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军：我为什么一直在追寻抗战老兵

方军：我为什么一直在追寻抗战老兵

方军

抗日战争

老兵

杂谈

1991年开始，我利用在日本国学习的机会关注原侵华日军老兵。1997年，我出版了一本叫《我认识的鬼子兵》的书。从1998年开始，我在国内追寻亲历抗日战争的老战士。后来，我写了一本叫《最后一批人》的书。我写的书不多，但是，获得过中国图书奖、国家优秀图书奖、和年度畅销书等名誉。另外，我的书还在日本国、香港等地出版，也上排行榜。

我现在还在全身心地致力于对抗战老兵们的追访工作。

我为什么一直在追寻抗战老兵呢？我常常不理解自己。

这应该是国家干的，应该是大媒体干的，是大的研究机构干的。

我自己现在也不能给我自己以完美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不应该、”是“多余的努力。”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65年。当时，20岁的抗战军人，现在就是85岁的耄耋老人了。战后65年，许多抗日战争历史研究的方位几乎是要断档了。

我习惯例举作家冰心父亲的故事，1895年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完败。当时，冰心的父亲是来远舰上的水手。来远舰被日军击沉，他游回刘公岛。冰心的母亲在门上挂一包大烟：“他不会来，我就吞服自尽。”可是，冰心父亲谢葆彰游回来了。1941年，侵华日军最为猖狂的时候，海军少将谢葆彰谢世。到1960年，电影《甲午海战》问世，当时，在江浙一带还有北洋水师亲历过1895年甲午海战的老兵100余人。他们的年龄都在83岁上下。但是，没有一位作家、记者、学者采访他们。就此，甲午海战相关的口述历史是空白。

再比方，东北抗联的老兵，就很难寻觅了。1931年的9．18事变，距今已经79年了。

湖北襄樊有一位老兵，今年98岁，还能不用拐杖走路，思维清晰。他在918事变时，正在东北军中当兵。之后的15年抗日战争（1931年—1945年）他全部参加了。1949年起义，在解放军林彪四野当副师长。解放初到襄樊中学当了老师。1958年是右派，文革挨斗。至今，没有资格领到纪念抗战胜利纪念章。他应该是东北军最后的采访对象了。但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央视打算采访他吗？这个问题提出来，近乎于玩笑。

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发生在73年前，亲历的29军老兵不足六、七位了。

我问问您：有媒体准备采访这几个人吗？中国让日本占领15年呀！为什么呢？

慰安妇的实例，在全国也不足十人了。饱受战争苦难的老妪们几乎都在山西，海南岛还有几位。这还是敢于站出来的人物。几乎没有专业的战争博物馆研究部的人访她们。

中国远征军老兵在全国不过300人上下，我估计，再有三年，采访将机会将是零。

美国援华空军中的中国籍飞行员、地勤人员在中国大陆不过六、七。全部90以上。

国民党抗战将士们中，原少将军衔的已经没有了。其他老兵也都是垂垂老矣。

被侵华日军强虏的幸存劳工，在北京的已经不足十人。他们也都七老八十了。

侵华日军细菌战、日军飞机轰炸的受害者也是凤毛麟角、难以寻觅踪迹了。

老八路、老新四军多，还有几十万人。但是，他们也都80多了。

而我，为什么尽可能地追寻这些人呢？总的原因：“没有人干，所以，我才干。”

可能有人不同意我的观点，我想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北京晚报、北京日报、河北日报、解放日报……，有谁可以刊登一位国民党抗战将士的生平？他的经历、他现在的处境？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战争抚恤金？他的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章？战后65年，他的人生轨迹？心路历程？……不能刊登吧？

我父亲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后，参加八路军的。他上过抗日军政大学。解放以后，他在中国青年出版工作。我小的时候，读过中国青年出版出版的《红旗飘飘》丛书，我还读过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星火燎原》丛书。这几十本书书给我很大的影响，这些书的风格，正是是我今天寻觅亲历抗日战争老兵的指南和动力的源泉。

大家知道，《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都是红军、八路军、新四军的回忆录。而我现在补充的，是老八路最后的心态；和国民党抗战将士们的回忆录。我干的，实际上，就是这些事情。另外，我采访过的侵华日军老兵都问我一个问题：“我们的对手，今天生活怎样？”

我上面说了战争博物馆研究机构、中央媒体、地方媒体的记者们、学者们，他们不但是人才济济，而且，资金雄厚。我是单枪匹马、我是捉襟见肘。我不能和实力雄厚的国家单位相比的。但是，人自身的动力来自“创造力、爱情驱使力，和逆境反作用力。”当年，无数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都是自觉自愿地和腐败的社会斗争。方志敏在狱中写下《可爱的中国》挺胸抬头走向刑场，为什么呢？他是自觉自愿为之的。他活到今天就气死啦。

另外，人“自身的动力”来自于“兴趣。”

还有，人能干成一件事情，在于坚持。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头蠢驴坚持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了20年，这头蠢驴一回头，吓自己一跳：“已经走了那么远啦！”我就是这头在沼泽的泥泞中艰难前行的蠢驴。

我一直希望出版的书有：《战争最后的证言者》、《战祸的记忆》、《占领15年》、《最后一次集结》、《一个和四百个》、《战争历史是一面镜子》、《重温胜利时光》。每一本书中大约写16、7、8个人。他们是侵华日军老鬼子、国民党抗战将士、老八路、老新四军、东北军、劳工、慰安妇、游击队、战俘、东北抗联、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老兵……。

我认为，善待抗战老兵就是善待我们自己。所以，我一直追访亲历过抗战的老兵。

一个民族，如果不爱自己的英雄，不善待为自己流血牺牲、前赴后继过的军人们；如果把“国家荣誉感”人为地制造成不同的版本；如果人为地延续早已经不存在的党派之争，那是很危险的。有数字统计：共产党领导的抗战军人的直系、旁系亲属，有1000万人。而国军抗战将士的直系、旁系亲属有2000万人。张三光荣，李四不光荣，七姑子八姨五味杂陈。

从1895年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完败，到抗日战争前后100多年，侵华日军没有出手，我们已经把自己打倒了无数。这个历史的教训，值得世世代代的中国人总结。

另外，我研究的内容涉猎百年中国军队的自信心和荣誉感。比方，以1931年918事变前后百年来看，中国军队，中国军人都没有“国家荣誉感。”以1933 年5月31日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为例，它虽然暂时解决了东北问题，华北问题又浮出了水面。1927年国民党在名义上统一了中国，但蒋汪联合政府的实际控制范围只限于长江流域，华北各省仍在各路军阀的控制之下。当时华北五省的实权者是：察哈尔省：宋哲元，绥远省：傅作义，河北省：商震；山东省：韩复榘，山西省：阎锡山。日军占领东北以后，华北的军阀们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们害怕日军继续向华北进攻，使华北变成满洲国第二；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邀请国民党的中央军进驻他们的地盘帮助他们共同防日，因为一旦中央军进入他们的地盘，他们便失去了对该地盘的控制力。

这说明：抗日战争初期，连中国各地的军队都没有“国家责任感和荣誉感。”

那么，普通军人有荣誉感吗?普通军人知道“我爱国家”和“国家爱我”的关系吗？

那么，战后65年，这个问题解决了吗？还是没有。垂垂老矣的国民党抗战将士在人生最后的阶段仍然失望。我采访500多位亲历抗日战争的老兵，我调查到，一个老兵影响他家族三代人、影响一个村、影响一个县；影响到下次战役的勇敢底线和牺牲精神。战争，实际上，是依靠每一个士兵的奉献精神的。“打死白打、没名没姓、没有抚恤”的结果只有逃亡。

抗战时有溥仪、德王、殷汝耕、汪精卫等四大伪政权和300万伪军帮助侵华日军镇压中国人民。今天也是一样：多年来，我的采访招来无数骂声。不但对我，“新伪军集团”对所有抗战研究者，对所有国民党抗战将士都是谩骂一片。经过我调查：这些人的爷爷都被侵华日军暴打过；他们的奶奶都被侵华日军鬼子兵强暴过；他们家乡都被日军焚毁过。无一例外。

我知道，浩瀚的抗日战争历史就是一本战争历史的巨著，我们大家翻动的就是最后的篇章。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亲历者消失了，这本战争巨著就放回历史长河的书架上去了。我们人类社会就是伴随着战争走到今天的。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应该回顾战争、总结战争、思考战争、在以往的战火纷飞中看清我们民族不屈的精神、和我们民族抗争的旗帜。

我们不但要批判日本人，我们还要批评自己，我们应该弥补我们自己的欠缺。

为什么？因为战争还会爆发，对我中华民族虎视眈眈的人还在。

20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