吉林溃坝 真相待明

约400万立方米洪水短时间内冲毁了下游5个村，联合调查组称将给受灾群众一个交代，村民认为灾难本可避免

    南都记者 左志英

    7月28日，吉林省桦甸市常山镇大河水库发生溃坝，约400万立方米的洪水短时间内奔涌而下，冲毁了下游的5个村子。据新华社报道，常山镇党委书记潘学举、常山镇副镇长宿阔、常山镇水管站站长钱玉民于7月31日被免职。桦甸市委组织部当日发文称，潘学举因身体不适应指挥抗洪救灾，宿阔、钱玉民因抗洪救灾中严重失职而被免职。同时，桦甸市纪委、公安等部门以及吉林省水利专家等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正在对大河水库溃坝的真相进行调查，将给受灾群众一个交代。

    调查结论还未公布，受灾村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这起灾难本可避免。

    死里逃生

    “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以为只有一死，没想到又被大浪卷到水面，还抓住一块大木头”

    中年妇女李建娥是幸运的，她和丈夫一起死里逃生。她又是不幸的，老母亲被洪水卷走，再次相见时已是阴阳两隔。另外，她的一个侄儿和一个表弟同时遇难。

    李建娥住在常山镇常山村南河沿屯，全村46户人家，散落在松花江上游支流石槽河两侧。李建娥的家在石槽河北，房子是去年花十多万元新盖的。

    命运的转折点在7月28日7点左右。头天晚上9点开始下雨，到晚上10点多变成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东北的夏天，白日来得早，凌晨3点左右天已蒙蒙亮。7月28日天刚擦亮，李建娥的丈夫爬起来，顶着大雨到离家不远的石槽河桥上察看，发现很多玉米秆横在桥洞前，水流不畅，涌到桥面，但水位不算高。

    李建娥记得，早上6点多，常山村委会主任杜家华来通知，说上游的大河水库已难控制，快要打炮(注：即垮坝)，让赶紧跑。她和丈夫急忙带着80多岁的老母亲出门，朝下游的常山镇街上跑。

    大河水库位于石槽河上，夹在两山之间，1978年建成，用于灌溉和发电。据大河村村民介绍，水库坝高32米，长约180米，坝顶宽4米，坝底宽80米，里外两侧用石头护坡，当中全是泥土，坝顶是沙石路，内侧有堵一米来高的防护墙。

    走出不远，李建娥返回去给患有胃病的老母亲拿雨披。再次出门，她回头一看，三四米高的黑色水墙像收割机一样翻滚而来，轰轰作响，所过之处，树木、电线杆应声而倒。她去撵母亲和丈夫，还差几步时，被大浪拍倒，像被扔进洗衣机一样上下打转、翻腾。

    “石头、木头，什么都往身上砸，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以为只有一死，没想到又被大浪卷到水面，还抓住一块大木头。”李建娥更没想到的是，丈夫也抓住那块木头，两人一起被冲到水边。上岸时，已在三四里外。像他俩这样侥幸逃脱死神之手的，同屯还有9个人，最远的漂到18里外被救起。

    8月10日，李建娥的老母亲被找到，但已是冰冷的尸体。南河沿屯140来口人，共有13人遇难，包括李建娥的一个侄儿和一个表弟。

    同村的李树贵则机警得多。他住在石槽河南，凌晨3点左右发现房前屋后积水很深，全家迅速跑到山上，躲进一间四处漏雨的小房子里。

    “后来，我不放心，到外面去看大水到底多厉害。”李树贵居高俯视了水墙呼啸而来的一刻，“哗哗的，眨眼功夫，好多房子没了，包括我家的。现在，只剩十二三户的房子还站着，不过基本都是危房，没人敢住。”

    李建娥新房靠边一间被洪水冲跨，房顶的木制骨架光秃秃地耷拉到地上……留给南河沿屯的，尽是断壁残垣。

    李建娥的丈夫说，全村二十七八垧(注：1垧约15亩)耕地，有20来垧绝收，只剩山坡上的地能有收成。

    无产者

    仓皇逃命时，村民们大都两手空空，连金银首饰、钞票、存折等都来不及拿

    南河沿屯不是“7·28”溃坝事故的唯一受害者，它上游的靠山村、钓鱼台、大河村，下游的太平庄同样是重灾区，均有村民遇难，其中靠山村12人，钓鱼台5人，大河村1人，太平庄3人。村民们说，另有途经石槽河的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小轿车被冲走，车被发现时，里面空无一人。

    说起那场大洪水来临瞬间，多名村民不约而同地用“一面墙”“黑黢黢”“三四米高”“特别快特别快”等关键词来描述。峰头之后，是滚滚而来的泥水，大河村有人用相机记录下历史性的一刻：半房高的泥水横扫整个村庄，夹带着木头、门板、玉米秆、洗衣机等一路狂奔。

    太平庄村民何芳记忆中的恐怖一幕是，洪水托着一坨玉米秆冲过来，玉米秆上有人挥舞双手，似在求救，她已无暇他顾，挣命似地往家跑，喊上丈夫、儿女一口气冲到山头。

    大洪水过后十多天，南都记者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从大河村一路走到太平庄，能清晰感觉到洪水的威力：几十户人家的房子荡然无存，有的连水泥地板都被掀得底朝天；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稻田变成乱石滩，玉米、水稻连同泥土荡然无存；没有变成乱石滩的田地，庄稼大多被冲倒；直径三四十厘米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匍匐在地；靠近大河水库处的一处山体被削去数十米宽，变成新的河道；河道不止改道，而且还加宽数倍乃至数十倍，村民称最宽处有四五百米；绝大多数民房都遭到大水侵袭，非倒即坏……

    5个重灾村屯多数土地绝收，好些人家一根苗都没有。村民们说，许多土地变成乱石滩，以后没法再耕种，其中大河村有近半土地是这种情况，南河沿屯有七八垧。

    仓皇逃命时，村民们大都两手空空，连金银首饰、钞票、存折等都来不及拿，一夜之间变成无产者。走进5个重灾村屯，到处是迷彩服的身影，那些衣服是政府救济的。

    谈到损失，大河村村民刘金霞痛苦流涕。她在村旁一敬老院打工做饭，月薪800元。洪灾前一天，她在外打工的女儿带回1700多元，加上家里原有的积蓄，共3200元。水库垮坝前，她没忘记拿钱，拎起一个包就走。到外才发现记忆有误，钱没在那个包里。

    水库之患

    村民们认为，陈铁成不愿提闸放水，主要是想多攒水，多发电，多挣钱

    受灾村民均称，这场横祸原可避免。

    大河村村民说，大河水库起初由常山镇政府管理，2003年左右，以200万元的价格抵债给桦甸市房地产开发商周洪东，因为周给常山镇盖楼房、修道路。周转手把水库发电站承包给大河村村民陈铁成，每发一度电，陈可抽4分钱。同时，周还在水库招商养鱼。

    7月28日凌晨4点多，大河村村民李长荣去放马，发现大河水库水位涨到二十七八米高，大雨依然如注。李立即到水库闸门房找人，发现房门紧锁，遂转身前往坝下发电站，让陈铁成提闸泄洪。陈铁成说，他刚从上面回来，没事。李折回村里，通知大家赶紧跑。

    大河水库有3个铁闸门，每个闸门宽5米，可电动手动升降，手动摇柄二三十厘米长，只能容身一个人操作。铁闸门是刚刚新换的，之前是用钢筋混凝土制成，手动摇柄长约1米，可以两三个人同时发力。每逢汛期，闸门会提起几十厘米。

    等陈铁成等人想提闸放水时，为时已晚。

    6点左右，在常山镇供电所工作的大河村村民周春华接到副镇长宿阔的电话，让他给大河水库供电，急需提闸放水，那时，全镇供电系统瘫痪，他无能为力。

    “大河水库完全有机会提闸放水。”周春华清楚记得，从头天晚上到7月28日5点25分左右，一直在给水库供电。

    6点左右，刘金霞的丈夫尉小东跑到大河水库去一看究竟，水管站站长钱玉民、陈铁成等正在上面。钱让人找来几名青壮年手动提闸，尉小东也参与到其中。水太大，人的劲太小，3个闸门只有一个稍微提起一点。折腾20来分钟后，高高在上的闸门房有点颤动，人们不敢多作停留，一起撤下去，退到闸门房旁，眼睁睁看着大水漫过防护墙，漫到坝顶，噗噗两下，蹿起一人多高的水柱，漫到坝外，把石头护坡一块一块地冲掉，然后呼拉几下，撕开一个百米长的大口子，400万立方米的大水飞流直下，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把石槽河畔的大河村、钓鱼台、靠山村、南河沿、太平庄变成泽国。

    村民们认为，陈铁成不愿提闸放水，主要是想多攒水，多发电，多挣钱。

    大河水库上游的营林屯村民李洪木记得，两三年前，水库淹到屯里土地，他和村民找来常山镇领导，要求陈铁成提闸放水，“镇领导一走，陈铁成就放闸拦水，说白白流掉太可惜。”

    “关键是镇领导不监管，如果他们让泄洪，陈铁成也得听。”李洪木说，六七月份，大河水库水位大涨，又倒灌进营林屯的田地，他和3个村民一起去找镇领导，让水库放水。打炮前一周，他还半开玩笑半撒气地对陈铁成说，“你就憋吧，早晚得憋好了。”

    大河村一名村干部透露，虽然整个东北正值百年不遇的洪灾，但镇里并未下达防汛任务，更没让他们盯紧大河水库。

    善后

    灾后重建房屋每户补贴5.8万元，耕地、财产损失是否赔偿、如何赔偿尚无明确答复

    大河水库溃坝之时，常山镇党委书记潘学举正在吉林市住院。受灾村民们说，“他是防汛一把手，汛期不坐镇指挥，应该严惩。”

    副镇长宿阔并未受到灾民太多指责。大河村村民王成彦说，宿阔半夜通知敬老院撤离，40来名老人均安全转移。当天五六点钟，宿又到大河村传信，说水库马上要打炮，让大家快跑，宿还和村民一起趟过齐胸高的水，帮助老弱妇幼逃命。水库溃坝后，宿流下眼泪。

    “如果没有他，大河村1000来号人，死的不止一个，可能是100个。”王成彦说，宿阔那天累得够呛，第二天拄着棍子，还去打吊针，但一直没闲着，忙前忙后。

    李树贵说，起初几天，村民缺吃少穿，新闻上还说桦甸洪灾无一死亡，“显然是镇里在谎报、瞒报”。7月30日晚上十一二点，南河沿人把一具尸体抬到镇政府大门前讨说法。因为第二天有领导要来视察，镇里连夜收拾残局。同日，南河沿村民得到一个愿意接受的答复：给全屯人在镇里建房。

    陈铁成也是众矢之的。村民聚集常山镇政府当日，几个大河村民找到陈，拳打脚踢。陈不还一手，不吭一声，抽身走掉，走到靠山村时，又被该村人攻击。结果是，陈鼻梁骨折，住院治疗，陈的妻儿不敢住在村里。村民们说，陈已被警方控制。

    被打的还有常山镇原副镇长高国成。7月29日，高到大河村拍照。村民称，高避重就轻，只拍受损较少的房屋，还说“淹轻了”，结果引发民愤。

    按照吉林市的灾后补偿标准，重建房屋，每户补贴5.8万元，修缮房屋，每户补助6000-9000元。王成彦从桦甸市驻大河村领导那里得到消息，房屋需修缮的，如果不愿领钱，可选择让政府包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