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做爱、以及艺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2 16:41:16


吃饭、做爱、以及艺术
作者:尉陈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夫子的这句话说得是何等地好啊:吃饭和做爱,是人类生存、发展所必需的两种基本欲望——坦坦荡荡,掷地有声,全不似后世伪君子那副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猥琐样儿。

        民国才女苏青有趣,她把圣人言重新断了句,将逗号从“女”字之后窜到了之前,变成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女性本位主义的立场就这样俏皮地跟大家挑明了。其实,所谓“女权”、“女性本位”云云,并非始自近代,而是早就有其活水泉源,这一点我们后面会谈到,在此按下不表。

        194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理论”的提出进一步证实了孔子格言的科学性,他把人生于世的各种需求(欲望),按由低到高的层次排列成了阶梯状的5种类别,其中最基层的一种欲望便是“生理欲望”,他认为这是世间男女们所有欲望中最基本、最朴素、最原始也最强烈的一种。告子所说的“食色性也”亦同此理。而在食色二者之间,食欲又是排在第一位的。如弗兰克-戈布尔所言,如果一个人极度饥饿,那么除了食物之外,他对其他任何东西都会毫无兴趣……他只对事物发生感情,只感觉到食物,而且也只需要食物。有笑话说,在一个极度饥饿的男人眼中,再怎么风情万种的女人也不如一个馒头性感。这是一句令人心碎的实在话。

        艺术这玩意儿的由来也颇能说明这个问题。大家猜猜看,人类最早的艺术品是以什么东西为描绘对象的?静物?人体?山水风景?都不是。是兽类。据统计,在目前已经发现的史前人绘画中,出现的动物种类已达上百种。如房龙所言,在这些最早的绘画中,虽然偶尔也会发现一些描绘人类的线条,但老祖先们显然更擅长画动物。这是为什么呢?原因恐怕也很简单——动物是他们的食物。

        在中国古代宫廷,常有无耻之徒将自己的政敌塑造成布偶或泥人,并在上面插满银针,以此来诅咒对方快快死掉。我们可以想象,以捕猎为生的旧石器时代的史前人,对于野兽们的非正常死亡是何等的盼望;因此,他们在出猎之前举行类似的巫术活动自然也就不是什么费解的事情了。作为一种巫术道具——野兽画——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艺术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如在被誉为“史前卢浮宫”的法国拉斯科岩洞中,那幅被判定为绘于公元前两万年前的野马壁画不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么?画面中那匹膘肥体壮(甚至貌似怀了胎)的母马,四面楚歌,被枪林箭雨所围困……其情景何异于我们在古代宫廷剧中屡见不鲜的插针布偶?人心之罪恶苦毒可谓源远流长。但是不要忘记,我们世界上最早的艺术家,正是这些为了捕获猎物填饱肚子而不择手段的猎户兼巫师。

        这让我想起本雅明来,他曾说艺术史可以被描述为艺术作品本身的一种两极运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艺术这玩意儿的演变史视为从对艺术品这一极的推崇转向对其另一极的推崇——而这两极,分别是艺术品的膜拜价值与展示价值。

        所谓“艺术的价值”,即艺术有什么用?这一直是个争议不休的话题,有人提出“艺术无用论”,就是说艺术是没有现实功用的,而且艺术也不应该有现实功用,这是它本身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艺术成其为艺术的关键之所在。譬如说《红楼梦》,这本小说它能促进经济发展么?不能;它能推动社会进步么?也不能;它能帮助我们树立起积极健康的人生观来么?这一点尤其不能,它如果不起反作用就已经是烧高香了……但这一切都并不影响《红楼梦》的崇高艺术地位。甚至我们可以说,《红楼梦》之所以成其为《红楼梦》,很大一部分正是因其不具备上述“现实功用”的缘故。再看“文化大革命”期间的“语录歌”、“忠字舞”、“样板戏”,它们可谓是“相当有用”:可以唤起民众、可以团聚人心、可以鼓舞斗志……但它们不是艺术,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政治宣传品而已,时过境迁之后便乏人问津了——原因可能恰恰在于其太“有用”了。

        据小说家王安忆讲,有一次她和她的一个画家朋友讨论——她没说是谁,我猜是陈丹青——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好的艺术家都是同性恋者。当然关于这个问题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而王安忆的这个朋友所给出的回答却很有意思。他说很简单,同性恋是一种没有结果的、没有用的情欲。它不像男女之间可以生孩子、可以组建家庭,同性恋之间的感情是最无用的,而艺术就是最无用的。

        他的这个解释可能并不合乎事实,但也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指出了艺术这玩意儿的“不实用性”。如果非要给它找出点“用处”来,那也只能说是一种“无用之用”,可能有人联想到了少女的酥胸,而我想说的是本雅明所谓的“膜拜价值”。

        包括拉斯科岩洞中的野马壁画在内的所有史前岩画,几乎都是绘制在岩洞的阴暗面,显然老祖宗画这些东西并不是用来给人看的,而仅仅是让它们存在着,和皇宫密室里的扎针布偶一样,于黑暗幽深中发挥它们那见不得天日的神秘“功能”。

        忆往昔,在人类社会刚刚起步的旧石器时代,孔子所说的那两件事儿显得格外重要,先民们要想在那异常艰难的天地之间生存并延续下去,可吃的野兽和会生育的女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以及全部的人生哲学。因此,当吃的问题解决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就显得至为关键了。人类上古时期普遍存在的女性生殖崇拜即由此而来。

       这突出反映在建筑艺术领域。众所周知,岩洞作为天然的栖身之所,可谓人类最原始的故乡,而除了岩洞,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还有另一种“原乡”,似乎巧得很,其形式也同样表现为洞穴。赵鑫珊曾指出,“母亲的子宫便是一个洞穴”、“子宫是所有人的第一间卧室”,据此我们可以联想到中国老子的典型的女性主义哲学——道家思想,老子把宇宙天地的根源比喻为“玄牝之门”,这几乎是向我们挑明了“无中生有”的建筑艺术真谛了——无论是“玄牝”还是“无”,其实都是在向人们强烈地暗示着原始建筑艺术与曾经普遍盛行于人类早期社会的女性生殖崇拜之间的内在关联。如埃利希-诺依曼在其《大母神——原型分析》一书中所说,人类的建筑都是“洞穴的延伸”。比较典型的例子当属遍布英伦三岛的史前巨石阵,关于这些远古神秘建筑的营造初衷,学界向来众说纷纭,而据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安东尼-皮克斯教授的考证,巨石阵正是生命之源的象征,具体说,如果从空中鸟瞰巨石阵的话,那么整个巨石阵的平面连线图案正是一个女性生殖器官的形象!皮克斯由此断定巨石阵建筑是上古时期女性生殖崇拜风习的物质遗存,也就是说,昔日先民将这些巨石竖立起来并不是为了任何实用(居住、疗养、观象、行刑……)的目的,而是作为一种膜拜的对象,寄托他们对于部族人丁兴旺、血脉生生不息的朴素愿望。

        同样的愿望也反映在最早的雕塑艺术中。如1909年出土于奥地利维伦多夫地区的那尊《维伦多夫的维纳斯》雕像,这是一件看起来非常粗糙、臃肿、丑陋的作品,而维纳斯是古希腊神话中那位倾城倾国的爱与美之神,将其芳名赠与这个被造于公元前三万年前的远古肥婆,相信会有不少人感到难于接受。这尊世界上最古老的女神像系用石灰石雕成,按我们今天的审美标准看来,其造型确实相当怪异——其雕满涡卷的头部与臃肿肥硕的身躯几乎不成比例,被现代雕塑家视为重点表现区域的面部则被完全省略,根本“不要脸”,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其刻画得异常夸张的女性生理特征:丰满膨胀的乳房、宽厚丰饶的肚腹、肥硕高耸的屁股……无疑,这是在强调其旺盛的生育能力,体现着原始人类对于生养众多的无限憧憬。

        很多艺术史学家把《维伦多夫的维纳斯》看作史前时代男性对于女性的崇拜偶像,她那赤裸裸的性感特征诠释着远古时代 “图腾”崇拜的蒙昧风习。可以想象,在当年部族的祭祀仪式中,作为膜拜的对象,须眉浊物们无知而狂热地围绕在她那丰乳肥臀的周围,载歌载舞,俯伏敬拜……若论“女权运动”,恐怕这才是其最早的开幕仪式吧?

        按马斯洛的说法,生理需求(欲望)是推动人类行为的最强大而且是永恒的动力。艺术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起源即拜此种需求之赐。可见其说不谬。但我们也不要忘记,在马斯洛的理论中,饮食、男女这些生理需求也只是最低层次的一种需求——同样的,本雅明所谓的“膜拜价值”,也只是艺术在其童年阶段的“无用之用”。一切都刚刚开始,我们且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