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与张爱玲---两朵怒放的海上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3 08:04:40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自张爱玲。《金锁记》。
你会不会觉得这即是梅兰芳的那细碎婉媚的调子,幽幽淡淡地冷,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噬着人的骨,让人跌进去,出不来。
两朵在三、四十年代怒放的海上花,注定有一种东西是相通的。
张爱玲是梅派大青衣。她在她的字里表演。
梅兰芳的音也亦如爱玲的字,是一袭华美的大镶大滚的织锦锻,闲闲地闪着贵气的光。
此时正是黄昏,离端午所有的碧绿的菜已被我泡好洗好切好,置在盘中,绿豆莲子粥已在紫砂锅中幽然地吐着香气,弥漫一室。我索性打开窗子,让那香也散出去,温暖一身疲累回家的人。隔着一道绿纱看外面,什么都是那么青翠,让自己的眼骗一骗自己的心,幽居。
是的,就是这样的光色中,我调剂到了那种味道。
三十年代。上海。摩登女郎。水门汀。桂花香。黄昏。电车。阳台。梅兰芳。张爱玲。
梅先生在上海的家,或许离爱玲的爱丁堡公寓不远,爱玲在黄昏里站在阳台上,附着身在栏杆下,看着电车叮当而过,车身上有大的似乎无论站在哪里都能看清楚的字,冠生园,还有前面那尖尖的建筑的一角,有霓虹灯也闪了起来,有“百乐门”字样。她手里捧着一大杯浓浓的红茶。那个在她旁的男人,曾经就那样站在她的身旁私语。月亮起来了,照在阳台上,白白的光。明明如月,何时可撷?
桂花树一团浓厚,两人浸在浓烈的香里,彼此都恍惚,女的问“你的人是真的吗?”“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男的答。他手指上夹着的香烟,在这夜中明明灭灭。如她的心一样,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是抓不住的。不是真的。
她就是这样每日里在这阳台上站一站。想想他。夜色渐深,忧郁也如这夜中的凉漫漫浸上人的身。
这时候,谁家的留声机里,亦或是直接来自“丹桂”或者“天蟾”的舞台,就那样传来了梅兰芳的京剧,幽幽地,像他手上的香烟的火星。是飘忽不定的。却,让人这样不安。看不见,摸不到,你越赶它走,它却离你越近,而你趋近它,它又不在了。还有楼下桂花树,虽站在路边,可这黄昏时候,却分明的寂寞,散出来的香气,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一如梅的音。真是奈何不得它。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梅派代表剧目《霸王别姬》)

爱玲,也许。倏然即会逃走。她知道,他的声里有一种盅,会一点点地将人心摄住。挣扎一点也不可能。最后是痛。那种痛叫作内伤。她刚好是患者。疗好她的伤,需用一种世间难寻的药。
何况那里正是孤岛。正是英雄起干戈的时候。可是这上海人哪,就是有这样一种清贵,男人还依然是听梅兰芳的戏,女人依然看张爱玲的书,还要从裕泰纶绸缎局里买来时兴的料子,做成旗袍穿上,在街上飘。她也即是这样的时而清醒时而湖涂的人。如这样的黄昏,这个孤立的上海,她以后要怎样呢,她虚无惶惑。她又无奈何,只好装得很湖涂,很镇定。于是,她依旧写她的小说。胡兰成懂得她,说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遇上了他,爱玲懂得了什么叫作成败兴亡一刹那。这个“那”字,在这里是念“挪”的。
其实,梅兰芳他的人是真实的,温暖的,现实的。他那时即或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喝喝茶,弄弄相机。可他的声音是属于上海的,也代言着上海。
其实早在1932年,梅先生就从北迁居上海了,是与孟小冬分开的第二年。后来才去的香港。他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即发生在此时。1942年夏,他又由香港返回上海,即住在思南路87号,一栋四层西班牙式花园洋房,被称为“梅华诗屋”,他于此闭门谢客,精进画艺,一直到1945年。可这几年,正是爱玲最光华满天的时候,1943年她在《紫罗兰》上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1944年在《万象》上发表《连环套》,《红玫瑰与白玫瑰》。1945年她的《倾城之恋》在上海公演。她结识了当时一大批上海文化潮人,如周瘦娟,苏青,柯灵,胡兰成。胡兰成还时不时地玩一下政治,自以为是,却最是他深海翻船,不得超生。
她那时真是风华绝代啊,胡兰成说她,“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梅先生也许是看这些报的,他偶尔翻翻,在满是绿苔竹影的小院里,坐上一把藤椅,他时不时地就看上一眼,那是整个上海的语言。
1945年10月份的时候,也是桂花开的时候,日本投降,人们不经意地又听到了他的清媚婉转,只时,这一次,似乎是有希望了,他的声音里少了些冷,多了些许的热烈。是从美琪大戏院里传来的: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就是这样,失望了吧,读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故事发生。可是,想一想,他们两个人在同一片天空下,一种味道的空气中,一样的水门汀的街上走,我即觉得欣喜。那路边的桂花树即是见证啊,一日的一时,她刚走过去的时候,他即走过来,那花香的浓度也是一样的。烈烈的,呛人的鼻息。
可是他们真的遇见了又能怎样呢。倒不如这样猜想一下来得温暖。也似乎是真的相遇过,一次是在由香港回上海的船上,一次是在演戏的台后。可她是张爱玲。他是梅兰芳。来去都是神色匆匆,他也从没有觉察过,曾被这样一个女子注目。
解放后的上海,爱玲突然感到了失意。一切是新的,耀眼的,刚的,强的,整齐划一的,月亮突然变成了太阳,在那一刻,她觉得了不适。就像是白四爷的胡琴,在白公馆的黑沉沉的旧式阳台上,咿咿呀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可这一次,不得不就此嘎然而歇了。1952年她离开上海,避居香港。
她,从此就远去了。与我们隔了。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大洋彼岸开了,落了。对于她,我们只得努力地去想,去猜。她在对岸一言不发,接受一切。她不应和人。别人应和她也是休想。还是他的那句话最准,她就是这样破坏佳话。
梅兰芳,他在1961年也就去了。匆匆地。
他的隔。是隔了天。
他从此也让我们听着他的音,努力地去猜他,在北京,在上海的样子。他也是让人猜不透的。难怪梅家弟子无数,可是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的。
幸好的是,他们两个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躲得远远的时候,那十年浩劫才开始的,俩人都没赶上,不然,想像一下那种场面,就骇人啊。那才是真正地破坏佳话。
俩人留下的最美的一抹苍凉,就这样定格在了旧时的上海。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一片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头上掠过。她就这样在风中孤伶地走着,留声机里传来了京剧,这一次大约不是马连良即是杨宝森什么的,她听了,徒然想起他来了,她觉得那声音像他,她一直爱着的那个人…
她一直以为她是可以随时离开胡兰成的,她那样傲气和淡然,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辈子也只爱了他这一个人,她总以为,人世这样的悠长,他不过是她命里的过客,可是她错了,她一直是上不得岸的,“萎谢”两个字,说来还有点轻了。
她拎着一只旧皮箱,飘洋过海,她嘴里说着洋话,与美国男人结婚,貌似是个新派的人儿,喝咖啡,听西洋乐,其实,她骨子里最是中式,她笔下的女子无一不是旧上海的人,即是改了头,换了面,也是逼的。我一直心悸地想,她这个人像她的人物葛薇龙,葛薇龙是无奈,她更是。没有人逼,逼着自己走得这么远的人,正是自己。回也回不了头。
其实,她一路上,也不过是随着那胡琴走的。何时曾远离过。最后她抛出来了《小团圆》,真是苍凉到底。从那年她去了美国,她的人就停在了那里,再没有往前走过,她的一切故事也即在那里结束,他原来以为她是可以的,她把那胡琴的过门一遍一遍地拉,可真的就是过不去了…她这以后的文字几乎全部是悉悉索索地回忆过往。半夜里,打开自己的衣柜,把不能再着的年青时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地抚摸上无数遍。
正像那《夜深沉》的曲牌,听着听着便沉了下去,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捞上来呢。
戏里的虞姬,舞罢了。也一眼一脸的空洞。她也从来没想到过,她下一刻陈尸人前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人世冷得就像虞姬拔剑起舞的那个晚上。“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虞姬的故事虽悲苦,可那必竟隔着悠悠的岁月,远了。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我真是想念这俩个人,三四十年代若是没有他们在,我害怕那月亮也像白炽灯一样,就那样直直地照在街上。让人没有一点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