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数胡兰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5 09:20:00
文/特约撰稿员 张静
有人说胡是一生"没有停止过利用女人的男人"、"巧言佞色鲜矣仁 " ;也有人说"他留下给我们的最大资产,无或稍减,与日俱增"。如果把胡兰成其人其文视作一部大片,褒贬皆众的局面说明,这是异类、异数,不宜等闲看。
胡兰成最近在中国内地的重见天日,成了读书界的一大"奇观"。谓其"奇",因为1906年生于浙江嵊县,1981年死于日本东京的胡兰成,曾任汪伪政权掌控下的《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后,经香港逃亡日本,是入了另册的"汉奸文人",而他那些"咸鱼翻生"的著述又都成于逃亡后。谓其"大",因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接棒似地推出了他的代表作《山河岁月》、《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等,纷纷登上各地畅销书榜。以"问题作家"论,实属罕见。这里面有书本身的原因,也有文化方面的原因。
《山河岁月》初版于1954年,起稿时,抗战方休,他躲到温州,后来中国大陆易帜,他再逃往日本,凡五易稿,费时六载,方竣。"我是从我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此著我的思想与文章之始,其中的发现已树立了我一生学问的体系。"作者在台湾远景版的《再版自序》里如是说。书分两卷。上卷谈中国文明的前身与现身,下卷谈新中国的兴与赋。各篇行文流畅,像老练通达者对你娓娓解析,摒除了高头讲章正儿八经,引经据典的枯涩流风。例如《周朝的礼》一文讲中国的文明时,说:"文明是天大地大人大,万物皆平等自在。"举了老农人由乡下到上海,那时正当乱世,路上到处有日本兵把守,他回程却不愿打通行程,"天下的路是让天下人走的",就肩背包裹雨伞回去。作者写道:"汉民族便是从黄帝与舜以来,皆能这样的行走在日月山川里。"生动而明白。
《今生今世》1959年面世,是作者写于日本的旧文体个人回忆录,从童年一直叙述到寓日时期的生活,涉及他的初婚与张爱玲的姻缘,与女护士、寡妇的露水情,与黑帮头子遗孀的同居生活及与一些名士的过从琐事。其中的《民国女子张爱玲记》,详尽披露作者与张的一段亲密关系,已成为所有研究张爱玲的人不可不读的"第一手资料"。细心的读者应该还可以从作者与那些异性相处的过程里,了解他的心迹、品行以及志业的动力和源泉。像写张爱玲那一章第7节,有这样的话:"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 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又像《永嘉佳日》章第4节《如生如死》,还这样写:"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引注:即温州第一老宿刘景晨),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引注:日本友人),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此书是胡遗世最重要的代表作。
《禅是一枝花》(禅宗第一书《碧岩录》新解)成于1979年,是作者当年赴台文化学院教书,受排斥后,眼见文坛忽流行言禅,觉得虽初缘疏浅,但亦是一梭一会,还可弘扬禅这个中国自己的思想,"庶几开昔人之智先,为合时思想方法之解放"而作,他一是在众谤声中安静写完一书的(见朱天文为此书写的代序),故在《自序》末尾云:"禅是乱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说起历史上的多少家国兴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赠人诗,我很喜爱,诗曰:‘人事历然天道疑,英雄无赖有真姿。女子关系天下计,海樵闲话是史诗。‘我希望我此书写禅的思想,亦有一种风日洒然。其弦外依然是一副傲骨,一派嫉俗之气。"
《中国文学史话》1980年结集,分上下两卷。上卷6题,大多撰于1977年夏天,那是他在台湾被逐回日本年余之后。作者写文学又不讲文学,先说大自然的五基本原则,觉文学之坐标;再言文学具有的质素(对大自然的感激,忠君,好玩,喜反);复云中国文学作者一种是士,一种是民,不贵艺人与艺术,辨其位格,四述文学与时代变迁的关系,五议文学的使命;六论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的关键,指出把中国文学的价值重新估量,更建起中国的文学理论,强调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非但诗如此,文亦如此。"提倡中国的现代文学,是要再建人世,再建知性的豁达天然的文学。"下卷则收录13篇单篇论文,朱天文认为:"它们犹如上卷的冲星城镇。"感作于上海,或作于日本和台湾,"可以看出胡先生思想之轨迹,和文风的变异。"其实,也不妨视为作者对现代中国文学的期望(通过具体评点他欣赏的作品和作家)。
总而言之,胡兰成的这些著作,有它的魅力。这魅力,除了表现在识见的独特(有时甚至超卓),文采的简静而古雅之外,还从作者不时想及的生命源泉及他在这源泉中的清醒态度显露出来。时过境迁,后生者闲看上一代人的阴差阳错,以及当年人的忆述时,时空隔得越是久远,往往越教人心荡神弛。普希金诗云:"那过去的便会变得可爱。"兴许就是这个道理。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文化心理罢。
其他文学方面的原因,我想,还有以下两端:
首先,大陆的改革开放已逾20年,经济的腾飞,渐渐冲松了思想和言论的禁忌。往昔不容于时世的各类文化历史人物,如周作人、胡适等,早已有人研究并写出新的远较从前言论文字合理公道的结论;但既成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实事求是之风所要打开的,所在多有。"人可废,而文不可废"的说词,接受的人日见其多,于是,只要真还有可借鉴的,兼由真有力者出来议论,不断成为气候。
我记得香港回归后不久,此地朋友间就曾注意到这一现象。有一次,一位内地年轻学人放言:"信不信,胡兰成很快就会在中国大陆红火起来?座中人尽管并不低视胡氏作品,却多不敢苟同。有人道:"还要几年罢!"理由是胡兰成去国之后,对中共尚有激言,代表著作如《今生今世》里,还见"共匪"之类的贬词,政治敌意的淡化,未到时候。如今,却是瓜熟蒂落。虽则,北京、上海印行的胡著,不免有所删节,比方《今生今世》就是:然而也有增益者,《中国文学史话》下卷,上海版就多了一篇《谈谈苏青》是我手上1991年台北远流版所缺佚的,这与其说是,出版社更重视钩沉补缺,不如说是,在意识和胸襟上,中国大陆已大有进境。思想的更趋成熟的确值得大加肯定,两岸读书人必乐于见之。
其次,胡兰成之备受非议,除失节外,还有所谓道德败坏。可是,也不乏惜其才者,大抱不平。2000年10月间,香港岭南大学主办"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牛津大学出版社将大会论文付梓,取名为《再读张爱玲》,内收有内台湾作家朱天文的《花忆前身--回忆张爱玲和胡兰成》和香港女作家蒋芸的《为张爱玲叫屈》。朱天文推定:"胡先生晚年在做的大架构,大论述,明明是李维史陀结构人类学的中文版。而胡先生的亡命生涯,其自觉自省处又像班雅明,知识分子部分则似萨依德(以色列著名文学《东方主义》)。""他留下给我们的最大资产,无或稍减,与日俱增。"而蒋文则断言,胡是一生"没有停止过利用女人的男人"、"巧言佞色鲜矣仁 ",张爱玲选择他,"品味之低,令人吃惊"。两人的评价,迥若云泥。如果我们再援引以名作《未央歌》《人子》等饮誉文坛的鹿桥(吴纳孙)对胡著褒扬,就不难理解胡兰成所以向受瞩目的因由。鹿桥在《山河岁月》写的《代序》中,称胡兰成的三本著作;三本书,以《华学、科学与哲学》后来居上,文字最能抓住读者注意力。但是《山河岁月》最朴直,浑厚,见出个性;《今生今世》最耐读,最堪寻味。"三书皆是大聪明,智慧,用力之人之至诚之作"。这使我想起名导演张艺谋的另一番意见,他说,假如一部影片褒贬皆众,那它一定颇有可观。我们何妨也把胡兰成其人其文视作一部大片,世人或欲置其死地,或欲教他超生,也正好说明,这是异类、异数,不宜等闲看。眼下,一股胡兰成热已经形成,对这历史罪人的为人为文的品评,想来不大会有一面倒的结果,然而,从此,文学的内容会更丰富多彩却不必怀疑。
欲知详情,请查阅《凤凰周刊》总第140期(订阅电话:0755-25934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