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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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9月的大巴山,又开始阴雨绵绵,挖完红苕就该忙着种小春了。生产队派我下山去背化肥,在场上碰到一同插队的知青江志胜。他说:“我们去公社革委会请赵文书喝一顿酒,再请他给出张证明,跟我一道去看看我哥,行吗?”我说:“你哥在哪里?”他说:“在广元煤矿,我妈妈写信来叫我去看看他”我一下兴奋起来,早就听说广元煤矿是国营大煤矿,我俩去一定能蹭到几顿饱饭,兴许还能吃上肉。连日里在阴雨天挖红苕,腰酸背痛的还真想出去走一走。于是想方设法搞了一斤酒,提起去找公社文书赵世荣,赵在酒精和肉麻的讨好话、恭维话作用下,大笔一挥,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等等。下面是:兹有我公社革命知识青年江某某、柯某某因事前往广元煤矿,请沿途准予食宿,特此证明云云。落款南江县正直区胜利公社革命委员会上面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我俩欢跳着跑回生产队去请假,信签纸写的证明不敢放在荷包里,一直捧在手上,生怕弄花了上面鲜红的神圣印章。

背着干粮步行九十多里山路到了东凡,摸出证明走进东凡公社供销社小旅店,旅店管理员仔细分辨证明上的印章后,在证明上批上:“已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我店住宿”盖上旅店的章,才给我们登记。四角钱住一晚上的床位是供两人合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俩按计划在东凡——旺苍的公路上选择了一处坡陡弯急的地方埋伏下来,一边抖落身上的虱子,一边等候过路的货车。终于,一辆从东凡开往旺苍的货车来了,赶紧尾随而追,在汽车爬坡减速时翻身而上,上车后立码躲进车厢两旁驾驶员反光镜看不见的死角里。数小时后,汽车快到旺苍县城了,跳车赶快逃跑,被驾驶员抓住是要挨黑打的。接着就趁夜幕爬小火车,和一群盲流一起半夜扭开车门,钻进停在车站的运耕牛的车厢里,忍受着牛粪的熏陶和耕牛的挤压。天快亮了,盲流告诉我们:如果火车头挂旺苍方向的车厢就赶快跳车,挂广元方向可以悄悄地不要动。经过小火车一天的颠簸,我们终于和耕牛一起抵达广元。

当我们在广元火车站下面的河边洗干净脸,整理好衣服,一脸从容地跨进国营广元快活煤矿的大门时,天色已经晚了。在接待室坐了一会,一位穿军装的干部匆忙赶来,看了看我们放在桌子上盖着鲜红印章的证明,客客气气地把我俩带到矿部招待所。干部说:你们先到澡堂洗澡,我去食堂为你们安排伙食。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进澡堂,在空畅的澡堂里,热水哗哗地冲去淤积多年的猥琐与自卑。我和江志胜互相打闹着,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洗完澡,在食堂吃着热腾腾的菜饭和久违的猪肉,接着又躺在招待所干净、柔和、温暖的被盖里,我俩感慨得辗转难眠,当一名国企职工竟然是如此幸福。

第二天吃早饭时,干部又来核对我们要找的人的姓名。他到矿部去查了人事档案后说:你们要找的人在七中队,并安排生活车送我们到了七中队。在七中队办公室,几名干部仔细研究了我们的证明后,进里屋去抱出一大堆档案来翻阅,一个干部突然神色严厉地喝道:“江志胜,你和王复生倒底是什么关系?”江说:“他是我哥呀!”“甚么!你们两个为什么冒充外调干部?”我说:“我们没有哇!”“你们知不知道王复生是改造对象,人民的敌人!”我俩一下傻了,糊里糊涂地我们成为了阶级敌人的同伙。这时,我悄悄抬头才注意到墙上到处是:抗拒改造,死路一条;阶级斗争要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越抓越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义正词严的标语。我们被带到房间的角落站着,面壁接受训话:1、广元快和煤矿是省属军事管制劳改单位,阶级斗争主战场,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够进来的。2、王复生是有现行的被镇压地主阶级狗崽子,他小时候吃江志胜母亲的奶是压榨、盘剥劳动人民,王与江家的关系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3、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到处乱跑,更不能与王接触,以免中毒,必须限时离开。我俩一下掉进了冰窖里,幸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得太突然。

空着肚子,垂头丧气地走在七中队到矿部的公路上,心里却在愁这几百里路,身无半文怎么能够回得到生产队。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个人慢吞吞地弯腰系鞋,当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递给我们一个纸包,手指了一下公路对面的小树林,匆匆离去。我俩抬头看见树林里一个矿工打扮,瘦高英俊的青年在向我们招手,“那是我哥”江说。打开纸包,里面是二十块钱和一张写着“兄弟保重”四个字的纸条。

星移斗换,时过境迁,三十年悠悠离去。历经人生的坎坷和沧桑,这段经历我早已淡忘。一天,江志胜在楼下喊:“老柯,我哥回来了!”。我向门口迎去,未见其人已闻其声,“碰”、“碰”、“碰”、是金属与地板的猛烈撞击声。打开门,只见江志胜扶着一个满头白发,满脸沧桑,扶着一根铁拐棍的瘸腿老人进来,“你还认识他吗?他是王复生”江向我介绍,“哪个王复生?”我莫名其妙,“1970年我们去广元煤矿------”,我恍然大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瘸腿老汉就是当年那个英俊小伙。“你的腿?”我指着他的下面,他摇摇头“在里面,这种事太平常了,你现在看到的好多了,我在地上爬了一年多,总算活出来了”。在他哥俩的摆谈中,我才弄明白,原来江志胜的母亲是王的奶妈。王的父亲在广安被镇压,母亲病故后,江志胜的母亲把他当着自己的儿子带到重庆,初中毕业后,他在重庆港务局参加了工作。从小在江家长大的王一直把江家当自己的家,把江的母亲当自己的母亲,把江家的弟妹当自己的弟妹。不料文革中,港务局清理阶级队伍,原本是朝天门码头理货调度员的他,被查出其生父是广安被镇压的恶霸地主,加上不满造反队干扰生产的现行,批斗之后,军代表一张条子,就被送到了广元快活煤矿。

江家的兄妹都长大成人,结婚后分开外住,陪伴九旬高龄的母亲共度残生的竟是六十开外结不到婚的瘸腿养子。中国人半个世纪后才开始修补与恢复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和亲情,梦醒之后不该再有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