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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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来悼念他们的战马,中国人却不见来探望老兵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 | 缅甸仰光、曼德勒、密支那报道

杨伯方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其他中国远征军老兵一起,戴上军功勋章,在欢呼声中,列队走过天安门广场。

2009年3月中旬,当《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缅甸曼德勒,寻访这位在二战后流落于此的远征军老兵时,却得知他刚刚在两个月前与世长辞,终年89岁。

这位多年来一直在为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回家而奔走呼吁的老兵,最终没有逃脱客死异乡的命运。

“二战结束后,有上千中国远征军流落在缅甸,而如今,剩下的仅有10多人,且年龄都在90岁左右。”旅缅远征军暨后裔联谊会会长王玉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绝大多数老兵在临死之前,都没有和家人联系上。”

“我对得起祖国”

“杨伯方的心愿也是大家的心愿。”居住在缅甸曼德勒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张富鳞说。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他特意在一件白衣服上别着两枚纪念章。

这两枚纪念章中,一枚是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另一枚则是广西一个援助老兵的民间组织颁发。

1941年,正在山东第一师范读书的张富鳞和全校师生一起,投入抗日救亡。“全校师生,只有女同学回家了,其他的都去参与抗日工作。”他回忆说。

张富鳞参加的是隶属于宋子文的中央税警团。1941年12月,税警团改编为新三十八师,孙立人任少将师长。张富鳞的职务是师部通信兵。

日本投降后,赴缅参战的张富鳞脱离了队伍,留在了当地,“我们参军是去打日本人的,不是打内战的。”这也是选择留在缅甸的大多数远征军的想法。

1950年,张富鳞和缅甸的一位傣族姑娘成婚,随后进入一家华文学校教书。他说自己的历史分为两部分,一是离开学校拿起枪打日本,二是放下枪拿起粉笔在异国他乡教授中文,“我对得起祖国。”

说到激动处,张富鳞总会反问本刊记者:“你说,中央电视台为什么不来采访我?为什么?”10多年前,曾有一位记者采访过张富鳞,但最后稿件没有发表,“那个记者说时间不对,你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要等我们都死光了吗?”

在心平气和之后,张富鳞坦承,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们这些远征军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现在好了,是美女照镜子,两边都喜欢。”

讲到打仗的经历,张富鳞总是泪流满面。

“你见过大森林吗?你见过下大雨吗?”张富鳞习惯性地反问。在他对那段经历的记忆中,最深的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逃亡中。1942年4月,首次进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全线溃败,一部分返回滇西,一部分退入印度。

“那时候雨季刚来,那不叫下雨,简直是天漏了。”张富鳞说,“穿越原始森林,真是恐怖,疟疾、蚂蟥、毒蛇,加上饥饿,45000人的大军,最后只剩下7000多人。”

张富鳞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他在师部。

若干年后的2002年,一位缅甸军官告诉张富鳞,他们有一次在追捕几名地方武装组织的叛军时,在森林里走了三天三夜,偶然发现一个山洞,进去一看,里面遍地骷髅,横七竖八。在骷髅中间,散落着锈迹斑斑的枪、徽章以及发报机等,“那是你们中国兵。”

亲身经历让张富鳞还原出当年的细节:一群筋疲力尽的士兵为了躲雨,发现了这个山洞,他们进入里面休息。就在放下枪抖落衣服上的蚂蟥刚刚躺下时,他们发现,再也站不起来了,“山洞里没有氧气。”

他在国殇墓园里看到了自己的碑

1938年,年仅16岁的韩天海正在老家重庆的一间学堂里读书,跟着老师唱“抗日救国来当兵”,“几个抓兵的人冲进了教室,说我到了当兵的年龄。”

韩天海没有任何反抗。

“那时候好多新兵连手榴弹都不会甩,把自己炸死的都有。”韩天海说。他所在的预备二师,是第一支打入敌占区的成建制的中国军队,在滇西的多场战斗中功绩彪炳,死伤惨烈。

在滇西的高黎贡山上,即使现在,村民犁地时,还经常会犁出当年死去士兵的遗骨。

和其他远征军相比,韩天海更多一份让他心悸的被俘经历。因为年龄太小,日军没有杀他,而是让他去做苦役,“被俘的战友中,有被活埋的,有被灌水的,我都亲眼看到过,太惨了。”

每次日军杀俘虏时,都会让他陪杀,“大家都被蒙着眼睛,跪在地上,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杀。”在心里面他已死去许多次。

1944年5月,反攻腾冲的战斗打响,韩天海和其他被俘士兵一起,趁乱杀掉三个哨兵,逃出俘虏营,返回部队。

抗日战争胜利后,韩天海离开部队去边境上做一些小生意,维持生计。他的另一个打算是,攒点钱后再回家看望父母。但局势逆转,身为中国远征军战士的韩天海已难以回乡。

若干年后,他因做生意在云南边境碰到了当年的一位战友,这位战友告诉他,在云南腾冲的国殇墓园里,有刻着他名字的墓碑。2005年,韩天海专程前往国殇墓园,找到了那块苔藓斑驳的墓碑。

88岁的韩天海已经弄不清自己家乡的具体名称,只记得自己出生在重庆,后来家里搬到成都一个叫棉花街的地方开了一个织袜子的店铺,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韩天才,一个叫韩天元。

同样来自四川和韩天海同龄的刘朝回清楚地记得,自己家在四川省岳池县广新场九区义民乡(音),“我有一个哥哥叫刘朝明,一个弟弟叫刘朝辉。”

和刘朝回同来参军的还有5个老乡,他们出发前,全县的学生都来欢送,“用竹竿挑着长串的红炮仗,放个不停。”那种“啪、啪”作响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我们守阵地,日本人往上冲,我们要不停地放枪,枪一不响,日本人就冲上来用刺刀刺我们,他们的刺刀比我们的要好,好多战士被他们刺死了。”

让刘朝回至今难以忘记的是,当年和他一起参军的5位老乡,在开往云南战场的路上就因病死去。

刘朝回住在缅甸北部的城市腊戌,据他讲,腊戌最多的时候有20多位远征军老兵,但现在除了他之外,仅剩下一位90多岁的河南籍老兵。

“那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英雄。”提起当年参军时的情景,刘朝回说。但这一切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变幻,在流落缅甸的日子里,很长的一段时间,刘朝回甚至不敢讲明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