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不合时宜的个性颠覆了的生活 - 逍遥白鹤 - 新浪BLOG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06:06:44
被不合时宜的个性颠覆了的生活
2007-02-01 11:3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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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作曲家贝多芬和中国农民赶着进城的马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吗?



小时候翻看父亲的旧相册,觉得他面孔光洁时的那些黑白影像传达的音讯非常之遥远。如今自己走过了四十余载,忽然觉得几十年并不是一个很辽远的过程,岁月变得更可以触摸可以感念了。原来每个人都这样一年一年地从少年而中年从中年而老去,无人可以逃脱。年轻时自以为“老去”是我们之外的许多别人的事,我们尽管快乐着我们的年轻。然后几十年被地心吸引力吸引着,被许多其它不可掌控的外力揉搓着,人和命运的关系如一坨面与一块砧板,渐渐明白了每个个体生命有多少豪情壮志也禁不住被比你强大的多的力拿捏。于是,我们光洁的面孔终有一天和我们的祖父母、父母一样遍布皱纹、我们的腹部和腰肢不可抗拒地膨胀到丑陋、我们的精神会被揉搓成扁的或者是圆的,与你的初衷大相庭陉。二十岁到三十岁似乎走得还算徐缓,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一晃就不见了。如果是哈哈镜把你的形象完全扭曲到无法辨认,你只会笑笑而过,而时代或是政治因素让一个人彻底地变形,那就比哈哈镜残酷多了。很多年以前,周围的人以谈论卡夫卡为时髦,肤浅而顺利地忙碌着的我全然没有读懂。现在我懂了,卡夫卡并不是荒诞的,生活更荒诞。
读章诒和笔下的伶人往事,那些人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我被他们感动,为他们的命运愤懑。名角们不是神,他们的被人们尊宠是因为他们艺术上的建树,究其个人品质不可能个个完美无瑕。我也听老辈们讲过,他们中有些人得势时的跋扈和刻薄,确实令属下难以侍奉。他们在“旧社会”养成的缺点和陋习不是不应该被改造或被批评的。但他们也是大写的人,他们的人格和自尊不应该被羞辱被凌迟。人出太大的名或者被捧到一定程度,耍大牌的毛病是难免的,今天的星星们恐怕更甚。可是今天在经纪人、保姆、造型师、厨师、粉丝簇拥下的星星们比上一代幸运,即使他们今年红了明年不红,不再有人会用阶级、敌我的借口逼着名利双收的星星们去领受地狱的苦滋味了。
父亲的老照片里有一张北平艺专同学的合影。其中有一个小伙子五官凹凸浓重,长得挺洋气,蓄了一头贝多芬式的狮子发型,挺胸昂头、神气十足,看上去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不逊。父亲说,那位仁兄对《约翰·克里斯多夫》曾百读不厌,最最崇拜贝多芬。我且称他“画家贝多芬”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着手收拾旧山河,大多数文化人都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为自己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团体或是国家单位去投奔。那位“贝多芬”固执地认为艺术家、画家应该保持独立的精神、自由的职业,他拒绝去挣一份公家的工资。后来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国营商店里不再收购私人的绘画作品,找他买画的人也越来越少,他的收入直线下滑了。在京城没有祖屋的他租不起更买不起市内的房子住,不得已搬去近郊的乡下租了一处农民的小屋。
最不堪的是十年动乱祸起萧墙,脱离了组织的他就彻底断了靠艺术吃饭的经济来源。记得那时候,农村往京城里送瓜果蔬菜和粮食多数还用的是马车,政府限定农人在市民起床上班之前的几个小时上路。如果醒的早,我会听见黎明寂静的街道上嘀嘀嗒嗒的马蹄声和赶车人压低了的吆喝。在家家烟囱上挂着冰凌柱的隆冬,“画家贝多芬”见天天不亮就出家门,登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上拴着麻袋,拎着一柄粪铲,到城里跑过马车的街道上捡拾马粪。我不知道收购马粪作肥料的农人能给他几文钱,那些年,他和妻子、一儿一女怎样填饱的肚子……
“画家贝多芬”来过我家几次,他往往说身上太埋汰都不肯进屋来坐。他实在熬不过去的时候,当时也被扣发了工资——戴着“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帽子的父亲借给过他钱和粮票。我模糊地记得,父亲说曾经在他们班上最讲究仪表穿着和艺术家气质的他,早早地灰白了头发,衣衫褴褛,风尘仆仆、面呈菜色。或许他的个性不那么执拗,在哪个杂志社当个美编或是在美院教教书,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入那样的窘境。他的个性并没有不正常,但是不合时宜,所以颠覆了正常的生活。想来,今天的北漂们也辛苦,可是漂的规则变了,所以漂上浪尖还是漂在谷底,总好过“画家贝多芬”的年代了。而且你有很多选择“个体”活法儿的同伴,不必因此而羞辱,而孤单。时代进步多了。
改革开放以后,据说“画家贝多芬”的儿女都去了法国学习艺术,在异国安营扎寨后把老两口接了出去,让他们享上了晚福。他们一家的经历写出来一定也是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可惜我所知的细节太少,不敢杜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