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绵绵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2 18:48:02
   
 
1     “终了也就是开始”……这句话我常常听见人家说。听起来挺不错的——但它真正
的意思是什么?
    假如有这么一处地方,一个人可以用手指头指下去说道:“那天一切一切都是打从
这开始的吗?就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地点,有了这么回事吗?”
    或许,我的遭遇开始时,在“乔治与孽龙”公司的墙上,见到了那份贴着的出售海
报,说要拍卖高贵邸宅“古堡”,列出了面积多少公顷、多少平方米的细目,还有“古
堡”极其理想的图片,或许正是它在极盛时拍照的吧,再怎么说总在八十到一百年以前
了。
    当时我并没有半点事情,只在京斯顿区的大街上溜达,这处地方并不出名,只是为
了消磨时间,一下就看到那份海报了。为什么看见了?命运的下作手段吗?还是伸出了
招财进宝的手?你可以随便从哪一方面看。
    或许,你也可以这么说吧。这码子事的开始,是遇到桑托尼,同他那天而引起的。
现在我闭上眼睛,都见得到他红通通的一张脸,好亮晃晃的一双眼睛,那只结结实实却
又精精致致手儿的动作,画出了那幢巨邸的平面图和正面图来》。这是一幢很独具一格、
漂漂亮亮的邸宅,会成为我们神仙境界的住宅!
    我好生想真美幢房屋啊,一幢精致美丽的的邸宅,从来都不敢指望过一幢这样的住
宅,当时就在生命中灿烂盛开了。那是我们共同有的一个快乐幻想,桑托尼会替我们盖
好——如果他的命还活的久一点的话……
    那是一幢我梦寐以求的住宅,我会和自己热爱的女孩同住那就象傻兮兮的童话故事
中的邸宅,我们会住在一起“从此以后就快快乐乐地生活着”。这完完全全是异想天开,
是胡思乱想,但却说明我内心中渴望的汹涌念头——渴望一些我从来不可能有的东西。
    或者,假使这是个爱情故事的话——这却真是个爱情故事,我可以发誓——那为什
么不从那里说起呢?在吉卜赛庄那些黑森森的枞树下,我一眼望见站在那里的爱丽。
    吉卜赛庄吗?不错,或许最好从那里开始说起吧,就在我转身离开那块出售牌时,
打了个小小的冷颤,因为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真是太不留心得到了家,竟向一个当地
人问了个问题,那个人就在附近修剪树篱,东一剪西一剪的样子。
    “这幢邸宅是什么‘古堡’,像是吗?”
    那老头侧眼瞟着我,现在依然看得见他那副尊容,他说道:
    “俺们这里的人,可不那么叫,那是种什么叫法?”他不满意地嗤之以鼻:“打从
有人住那里面,管它叫‘古堡’,到现在可有好多年了。”他又嗤嗤鼻子。
    我就问他了,你称它什么呢,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眼珠子又转开去,乡下人就
是用这种古怪办法,不直接同你答腔,就象望着你后面,或者望着一个角落里,很象是
他们见到了些你见不到的东西似的,他说了:
    “在这儿吗?管他叫‘吉卜赛庄’。”
    “为什么这么称呼呀?”我问道。
    “传说下来的吧,俺不太清楚;有的说是这,有的说是那。”然后他又说了:“反
正,就是出祸事的地方吧。”
    “车祸吗?”
    “一应的祸事俱全,这年头多的是车祸了;看得到吗?那角落上可是处阴险地方。”
    “唔,”我说道:“如果那是处阴险的急弯,无怪乎会发生车祸了。”
    “镇公所那里竖了块危险牌,可是没有啥用处,没有用,还是照样有车祸。”
    “为什么是‘吉卜赛’呀?”我问他。
    他一双眼睛又溜到我身外,回答也是含含糊糊。
    “这是那个传说嘛,他们说,这儿曾经是吉卜赛人的土地,他们给撵走了,就在这
念了毒咒。”
    我哈哈笑了起来。
    “哼,”他说道:“你还能笑吗,有好多地方确实挨过毒咒,你们这些城里精明强
干的大官人,对这些一点也不知道。但的的确确有些地方挨过咒,而这处地方真有咒语,
石矿场里运石头盖房子的人就死掉了,老裘德有天晚上从那边边儿上摔下来,脖子折断
了。”
    “喝醉了吧?”我提醒提醒。
    “也许,他喜欢往下跳,就跳了,可是好多醉鬼也跌下来——跌得险——他们却没
什么大不了的伤,可是裘德,却把脖子折断了,就在那儿,”他手指着满是松树的山冈
上:“就在吉卜赛庄里。”
    对了,我想这件事就是如此开始的了,只不过当时我并不太在意,只是凑巧还记得。
仅至于此了吧,我想——那也就是,我想得很周到——在我内心里有了点底。自己也说
不上是事前还是事后,我问过那里还有没有吉卜赛人,他说现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很多了,
警方一直撵他们走;我问到:“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吉卜赛人呀?”
    “他们是一伙偷鸡摸狗的,”他说的很不以为然,然后更仔细点盯着我:“没准儿
你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吧?”他绕着弯说话,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知道自己并没有呀,不错,的确我的长相有点象吉卜赛人,或许就因为这个,
使我对“吉卜赛庄”这个名称有兴趣吧。我站在那里,含笑背向着他,心中想到我们的
对话有点意思,或许我有点吉卜赛人的血统吧?
    吉卜赛庄,我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出了村庄,又盘旋着经过那片黑压压的树
林,终于到了山冈顶上,可以见到大海和船舶,景色真美极了。我现在想,就象人人真
正在想很多事情一样:“如果吉卜赛庄是我的,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就象这一
类的想法,这只不过是一种荒唐想法罢了。到我再经过剪树篱的那里,他说道:
    “如果你要找吉卜赛人,有位黎老太太在。当然啦,少校给了她一户农舍住。”
    “少校是谁呀?”我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像大吃一惊,“费少校呀,当然。”看起来我竟那么问他,使他很狼
狈。我揣测着这位费少校是当地一霸,黎老太太是他什么亲戚,我想,才这么供养她。
似乎费家好几辈子都住在这里,多多少少,还管理这片地方吧。
    我向这位老哥道了再见,转身走开。他说道:
    “她住的地方就是这条街尽头最后一片农舍,或许你会看见她在屋子外面。不喜欢
在屋子里面嘛,她们这些吉卜赛人不喜欢。”
    所以我就走了,在路上晃晃荡荡的,一面吹口哨,一面想看看吉卜赛庄,以至于我
几乎忘记刚才告诉我的话了。这时我看见一位高高大大黑头发的老太太,隔着一道花园
树篱望着我,我一下就知道这是黎老太太了,便站定了和他说话。
    “我听说了,你能把上面吉卜赛庄的一切事告诉我听呢。”我说道。
    “哈,原来如此,你要是买了就更是傻瓜了。”
    “谁可能买下来呢?”
    “有个建筑商人盯着要买,不只一个呢,会卖的便宜,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会卖得便宜呢?”我好奇地问道:“这是处好地方嘛。”
    她对这句话没有回答。
    “假如一个建筑商便宜买了下来,他会怎么办?”
    她自个儿笑起来了,是那种心怀恶意、并不愉快的哈哈。
    “当然,推平那幢又破又腐的邸宅重盖呀,盖二十户——或许三十户吧——统统挨
了毒咒的住宅。”
    我故意不甩她这句话的后半段,我说话了,自己来不及就说了出来。
    “那真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乐子,那些买房子的,那些砖砌墙上泥灰
都不会有。到时候楼梯脚上会打滑,装的材料一手车一手车会撞碎,屋盯上石板往下掉,
准保打个正着。还有那些树,也会的,突如其来的狂风,也许就哗哗啦啦倒将下来。哈,
你等着瞧吧,没半个人会在吉卜赛庄有什么好处,他们最好就是别打扰那里,你等着看,
等着瞧吧。”她起劲点着头,然后细声细气自言自语:“在吉卜赛庄瞎搅和的,没有一
个人行时走运,以前也从来没有过。”我哈哈笑了,她厉声说道:
    “不要笑小伙子,在我看来,你就要在这几天笑自己的嘴巴笑错方向了。在那里从
来没有过好福气,宅里也好,地里也好。”
    “宅子里又出了什么事啦?”我问道:“为什么它空空如也了这么久?为什么就让
它垮塌下来?”
    “最后住在那里面的人死了,死得一个不留了呢。”
    “他们怎么死的?”我觉得好奇,便盯着问。
    “最好就不要再说这码子事了,但是以后就没有人要来主在那里,就让那房屋发霉
变烂,现在已经忘记了,最好以后也要忘掉。”
    “不过你可以把故事告诉我呀。”我就用好话哄她:“你对它的一切都知道吗。”
    “我不闲聊吉卜赛庄的事。”然后,她把嗓门儿底得像个叫花子骗人的哼哼声:
“漂亮小伙子,如果你乐意的话,现在我算算你的命吧。钱放在我手掌心里,我就会把
你的命说出来,你在最近这些日子里,会是很行时走运的一个呢。”
    “我才不信什么算命不算命的胡说八道呢,”我说道:“我也没有钱,再怎么说,
也不花这个钱。”
    她挨近来,用讨好的声音说道:“现在半角钱好了!半角钱好了!我算你的命只要
半角!怎么样?根本没多少吗;我算你的命只要半角钱,因为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嘴
巴又伶俐,真服了你,也可能就是这样,你会行时走运呢。”
    我在口袋里摸出个半角银币来,倒不是因为我信了她那套蠢迷信,而是觉得又什么
原因,虽然我还没看透,但喜欢这个老骗婆。她把银币一把抓了过去,说道:
    “那么把你的手伸出来吧,两只手都要。”
    她那干瘪瘪的爪子抓住我两只手,两眼望住我摊开的手掌心,沉默了一两分钟,再
盯盯看。忽然,她把我两只手一放,几乎是从她身边推开去,后退了一步,厉声说道:
    “如果你要知道什么事情对你好的话,那就是现在滚出这处吉卜赛庄,再不要回来,
这是我对你的金玉良言了,不要回来!”
    “为什么吗?为什么我不应该回来呀?”
    “因为如果你回来的话,就会伤心,就会损失,或许还有危险。有麻烦事情,黑漆
漆的麻烦事情再等着你。我警告你,连见到这处地方的经过都一股脑抛开吧。”
    “这个,就所有的……”
    可是她一转身就走回去了,进那户农舍里去了,砰然一声把门带上。我并不迷信,
但是信命,当然啦,谁不信?但关于这毒咒过的废房屋,却不信那一串迷信的胡说八道,
然而却有些惴惴不安,这个老丑八怪在我手上见到了什么东西了吧。我把两只手掌心摊
开在身前,仔细望下去,一个人怎么会在别人的手掌心里见得到呢?算命是一种臭名在
外的胡扯八搞——从你手里弄钱的招数——从你那种傻兮兮的轻信中搞钱嘛。我仰望天
空,太阳已经溜进了云彩里,现在这一天似乎都变的不同了,一种阴沉沉的暗影,一种
威胁。只不过一阵欲来的暴风雨吧,我想,风儿刮起来,看得见树木叶子的背面了,我
吹着口哨替自己提神,沿着穿过村落的公路走去。
    我又望望那份贴着拍卖“古堡”的海报,我真正把日期都记了下来,一生中还没参
加过房地产销售呢,但我想要来参加这一次。要是看到有谁买下了“古堡”那该多有趣
——那也就是说,很有兴趣见到谁会成为“吉卜赛庄”的所有人。对了,我想这就是故
事真正开头的地方了……我心里有了个异想天开的主意。我要来假装成是要出价标购
“吉卜赛庄”的人!要和当地的建筑商打对台!他们会打退堂鼓,死了这条拣便宜的心!
我就把它买下来,到桑托尼那里,跟他说:“替我盖一户吧,我替你把地点买下来了。”
而我要去找一个妞,一个貌若天仙的妞,我们以后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时常有这一号的梦,自然它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不过却很够味儿,当时我就这么
想的。有趣嘛?有趣!我的老天!如果早知道就好了!
 

2     纯粹是机会,那天才使我到的“吉卜赛庄”附近的地区,我开了一辆租来的汽车,
从伦敦载了人去参加拍卖——这次拍卖不是拍卖房子,而是卖里面的东西。这是幢大宅
子,就在镇区郊外,其丑无比的一幢。车上坐的是一对老夫妇,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
的出来,他们对收藏混凝纸有兴趣,无论什么混凝纸用具都可以。我以前唯一听到混凝
纸的时候,是妈妈谈到和洗盆有关,她说过,任何时候混凝纸的洗盆都比塑料洗盆好得
多!而有钱的人却要亲自下乡来买这种东西来收藏,似乎是件怪事。
    然而,我在心里把这件事收了起来,只想到要翻翻字典,或者在什么地方看看书,
看混凝纸究竟是什么;这种东西竟会有人认为值得租一辆汽车,到乡下的拍卖场出价来
买。我喜欢了解不同的事情,那时我年方二十二岁,各方面所得到的知识相当多;对汽
车知道的不少,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师和小心的驾驶员。有一阵子我在爱尔兰管过马匹,
几乎同一帮毒贩缠上了,但我还算聪明,及时抽了身。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倒是也不赖,
光小费就可以挣好多钱,也不用费好大力气,不过这个工作却很枯燥烦闷。
    我有一阵子在夏天帮人摘过水果,那拿钱并不多,但我乐在其中。我也试过好多事
情,当过三流大饭店的侍应生;夏天海滩上的救生员;销售过百科全书和吸尘器,以及
其他一些东西;还有一次在植物园里,做过园艺工作,对花儿学到了一招半式。
    我从来没有固定在任何工作上过,为什么要那样?我发现我对做过的事几乎样样都
有兴趣。有些工作比别的做起来难些,但我真的并不在乎那点,也并不是真正懒惰,我
认为自己真正是没法安儿定,要到每一处地方去,见识每一件东西,做做每一件事情。
我想找点了不起的事。
    打从离开学校起,我就要找点了不起的事,然而却又说不上,了不起的事会是件什
么。也就是这件了不起的事,使我徒劳无功地、在不满意的办法上寻寻觅觅。它在什么
地方?迟早我会碰到它。或许是个妞儿吧……我喜欢妞儿,但是到如今我所遇见的妞儿,
都没有一个重要的……我喜欢她们没错,可是还是总想继续找其他的;她们就象我的职
业一样。有一点点满意,但是和她们又腻味够了,又要离开去找另外一个。自从我出校
门后,找了一个又一个。
    很多人不赞成我的生活方式,我想他们就是你们所谓的好心人士,那是因为他们一
点也不了解我。他们要我找一个好点的女孩,别三心二意的,存俩钱,跟她结婚,然后
在一件稳定的好工作上安定下来;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个尽头的世界,阿
门。那可不是我的生活!一定有比这更棒的生活,决不是这种平平淡淡的安宁,这个善
良老大的福利国,还在没经验的道路上一瘸一拐的走呢!的的确确我就是这么想的,在
这个人能把卫星发射上太空,大家大谈特谈去其他星球访问的世界上,一定会有了不起
的事情会激发你,使你的心扑扑跳;那才上值得搜遍全世界来找寻的啊!我记得,有一
天,我在彭德街上走,那时我在干侍应生。就要上班了,我遛遛哒哒,望着一家商店橱
窗里的皮鞋。它们的样子可真够潇洒的,正和广告上说的一样:“今天的机敏人士所穿
的皮鞋”。通常还配有一位可疑的成功人士的照片。以我的词儿来说,总是看起来獐头
鼠目,时常引起我哈哈大笑,广告就是那样做的。
    走过皮鞋店到了第二家的橱窗,那是一家油画店,橱窗内仅有三张油画,做了艺术
性的摆设,用一方色彩天然的柔软天鹅绒,覆盖在金色相框的一角上。真娘娘腔嘛!如
果你们懂我的意思的话。我并不是一个对艺术很有兴趣的人,有一次出于好奇,我进了
“国家画廊”,展览会使我冒火,这儿的确如此。好大一幅幅色彩明亮的图画,画的是
两军人马在高山峡谷里血战;或者,憔悴的圣徒周身中箭;还有的画的是贵妇或淑女,
坐在那里假笑、痴笑,身上穿的是丝绸、天鹅绒和带花边的衣服。我当时就决定了,艺
术不是为我而有的。可是现在我看的这幅油画,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却有些不同。橱
窗里有三幅油画,一幅风景,画了一点点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漂亮景色。还有一幅是女人,
画的古古怪怪的,完全不成比例,根本没法看得出她是女人,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新艺
术”吧?真说不出个所以然。第三幅那是——我该怎么形容一番呢?那是一幅简简单单
的画。画像中一大片空白,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圆圈一个套一个,如果你能那么说话,全
都是不同的颜色——从来没料到过的古怪颜色,这一下那一下,东描西涂的片片彩色,
似乎什么都不是,居然它们还表示有了了不起的意义呢!我对形容并不行。
    我站在那,周身发毛,就象我出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似的。那些又新奇又昂贵的
皮鞋,现在我很想穿了,我的意思是说对自己的衣装,相当有点麻烦了。我喜欢衣着讲
究,来加深别人的印象;但我一生中从没认真想过,要到彭德街来买一双皮鞋。我知道
在这他们开的那一号特别价钱——这些皮鞋也许要十五镑一双。他们说这些皮鞋精工手
制什么什么的,总有个理由,价钱值得开那么高。那根本就是浪费钱吗。不错,上等式
样的皮鞋,不过你也得为上等式样多付不少钱。
    可是这幅油画,我心中琢磨,会是什么价钱?假如我要买这幅油画呢?你神经病了,
我对自己说。你不能去弄油画,不能象普通人一样。可是我要这幅油画呀……喜欢它属
于我所有,就可以把它挂起来,随自己高兴坐下来看,要看多久就看多久,知道它是自
己的了!买画像!这似乎是发了神经病的主意,我又望了望这幅画。我要这幅画并没有
道理,再说,八成也出不起价钱。这幅画也许估价要一大笔款吧!二十英镑?二十五英
镑?反正,问问价钱也不会死人,总不能吃了我吧,是吗?我就走了进去,觉得相当气
势逼人,就采取了守式。
    这间店里面非常寂静,却又十分豪华,有一种默默的气氛,自然色彩的墙壁,有一
张丝绒的长靠椅,可以坐下来欣赏油画,有一个长的有点象广告里那个服饰讲究的人的
家伙,走过来招待我,一口相当低低的嗓门,和环境倒是很相配。有意思的是,他不象
彭德街高级店面一般店员那样的神气十足;他听了听我说的话,从橱窗里把油画拿出来,
靠着墙为我展示,手里拿着画,随便我看多久就拿多久。当时使我想起来了——有时候
你知道很多事情的确实情况,他们对其他事情的规矩,不能运用到油画上来。也许有那
么个人,走进这处地方,就象这位一般穿着一套并不体面的旧衣服,领子都磨破了的衬
衫,却原来是位百万富翁,要来添点收藏品。或者,他可能进来,看看便宜、耀眼的东
西,或许就象我一样,不晓得为什么有了这么大劲找一幅油画,他会用些厉害的办法把
钱凑齐。
    “是这位画家作品中非常好的代表作。”拿着这幅油画的家伙说道。
    “多少钱?”我问的简单干脆。
    回答的这一句断了我的气。
    “两万五千英镑。”他斯斯文文的声音说道。
    我板起一副死硬面孔相当成功,神色纹丝不动,至少我认为并不显得失色。他又说
了位人士的名字,听起来好象使是外国人。是画家的姓名吧,我想。这幅画刚刚从乡间
的一座宅第里出来到了市场上,主在那宅第里的人对这幅油画是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都断着气,然后叹了一声。
    “这可是笔大价钱啊。不过这幅画值得,我想。”我说道。
    两万五千英镑,真是开玩笑!
    “是呀,”他说道,也叹了口气:“不错,的的确确值得,”他非常斯文地把画放
了下来,摆回橱窗里。他望着我微微笑了,“您法眼很高嘛。”他说。
    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和我都彼此了解,我谢过了他,出了油画店走上了彭德街。
 
3     我对落笔为文知道的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用一位普通作家写作的办法。举例
来说,关于我所见到那幅油画的小品文。那幅画真正和任何事都没关系,我的意思是,
它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重要,在
什么地方有地位。发生的这件事,对我来说很了不起;就象“吉卜赛庄”对我来说,也
是件不得了的事;也象桑托尼般,对我很重要。
    我还真没有多多说到他,他是个建筑师,当然,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建筑师是另外
一件和我没关系的事,虽然我对建筑这一行,还真懂那么一点点儿。我在晃晃荡荡途中,
遇到了桑托尼。那也就是说我干司机的工作,替阔佬开车时,有一两回开车出国,两回
到德国——我略懂德语——法国去过一两次,我对法语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过一次。
坐车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钱财数量和他们的身体的衰弱程度,大概成正比。
    你开车拉着这种客人到处跑,就会发现钱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有了初期的心
脏病,就得随时带着一大堆装着许多小药片的瓶子,对大酒店的餐饮和服务,脾气也就
大了。我所认识的有钱人,大多都很凄凉,他们有自己担心和费神的事,比如说纳税和
投资就是。听听他们在一起时和朋友的谈话吧,苦恼啊,也就是苦恼宰掉了他们的一半;
他们的性生活也并不那么热呼呼儿的起劲。他们不是娶了个腿儿长长、风骚十足的金发
妞儿做太太,她们却陪了个小白脸在什么地方,挥霍丈夫的钱财;就是娶了个唠唠叨叨
的婆娘,讨厌的要命,不住告诉老公在什么地方下车。免了,我可宁可自己一个人——
洛佩克,看看这个世界,只要觉得喜欢,就同漂亮妞下车。
    当然,每一件事情都有一点过一天算一天,人活在世界上就得寻找快乐,生活有乐
趣我就会满足地过下去。不过再怎么说,我想自己会享受生活。因为我还年轻,当我的
青春快要逝去时,就不再有这样的快乐了。
    我认为,在人的、生中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什么人和什么事……然而,接着说我
刚才讲的事吧。有位老哥,我经常开车送他到利维拉去。他在那建造了一幢房子,桑托
尼就是那房子的设计师我真不知道他是哪国人。起先我以为他是英国佬;他又有点象北
欧人,我猜。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人很年轻,长的挺帅,很瘦,一张古怪的脸
——不晓得为什么竟是歪的,脸的两边都不对称。他对客户的脾气可够坏的,你一定以
为打从他们付钱后,就颐指气使,气势汹汹吧?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而是桑托尼对他们
气势汹汹,他一向认为自己有把握,而别人没有。
    尤其我这位老哥气得直冒泡沫,我还记得,他一到工地就观察每件事是怎么干的。
通常我以司机和打杂的身份站在旁边准备帮忙时,听到他的抱怨,我都害怕这位康斯坦
先生要犯心脏病、或者中风。
    “你没照我的话做,”他厉声尖叫着:“花的钱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当初我同意
的不是这样的,这样下去会使我花的钱要比预算的要多的多吧?”
    “你说的绝对没错,”桑托尼说:“但这钱非花不可呀!”
    “决不能花!决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规定的限额之内完成,懂吗?”
    “那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那种房屋了,”桑托尼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盖
的房子就是你心里所要的,这点我可以保证。别把你那套中产人士的精打细算用在我身
上。你要的是一幢够水准的房子,要是这幢房子盖好了,将来你可以跟你的朋友大吹特
吹,他们也会羡慕你。我可不替随便什么人盖房子,这我早告诉过你了,除了钱以外还
有更多东西,这幢房子不会和任何人的房子一样!”
    “不行,那可不行。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至少别人这么想。但你
的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对这一点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向都晓得——人所
追求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在你心中有感觉要一所有档次的房子,我就给你盖个有档
次的。”
    他时常说这一类的话,而我就站在旁边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自己看的出,
这幢要在松林中盖起来俯瞰大海的房子,不会是一幢寻常的住宅,它的一半并不以惯常
的方式向海面望去,而是望着内陆,快到山峰的一处急弯,能瞥见山冈间的天空了。这
幢房子古古怪怪,非比寻常,而且非常刺激。
    我下了班时,桑托尼经常和我聊天,他说:
    “我只给我愿意为他盖房子的人设计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钱的人吗?”
    “他们一定得有钱要不然就没法子付钱盖房子呀。但是我所计较的不是钱。客户一
定要有钱,因为我要替他们建造的是那种花大钱的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并不够,
还得要有好风水。就像一颗红宝石或者翡翠,漂亮的宝石不过就是漂亮的宝石,不会更
进一步,它丝毫不能表达什么,除非它有做工精细的镶嵌衬配,而好的镶嵌首饰也一定
要有一块相配的宝石。你明白吗?我在一片山水中恰到好处的所在,决定了盖这幢房子
的位置,这地段并没什么意义可言,直到我所造的房屋傲然屹立,宛如最美的宝石。”
他望着我哈哈笑了:“你不懂吗?”
    “我想不怎么懂,”我说的很慢:“然而——有些地方——我想自己懂了……”
    “也许吧。”他好奇地望着我。
    最近我们又到利维拉来,这时房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我不打算要描写一番,因为
我没法子叙述的恰当;但是着幢宅子——这个——很漂亮,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幢使
人得意的房子,可以向别人炫耀一番。有一天桑托尼突然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可以替你盖一幢房子。你要的是哪一种房子,我早就晓得了。”
    我大摇其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老老实实说了。
    “或许你不知道,我却替你想到了。”然后他又补上一句“你没钱,这才是最大的
遗憾。”
    “将来也绝不会有的。”我说道。
    “你雄心不够嘛,你的雄心还没睡醒,但它就在那,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说道:“有朝一日我唤醒雄心,我就会赚很多钱,然后到你这来,
说道:‘替我盖幢房子吧!”
    这时他又叹了口气,说了:
    “我不能等……不行,我没工夫再等下去,从现在起我只剩很短的一段路可走了,
再盖一幢——两幢,再没有了。人不愿意年轻时就死掉……有时却有不得不……我想,
说真的也不要紧。”
    “那我可得抓紧把雄心唤醒落啦。”
    “不必了,”桑托尼说道:“你身体很壮实,现在又乐趣多,别改变你的生活方式
吧。”
    “如果我试过的话,就没法子不改了。”
    当时我所要的都事实在在,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乐,身体结实没有丁点
毛病。我开车载过很多人,他们大赚其钱,他们辛勤工作,由于辛辛苦苦,结果得了溃
疡啦,动脉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我也能象别人一样把一件工作做得好,
那种事情不过如此罢了。而我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
雄心勃勃吧;我可以看见设计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画平面图啦,以及别的许多我根本
摸不着边的事情,全都是他弄出来的。他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强壮,我有种异想天开的想
法,他为了策动雄心而展开的工作,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我可不要去工作,事情就
是那么简单,我不喜欢工作,我认为工作是件非常烦人的事情,人类的不幸都是因为自
己发明了这玩意。我时常想到桑托尼,他引起我的好奇心,几乎超过我认识的任何人。
我认为,人生中最最古怪的事情就是记的起好些事情;我也猜想,一个人得选择回忆。
这是人一定要挑选的事啊。桑托尼和他的房子就是这种事情之一;彭德街的油画啦,去
看“古堡”的废墟啦,听听“吉卜赛庄”的故事啦——所有这些都是我挑出来回想的事
情。有时候嘛,也回想回想那些我遇见过的妞,载了客人开着汽车,到外国去时一路上
的经过。坐车的客人统统都一模一样——沉闷。他们老是呆在类似的的饭店里,吃那些
千篇一律、不可想象的饭菜。
    我内心中依然有那种古怪的感觉,要等待了不起的事情,等待专为我准备的了不起
的事情,或者因为我而发生,我也说不上用哪种方式最好。我猜想,自己在寻寻觅觅的
是一个妞,反正对了胃口的妞——这可不是说什么端庄贤淑的女孩子,就此安定下来,
那可是妈妈的意思,也是约翰伯伯、或者一些朋友的意思。那时我对爱情可是一窍不通,
我所知道的就是云雨巫山、鱼水缱绻这一套,大概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我想、我们
谈这码子事谈的太多了、也把它太认真了。我们可说不上——随便我哪位朋友或我自己
——那件事,我的意思上说,爱情发生的时候,真会是什么情形。我们年纪轻轻、精力
旺盛,遇见妞就从头看到脚,欣赏她们的曲线、大腿,还有那瞟过来的眼神,这时就心
里问自己:“她们愿意呢?还是不愿意?我该不该多耗点时间?”你泡过的妞越多,越
觉得自己该是一表人才,更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如此罢了。我以为每个人迟早都会碰到的,而且蓦如
其来。你并没想到,就象想象中自己会这么想:“或许这就是我的妞吧……这个妞定会
是我的。”我可没那种感觉。我并不知道,事情一发生就变的突如其来,我会这么说:
“那就是我属于她的妞,我是她的,属于她,完完全全的,因为一向都是她的啊。”不,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那样,不是有个老丑角说过这么一次——那不是他现成的插科打诨
之一吗——“我恋爱过一次,如果要我再来一次的话,告诉你们吧,我就要办移民了。”
在我也是一样,如果我早知道,要是知道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我也移民了!就是说,假
使我聪明的话。
 
4     我并没有忘记要去参加拍卖会的计划。
    拍卖会还有三个星期,弯腰到欧洲大陆去跑两趟——一趟到法国,一趟到德国。我
到了汉堡时,事情到了紧急关头。只因为一件事,我极不喜欢坐车的这个汉子和他老婆,
他们代表了我最不喜欢得一切事情,没有教养、毫不体谅别人、面目可憎,我想在他们
心中形成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对这种溜沟子拍马屁的生活,再也受不下去了。不过告诉
你,我还是小心翼翼,我觉得再也受不了他们一天,但并没有告诉他们。同我的雇主闹
的不愉快,对我可没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打电话到他们住的饭店去,告诉他们我病了;
又打电报到伦敦,跟他们撒同样的谎;我说我这并也许还要隔离,最好还是另派司机来
接替我吧。没有人能为这件事而责怪我吗,他们也不挂念我,连问都没多问,大概以为
我发烧太高,不会再有什么消息了。到后来我会又回到伦敦去,编他一个故事,说我病
的多么厉害吧!不过我想自己不会那么做,因为我对开车这个工作可实在腻味透了。
    我这回造反,是我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因为这件事和其他的事,在拍卖那天,我
到了拍卖会场里。原来的海报栏上横贴的“除非另有私人议价,本宅出售”的帖子还在
上面呢,看来是还没私人议价而卖掉,我很兴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如我所说的,生平还从来没有到过一处公开的财产拍卖会,一脑门子里还以为挺
刺激呢,其实一点儿也不刺激;这是我所看过的最死气沉沉的表演了,在一种半明半暗
的气氛里,只有那么六七个人。主持拍卖会的那个人,和我所见过的那些主持拍卖家具
的那些人——一口好笑的嗓子,精神饱满,一肚子笑话——大不相同。这一位用他那半
死不活的腔调,夸奖这片地产,说了说建筑面积和其他的一些事情,然后便有气无力的
开价。有人出价五千英镑,拍卖人恹恹的笑了笑,就象一个人听到了不怎么有趣的笑话
似的。他说了几句话,又有了几次开价,站在四周围的,好象大都是乡下人。有一个看
神色好象是庄稼人,有一个我猜是参与竞争的建筑商,那两个是律师吧,我想;还有一
个看上去就像是伦敦来的,衣着讲究,一幅专家神色。我想他并不是真在开价,也许已
经开过价了。如果他出过价钱,一定是很轻很静用的手势出的。无论如何,这次竞标渐
渐变少得停止下来,拍卖人用凄凄凉凉的声音宣布没有达到底价,这次拍卖便流标了。
    “这码子事没什么意思嘛。”我走出会场时对身边的一位神色像是庄稼人的说道。
    “大部分人还和往常一样嘛,”他说:“参加过很多这种拍卖会吗?”
    “没有,”我说道:“实际上是破天荒头一次呢。”
    “出于好奇,是吗?我没看见你开过价嘛。”
    “我只是想看看拍卖是怎么进行的。”
    “这个,还是和平常一样吗。你知道的,他们只想知道谁有兴趣。”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可以说,这次拍卖只有三个人在竞争,”这位朋友说:“一个赫明斯特人威特
拜,建筑商,你知道的;还有戴克汉和柯比,替利物浦一家公司开价;我知道,还有伦
敦的一匹黑马,可能是个律师。当然,竞标的人可能不止这些,但在我看来,这几个人
是主角,大家也都这么说。”
    “因为这处地段的名声不太好吗?”我问道。
    “呵,你也听说过‘吉卜赛庄’了,是吗?那仅仅是乡下人的说法。镇公所多年以
前就该把那条公路改造了——那是条枉死路。”
    “可是那处地方的名声可不太好吧?”
    “我告诉你吧,那根本就是迷信。再怎么说,我刚才说过的,现在真正的交易却在
幕后呢,你知道的。他们会再去出价钱,我想。利物浦那家或许会得标。我看威特拜不
会出的太高,他喜欢拣便宜。最近,多的是地皮进入市场等着开发呢。话又得说回来了,
能出的起价买这块地方的人并不多,要把那幢废宅子推倒,原地再造一幢宅子,他们办
的到吗?”
    “这年头儿里似乎不常有。”我说。
    “太困难了,税金呀,这个那个的,在乡下还找不到做活的人。这年头儿里,人人
宁可花几千块钱,到城里买套豪华公寓,住在一幢现代化的十六楼上。乡下这种又大又
不方便的住宅,在市场上是个累赘。”
    “但是你可以自己造一幢现代宅第,”我争执说:“节省点开支的。”
    “可以的,只不过这很贵,大家又都不喜欢孤零零住在里面。”
    “也许有些人喜欢吧。”我说。
    他哈哈笑着我们就分手了。我一面走,一面皱起眉头,对自己也莫名所以,信步走
去,沿着夹道树木的公路,也没认真注意,走到了什么地方,沿着公路上坡,到了公路
的急转弯这里,在路两边的树木中,这条路一直逶迤到沼泽地。
    所以我走到公路中这处地方,在这我头一次见到了爱丽;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他就
站在一棵好大的数旁,她的神色,如果我能解释的话,就象一个人一刹那前还不在,却
突然出现了,就像是从这棵树里出来的。她身穿一身暗绿的苏格兰呢料衣服,头发象秋
天树叶的那种柔柔淡淡的棕色,好象有点儿梦想气质似的。我一见到她就站住了。她在
望着我呢,嘴唇张开着,神色有点惊慌;我想我有点慌张,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
么好。
    “对不起,我……我并不想吓你一跳,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说。
    她说话了,声音非常斯文,真是个小妞的声音,但并不完全是。她说道:
    “不要紧,我也不知道这会有人。”她略略向四周望了望说道:“这儿——这儿是
个幽静的地方。”
    这天下午的风有点寒意,但或许不是风的缘故吧,我也说不清,又走近了一两步。
    “这是那种相当吓人的地方,”我说“我意思是,那幢宅子成了那样一堆废墟。”
    “叫‘古堡’吧,”她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它的名字,只不过——那里看上去
根本没有过什么城堡。”
    “我想那只是个名称罢了,”我说:“有些人就是喜欢给自己的住宅起个什么‘古
堡’之类的名称,使它听起来好象高贵些吧。”
    她只浅浅笑了一下,“我想是吧,”她说:“你大概也听说了,他们今天要把它卖
掉,举行了拍卖会吧。”
    “是啊,我刚从拍卖会场来。”
    “啊,”她吃了一惊:“你早就有……你有兴趣吗?”
    “我不可能买一幢费宅和一百多公顷林地的”我说?:“我还没那个想法。”
    “卖掉了吗?”她问我。
    “没,出的标都没到底价。”
    “哦,我明白了。”她的声音里如释重负。
    “你想买它?”我问。
    “啊,不想。”她说:“当然不想。”一说到这她就紧张兮兮的。
    我迟疑了一下子,然后,到了嘴边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是假装的,”我说:“当然,我买不起,因为我一文钱也没有,但是我很有兴
趣,想买,将来我会把它买下来的。如果你高兴的话,就笑我吧。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可那地方已经那么老旧了——”
    “哦,是啊。”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它象现在是的样子;我要把它推平,
把一切都运走。那是幢难看的房子,我想一定也是一幢悲伤的房子!但这个地方既不难
看,也不悲伤。你看这里,到这边一点点,从树林里穿过去,望望这片景色,那条路上
山到沼泽地那边。这清除掉一排树,然后你到这个方向来——”
    我拉着她的胳膊,到边上的一个地方,我要把自己所见到的指给她看。
    “这儿,”我说:“你可以直接看到海和岩石,那边和我们中间有一个城镇,不过
我们看不到,因为远一点下坡的地方,鼓出了许多丘陵。然后你可以看第三个方向,往
那边隐隐约约的山谷看过去,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砍掉些树,开出一条路来,再把宅
子附近清理出来,你会见到这有幢多么漂亮的房子,它不会在原来房子的旧址上建,会
向右挪五十到一百米,就在这可以建一幢房子,一幢漂亮的不得了的房子,由一位天才
建筑师设计建造的宅第。”
    “你认识什么天才的建筑师吗?”她很怀疑的问道。
    “我认识一位。”
    然后我就把桑托尼的一切告诉她,我们就在一棵躺倒的树下并排坐下来,聊起来。
不错,就向这个我从没见过的亭亭玉立的女孩谈起来,把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她,
说了我的梦想。
    “虽然我知道,它不可能发生。但想想吧。这个梦想,我在梦里想的,我们砍倒树
木,开出一片地方,然后种上杜鹃花什么的,我那个朋友桑托尼就会来。他咳嗽的太厉
害,我想他可能得了肺病,人快要死了,但还能做到。能在死之前把房子盖好;他会造
一幢最最了不起的房子,你不知道这幢房子会是什么样子。他替最有钱阔佬的建造房屋,
还非得是那些要好房子的人。我说的好房子并不是一般的意思,是那种让人感觉美梦成
真的房子,最漂亮的房子。”
    “我也想要幢那样的房子,”爱丽说道:“你让我看到了感觉到了……不错,这儿
会是一个安家的好地方,一个人美梦中的一切东西都变成真的了,可以住在这里,自由
自在,没有什么碍手碍脚,没人把你关起来,逼着你做每一样你不爱做的事,使你远远
离开那些讨厌的事。唉,我对自己的生活。以及四周的人和每一件事都讨厌死了!”
    事情的开头就是这样,爱丽和我在一起,我有我的梦想,她要反抗自己的生活。我
们不说话了,她凝视着我,我也望着她。
    “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她说。
    “洛佩克”我说,又补充了一句:“斯维勒。你呢?”
    “爱丽,”她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她望着我,表情相当烦恼。
    彼此知道姓名似乎并没使我们了解的更深一点,但是我们继续相互望着。两个人都
想再见到对方)——只是当时并不知道如何着手。
 

5     唔,这就是爱丽和我两个人如何开始交往的,我想,说实的话,进行得并不十分快
速,因为两个人各有各的秘密,都有事情要瞄住对方,所以就没法儿像应该的那样儿,
把自己的事情多多倾诉了;所以一直使我们很机警,对抗着一重阻碍。我们没法子把事
情公开提出来说:“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在什么地方见到你?你住在哪儿?”因为,
你也见得到,如果问别人这些个问题,别人料到你也会把同样的事情说出来呀。
    华妮把姓名告诉我时,神色上很不安,不安的程度便琢磨了一阵子,这或许不是她
的真名实姓,差不多想到或许是她杜撰出来的!但是当然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便
把自己的真实名姓告诉她。
    那天我们真不知道彼此如何分手,尴尬得很。天气变冷了,我们都要从“古塔”徘
徊下山--可是下山以后呢?我试探着说话,还是局局促促的。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吗?”
    她说她住在查德威市场,那处市场离小镇并不多远;我知道,那里有一家大饭店,
很高级,我猜想她是住在那里吧。她向我说,话里面还是同一样的支支吾吾。
    “你住在这里吗?”
    “没有,”我说:“我不住在这里,仅仅今天才到这里来。”
    这时又是一阵局促的沉默,她隐约哆嗦了一下,起了一阵小小的寒风了。
    “我们最好走走,”我说:“使自己热呼点儿。而你--自己有车呢?还是要搭公车?
搭火车?”
    她说她的汽车留在村子里。
    “但是我不要紧。”她说。
    “看上去她有点点儿紧张,我想或许她要摆脱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才办得到,我说
了:“我们走下去,一直走到村子那里,好吗?”
    她以感谢的眼神望了我一下,我们就在这条频传车祸的盘旋公路上走下去。正当我
们兜过一个角落时,一个人倏地从一株枫树的隐身处走了出来,由于冒出来得太突然,
爱丽吃了一惊,“哇!”了一声。出来的是个老婆子,就是先一天我在她农舍花园里见
到过的--黎老太太,今天看起来可粗野得多了,一绺黑头发在风中吹动,一件深红色的
斗篷披在肩上;她那种主宰人的气势,使她看上去要高大得多。
    “我的好孩子,你们在做什么呀?”她说道:“是什么使你们到吉卜赛庄来的?”
    “呵,”爱丽说道:“我们并没有侵入私宅呀,是吗?”
    “那也许就是侵入私宅了,这处地方一向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吉卜赛人的地方,而
他们却把我们撵了走。你们在这里没有好处,在吉卜赛庄踱来踱去,你们不会有好处
的。”
    爱丽并没有斗志,她并不是那一型的人,说得很斯文很客气。
    “假如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话,我很抱歉;我原来以为这处地方今天就要卖掉了
呢。”
    “谁要是买上了,一定就会倒霉!”老太婆说道:“你听我的话吧,我的俏姑娘,
因为你够俊俏的了,不论谁买这片地方,谁就会倒大霉。这儿挨过毒咒的了,好久以前,
就有过毒咒,多少年的事了。你给我离得远远的,对吉卜赛庄没有半点儿什么好动的,
只会替你带来死翘翘,还有危险。过海回国去吧,别再回到吉卜赛庄来,不要说我没警
告过你。”
    爱丽说话了。带着隐隐约约的气懑火花。
    “我们又没做什么恶事呀。”
    “得得得,黎老太太,”我说了:“别吓唬这位小姑娘了。”
    我转身向着爱丽说明道:
    “黎老太太住在这村子里,她有幢农舍,能算命和预卜先知呢。全部都会,是吗?
黎老太太。”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向她说。
    “我有天赋,”她说得坦坦白白,使她那吉卜赛人的身材挺得更直一点:“我有这
份儿天赋,是夭生的。我们的人统统都有。小姑娘,我可以替你算命,把钱放在我手心
里吧,我就把你将来的一生说给你听。”
    “我并不要人算命呀。”
    “算命才聪明呢,知道将来会如何如何,怎么趋吉,怎么避凶,哪怕你不在乎,现
在来吧,你口袋里多的是钱嘛,多的是钱。我知道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就会变得聪明
了。”
    我相信要人道出自己的命运,几乎每一个娘们都有这种冲动,谁都不例外。以前我
早就见过了,每逢我带了妞儿去参加什么展览会啦,赶集啦,一向都得我掏钱,让她们
到算命摊里去。爱丽打开手提袋,放了两枚五角银币在老太婆手里。
    “哇,我的俏姑娘,这就对了嘛,你听听黎家老奶奶告诉你的话吧。”
    爱丽把手套脱下来,把一只秀秀气气的手掌心放在老太婆手里。老太婆俯头看这只
手,嘴里喃喃说: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什么了?”
    蓦地里,她把爱丽这只手猛然抛开。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离开这里。去吧——别再回来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而且句句真言。我又在你手拿心里见到了,把吉卜赛庄忘记掉,把你所见到那地方的一
切都抛开;那里并不只是一幢废宅子,那片土地遭过毒咒的呵。”
    “你对这件事真是有毛病了,”我说得很难听:“再怎么说吧,这位小姐对这片地
方根本没有关系;她今天在这里仅仅是散散步;对这一带根本没有关联呀。”
    老太婆根本不理我,说得很执拗:
    “我的俏小姐;告诉你吧,这是警告你。你将来一生福气很好——但是一定要避凶
躲祸。千万可别到一处有危险的地方,或者挨过毒咒的所在,一定要使自己安安全全的,
记住好了,否则——否则的话——”她打了一个冷噤:“我真不忍看,我真不忍看你手
掌心里的情形。”
    忽然一下子,她用古怪利落的手势,把这两个银币塞回爱丽手心里,絮絮叨叨说些
我们都听不出来的话。好像是:“惨呵!这要出的事情,惨呵!”她一个转身,脚不点
地急急忙忙走了。
    “这老太婆真吓死……真吓死人呵。”爱丽说道。
    “别理她,”我粗声粗气说道:“无论如何,我总认为她脑袋瓜儿里一半不对劲,
只想把你吓走。我想,她们对这片地方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这里出过很多意外吗?发生过不幸的事情吗?”
    “一定会出意外呀,瞧瞧这条公路好窄好窄,急弯又多,镇公所对这条公路都不理
会,真该枪毙;当然这里就会车祸多多呀。”
    “只有车祸吗?--或者还有别的?”
    “瞧瞧你,”我说道:“人都幸灾乐祝。也一向多的是七灾八难供人说,这处地方
的传说就这么着传开了。”
    “他们说这处地皮会卖得很便宜,这是不是一个原因呢?”
    “这个嘛,也许吧,我想。卖给当地人,那就是说。不过我想不会卖给当地人吧。
预料会有人买来盖社区。你在打寒噤了,”我说:“别哆嗦,来吧,我们走快点儿,”
我又加上一句:“你要我在你回进镇里以前离开吗?”
    “不,当然不呀,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鼓足了勇气开口。
    “你看看,”我说:“明儿个我要到查德威市场来,我……我想……我不知道你是
不是还在这里……我意思是,会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到你?”我脚步慢吞吞拖拖拉拉
的,头转向一边,脸相当红吧,我想。不过,现在我不说的话,这种情形又怎么能继续
下去呢?
    “呵,好呀,”她说:“不到明儿晚上,我不会回伦敦去!”
    “那么或许……你肯……我意思是,我想这话相当冒失……”
    “不呀,不冒失呀。”
    “这个,或许你会来到咖啡室,‘蓝狗’咖啡室,我想是那么个名称,喝杯茶好吗?
那里挺不错的,”我说:“那里……我意思是,那里……”我没法儿止住自己要说的这
个词儿,我用上了它,因为听见妈妈用过那么一两次:“那里十分温柔呢。”我说得急
急忙忙。
    这时爱丽笑起来了,我想这个词儿在这年头儿里听上去很古怪吧。
    “我保险那里会很不错!”她说:“好吧,我会来,大约在四点半钟,那时间好
吗?”
    “我会到那里等你,”我说:“我……我很高兴。”可没法为了什么事儿高兴。
    我们走到了公路最后一个转弯的地方,打这儿起房屋多了。
    “那么,再见吧。”我说:“明儿见。还有--别再想那老巫婆说的话了,她只是想
吓唬人;我想,她并不是时时在那里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觉得那地方吓人吗?”爱丽问道。
    “吉卜赛庄吗?不呀,我并不觉得,”我说道,也许我说那是废话太断然决然,但
并不认为那里吓人。我以为,也和从前一样的以为,那是处美丽的地方,盖一幢漂亮宅
第的风水所在……
    唔,这就是我和爱丽头一次相遇的经过。第二天,就在查德威市场的‘蓝狗’咖啡
室里等她,她来了。我们在一起喝茶、聊天。我们对自己依然谈得不太多,我意思是说,
并没有谈到我们的生活。大部分谈的是我们想到的、感觉到的;到后来爱丽看看手表,
说她一定要走了,因为她要搭五点三十分的火车去伦敦。
    “我以为你有辆汽车在这里呀。”我说。
    她神色上略略带着惭愧,说不不,昨儿个那并不是她的车:昨天她倒也没有说是谁
的车,忸忸怩怩的阴影又掠过我们身上。我竖起一根手指头把咖啡室的女侍应生召来,
会过了帐,然后就开门见山对她说:
    “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并没有望着我,人俯望着桌子,说道:
    “我还要在伦敦住上两个星期呢。”
    我说了。
    “在什么地方见面?如何见面呢?”
    我们定下了时间,三天后在瑞琴公园见面。那天天气晴朗,我们在露天餐厅吃了饭,
又到玛丽皇后公园里散步,坐在两张帆布躺椅上谈起来了。从这次起,我们开始谈到自
己了,我告诉她,自己受过良好教育,但实际上上过的学校并不多;又告诉她自己干过
的工作,总而言之,有几种工作干过;我又是如何绝不安于现状,一向总是安定不下来,
到处飘游浪荡,试试这个又试试那个。有意思的是,这一切一切她听得入神得很呢。
    “太不一样了,”她说:“不一样得出奇呵。”
    “和什么不一样呀?”
    “和我不一样。”
    “那你是富家千金喽?”我说。
    “不错,”她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小富家女。”
    这时,她就以零零落落的方式,谈到自己的背景,有钱啦,舒眼得闷死人啦,厌烦
啦,不能真正选择自己的朋友啦,决没做过自己要做的事啦--有时望见别人似乎都自有
盎然的乐趣,而她却没有,她还在襁褓时期,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后来又结了婚;以后
没有多少年,父亲也死了,她说。我推测得出她对继母并不太理会。她大部分时间都住
在美国,但也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海外旅行。
    在我来说这似乎是异想天开嘛,静听她的谈话,像她这种年龄、这种时代的女孩子,
竟能活在这种隐蔽、限制的生活里。不错,她参加舞会和娱乐活动,但在我看来,从她
谈话的方式上说,那或许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似乎竟没有半点儿亲密、半点地乐趣呵!
她一生与我大不相同,犹如白垩有异于干酪。在一方面说,听起来倒是挺引人入胜,但
在我听起来却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你真个儿的还没有自己的朋友吗?”我说得很怀疑:“男朋友呢?”
    “他们是为了我而挑选出来的,”她说得相当讥讽:“一个个其笨无比。”
    “就像坐牢一样嘛。”我说。
    “看起来就像那样子了。”
    “你自己真没有朋友吗?”
    “现在我有了,有了葛莉娜。”
    “葛莉娜是谁?”我说。
    “起先她来时是一个作伴的女孩--不,或许并不完全那样。不过反正我有过一位法
国女孩,同我们住过一年,教法语嘛。然后,德国来的葛莉娜,教德文。葛莉娜不一样,
自从她来了后,每一件事情都不同了。”
    “你很喜欢她吗?”我问道。
    “她帮我的忙,”爱丽说道:“是我这一边儿的。她来安排,所以我可以做许多事
情,到很多地方,她就替我说谎话。如果葛莉娜没去过吉卜赛庄,我也没法儿离开到那
里去。她陪着我,在伦敦照料我,而我继母在巴黎。我如果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写上两
三封信,葛莉娜就每隔三四天寄那么一封,每封信上都有伦敦的邮戳。”
    “然而,你为什么要去吉卜赛在呢?”我问道:“为了什么?”
    她并没有马上答复。
    “葛莉娜和我安排的,”她说:“她真是好极了,”她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
她各种事情都考虑,建议很多。”
    “这位葛莉娜长得像什么?”我问道。
    “呵,葛莉娜可美着啦,”她说:“身体修长,金头发,任何事情都能做。”
    “我想我不会喜欢她。”我说。
    爱丽哈哈笑了。
    “呵,会的,你会喜欢她,有把握你会;她也非常能干。”
    “我不喜欢能干的女孩子,”我说:“也不喜欢高高的金头发女孩子;我喜欢的是
小妞儿,头发就像秋天的树叶。”
    “我相信你嫉妒葛莉娜。”爱丽说道。
    “或许我嫉妒,你非常喜欢她,不是吗?”
    “不错,我非常喜欢她,她使我生活中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也是她建议你到这儿来,为什么,我很奇怪,世界上这处地方,没什么好看,也
没什么好干的,我发现那里相当神秘。”
    “那是我们的秘密呀。”爱丽说道,神色上有些腼腼腆腆。
    “是你的呢,还是葛莉娜的?告诉我吧。”
    她摇摇头:“我一定要有些自己的秘密呀。”她说。
    “你那位葛莉娜知道你和我会面吗?”
    “她知道我在和一个人会面,仅止于此了。她不问我,只知道我很快乐就是了。”
    打那过了一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爱丽,她继母从巴黎回来了,还有一个什么人,
她称为傅南克姑父的,几乎是在偶然的交谈中,她才说出来她过生日的事,他们要为她
在伦敦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
    “我没法子离开,”她说:“下星期不行,但是再往后--再往后去,那又不同了。”
    “再往后为什么就不同了?”
    “那时我就可以做自己所喜欢的事了呀。”
    “也像往常一样,葛莉娜帮忙吗?”我说。
    我一谈到葛莉娜的口气,常常使得爱丽哈哈发笑:“你吃她的醋真没道理嘛,有天
你遇见她,就会喜欢她的。”
    “我不喜欢颐指气使的女孩子。”我说得很顽固。
    “为什么你想到她颐指气使呀?”
    “从你谈到她的方式上就知道,她总是忙着安排什么事情。”
    “她效率很高,”爱丽说道:“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这也就是继母这么信赖她的
原因。”
    我问到傅南克姑父是何许人。
    她说道:“我对他的认识,说实在话并不很深,他是我姑姑的先生,并不是真正的
关系。我一向认为他毋宁是块滚石,出过一两次纰漏。你也知道人们谈到某一个人和一
些暗示事情的方式把。”
    “社会上不接受的一型人吗?”我问道:“坏人吗?”
    “呵,我想,实际上没有一点儿坏,但是他惯于搞得周转不灵,我相信,是财务方
面的。于是董事啦,律师啦和一般人总是得把他弄出来,付很多帐。”
    “那就是了,”我说:“他是这一家子里卑鄙的人,我料到自己和他相处,会比起
那位标准美人儿葛莉娜还要好些。”
    “他高兴起来,也能使自己很有人缘,”爱丽说道:“他是个有趣的朋友。”
    “但是你并不真正喜欢他吧?”我突然问道。
    “我想我喜欢他……只不过是有时,呵,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并不知道他
想些什么,策划些什么。”
    “我们这个世界的计划人员之一,是不?”
    “我说不上他真正是何许人。”爱丽又说道。
    她从没有提议过我该见一见她家里的任何人,我也纳闷儿,好几次都想自己应不应
该谈谈这件事,也不知道她对这个主题的感想如何,到最后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问她了。
    “爱丽,听我说,”我说:“你认为我应不应该--见见你家庭成员?或者你认为宁
可不见?”
    “我不要你和他们见面。”她立刻就说。
    “我知道自己并不太……”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半点儿都不是!我意思说他们会搞得大惊小怪,我可受不了这
种无谓的纷扰。”
    “我有时候觉得,”我说:“我们这是相当偷偷摸摸的事,使得我在一种不正经的
状态,你不这么想吗?”
    “我年龄大得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了,”爱丽说道:“快二十一岁了。一到二十一岁,
就可以交自己的朋友,谁也干涉不了。可是现在,你明白吗--这个,就和我刚才所说的,
就会搞得鸡飞狗跳,他们就会把我装车送到个什么地方去,使我没法儿同你相会。那
就……呵,就让我们现在这样儿下去吧。”
    “如果你认为合适,那我也就合适,”我说:“我并不愿意,这个……,太了解每
一件事情。”
    “这并不是了解不了解的问题,而是要有个朋友可以谈谈可以聊聊很多事情,这是
一个人可以--”她突然微微笑了:“信得过的人,你可不知道这是多么棒呵。”
    不错,就有好多这种事情--假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变成那种方式。有时
候是我,而最常常说的是爱丽:“我们来假定假定,已经把吉卜赛在买下来了,我们在
那里盖一幢房屋。”
    我已经把桑托尼的好多事情、以及他所建造的房屋都告诉过她了;又想把那些房屋
的种类,以及他对各种事情的想法叙述给她听。我并不认为自己叙述得好,因为叙述事
情我并不在行,爱丽,毫无疑问,有她自己的幻想在这幢宅第里--我们的房屋里,我们
并没有说过“我们的房”,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正是我们的意思……
    因此,有一个多星期我不能去见爱丽,我便取出仅有的一点储蓄(为数并不太多,
买了一只小小酢浆草绿色的戒指,是一种爱尔兰沼石所制的饰物,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
她很喜欢,神色非常快乐。
    “多漂亮呵!”她说。
    她没带过多少珠宝,而她戴上过的,我没有疑惑,都是真正的钻石、宝石,以及这
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却喜欢我的爱尔兰绿戒指。
    “它会是我喜欢的生日礼物。”她说。
    然后我得到她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要同家人出国,生日过后立刻到法国南部去。
    “不过别着急,”她写道:“两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又会回来,这一回路过到美国去。
不过无论如何,到那时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有特别的事情要和你谈谈。”
    “没有见到爱丽,又知道她出国到欧洲去了,使得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也得到
了一点点儿关于吉卜赛庄地产的消息,显然,那里已经在私人议价中卖掉了,不过是谁
买了,资料并不太多;很明显买主是经由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出面买下来,我想多得到
点消息,但是却办不到。这个成问题的律师事务所非常狡猾。当然我也接近不了其中的
主要人士;同他们一个办事员泡厌了,也只得到一点点地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由一位
很有钱的客户买了下来,作为一种很好的投资保值,乡间一部份土地开发起来时,地皮
就会涨价了。
    同这种真正不公开的机构打交道,要找出事情真相来极其困难。每一件事情就像是
情报局五处或者其他什么机关一样,全都是最高机密。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别人而工作,
那些人的姓名既不能提出来,也不能说一说!收购的价钱也不在里面!
    我没有见过妈妈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了。
 
6     母亲还是住在那条街,已经整整住了二十年。这条街上的房屋都很单调,虽还有点
儿看得过去,却没有什么美、什么兴趣可言。门口的台阶刷得白白的好漂亮,看起来还
和从前一般无二。这是四十六号,我按按门铃,妈妈把门打开,站在那里望着我,看起
来也和从前一般无二嘛。高高大大,瘦瘦筋筋的,白头发打从当中分开,嘴巴就像是个
老鼠夹,眼神永远都那么怀疑,看上去身体硬朗得就像是铁钉。可是只要涉及到我的地
方,她内心中什么地方却是团柔柔软软的核心了。即令是止不住,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
来过,但是我却能发觉它的存在。她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一时片刻,不要求我与众不同,
然而她的愿望从来都不会实现。在咱们娘儿俩的中间,永远有一种相持不下的状态存在。
    “呵,”她老人家说了:“原来是你呀。”
    “是嘛,”我说:“是我呀。”
    她后退了一点点儿让我过去,我进了屋子,走过客厅的门进了厨房,她在后面跟着
我,站在那里望着我。
    “这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啦,”她说道:“你都在做些什么呀?”
    我耸耸肩头。
    “这也做那也做呀。”我说。
    “哈,”娘可说了:“像往常一样,是吗?”
    “往常一样。”我同意这句话。
    “打从上一回我见到你以后,你换了几个工作啦?”
    我想了一下,“五个吧。”我说。
    “我巴不得你长大了再说。”
    “我已经人长树大了呀,”我说:“我已经选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嘛,您日子过得
好吗?”我又加上一句。
    “也是像往常一样。”
    “一切都相当好,是吗?”
    “我可没时间耗在生病上,”妈妈说道,然后突如其来说了:“你回来有什么事
吗?”
    “我回家一定要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吗?”
    “你时常是这样的呀。”
    “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坚决反对我去看看这个世界?”我说。
    “开着豪华轿车在欧洲大陆上到处跑!那就是你的想法,去看看花花世界吗?”
    “当然啦。”
    “就那么做,你可发不了什么迹啊。要是你只凭头一天通知,就去生起病来,差事
一丢,把客人甩在人生地不熟的城里不管,又怎么成得了功呢。”
    “您怎么知道那码子事的?”
    “你的公司打电话来了,问我是不是知道你的地址。”
    “他们要找我做什么?”
    “他们要再请你吧,我想,”娘说了:“我可不想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好司机,就像我也是好委托人。无论如何,我生病也是没办法,是
不?”
    “我不知道。”妈妈说。
    她的看法很明显,那就是生病应该有办法。
    “你回到英国时,为什么不向他们报到?”
    “因为我有别的要事呀。”我说。
    妈妈的眉毛扬了起来:“你脑袋瓜儿里又有新念头了吗?又有那些疯疯癫癫的想法
吗?打那以后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加油工啦,修车厂机工啦,临时雇员啦,小夜总会餐厅里洗碗工啦。”
    “越干越下坡,根本就是。”妈妈说道,带着一种悲哀的满意。
    “根本不是走下坡,”我说:“那些都是我计划的一部份。我的计划!”
    她叹了口气:“你要喝什么?茶呢?还是咖啡?我两样都有。”
    我投票赞成喝咖啡,人已经长大得没有喝茶的习惯了嘛。我们坐下来,咖啡杯在身
前,妈妈从盘子里拿出个自制的蛋糕来,我们各切了一小片。
    “你不同了。”妈妈突然说道。
    “我吗?怎么会呀?”
    “我说不上,但是你不同了,出了什么事?”
    “啥事都没有呀,为什么一定要出事?”
    “你兴奋得很。”她说。
    “我准备去抢一家银行嘛。”我说。
    妈妈的心情不由得给我逗乐了,仅仅说了句:
    “不,我倒不怕你干那个。”
    “为什么不嘛?这年头儿里,看上去那可是发财最快的方便办法呀。”
    “那种事儿需要太多的工作,”她说:“好多好多的策划,需要动脑筋,比起你喜
欢去做的事儿要多得多,那也不安全。”
    “您以为对我是完全了解的了。”我说。
    “不,我可不了解,说实在话,半点儿都不了解你,因为你和我的差别,就像白垩
和干酪一样。但是我晓得你一心要做什么事,就在现在要做什么事。是什么呀?美儿,
是个妞儿吗?”
    “您为什么想到是个妞儿?”
    “有天有这码子事,我一向就会知道。”
    “‘有天’是什么意思?我泡过的妞儿一大堆呀!”
    “那并不是我说的意思,那只是小伙子无事可做时的路子,你的手一点没离开过妞
儿,但是你从来没有真个儿的认真过,除非这一次。”
    “妈妈您认为我现在认真了吗?”
    “美儿,是个妞儿吗?”
    我没有望妈妈的眼光,眼睛看着别处说道:“有几分是吧。”
    “是哪一种妞儿?”
    “对我正合适的一种。”我说。
    “你要带她来见见我吗?”
    “不!”我说。
    “就像那样儿了,是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愿意伤您的感情,不过……”
    “你不要伤我的感情,不要我见到她,以免我会说:‘不行’是不是?”
    “如果您要那么说,我也不会理会。”
    “也许,不过那会使你动摇吧。会使你内心什么地方摇摆不定,因为你对我所说所
想的都很注意呵。你有很多事儿我都猜到过——也许猜得很对,你也知道的。我是世界
上独一无二的,可以动摇你内心里的信念的人。是个下作女孩子把你给套牢了吧?”
    “下作?”我说道,哈哈笑了起来:“如果您看到她就好了!这话真使我好笑。”
    “那你向我要些什么,要些什么东西吧,你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我要点钱。”我说。
    “你要的我这里可没有。你要钱干什么——花在那妞儿身上吗?”
    “不是,”我说:“我要去买一套头等头等的套装穿去结婚。”
    “你要同她结婚吗?”
    “如果她要我的话。”
    这句话可使妈妈吓了一跳。
    “每回只要你告诉我什么事!”她说:“总是说些糟事,我明白这件事儿了,我一
向就怕的是这个,你选错对象了。”
    “选错对象了!活见鬼!”我气得吼叫起来。
    我走出房子,砰的一声把门一甩关上了。
 7     到我回得家来,已经有封电报在等着我了。——这封电报的发报地点是法国西南部
安替布港。    “明四时卅分原地见。”    爱丽果然不同,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们就像一向那样在瑞琴公园见面,起先彼此还
有点点儿涩涩生生的。我有点事情要向她说,心境上却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任
何男人都会是吧——到了他要求婚的节骨眼儿上时。
    她也好像是有什么事一般怪怪的,或许她正在考虑,要用最客气最和气的办法,向
我说“不”吧。但不晓得什么原因,我并没有往那上面想。我生命中的整个信念都奠基
在这一点上——爱丽爱我。但是只因为她大了一岁,她就有了一种新的独立,内心中有
了新的信念,这些我却根本没有感觉出来。多一次生日,对一个女孩子不可能会有什么
不同吧。她和家人到过法国南部,却几乎没有对我说什么。后来她才颇为怯生生说道:
    “我……我见到那里那幢房屋了,你告诉过我,是你那位建筑师朋友建造的。”
    “什么——桑托尼吗?”
    “对呀,有天我们到那里去午餐。”
    “你怎么能那么做呀?你的继母认识住在那里的那个人吗?”
    “康宓楚吗?这个——并不十分认识,不过她见到了他……这个……事实上是,葛
莉娜替我们安排到那里去。”
    “又是葛莉娜了。”我说,通常我加重的语气又在说话中有了。
    “我告诉过你呀,”她说:“葛莉娜对安排许许多多事情非常能干。”
    “呵,好了,所以她安排了你和你继母……”
    “还有傅南克姑父。”爱丽说道。
    “一家子人嘛,”我说:“我想,还有葛莉娜吧。”
    “这个,没有,葛莉娜并没有去,因为,吁——”爱丽迟疑了一会儿,说:“可瑞,
我的继母,并不像那样儿对待葛莉娜。”
    “她不是家庭里的一份子,是个穷亲戚,是吗?”我说:“事实上,只是个做伴的
女孩子,这么对待她,甚莉娜有时会生气的吧。”
    “她不是做伴的女孩子;性质上是我的朋友呵。”
    “一个女伴,”我说:“一个女导游,一个保姆,一个女教师,这种字眼儿多的
是。”
    “呵,你有完没完?”爱丽说道:“我要告诉你,我现在知道你对那位朋友桑托尼
的看法了。那是幢好得出奇的房屋,那完全……完全不同凡响。我也看得出,如果他为
我们造一幢房屋,也会好得出奇的。”
    她用“我们”这个字眼儿,用得相当不知不觉,说的是“我们”呀。她去了法国利
维拉,要葛莉娜安排各种事情,所以去看看我所说过的那幢宅第;因为她要更为清清楚
楚见到那宅第,以便我们,在太虚幻境里造一幢房屋来住,而由桑托尼来为我们建造。
    “你对那幢房屋有那种感情,我非常高兴。”我说道。
    她说:“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
    “还不是我那份儿无聊工作,”我说:“去过一次赛马会,在一匹没指望的马上押
了些钱,三十对一呢,每一个子儿都押上去了,竟以一马身长赢啦。谁说我的福星还没
动?”
    “我很高兴你赢了,”爱丽说道,但是她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兴奋,因为把你在人世
间的一切都押在一匹没指望的马上,而竟然赢了,在爱丽的天地里并不表示有什么意义,
不像在我天地中的那么有意义。
    “而我又去看着妈妈。”我又加了一句。
    “你从来都不怎么提到令堂大人嘛。”
    “为什么我要多提呀?”我说。
    “你不喜欢令堂大人吗?”
    我想了一下,“说不上,”我说:“有时我认为自己并不喜欢。话又得说回来了,
一个人长大了,而且——赶过了双亲,父亲和母亲呀。”
    “我想你一定很关心她,”爱丽说道:“否则的话,你谈到她时,不会这么含含糊
糊的。”
    “有一方面我真服了她老人家,”我说;“她知道得我太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我
最坏的她都知道。”
    “总得有人非如此不可呀。”爱丽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句说法,是什么大作家之流说的,说在听差的眼睛里,没有人是英雄。
或许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听差吧。否则的话,一个人老是活在人家的好话当中,那一
定难受死了。”
    “吁,爱丽,你的的确确大有见地嘛,”我握着她的手说,“你对我的一切都知道
吗?”
    “我想知道吧。”爱丽说,语气相当沉静、直率。
    “我可从没有告诉过你多少啊。”
    “你意思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情吗?你一向都不开口嘛。那是不同的,但是
我对你的个性,你这个人,知道得相当深入。”
    “如果你真知道那我就奇怪了。”我接着又继续说下去:“这话听起来相当傻里傻
气,我爱你;似乎这句话说得太迟了些,是吗?我意思是,你好早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经
知道了,实际上从我们开头的时候,是吗?”
    “是呀,”爱丽说道:“而你也知道我呀,难道你不知道?”
    “这件事情是,”我说:“我们该做些什么?爱丽,这不容易呵,你相当了解我是
何许人,做些什么,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回去看妈妈,以及她住的那里的那条有点儿看
得过去的小街。爱丽,那可不是同你一样的世界,我想我们要能使他们见见面都会办不
到。”
    “你可以带我去见见令堂呀。”
    “是的,可以,”我说:“只不过我宁愿不这么做,我能料到她对你说的话很刺耳,
或许还很难听。可是你明白我们得一起过一种奇怪的生活了,你和我。那不会是你以前
过的那种日子了,也不会是我从前过的方式。那会是一种新生活,在那种生活里我们有
那么一处会见的场地,介乎我的贫穷、没学识和你有钱、有教养、有社会知识的当中。
我的朋友会认为你自以为了不起,你的朋友会认为我上不了台面;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我就要告诉你,”爱丽说道:“我们要确确实实干什么。我们要住在吉卜赛庄一
幢房子里——一幢梦寐以求的房屋,并由你的朋友桑托尼来替我们盖。那就是我们该干
的。”她又补充道:“我们要先结婚,这可是你的意思,不是吗?”
    “是的,”我说:“那正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有把握,这件事对你没有错的话。”
    “那很容易嘛,”爱丽说道:“我们下个星期就可以结婚;我到年龄了,你明白了
吧。现在我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么一来一切都不同了。我想,你说关于亲人的看法
很对;我不告诉我一家人,你也不告诉令堂,一直到婚事过去,那时他们可以大发雷霆,
但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那可是棒极了,爱丽,”我说:“棒极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很不愿意告诉你
听。爱丽,我们没法子住在吉卜赛在了。我们无论到什么地方盖房子,但是不可能在那
里,因为那片地皮卖掉了。”“我知道那儿卖掉了,”爱丽说,一面哈哈笑着:“美克,
你可不明白,买那片地皮的就是本小姐呀。”
 
8     我们坐在溪旁的青青草地上,在我们四周都是水花,还有一条小径和踏脚石。还有
好多人都坐在周围,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因为我们也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样——一对年
轻人,在谈他们的未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望着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美克,”她说:“我有件事情,那件事情非告诉你不可,我的意思是说,一件关
于我的事。”
    “你用不着嘛,”我说:“任何事都用不着告诉我。”
    “用得着,我一定要告诉你,好早好早以前就应该告诉你了,但是我不愿意,因为
——因为我以为或许那会把你撵跑的。但是这件事,有点儿可以解释解释吉卜赛庄。”
    “你买下那片地方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买到手的呢?”
    “靠律师嘛,”她说:“很寻常的办法。你知道的,这是十全十美的投资,地皮会
涨,我的律师对这件事很高兴。”
    这可真是怪怪的,蓦然间听到爱丽,温温柔柔腼腼腆腆的爱丽,说出做买卖生意世
界里这种知识、这种信念来。
    “你为我们买下来的吗?”
    “是呀,我去找自己的律师,并不是我们家里的那一位。我告诉他要做些什么,要
他调查调查那处地方,我便着手办理一切事情、准备妥当。有两个人也在打算,不过他
们并不那么真正拼命要弄到手,出价也不很高。这件事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整个手续
都要着手,安排妥当,等到我年龄届满的那一天签字,现在字也签过了,事情也办妥
了。”
    “可是你事先一定得有些存款或者其他什么的呀,你有足够的款项来办这件事吗?”
    “没有,”爱丽说:“没有,我在事前并没有控制足够的钱,但当然也有人愿意先
垫钱给你呀。如果你到一家新开的法律事务所去,他们就要你聘请他们,担任生意上的
来往,一直到你继承了应分应得的财产为止;所以他们也欣然愿意冒这个险,因为说不
定在你生日以前,或许就一下死翘翘了呢。”
    “你说起来可真是有条有理的嘛,”我说:“真使我大吃一惊呢。”
    “不要提生意了,”爱丽说道:“我得说回来,谈到我要告诉你的事了。有一些我
已经告诉过你了,但我并不以为你知道了。”
    “我不要知道,”我说,声音也提高了,几乎是在叫:“什么事都甭告诉我,我并
不要知道你做过什么,或者谁谁谁喜欢你,你又发生了些什么事,这些半点儿都不要知
道。”
    “半点儿都不是那种事儿嘛,”她说:“我真还没有领悟到,你害怕的还是那些事。
不是,半点儿都不是那一类的事,没有什么性的秘密;我没有过别的人,只除开你。我
要告诉你的事,那就是我很……这个……我很有钱。”
    “我知道呀,”我说:“你早就告诉过我了。”
    “是呀,”爱丽淡淡笑着说:“那就是你对我说的,‘可怜的小小富家女’,但是
比那还多那么一点点儿。家祖父,你知道吗,富可敌国;石油,大部分都是石油,还有
其他的产业,他付过赡养费的几位太太都已经过世,在世间的只有家父和我,因为他老
人家另外两个儿子也死了,一个在韩战战死,另外一个是车祸丧生。因此家父突然去世
后,全部财产都留下来,好大一笔信托财产全部都归我了。家父生前曾经为继母做过安
排,所以她再得不到什么了。财产全部都是我的,美克呵,实际上我是美国最富的女性
之一了。”
    “老天爷,”我说:“我并不知道……对,你说得没错,以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我并不要你知道嘛,也不愿意告诉你,那也就是为什么我说到姓名时很怕——郭
华妮,而我家姓谷,我想你可能只知谷家这个姓,所以就含含糊糊说我姓郭。”
    “是呀,”我说:“我影影绰绰见过谷家这个姓。不过即使在那时候,我想也不认
得。很多人的姓差不多都像那一样。”
    “那也就是,”她说:“我为什么一直都被人围住,像在里面坐牢似的。一直都有
侦探监视住我,甚至年轻人谁和我说话以前,都要经过检查。无论什么时候我交上一个
朋友,他们就一定要相当确定,这人不是个不适当的。你真不知道那真是一种恐怖而又
恐怖的犯人生活呵!不过现在那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我不介意呀,”我说:“说实在话,我们可会有好多乐趣了,”我说:“对
我来说,你无论怎么富都不够呀!”
    我们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她说:“我所喜欢你的是,你对一切事情都毫不做作,
自自然然。”
    “除此以外,”我说:“料想你还要付好多税吧,不是吗?像我这一号儿的人,那
可是不多的几件好事之一,那就是所赚的每一个子儿都进了我的荷包,谁也拿不走了。”
    “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爱丽说:“在吉卜赛庄上。”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打了
个冷噤。
    “亲爱的,你不冷吧。”我说,抬头望着阳光。
    “不冷呀。”她说。
    这天真正非常炎热,我们一直在晒太阳,天气几乎就像是在法国南部。
    “不冷,”爱丽说:“只因为那件事——那个老太婆,那天的那个吉卜赛女人。”
    “呵,甭想她了,”我说:“反正那是个神经病呀。”
    “你想她真的认为那片地方有毒咒吗?”
    “我认为吉卜赛人都像那样,你知道吗——一向要什么咒语啦,或者别的事情上唱
唱歌跳跳舞的。”
    “你对吉卜赛人知道得多不多?”
    “绝对绝对一无所知,”我说老实话:“爱丽,如果你不要吉卜赛庄,我们可以在
别的地方盖房子呀。在威尔斯境内的山头上,在西班牙海岸边,或者在意大利山麓下,
桑托尼也可以在那些地方替我们盖房子呀。”
    “不,”爱丽说:“我就要房子在那里,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你走上公路,突然转过
那角落,然后你见到我,停下来望着我的地方,我决忘不了。”
    “我也不会忘掉。”我说。
    “所以,房子就要盖在那地方,而由你那位朋友桑托尼来盖。”
    “我希望他还在世,”我说时有些不自在的痛苦:“他有病在身。”
    “呵,他还在,”爱丽说:“好生生的,我去见过他。”
    “你去见过他吗?”
    “对呀,那时我在法国南部,他在那里的疗养院里。”
    “爱丽呀,你所做的、所处理的这些事情,每一分钟每一分钟似乎越来越使人吃惊
了。”
    “我认为,他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爱丽说:“不过相当吓人。”
    “他吓着了你吗?”
    “是呀,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吓得我很厉害。”
    “你和他谈过关于我们的事吗?”
    “是呀,呵,谈过,我把我们的一切,以及吉卜赛庄,关于房子的事都向他说了。
当时他告诉我,我们请他就不得不冒一次险了,他病得很厉害,不过他说他认为依然会
有剩余的日子,去察看地形,画出平面图,使房子轮廓成形,拟定兴建计划。他说,如
果房子还没有盖成他就魂归道山,一点儿也不会在乎。不过我告诉他,”爱丽又加上一
句:“在房子没盖好以前,他一定不能死,因为我要他看见我们住在里面。”
    “对这句话他怎么说?”
    “他问我知不知道和你结婚是在做什么?我说当然知道呀。”
    “后来呢?”
    “他说‘我奇怪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呀,没错。”我说。
    “他说了,‘谷小姐,你一向会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他说道:‘你们要去的地方,
总是你所要去的,而且因为是你所选择的途径。’”
    “‘不过罗美克嘛,’他说:‘也许走错了一条路,他还没有长大得能知道自己往
什么地方去。’”
    “我就说了,”爱丽说:“他同我在一起十分安全呀。”
    她有超群绝伦的自信心,然而,我对桑托尼所说的话,却十分光火。他就像我妈妈
一样,总是似乎对我比起我自己还要知道得多些。
    “我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说:“走的是我要走的路,而我们一起来走。”
    “他们已经开始把‘古堡’废墟推平了。”爱丽说道。
    她谈起现实的事情来。
    “平面图设计一完成,那就会是急急忙忙的工作了。我们一定得快,桑托尼说的,
我们下个星期二结婚好吗?”爱丽说道:“那个礼拜有好日子呢。”
    “谁都不要在场。”我说。
    “只除了葛莉娜。”爱丽说道。
    “见她的大头鬼,”我说:“我们结婚不要她来,就只你和我,没有别的人。必要
的证人嘛,我们可以在街上拖来几个好了。”
    我现在真正想起来,回头过去,那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9     所以,如此这般,爱丽和我结了婚,这么说听上去突如其来,不过您也看得出,事
情实际上就这么发生的吧。我们决定结婚,便结婚了。
    这是整个事情的一部分——并不是一部爱情小说或者童话故事的大团圆。“所以他
们就结婚了,以后便过着幸福的生活。”毕竟,你可没法子在以后过着幸福生活的当中,
演出一幕大事来吧。我们结了婚,两个人都快乐,在任何人理解我们,开始制造寻常的
困难和骚乱以前,那真是一段好时光,我们对这许许多多已经拿定了主意。
    整个事情真正非比寻常地简单。爱丽希望自由,对她的行迹,掩饰得十分聪明,一
直到现在。那位得力的葛莉娜,采取了一切必需的步骤,而且总是在她的后面担任警戒。
不用多久,我就已经领悟出,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关怀爱丽,以及关切她在做些
什么的。她那位继母热衷于自己的社交生活和谈情说爱。如果爱丽不愿意陪了她到世界
上任何一个地点,就没有必要跟了去。她有所有正正当当的家庭女教师啦,使女啦,以
及学校各种方便,倘若她要去欧洲,为什么不去?如果她选定了要在伦敦过二十一岁生
日,同样一句话,为什么不可以?而现在她继承到了这份庞大的财产,只要开销金钱,
家庭中大权在手,假如她要在法国利维拉有幢别墅;在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来一幢古堡;
或者一艘游艇;或者任何其他东西;她只要提到这件事,那些环绕在百万富豪四周围的
清客蔑片,便可以办得咄嗟立至。
    我推测,在她家庭中,把葛莉娜当成了一位很欣赏的丑旦;她精明能干,能办好一
切的安排和筹备事项,有极高的效率,毫无疑问,她对爱丽的继母、那位姑父、还有几
个古古怪怪到处漂游的表兄妹,能应付得妥妥贴贴,深得欢心。爱丽自己聘的律师不下
三位,她时加指示;在她四周还有庞大的财务网,有许许多多银行家、律师和信托基金
会的行政人员。我时时瞥见这一片天地,大部份都是在谈话中,爱丽漫不经心中所说出
的事情。当然,她心中没有想到过,我会不知道所有这些事。她从小就在这些人中间长
大,自然而然就断定,整个世界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做些什么工作,以及所有的一切
一切。
    而事实上,在我们新婚燕尔期间,见到了彼此生活中特殊的癖性,没有料到竟是我
们最乐在其中的事。说得露骨点吧——我对自己说的话就十分露骨,这也就是习惯于我
的新生活的唯一办法——穷小子根本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生活的,阔佬也不晓得那些苦
哈哈如何过日子,要知道知道,对双方面都真正引人入胜。有一回我不安地说道:
    “嗳哎,爱丽,在所有这一切上,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婚姻中,竟会有这么分歧
错杂得可怕的事情吗?”
    爱丽想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并不太有兴趣。
    “呵,是呀,”她说:“这些事可能很讨厌,”她又加上一句:“我希望你不会太
介意吧。”
    “我不会介意的——为什么要呢?——倒是你,他们会在这些事上欺负你吗?”
    “我也料到会,”爱丽说:“不过我们用不着理会,问题是他们不能做任何事情。”
    “但是他们会试试吧?”
    “呵,是呀,”爱丽说:“他们会试试。”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八成儿
他们要试试把你收买呢!”
    “收买我吗?”
    “别那么大惊失色的呀,”爱丽说,微微笑着,就像个小妞儿快乐的笑容:“实际
上并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加上一句,“他们起先收买了汤咪妮,你知道吧。”
    “汤咪妮?就是人家说的那位女石油商继承人吗?”
    “不错,就是她,她逃离家庭在海滩上和一个救生员结了婚。”
    “嗳呀,爱丽,”我说得很不安:“我在小溪旁也做过一阵救生员呵。”
    “呵,真的吗?好有意思噢!永久性的吗?”
    “没有,当然不是,只一个夏天,仅只于此了。”
    “我希望你用不着发愁了。”爱丽说道。
    “汤咪妮的事情如何了?”
    “我想,他们不得不提高到二十万美元,”爱丽说道。“他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咪
妮是个男人疯,也真是个低能。”她补充上一句。
    “爱丽呀,你真吓了我一跳,”我说:“我不但到手了一位太太。而且还是顶了不
起的,随时可以拿来调头寸的。”
    “对呀,”爱丽说:“找一个本领高强的律师,告诉他你愿意打开天窗说亮话。然
后他就替你安排离婚和赡养费数字。”爱丽说,继续进行对我的教育。“我继母就结过
四次婚,”她加上一句:“从这上面可真捞了一大笔。”然后她又说道:“呵,美克,
别那样,看上去好像吓坏了一样。”
    有意思的是,我真吓坏了,对现代社会在走向更富足阶段中的腐败,有一份儿自负
的厌恶。爱丽有点儿小女孩儿气,态度上很天真,几乎使人感动,但是发现她对人世间
的事情十分熟悉,还有很多视所当然,地使我吓了一跳,然而我也知道,她在本质上很
不错,像爱丽这种可人儿也知道得很清楚。她天真、纯情、自然而然的妩媚,但那并不
意味着她一定就会对世事无识无知。她所知道而认为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是人性中相
当有限的片段。她对于我的世界,关于骗取工作的世界,赛马场上的帮派,吸毒贩毒的
集团,生活中乱七八糟的危险,以及我在他们中间过活的一生中,认识得非常清楚,门
槛很精,衣着很帅的那一伙人,她却不知道。对于在规规矩矩、正正当当中教养长大,
却一向愁钱;做妈妈的专凭一双手,在受人尊敬的名声下,辛辛苦苦工作,决心要使自
己的儿子一生正派,省吃俭用,每一个子儿都存起来;而做儿子的却快快活活,把各种
机会都抛开,或者在一个什么好消息上,倾其所有赌下去,等等,这许许多多,她也不
知道。
    她对听听我的一生,十分有兴趣,也像我听听她的一生一样,我们两个人都在探索
一片陌生的天地。
    回顾回顾,我就明白了,和爱丽的新婚生活,是多么快乐得出奇;当时我认为理所
当然;她也一样,我和她在普利芳斯的婚姻登记所结婚。谷字并不是一个普通姓氏,记
者也好,其他人也好,没有一个知道谷家家族的女继承人在英国。偶尔报纸上有那么隐
隐约约的几行,说她在意大利或者什么人的游艇上。我们在婚姻登记所所长的办公室里
结婚,由他一个办事员和一个中年的打字员作证人。所长向我们作了一段小小的认真训
话,训的是结婚生活的严肃责任,祝贺我们幸福。然后我们出去,这就自自由由结过婚
了。罗美克先生和太太啊!我们在海滨一家大饭店里住了一个星期,然后便出国去。只
要想到好玩儿的地方,我们便旅行到那里去,费用在所不计。那三个星期真是畅快极了。
    我们去了希腊,到了意大利的翡冷翠,访威尼斯,徜徉在利都海滨胜地,然后赴法
国的利维拉,再去多罗迈特,有一半的地名我现在都忘记了。我们坐客机,包一艘潜艇,
或者在又大又漂亮的汽车。我们在逍遥自得时,也从爱丽那里猜测到,葛莉娜依然在家
里的战线上做她自己的事情。
    我们一面旅行,一面寄信,一面把所有爱丽留给她的形形色色的明信片和函件都转
寄。
    “当然,将来会有结帐的一天,”爱丽说道:“他们会像一片兀鹰云一般朝我们身
上扑下来,但在到了那个时候以前,我们还不如享受享受吧。”
    “葛莉娜怎么办?”我说:“他们发现了真相,不会很生她的气吗?”
    “呵,当然会呀,”爱丽说道:“不过葛莉娜不会在意,她很坚强的。”
    “那不会使她丢掉差事,而不得不另外找工作吗?”
    “她为什么要另外找工作做?”爱丽说:“她会来和我们一起住呀。”
    “不行!”我说。
    “不行,你这是什么意思?美克。”
    “我们不要任何人住在一起。”我说。
    “葛莉娜不会有妨碍的,”爱丽说道:“而且她很有用处。说实在的,没有她我真
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样样事情都由她经管着啊。”
    我蹙紧眉头:“我可不喜欢那样儿,再说,我们要自己的房屋——梦想的宅第。毕
竟,爱丽——我们要这幢房屋是我们的呀。”
    “不错,”爱丽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但那还是一样的——”她踌躇了
一下:“我的意思是,葛莉娜没有地方可住,那对她太刻薄了吧。何况,她跟我一起,
样样事情都在替我办,到现在都四年了。只要看看她是帮了我多大的忙,结了婚以及所
有的事情。”
    “我不要她的影子随时都在我们中间!”
    “美克呵,她可根本不是那样儿的人啊,你还根本没有见过她的面呢。”
    “没有,没有,我知道还没见过,不过——这跟喜不喜欢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爱
丽,我们只要自己自自在在的。”
    “美克,亲爱的!”爱丽轻轻说道。
    这件事我们暂时搁下了。
    在我们的蜜月旅行期中,会到了桑托尼,那是在希腊,他住在海边附近的一户没人
住的小屋子里。看上去他病势沉重,比起一年前我见到他时恶化了很多,这使我吃了一
惊。他热烈地欢迎了爱丽和我两个人。
    “你们两个,举行过婚礼了”他说。
    “是呀,”爱丽说:“现在我们要请人盖房子了!”
    “我已经在这里替你们画好了平面图,”他对我说:“她告诉过你,不是吗?说她
如何来的,又如何把我打听出来,对我下了——命令,”他说道,这个词儿是他想了想
后说出的。
    “呵!这可不是命令,”爱丽说道:“我只是恳求恳求而已。”
    “你知道我们买了那块地皮吗?”我说。
    “爱丽打电报告诉过我了,寄了好几十张照片给我。”
    “当然,你得先来看一下,”爱丽说:“也许你会喜欢那个地方呢。”
    “我不喜欢那里。”
    “除非你见过,就不会真正知道喜不喜欢吧。”
    “孩子,我已经见过了。五天前我坐飞机到那里去过,在那里会过你们尖脸律师中
的一位——那个英国佬。”
    “克劳福先生吗?”
    “就是那位仁兄,事实上,工程已经动手了;推平地面,清除旧宅的瓦石、地基—
—排水——你们回英国去时,我会在那边接你们。”然后他拿出平面图来,我们就坐下
来看这幢要起造的房屋。除开建筑的立体图和平面图以外,甚至还有一份水彩的写景图
呢。
    “美克,你喜欢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
    “喜欢,”我说:“正是这么一幢,绝对就是这么一幢。”
    “美克,你时常谈这个都谈够了。我在心境异想天开时,总想到那片地区遭人厌恶、
挨过毒咒的。你是个爱上了房屋的人,也许你赢不了,也许根本见不到,乃至于根本盖
不起来。”
    “但是这幢房屋就要盖起来了,”爱丽说:“就要盖起来了,不是吗?”
    “如果老天爷愿意,或者阎王爷愿意的话,”桑托尼说道:“那由不得我啊。”
    “你一点儿都没有——没有好一些吗?”我怀疑地问道。
    “你那个大脑袋瓜儿里记住吧,我再也好不起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胡说人道,”我说:“人随时都能发现治病的特效药,医师都是些阴沉沉的人,
他们放弃病人,当成死定了,到后来病人讥笑他们,看不起他们,又活了五十来岁呢。”
    “美克,我欣赏你的乐观,不过我的病不是那一种。他们把你送进医院,给你换了
血,你又活过来,能活下小小一阵子,得到了那么一小段时间,等等,每一回身体却越
来越衰弱。”
    “你很勇敢。”爱丽说。
    “呵,才不呢,我并不勇敢。一件事情已经定了,就没有什么勇敢可言的了。所能
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安慰。”
    “盖房子吗?”
    “不,不是那个。我的元气一定越来越少,你明白吧,因此盖房子就越来越困难,
而不是更容易;力气不断消失。不,但还是有安慰,有时候是非常古怪的安慰。”
    “我真不了解你。”我说。
    “对,美克,你不会了解我,我想爱丽也不真正了解,只或许会吧。”他继续说下
去,与其说是向我们,毋宁是对自己说:“两件事情并驾齐驱,衰弱和力气,元气日消
的衰弱,挫折掉的力量。你明白吧,现在你所做的并没有什么紧要!反正是要死了,所
以你可以选择任何事情来做。没有半点儿事情能够吓阻住你,没有什么能勒住你,我可
以在雅典的大街上走,朝那些面孔不讨我喜欢的男男女女,开枪把他们打死,想想这一
点吧。”
    “警察也一样要把你逮捕呀。”我指出这一点。
    “当然他们办得到,但是他们还能做什么!充其量要我的命吧。可是,我这条命在
很短期间内,就会被比法律更大的力量要去了呵。他们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吗?把我送
进牢里关二十年——三十年吗?那真是好笑了,不是吗?我要服的刑期决没有二十年、
三十年。六个月——一年——十八个月充其量了,任何人对我没有一点办法可用。所以
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我就是王,能够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这是一种非常任性的
念头呢。只不过——只不过,你们明白吗,并没有太大的诱惑,因为我所要做的,没有
一项是特别外来的或者无法无天的事呵。”
    我们离开了他以后,开车驶向雅典。爱丽对我说道:
    “他人很古怪,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很怕他。”
    “怕桑托尼吗——为什么?”
    “因为他与别人不同,又因为他有一种——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种残忍和
不顾后果。而我以为他想告诉我们,真真正正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增加了他的
不顾后果。假定……”爱丽说道,她以激动的样子望着我脸上几乎是一种着迷的激动表
情:“假定他替我们造了一座可爱的城堡,我们可爱的宅第,就在那松林中的悬壁边上;
又假定我们进来到里面去住。他就在门边,欢迎我们进去,然后——
    “爱丽,然后怎样?”
    “然后,假定他跟着我们进来,在后面慢慢把门关上,就在门边把我们杀掉,割断
了我们喉咙或者什么的。”
    “爱丽呀,你想的这些事真把我吓着了。”
    “美克,你和我的麻烦,便是我们并没有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们都梦想着
那些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啊。”
    “可别想到和吉卜赛庄相关的牺牲了。”
    “是那个名字啊,我想,以及对那地方的毒咒。”
    “那里没有什么毒咒,”我叱叫道:“全都是胡说人道,忘了它吧。”
    那时是在希腊。
 10     我想,是那天以后的一天吧,当时我们在雅典。正在城垣的箭楼阶梯上,爱丽向她
所认识的一批人跑过去,他们是从一艘希腊游轮上岸的。有一个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女
人,离开了团体,急急忙忙从梯级上冲过来,向着爱丽叫了起来。
    “哇,我可从没有想到嘛,真是好呀,谷爱丽吗?唔,你在这里干嘛呀?我却不知
道呢,随旅行团来的吗?”
    “不是,”爱丽说道:“只是在这里待一待。”
    “老天,见到你真是好极了。可瑞好吗?她也在这儿吗?”
    “没有,可瑞在奥国萨尔斯堡吧,我想。”
    “唔,唔,唔,”这个女人望着我,爱丽说得支支唔唔:“我来介绍介绍好了——
罗先生,彭太太。”
    “幸会,幸会。你们在这儿还要待多久呀?”
    “我明天就走。”爱丽说。
    “呵,老天,我再不走的话,赶不上队伍了,我们的介绍说明,我可一个字儿都不
想错过呢。他们可真有点儿着急忙慌,你知道的,到一天的末了简直就筋疲力尽了。有
机会再见,你喝一杯吗?”
    “今儿个不行了,”爱丽说道:“我们要跟着旅行车走了。”
    彭太太赶紧跑去赶队伍,爱丽一直跟着我走上城垣箭楼的阶梯,却转了个身,又向
下走。
    “这一下可把事情摊开了,可不是吗?”她对我说。
    “什么事情摊开了?”
    爱丽一两分钟都没有答话,然后这才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写信了。”
    “写给谁呀?”
    “呵,写给可瑞,写给博南克姑父,我想,还有安德伯伯。”
    “安德伯伯是谁,又是位新人物嘛。”
    “厉安德,并不是真正的伯伯,是我一位主要监护人,托付人,或者随便你怎么称
呼吧。他是位律师——很有名气。”
    “你信里面要写些什么?”
    “我要告诉他们,我结婚了。刚才我不能贸然就和彭洛娜这么说:‘我来介绍介绍,
这是我先生。’那会召来吓死人的一声尖叫,大喊大叫的:‘我从没听说到你结婚了呀,
好人儿,把这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吧。’等等。只有我继母,傅南克姑父,和厉安德伯伯
应该最先听到,那才算公平。”她叹了口气:“呵,好吧,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有过
一段可爱的时光了。”
    “他们会说些什么,或者有什么行动?”我问道。
    “料得到的是,搞得鸡飞狗跳。”爱丽用她那平平静静的方式说道。“如果他们要
那么做,也不要紧,过一阵他们就想通了。我也料到,我们一定要开一次会吧。我们可
以到纽约去,你乐意去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这码子事我半点儿也不乐意,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桑托尼一到那里,望着我们
的房屋,一块砖一块砖砌将起来。”
    “我们可以办得到呀,”爱丽说道:“话又说回来了,一家人开会也用不了多久。
很可能就那么漂漂亮亮一大排就行,一下子就混过去了。不是我们飞到那里去,就是他
们飞到这里来。”
    “我听你说过,你的继母在萨尔斯堡吧。”
    “呵,我刚刚说过,如果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那这话就很奇怪了。不错,”爱
丽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要回家去同他们见面。美克,我希望你不会太介意吧。”
    “介意什么——你的一家人吗?”
    “对呀,如果他们对你别别扭扭的,你不介意吧?”
    “我想和你结了婚,那是非付不可的代价吧,”我说:“我会忍的。”
    “还有令堂呢?”爱丽真是考虑周到。
    “爱丽,看在老天份上,你可别想法子安排你那位穿得华丽、大摆架子的继母,和
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上的妈妈见面吧。她们要是见了面,彼此会谈些什么?你想过吗?”
    “假如可瑞真是我妈妈,那她们彼此可就有好多话要谈了,”爱丽说道:“美克,
我希望你不要对她们太固执!”
    “我吗!”我怀疑地说道:“你们美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我是上错了轨道的人,
可不是吗?”
    “你也用不着写在纸片上,挂在自己身上啊。”
    “该穿什么衣服合适,我不知道,”我说得痛苦:“该用什么恰当的方法来谈事情,
我不知道;关于绘画啦,艺术啦,音乐啦,说真的我是一窍不通;我现在刚刚只学到了
给谁小费,给多少。”
    “你不这么想吗?美克,那不使你更觉得兴奋吗?我想是吧。”
    “无论如何,”我说:“你不要把我母亲拖进你家的团体中去。”
    “我并不是提议把任何人拖进任何东西里面去,不过我想,美克,我们回到英国后,
我应该去见见你母亲。”
    “不行!”我爆炸般地吼了起来。
    她望着我,神色相当惊诧。
    “为什么不呀?美克,我的意思是,除开任何事情不说,不去看是非常失礼的呀。
你告诉过妈妈说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呢?”
    我没有回答。
    “我们回到英国以后,你告诉她结婚了,带了她来看我,这不是更简单的办法吗?”
    “不行,”我说,这次并不那么爆炸了,但依然相当加重语气。
    “你不要我同她见面是吗。”爱丽缓缓说道。
    当然,我并不是,我以为这件事够明显的了,但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解释,不
明白自己要怎么才能解释。
    “那么做并不太恰当,”我慢慢地说,“你一定要见面,我敢肯定一定会惹出麻烦
来。”
    “你以为她不会喜欢我吗?”
    “没有一个人能忍得住不喜欢你,但是那并不——呵,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是
她也许会烦恼,为难。毕竟,这个,我意思是我这次结婚门不当户不对,这是种老式看
法,她不会高兴的。”
    爱丽缓缓摇摇头。
    “这年头儿里,真还有人这么想吗?”
    “当然他们这么想,在你的国家里,他们也这样想。”
    “不错,”她说:“在某些方面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在那里有了
大……”
    “你意思是一个人赚了大钱吧。”
    “这个,并不仅仅只是钱呀!”
    “就是钱,”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大钱,就受人敬仰、赞佩,至于他
出身是什么所在,那倒无关紧要了。”
    “这个,天下乌鸦一般黑啊。”爱丽说道。
    “爱丽,拜托拜托,”我说:“求求你不要去看我妈妈。”
    “我依然认为这不合情理。”
    “不,这并不会,难道你不认为我知道,什么事情对我母亲最好吗?她会烦会乱,
我告诉你她会的。”
    “但是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过婚了。”
    “好的,”我说:“这点我会办到。”
    我心中念头一动,在国外写信告诉妈妈,要容易得多。那天晚上,爱丽写信给博南
克姑父、厉安德伯伯和继母可瑞,我也写了封自己的信,信很短。
    “妈妈您好,”我写道:“这是我早就该禀告您的,只是觉得有点儿别别扭扭。三
个星期以前我结婚了,这件事相当突如其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性格非常温和,
有很多钱,有时候钱多会使很多事情很别扭的。我们要在国内一处地方建造一幢房屋。
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行,一切都好,儿美克禀。”
    这天晚上我们写信的结果,多多少少并不相同。妈妈过了一个星期,才寄了封信来,
十足她老人家的典型。
    “美克儿,见来信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将来非常快乐。顺向近好,母字。”
    爱丽预言的可一点儿不错,她那一方的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许许
多多记者包围住我们,要我们这次诗情画意的婚事消息,报纸上一则则的新闻,都是关
于谷家女公子和她这次悱恻缠绵的离家出走。银行家和律师纷份来了信,最后安排了正
式的会面。我们在吉卜赛庄工地见到了桑托尼,看了看房屋结构的平面图,讨论了很多
事情,看了许多在进行的工作,便到了伦敦。在郭里奇大饭店订了套房一间,就像旧世
界书里所说的一样,准备承受骑兵的攻击。
    头一个来到的是厉安德先生,他是位上了年纪的人,仪容整整洁洁,表情冷冷淡淡,
个子又高又瘦,态度温和有礼。他是波士顿人,从他声音里听不出是美国人嘛。通过电
话后,他在中午十二点,到我们住的套房来拜访。我看得出爱丽紧张兮兮的,虽然她装
得若无其事的。
    厉先生吻了吻爱丽,然后伸出一只手来,含笑对着我。
    “好了,爱丽乖孩子,你的气色很好嘛,可以这么说,是娇艳异常呢。”
    “安德伯伯,您好吗?怎么来的?坐飞机吗?”
    “没有,我坐的是‘玛丽皇后号’,这一趟旅行非常愉快。这位是你先生吗?”
    “是的,罗美克。”
    我演起戏来了,或者以为自己在演戏。“您好吗?”我说。然后问他要不要来杯酒,
他愉快地谢绝了。人坐在一把镀金扶手的高背椅上,依然微微笑着,从爱丽望到我。
    “好了,”他说道:“你们两个年轻人真把我们给震住了。一切都情意绵绵吧?
呃?”
    “我很抱歉,”爱丽说:“真的非常抱歉。”
    “真的吗?”厉先生说得相当冷淡。
    “我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爱丽说。
    “我还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孩子。”
    “安德伯伯,”爱丽说道:“您知道得清清楚楚嘛,如果我的婚事在任何一种方式
下进行,那都会是件最吓坏人的大惊小怪呀。”
    “为什么会有那么吓坏人的大惊小怪?”
    “您知道他们一直是什么情形的吗,”爱丽说:“您也知道的,”她责备地加上一
句,又说道:“我接到可瑞两封信,昨儿一封,今儿早上又一封。”
    “好孩子,你一定要把滚动打点儿折扣,在这种环境下,那是自然而然的呀,你不
这么想吗?”
    “我要和谁结婚,怎么结婚,在什么地方结婚,那都是我的事。”
    “话虽如此说,但是你就会知道,任何家庭里的女性,都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说实在话,我已经替大家省了好多麻烦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
    “但这是真实情形,一是吗?”
    “可是你大搞特搞瞒天过海,不是吗?有人帮你的忙,那个人应该知道有更好的办
法来做到的。”
    爱丽满脸绯红。
    “您是说葛莉娜吗?她所做的都是我请她办的呀,他们都对她非常不满吗?”
    “当然,她也好,你也好,料到还有除此以外的情形吗?记住,她在地位上是一个
可以信赖的人吗?”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谈的是你成年以前的那段时间,在那段时候就开始欺瞒起来了,不是吗?”
    “您不能怪爱丽,厉先生,“我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继续下去的是什么,又
因为她亲人都在另一个国家,我很不容易和他们接触接触。”
    “我十分了解,”厉先生说:“葛莉娜寄了几封信,寄了一些消息给谷太太和我,
是出于爱丽在这儿的要求,如果我可以说什么的话,这件事表现得很有能力。你见过葛
莉娜了吗?美克,我也许可以叫你美克了吧,因为你是爱丽的先生。”
    “当然可以,”我说:“叫我美克好了。不,我还没有见过葛莉娜小姐。”
    “真的吗?在我看起来真是出乎意料以外了,”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好一阵子:
“我还以为你们结婚时她在场的呢。”
    “没有,葛莉娜当时不在。”爱丽说道,她白了我一眼,我改口改得很不舒服。
    厉先生的眼光依然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使得我很不自在起来,似乎要多说些什
么,然后又改变了主意。
    “我只怕,”他过了一会儿以后才说:“你们两个人,美克、爱丽,会不得不忍受
爱丽家庭很多的责备和批评了。”
    “我想他们会一窝蜂般朝我扑下来。”爱丽说道。
    “十有八九吧,”厉先生说道:“我一直没法打开这条路。”
    “那您在我们这一边儿了,安德伯伯。”爱丽笑着朝他说。
    “你可不能要求一个谨慎的律师到那种程度,我已经学到了,在人生中接受既成事
实总是聪明的。你们两个已经彼此爱上了,也已结了婚,爱丽我知道你要说,已经在英
国南部买了一片地产,已经动工在上面盖一幢房屋。因此,你们打算住在这个国家,是
吗?”
    “我们打算在这里建立家庭,是的,您反对我们这么做吗?”我说道,声音里有些
儿气愤:“爱丽和我结了婚,现在她是英国公民了。所以,她为什么不住在英国?”
    “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嘛,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理由,爱丽不住在她自个儿挑上的
任何国家,或者,的确不只在一个国家里有房地产。爱丽,记得吗?拿索岛上的那幢房
子是你的。”
    “我一直都以为是可瑞的呢,她举止上一向就像是她的一样。”
    “但是实际上的所有权归你所有,长岛也有你一幢房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去的
话;在西部你还有一大批产石油的地产呢。”他的声音很亲切愉快,但我有这种感觉,
他的话正以奇妙的方法冲着我来。这是不是他的办法,想在我和爱丽中间,慢慢地插进
楔块来?我不敢确定,似乎并不十分合道理,把楔块打进去,那个男人的太太有遍布全
世界的财产,富可敌国。如果有什么的话,我应该想到,他会降低爱丽财产权、金钱,
以及所有一切的重要性。如果他显然认为我是一个捞客,那就对我更有利了。但我的确
省悟到厉先生是个阴险人物,任何时候要知道他说话的用意何在——在他那平静、愉快
的姿态后面,心中想些什么,都很困难。他设法以自己的办法,使我觉得不舒眼吗?使
我觉得自己差不多会公然挂上捞客的招牌吗?他又向爱丽说道:
    “我已经带来了相当多的法律文件,都是一定要你和我办好的,爱丽,这许多文件
上很多都要你签字。”
    “好呀,当然,安德伯伯,任何时候都行。”
    “正如你所说的,任何时候,不过不用着急,我在伦敦还有别的事,在这里大约要
待十天左右,”
    十天吗,我想,这可是段长长的时间嘛。我倒是巴不得厉先生不在这儿待十天。他
对我表面上很客气,然而,你也可以这么说,还显示出他依然对很多地方,保留了自己
的判断。不过,当时我还在琢磨,他是不是我真正的敌人。如果他是的话,就不会是那
种摊牌的人。
    “好啦,”他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已经都会过面了,你也许可以说,谈到为了未
来的条件了。我很想和你先生略略谈那么一会儿。”
    爱丽说道:“你可以和我们两个谈呀。”她站起身来,我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
    “可人儿,别冒火了,现在,你不是保护小鸡的母鸡啊。”我轻轻把她推到卧室门
那里去。“安德伯伯要考量考量我,”我说道:“那在他的权利范围以内嘛。”
    我轻轻把她推进双重门,把两扇门都关上,回到这间房里。这是间又大又漂亮的会
客室,我回来,端了把椅子坐在厉先生对面,“好啦,”我说;“开枪吧!”
    “谢谢你,美克,”他说:“首先我要你放心的是,我并不是像你所认为的敌人,
无论哪方面都不是。”
    “这个,”我说:“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说话的声音对这一点并不十分有把
握。
    “我开门见山地说吧,”厉先生说道:“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面前,我既是她的监护
人,也好喜欢她,所以我说话很坦白。美克,也许你还没有充分赏识,但爱丽是一个最
最与众不同的既温柔、又可爱的女孩儿。”
    “您用不着耽心,我正爱着她呢,没错。”
    “那并不是同一件事情,”厉先生说道,姿态冷冷淡淡的:“我希望你就像爱她一
样,也能赏识她,是多么真正可爱,而在有些方面,她也是非常脆弱的一个人。”
    “我会尽力,”我说:“我并不以为自己一定要非常努力,她是顶尖人物,爱丽
是。”
    “所以我就可以把打算要说的话说下去了,我的牌都摊在桌上,极其坦白。你并不
是我希望和爱丽结婚的那一种青年人。我喜欢她,就像她家人一样,喜欢她能和一个门
当户对的人结婚。”
    “换句话说,花花公子。”
    “不,并不只是那一点;门当户对,在我认为,这是婚姻的理想基础。我并不是谈
到势利的态度。毕竟她爷爷谷汉曼,也是从码头工人起家发迹,到末了成为美国最大的
富翁之一。”
    “你也可以知道知道,我也会同样这么干的,”我说:“也许到末了我会成为英国
最大的富翁之一。”
    “样样事情都可能,”厉先生说道:“你有雄心往那条路上走吗?”
    “并不只是为钱,”我说:“我要……要到达一个地位,干一番事情,而且……”
我踌躇一下,停了下来。
    “你有勃勃雄心嘛,我们可以这么说吗?这个,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可以保
证。”
    “我开头还差得远,”我说:“从零开始,我无名小卒一个,也不打算冒充别的。”
    他点点头表示赞许。
    “说得很好,非常坦白,我很欣赏。好了;美克,我并不是爱丽的亲人,但是行动
上是她的监护人,也是她爷爷交付的,是她一切事情的信托人,我经管她的财产和投资。
因此,我对那些负有一些责任。所以,我对她自己所选的丈夫,想就能够知道的了解了
解。”
    “好吧,”我说:“你可以向我提问题,我想,你可以很轻而易举得到所喜欢的任
何资料。”
    “的确如此,”厉先生说:“这是对取得资料的一种方法,所采取的聪明预防措施。
不过实际上来说,美克,我喜欢从你嘴里亲自说出我能知道的一切,很高兴听一听你一
直到现在的经历。”
    当然我不喜欢这一点,料想他知道我不喜欢。在我这种地位上的人,没有一个会喜
欢呀。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是第二天性嘛。我得把求学和以后,在这种观点的指引下,
把事情略略掩盖一点,说些少数事情,把真情实相多延伸一点。我对这一招并不觉得难
以为情,认为这是自然而然。我想如果你要活下去,要做的就是这一码子事情,为自己
创造出好形象来。人们以你自己的评价来看你,而我可不愿像狄更斯笔下的小伙子。他
们在电视上看那些小说,我得说这是为了自己的好谎话。他的名字叫岳里儿来着吧,老
是低声下气,搓着两只手,实际上却在那种委委屈屈的后面想办法定计划,我可不要像
那样。
    我遇到年轻人在一起,就有充足的准备吹上一番,或者对一个有指望的老板,演出
好的表现。话又得说回来了,人都有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显示出最坏的一面反反
复复来谈并没有好处。不,我为了自己一向干得很好,叙述自己一直到最近的活动。但
却从没有想过,要向厉先生作这一号儿的事情。他相当厌恶向我打听私人事情的念头,
但我根本不相信他不会这么做,还不是问了。所以我就把真情实相毫不修饰都告诉他,
就像你说的一样。
    开端的事实很肮脏,我父亲是个醉鬼,不过我有个贤惠母亲,她拼命工作费尽力量
帮助我受教育。我对于自己的频频改变职业,换了一个工作又一个工作的事实,并不隐
瞒。他是个好听众,很有鼓励性,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然而,我却不时意识到他是多
么精明,只插进一点点儿小问题,或者批评,有些批评也许我毫不戒备就冲进去了,既
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错,我有点儿这种感觉,最好要小心点。过了十分钟以后,我很高兴,这时他往
后靠在椅子上;这次调查庭,如果你能这么称的话--但却一点儿都不像,似乎结束了。
    “罗先生——美克,你对人生有一种冒险进取的态度嘛。那并不坏,你和爱丽在建
筑的这幢房屋,再多说点儿给我听听吧。”
    “这个,”我说:“这幢房屋离一处名叫‘查德威市场’的镇市并不远。”
    “不错,”他说:“我晓得在什么地方,实话实说吧,我跑过去看了一下,要说得
更实在一点,就是在昨天。”
    这可略略使我吃了一惊,从这一点看,他可是旁门左道这一号儿的人物嘛,装成不
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呢。
    “那地方很漂亮,”我辩护地说:“我们要盖的这幢房屋也会很美,建筑师那个家
伙叫桑托尼,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不过……”
    “呵,听说过,”厉先生说:“在建筑界里,他很有些名气。”
    “我想,他在美国有过建筑工程。”
    “不错,他是个大有才能、很有前途的建筑师,不过倒霉的是,听说他的身体不
好。”
    “他以为自己命在旦夕了,”我说:“不过我不相信,我认为病会治好,人也会复
元,做医师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希望你的乐观有见地,你是位乐观人士嘛。”
    “我谈的是桑托尼。”
    “你们做得很好。”
    这老家伙用上代名词“你们”,我认为很好。那就不会让人想到,是爱丽自个儿买
的了。
    “我已经和克劳福先生商讨过了。”
    “克劳福是谁?”我略略皱起眉头来。
    “克劳福先生,是英国黎克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他经手办这桩地皮买卖,这家事务
所很不错,而我揣测这块地买得很便宜,我甚至可以说,对这么便宜的价钱十分吃惊。
因为我对英国目前的情况很熟悉,甚至说到这桩买卖,都有点觉得困惑;我想克劳福能
用这么低价买到手,自己也出于意料之外;我想你也根本不知道,这片地皮怎么凑巧这
么便宜,克劳福对这件事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事实上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来时,看上
去他还有点儿难以为情呢。”
    “呵,这个,”我说:“那片地挨过毒咒的。”
    “你说什么呀?美克,我没听明白。”
    “毒咒,您哪,”我解释道:“吉卜赛人的警告,那一类的事情,当地人都知道那
里叫吉卜赛庄。”
    “呃,一个传说吗?”
    “不错,似乎相当困惑,我不知道是多少人编出来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好久以前,
出过一回命案或者别的事情吧。一对夫妇和另外一个男人,有些人传说是做先生的开枪
打死那两个,然后又自杀,至少裁决书是那么说的。可是所有形形色色的传说满天飞,
我想没有一个真正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打那以后,那块地产转
了四五次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在那里待得久。”
    “呵,”厉先生恍然大悟地说道:“不错,地道的英国民间传说嘛。”他若有所思
地望着我:“而你和爱丽不怕那种恶咒吗?”他说得很轻松,微微含笑。
    “当然不怕啦,”我说:“爱丽也好,我也好,都不信那种邪门。实际上,那是件
吉祥事呢,因为有了那个,我们才买得便宜啊。”我一说过,心中马上想到,在某方面
说是吉祥,可是想到爱丽所有的金钱和财产,以及其余的所有一切,买了一块地皮,便
宜也好,最高价也好,那都当不得一回事呀。后来又想到,不,我错了!话又得说回来,
她爷爷由一个码头工人变成百万富翁,像那样儿的一个人,一向都巴不得低价进高价出
呢。
    “这个,我倒并不迷信,”厉先生说道:“从你们的财产上来看,这处地方相当壮
观,”他打了一下顿:“我只希望你们将来搬进那幢房屋里住下来时,不要让爱丽听到
太多的这一类传说。”
    “我会尽自己的力,每一件事都不让她听到,”我说:“我并不以为会有什么人,
会向她说些什么。”
    “住在乡下的人,非常喜欢翻来覆去说那一号儿的传说,”厉安德说:“美克,可
得记住,爱丽可并不像你一样的坚强,她很容易受人影响。仅仅在某一方面,可使
我……”他将所要说的活停了下来,一只手指头敲着桌子:“现在我要同你谈一件很困
难的事,你说过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葛莉娜。”
    “没有,我刚才说过了,到现在还没见过。”
    “奇怪,非常稀奇。”
    “这个?”我探询地望着他。
    “我原来几乎可以断定你已经见过她了,”他慢吞吞说道:“你对她知道有多少
啊?”
    “我知道她和爱丽在一起有过一段时间了。”
    “爱丽十七岁时起,她们就在一起了,她的职务有责任也有信托,初来美国兼有秘
书和女伴的身份,可瑞,谷太太,也就是爱丽的后母离开家时,她又是一位女伴,而可
瑞离家,我得说是经常会有的事。”他说到这一点特别冷冷淡淡的:“我推测,她是个
出身很好,各方面都出色的女孩,一半瑞典人,一半德国人,爱丽自然而然就变得依恋
上她了。”
    “我推测也是。”我说。
    “我想,在某些方面,爱丽几乎太依恋她了,我这么说你不要介意。”
    “不会,为什么我要介意呀?”就事实上来说,我已经——这个,我自己已经想到
过一两次,这也是葛莉娜,那也是葛莉娜。我弄得——这个,我知道不关自己的事,但
有时实在是腻味透了。”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表示过,要你见见葛莉娜吗?”
    “这个,”我说:“要解释起来不容易。不过我想,不错,我想她或许温温和和地
暗示过那么一两回,但是,呃,我们需要彼此交往。除此以外,呃,这个,我想我自己
并不要同葛莉娜会面,我的爱丽,不要同别人一起共有。”
    “我明白,不错,我明白,爱丽没有提议要葛莉娜参加你们的婚礼吗?”
    “她倒是提议过。”我说。
    “但是——但是你却不要她来,为什么?”
    “我说不上——真格儿的也说不上。只觉得这个葛莉娜,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或
者婆娘,一向在样样事情里横插着一杠儿。你知道的,替爱丽安排生活、寄明信片啦、
寄信啦、填文件啦、安排整个行程啦、把行程告诉家庭啦。我觉得爱丽有点儿依赖葛莉
娜,让葛莉娜管理她,而她去做葛莉娜所要求做的每一件事。我——呵,我很抱歉,厉
先生,或许我不应该说这些事;可以说我完全是嫉妒。反正,我当时就冒火,说不要葛
莉娜参加婚礼,婚礼是我们两个人的,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所以我们就去了婚姻
登记所所长办公室,由他的办事员和打字员作了两位证人,我敢说,那是我的意思,不
肯让葛莉娜到场,而要爱丽属于我。”
    “我明白,不错,我明白了,而且我想,假如我能说一句的话,美克,你很聪明。”
    “你也不喜欢葛莉娜吧。”我说得很机灵。
    “美克,如果你连葛莉娜都还没有见过一面的话,可不能用‘也’这个字眼。”
    “是呀,我知道,不过,这个,我意思是如果你对一个人听说了好多关于他的话,
自己就可以形成对他的一种印象,一种判断吧。呃,这个,就叫它吃飞醋吧,为什么
‘你’不喜欢葛莉娜呢?”
    “这并没有偏见,”厉安德先生说:“不过,美克呀,你是爱丽的先生,而我心中
总是以爱丽的幸福为重,我想葛莉娜对爱丽的影响力并不理想,她自己负担的太多了。”
    “你想她会不会在我们中间挑拨是非?”我问道。
    “我想,”厉安德说:“我没有权利说任何那一类的话。”
    他坐在那里,小心翼翼望着我,眨巴着眼儿,就像一只千年老龟。
    我丝毫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了,他先说了,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
    “那么,没有什么建议,说葛莉娜会择定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如果我不答应,就不会的。”我说。
    “呵,这就是你的感觉吗?这个主意还没有决定吧。”
    “爱丽的确说过这种话,不过,厉先生,我们刚刚燕尔新婚,我们要自己的房屋—
—我们的新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想,当然她会来待一段时间,那是自然而然的
事。”
    “据你这么说,那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你或许也意识到这一点,要是就以后
的聘雇上来说,葛莉娜的处境多少有点儿困难了。我意思是,这并不是爱丽对她的想法
是什么,而是雇用她、信托她的人对她的感受了。”
    “你的意思是,你或者谷什么名字的太太,不会建议她再待在这一个职位上,是
吗?”
    “他们不可能这么做,除非这方面履行了纯粹是法律上的要求条件。”
    “而你认为她会来英国,靠爱丽生活?”
    “我并不要使你有太多的私心去反对她,毕竟,这些事大部分都在我心里,我对她
所做过的事,以及做那些事的方法。有些我不喜欢。我想爱丽最慷慨,我们可以说,在
各方面摧残葛莉娜的前途,她一定会很难过。她也许很冲动任性,一定要葛莉娜来和你
们一起住。”
    “我想爱丽不会坚持吧,”我慢吞吞说道,但还是有点儿担心,想必厉安德也看出
来了。“可是,我们——我的意思是,爱丽——就不能够发年金资遣她吗?”
    “我们可不应该用那种字眼儿来说,”厉先生说:“要用年金资遣任何人,就会联
想到年龄,而葛莉娜是个年轻的女人,而且我可以说是很妩媚的年轻女人,实际上,漂
亮。”他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补充上一句:“她对男人也非常有吸引力的。”
    “这个,或许她会结婚吧,”我说:“如果她是那么好,为什么在这以前还没有结
婚呢?”
    “我相信有好些人追求,但是她却从不考虑他们。然而,我想,你的建议非常有见
解。可能实施一点点,而不会伤及任何人的感情。也许看起来,在爱丽这方面,这是件
很自然的事,她已经达到了岁数;她的婚事又得到葛莉娜办公室的帮忙--送她一笔候,
作为适当的感谢吧。”厉先生说到最后这句话,声音就像是酸柠檬汁。
    “这个……,倒是很好嘛。”我高兴地说。
    “我又看出你是个乐观派来了,我们希望葛莉娜会接受这份送她的东西吧。”
    “她为什么不会接受?如果她不要那才真是神经病呢!”
    “我也不知道,”厉先生说道:“我所要说的就是,她如果接受了,那才是非比寻
常呢。当然,她们还会保持友好关系的。”
    “你想——你怎么想?”
    “我很乐于看到她对爱丽的影响力烟消云散,”厉先生说,人站了起来:“我希望
你会帮我的忙,竭尽一切力量,达到这个目的吧?”
    “这一点可以打赌,”我说:“我最不愿意的一件事,就是随时都有葛莉娜来注意
摆布我们。”
    “到你一见到她时,也许就会改了主意。”厉安德先生说。
    “不会的,”我说:“我不喜欢管理事务的女人,不管多么能干,多么俏多么娇。”
    “谢谢你,美克,这么耐烦听我的话,希望你们两位能赏光,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下星期二可以吗?可瑞和博南克那时候说不定到伦敦了。”
    “那我非得同他们见见面的了,我想。”
    “那是当然啦,少不得要见的呀,”这一回他向我微微笑了,比起以前的笑容似乎
实在得多。“你一定不能太放在心上,”他说道:“我料得到,可端对你一定会很厉害,
博南克也会完全不通人情,鲁朋在目前这段时候也消不了这一股子气。”
    我不知道鲁朋是谁,我想,大概是另外一个亲戚吧。
    我走到那两扇连结的门边,把门打开,“来吧,爱丽,”我说:“审讯完毕!”
    她回到客厅里,很快望望厉安德和我,走过去亲了亲他。
    “好安德伯伯,”她说:“我看得出你对美克很好。”
    “哇,我的好孩子,我不对你先生好的话,将来我对你就没有多大用场了,是吗?
我总有权利随时向你们贡献贡献点儿意见的吧。你知道,你们两个都非常年轻呵。”
    “好的,”爱丽说:“我们会洗耳恭听。”
    “现在,我的好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同你说一句话。”
    “现在轮到我这个多余的人退场了。”我说,也走进了卧室里。
    表面上我把两扇门都关上了,可是到我进去以后,又把里面那一扇打开;我可不像
爱丽所受的教养,所以我急于想知道,这个两面人的厉安德究竟是个何许人也,可是实
际上却半点儿都没有什么用得着去听的,他向爱丽提供了一两句聪明话作劝告,说她一
定要省悟这点,我可能会发觉一个小子娶富家小姐的困难;然后又继续谈到如何替葛莉
娜安顿。她热切同意这一点,说她正要亲自问问她呢。他还建议她对可端也要再作安排。
    “你应当这么做,原本一点儿也用不着,”他说:“她靠几个先生的赡养费,就能
生活得很好。而她也知道,她从你爷爷留下来的信托基金中,有收入但要付所得税,虽
然并不很多。”
    “但是你认为我还应当多给她一些吗?”
    “我认为就理与法上来说,你都用不着。但是我想到的是,如果你这么做,就会发
现她的讨厌和阴险并没有减少。我可以用一种所得增加的方式来办。你可以在任何时候
加以取消。如果你发现她存心不良散布谣言,说美克或者说你、乃至你们一起生活的坏
话。她知道你能做得到的事,就会使她的舌头不致放出这种有毒的倒刺了,而这都是她
最拿手的事。”
    “可瑞一向恨我,”爱丽说:“我早就知道。”她又颇为怯生生问道:“安德伯伯,
你的确喜欢美克,不是吗?”
    “我认为他是个极其吸引入的年轻人,”厉先生说:“而我也相当明白了,你为什
么会下嫁于他。”
    我想,这可真是我巴不得的一句好话。而我并不真正是这一类人,自己也知道。我
把门轻轻推上,一两分钟内,爱丽就来找我出去。
    我们两个人正站在那里,向厉安德道别时,就听有人在敲门,一个侍应生拿了份电
报进来。爱丽接过来拆开,惊喜地叫了起来。
    “葛莉娜打来的,”她说道:“今儿晚上她就到伦敦,明天就会来看我们,太好
了!”她望着我们两个。“不是吗?”她说道。
    她只见到两张板着的脸孔,听见两种客客气气的声音。一个说:“是呀,的确,我
的好孩子。”另外一个说:“当然!”
 

11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去买东西,直到比我预订回来的时间更晚才回到大饭店。只见爱
丽坐在中央的休息室里,她对面是一个个子高高的金头发小姐,果然就是葛莉娜了。两
个人正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对于描写人物我素来都不行,但是对于形容葛莉娜倒是要试试看。最先要说的,你
不能否认这一点,诚如爱丽所说过的,非常之美;也如同厉安德勉勉强强承认的,非常
妩媚。这两件事实际上并不相同。如果你说一个女人妩媚,那并不指你自己确实赞赏她。
我料想,厉安德并不赞赏葛莉娜。但也还是一样,一到葛莉娜走过休息室进了一家大饭
店或者餐厅时,男人都掉转头来望着她。她是北欧典型的金发美人儿,纯金黄色头发,
并没有伦敦高级住宅区的传统——直直地垂落在脸部两侧,而按照当时的流行——高高
卷起在头上。看得出她是哪一国人——瑞典,要不就是德国北部。事实上,插上一对飞
翼,她就可以到化装舞会里,变成神话中的一员女飞天了。她的眼睛亮晶晶明晃晃,身
材轮廓真叫人艳羡。我得承认了,她真是天生尤物!
    我走到她们坐着的地方,同她们一起,向两个人都打了招呼,希望自己的举止自自
然然和和气气,虽则止不住觉得有点儿笨手笨脚,因为我演戏不在行嘛。爱丽立刻说道:
    “终于见到了吧,美克,这位是葛莉娜。”
    我说话了,猜想到这毋宁是一种滑稽,却不是非常快乐的姿态。
    “葛莉娜,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
    爱丽说道:
    “你也知道得非常清楚的,要不是葛莉娜,我们决计不可能结婚的噢!”
    “那还是一样吧,反正我们要想办法的呀。”我说。
    “如果我家中人像一吨煤一样,落在我们头上,想办法也不行的吧;他们反正会设
法把婚事搅垮的。告诉我,葛莉娜,他们是不是很生气?”爱丽问道:“你既没有写信,
也没有告诉我们半点儿这方面的事。”
    “对一对蜜月期间燕尔新婚的人,”葛莉娜说:“我知道有比写信更好的方法。”
    “但他们不是对你很生气吗?”
    “当然啦!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准备认了!”
    “他们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尽他们办得到的,一应俱全。”葛莉娜说得高高兴兴:“当然,一开始就是开除
我。”
    “不错,我料想那一定免不了。不过——不过你做了些什么?话又得说回来,他们
可不能不给你一封证明函吧。”
    “当然他们可以,而且,从他们的观点上说,毕竟派我的是一种托付职位,却可耻
地糟踏了,”她说:“还乐于糟踏呢!”
    “可是你目前做什么呢?”
    “呃,我找了份工作,立刻就可以上班了。”
    “纽约吗?”
    “不,就在这里,伦敦,秘书工作。”
    “不过你没事吧?”
    “好爱丽啊,”葛莉娜说:“一有个风吹草动时,你就料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寄给我那张可爱的支票,我怎么还能有事。”
    她的英语很不错,根本听不出外国味儿来,只是她用了很多俗语,有时用得并不对
头。
    “我看了点世界,自己在伦敦安顿下来了,又买了好多的东西。”
    “美克和我也买了好多东西吃。”爱丽说,含笑着回忆。
    “这倒是真的,我们在欧洲大陆上买东西,可真是过瘾;有钱可花,甭操心财务上
的限制,实在玄妙极了。为我们那幢房屋,在意大利买织花锦缎和布料;在那里、还有
在巴黎,也买了油画,付的钱数其是难以相信。从来梦想不到的世界,豁然在我面前展
开了。”
    “你们两个人的神色都好快乐嘛。”葛莉娜说。
    “你还没有见到我们的房子呢,”爱丽说道:“那才真叫好呢,就像我们所梦想的
一样,不是吗?美克。”
    “我已经见到了,”葛莉娜说:“我回到英国的头一天,就雇了辆车开到那里去过
了。”
    “好吗?”爱丽说。
    我也说:“好吗?”
    “这个,”葛莉娜考虑着说,头从这一边摆到那一边。
    爱丽的神色大变,恐怖地大吃一惊;但是我不了解,却立刻看出来葛莉娜有点儿和
我们开玩笑。我心中有电光石火般一动的想法,觉得她这种玩笑并不厚道,但这念头却
没有在心中生根。葛莉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好听,使得很多人都掉转过头来
望着我们。
    “你们真该看看自己的脸孔,”她说:“尤其是你,爱丽,我只是稍稍地逗你们玩
一下嘛。那真是一幢了不起的宅第,好漂亮,那建筑师真是天才。”
    “不错,”我说:“他可真是出类拔萃,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我已经见过了,”葛莉娜说:“我去那天他人就在那里。的确,出类拔萃的人,
或许应该说有点吓人,你们不这么想吗?”
    “吓死人?”我说,出乎意料以外:“在哪一方面?”
    “呃,我可说不上,那就像他望穿了你——这个,一直看穿了你的另一面似的,那
真叫人狼狈不堪。”然后她又加上一句,“看起来他病得很厉害啊。”
    “他有病,很重的病。”我说。
    “真可怜,他是什么病,肺结核吗--像这一类的病?”
    “不是,”我说;“我想不是肺结核吧。是什么关于——啊,关于血的病。”
    “噢,我明白了。这年头,医师几乎什么事都办得到的,直到他们把你治死以前。
起先总是设法子治你的病,可不是吗?不过我们别想那个了,想想那幢房子吧,什么时
候交屋?”
    “从外表上看,我想,该快了吧,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幢房子能造得这么快。”
我说。
    “嘿,”葛莉娜漫不经心地说:“那是钱嘛。双班制再加工作奖金——以及其他等
等。爱丽,你还真个儿的不知道自己?你有那么多的钱,这是多么棒啊。”
    但是我却十分知道,我一直都在学,最近这几个星期里学到了好多好多。结了婚,
结果使我一步跨进了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里,这一片天地可不是我在外面所能想象
到的那种。就我一生来说,这件幸福的双打,过去一直是我富裕的最高知识,那就是一
份儿钱进来,又快快把它花费掉,快得就像自己所能找得到的大请客一样。浅薄,当然
啦,我这种阶层人士的浅薄、可是爱丽的天地却截然不同了,那并不是我以前所想的那
样,只是更多的超级奢侈。并不是什么大型浴室,巨宅广厦,更多的照明灯器,一顿顿
的盛筵,和飞快的汽车。也并不是为花钱而花线,在极目所及的人群间出风头。相反,
这种生活出奇地简单——是超越了为轰动而轰动境界以外而来的那种简化。你不会要三
艘游艇或者四辆汽车,一天吃饭也没法子多于三顿,而你买了一幅真正高价的油画,却
发觉哪一间房里都不需要这么一幅,就像这么简单。你无论有的是什么,都是此中佼佼
的货色,倒不因为它是最好,而是因为你喜欢;或者要某一样东西时,为什么不应该有
最好的,那简直毫无道理。你根本没有这种时刻,说什么:“我只怕没法子买得起一件。
所以在一种奇怪的方式里,有时形成了一种出奇的简单,使得我没法子了解。我们以前
考虑过一幅印象派的油画,一幅塞尚的画,我认为是的,可得把画家的名字仔细记住。
一向总是把它和塞刚——我想是个吉卜赛乐队吧——混在一起。后来我们在威尼斯街上
散步时,爱丽停下来看看那些人行道上的画家。大致上来说,他们画的那些恐怖到家的
油画,在观光客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儿。很多画像都有好大一排排闪闪发亮的牙齿,金
黄头发总是拖到了他们脖子上。
    然后她买了幅小不点儿大的油画,只是一幅对一条运河小小一瞥的油画。画画的那
个人,料准了我们的神色,她就用六英镑的汇兑价买了下来。这件趣事我十分了解,爱
丽对这幅六块钱的油画,渴望的心情和对那幅塞尚的画完全一样。
    有天在巴黎,也是同一样的方式,她突然向我说:
    “我们去买一条真正又新鲜又脆的法国枕头面包吧,就着奶油,还有卷成一叶叶的
乾酪吃下去——那岂不快哉!”
    我们真这么做了,而我认为,比起先一天晚上,我们所吃的那一顿盛筵--大约花
了二十英镑——爱丽更加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完全不懂;然后就明白起来了。现在我
能明白的一件别扭事儿,那就是和爱丽结婚,并不仅仅只有乐趣和娱乐;你还得做家庭
作业,还得学习如何进一家餐厅,以及点菜啦,小费给得恰到好处啦——有时另有理由,
你得给得比平时多一点啦,这一类事情;还得记住,吃什么菜就喝什么酒;这些事儿大
部分我都靠观察,可不能去问爱丽,因为这些事情,她用不着了解的。她曾经说过:
“不过,亲爱的美克呀,你喜欢什么就吃什么;要紧的一点就是,侍应生想到你吃某一
道菜,就应当有某一种酒。”这在她并不要紧,因为她生来就是如此,而我就要紧了,
因为我没法儿做自己所喜欢的事。我并不十分简朴,衣服嘛,也是如此,在这方面爱丽
就能帮很多忙了,因为她懂得多。她只领我去那些合适的地方,告诉我,让他们费脑筋
去。
    当然,目前,我的神色不合适,谈吐也不合适,但那都无关紧要,只要懂得点窍门,
而且懂得够多的话,就能够在老厉这些人面前过关;爱丽的后母和姑父来,短时间料想
也过得去;不过实际上到将来半点儿都不要紧。房子落成,我们搬了进去,就会远远离
开每一个人。那就会是我们的王国了。我望着坐在对面的葛莉娜,心中琢磨不知道她对
我们的房屋真正想些什么。反正,那正是我所要的,使我非常满意。我要开车下去,穿
过一条私人车道,在树林中驶过,驶下去到一处杳无人迹的小小海湾,那儿有我们自己
的海滩,不可能有人从陆地那边过来。我以为,那要比在那里下海游泳要好上一千倍,
比起沿着海滩展开一片公共游泳场,上千的人体躺在那里,也要好得多。我并不要所有
那些有钱人毫无道理的东西。我要——我想出来了,用我自己的话——我要……只觉得
所有的感觉在内心涌起。我要一个美得出奇的女人和一幢美得出奇、别人从来没有过的
房屋,要在这幢房屋里,装满了各种极美好的东西——属于我的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属
于我。
    “他在想我们的房子呢。”爱丽说道。
    似乎她已经向我抗议了两次,现在我们应该到餐厅里去了,我无限柔情地望着她。
    那天的后来——已经是晚上了——我们都穿好衣服出去吃晚饭时,爱丽试探地说了:
    “美克,你的确——你的确喜欢葛莉娜,不是吗?”
    “当然我喜欢呀。”我说。
    “你要是不喜欢她,我可受不了。”
    “但是我喜欢呀,”我抗议说:“是什么使你想到我不喜欢?”
    “我也说不上,只觉得你根本不看她,甚至你和她说话的时候。”
    “这个,我想那是因为——这个,因为我紧张兮兮的。”
    “对葛莉娜紧张吗?”
    “是的,她会让人生起一种肃然感,你知道吗?”
    而我又告诉爱丽,我自己对葛莉娜的想法,认为她毋宁有点儿像是神话中的一员女
飞天。
    “可不像歌剧中那种胖墩墩的角色。”爱丽说,哈哈笑了,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我说:“在你一切都很好,因为你认识她有多年了。但她就是有点点儿——这个,
我意思是说她有效率、实际和精于世故。”我挣扎出一串字儿来,似乎都用得不怎么恰
当,突然间我说了:“我觉得——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很不利。”
    “呵,美克!”爱丽的良心不安了:“我知道方才我们有好多事情要谈谈,老笑话
啦,发生过的往事啦,一切一切。我想——不错,我想也许会使你觉得相当不好意思。
不过你们不久就便会变成朋友;她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她告诉过我的。”
    “听我说吧,爱丽,或许她无论如何都要那么告诉你的呀。”
    “不,不是,她才不会呢,葛莉娜说话非常坦白,你听到过的,今儿个地所说的那
些话。”
    这话倒是当真,在吃中饭时,葛莉娜说话并不吞吞吐吐,她对我说话而不是对爱丽
说。
    “你有时想想,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我甚至连你人都没见到,就支持爱丽了。
但是我非常气愤——极其气愤他们所造出来要爱丽过的那种生活,以他们的钱、他们传
统的观念,把一切都捆在一个茧里。她从来没有一次机会自己享爱一下,自己到什么地
方走走,做自己要做的事。她想造反,可是都不知道怎么个造法。因此,不错,好吧,
我来怂恿她;我提议她应该看看在英国的地产;然后我又说了,她到了二十一岁时,可
以自己买一块地,对纽约所有哪些家伙说声再见。”
    “葛莉娜一向都有了不起的主意,”爱丽说道:“她想到的许多事情,我自己就从
来没有想到过。”
    厉安德向我说过什么话来着?“她对爱丽的影响力太大了。”我心中奇怪这话究竟
是真是假。也真是怪事,我认为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我觉得在爱丽内心里有一种东西,
是她从来没有充分感觉到过的,但她知道葛莉娜非常清楚。我敢保证,爱丽对她自己原
来就有的构想,一向都肯接受。葛莉娜说动爱丽造反,而爱丽自己就想造反,只是不知
道如何着手而已。不过这时我对爱丽有了更深的认识,觉得她是最纯朴的一个人,具有
料不到的保留。原以为她只要有相当能力,只要愿意,便可以采取本身的一种立场;问
题在于她并不时常愿意这么做;当时我就想到,要了解每一个人是多么困难呵,哪怕就
是爱丽;甚至是葛莉娜,甚至就是我的妈妈……!她那种用带有惧色的眼睛望着我的方
式。
    “我对厉安德很奇怪,”我说道。我们正在削一些特大号桃子的皮。
    “说真格的,厉安德先生对我们婚事的良好态度,真让我出乎意料。”
    “厉安德先生吗,”葛莉娜说道:“是只老狐狸。”
    “你一向这么说呵,葛莉娜,”爱丽说道:“但是我认为他人倒是蛮好的,很严格,
很得体,以及所有那一套。”
    “好吧,如果你要那么想,就那么想下去吧,”葛莉娜说:“我自己,可是半点儿
都不相信他。”
    “不相信吗?”爱丽说。
    葛莉娜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可敬可靠的擎天柱一根,信托人和律师所具备的条
件一应俱全。”
    爱丽哈哈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他侵吞了我的财产吗?别糊涂了,小姐,有的是成
千上万的银行家啦,查账员啦,核对啦,一切这一类的事情。”
    “呃,说实在话,我预料得不会错,”葛莉娜说:“还是一样,那些人也就是侵吞
财产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人。到那时,个个事后都说:‘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张先生或
者李先生,卑鄙的人。’不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卑鄙的人’。”
    爱丽若有所思地说,她认为,博南克姑父最可能干贪污的勾当,她对这个想法,看
起来并不过度担心或者有什么诧异。”
    “嗯,这个,他看起来像个歹人。”葛莉娜说:“所有那些温和亲切的人,一旦动
手就不得了;但像他那样的,一辈子也不可能干出那种大买卖来。”
    “她是你的舅舅呢?还是叔叔?”我问道,过去我没有时间来多想爱丽的亲戚。
    “他是我的姑父,”爱丽说道:“姑姑离开了他,和别的人结了婚,六七年前过世
了。傅南克姑父就多多少少插在家庭里了。”
    “叔叔辈有三位,”葛莉娜帮忙,说得很亲切:“三条缠住人不放的蚂蝗,你可以
这么说。爱丽的两个亲叔叔都已经死了,一个死在韩战,一个出了车祸,所以她所有的,
就是一位备受赔偿的后娘,一位博南克姑父,这位和蔼可亲缠在家里的先生,还有她表
兄鲁朋,而她管他叫表叔;是她唯一的表兄,还有的就是厉安德和劳斯坦。”
    “劳斯坦又是谁?”我问道,吃了一惊。
    “呃,另外一号儿的理事吧,爱丽,是不是?这么说吧,他管理你的投资和类似的
事项是吧。那种事说真的并不是非常困难,因为你要是有了爱丽那么多的钱,用不着她
做什么就有钱可赚。主要包围集团就是这几个人。”葛莉娜又加了一句:“毫无疑问,
不久你就会遇见他们了,他们会到这里来瞧瞧你。”
    我呻吟了一声,望着爱丽,爱丽说得甜甜蜜蜜轻轻巧巧的:
    “美克,不要紧,他们马上就会走的。”
 
  12     他们的确来了,没有一个人待得很久。不是这个时候——不是头一次拜望的时候。
他们来瞧瞧我,而我觉得很难了解他们,因为当然啦,他们都是美国佬。是那种我并不
十分熟识的一类人,有的还很愉快;举例来说,傅南克姑父,我同意葛莉娜对他的看法,
半点也不会相信他。在英国,我遇见过这一号的人物,他块头很大,挺着个大肚皮,眼
睛下面两大泡,我认为,这使他有种逍遥浪荡的神色,和真实情况相去不远。能想象得
到他是一只眼睛找娘们,另一只眼睛觊觎着,要大捞一票。他向我借过一两回钱,数目
相当小,使他能度过一两天。我认为,与其说是他需要这笔钱,毋宁说是他要试探试探
我,看我借钱痛不痛快。这码子事相当烦人,因为我不敢保证采取哪一种办法最好。直
截了当地来一个爱理不理,告诉他我是个小气鬼好呢?还是表面上装成若无其事出手豪
爽好呢?而后一项却不是我的意愿。不由地心中想:该死的博南克。
    爱丽的后娘可瑞,对我有兴趣,她已经年逾不惑了,衣着华丽,红色头发,装腔作
势的举止。对着爱丽可是甜得不得了。
    “爱丽呀,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一定不要记在心里啦,”她说:“你也要承认,那
可真是一次恐怖的震撼啊,你的婚事就像那样儿的,太秘密了吧。但是,当然我知道这
是葛莉娜教唆你的,用上那种办法,哼。”
    “你千万不要怪葛莉娜,”爱丽说道:“我也无意使你们大家都不舒服。我只想……
唔,少一些大惊小怪………”
    “这个嘛,当然啦,好爱丽呵,你可真了不起呢,所有那些管事的人全都面色发黑
——劳斯坦啦,厉安德啦,我想他们以为会被大伙儿怪罪,说没有好好照看你啦,当然
他们也不知道美克是个什么长相。一点都不知道他竟是这么讨人喜欢,连我自己也不知
道呀。”她冲着我笑笑,笑得好甜,却也是我所见过的最假的笑法!我想如果要有一个
女人痛恨男人,那就是可瑞恨我了。想到她对爱丽那份亲密劲儿,就够明白的了。厉安
德已经回到美国,毫无疑问,向她说过一些小心谨慎的话。爱丽正在把美国一些财产卖
掉,因为她已拿定了主意要住在英国,但要给可瑞一大笔津贴,让她可以住在她自己选
择的地方。没有人会多提可瑞的老公,我猜想他业已远走高飞到世界别的地方去了,孤
零零一个人去了那里吧,十有八九。而我猜想,另外一次离婚也正在审理中吧,这一回
不会有好多赡养费了。她最后这次结婚,那男的比她年轻了好多,引诱力在生理方面而
不是在头寸上。
    可瑞想要这笔津贴,她是个奢侈成性的女人。毫无疑问,老厉明明白白指点过,如
果爱丽选择的话,这笔钱任何时候都会打折扣,假如可瑞目前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批评
得爱丽的新婚夫婿太刻薄的话。
    鲁朋表哥,或者鲁朋表叔吧,这次旅行并没有来,却给爱丽写了封高高兴兴、毫无
拘束的信,希望她非常幸福,但不相信她会喜欢住在英国。“爱丽,如果不喜欢的话,
就立刻回到美国来吧;不要以为得不到欢迎,因为你自会有人欢迎,至少鲁朋表叔会欢
迎你。”
    “他说起来倒挺好听的嘛。”我向爱丽说道。
    “是呀,”爱丽沉思着说,看上去,她对自己这句话并不太有把握。
    “爱丽,你喜欢他们中任何一个吗?”我问道:“或者,我不应该问你这句话吧。”
    “当然,任何事情你都可以问呀。”但她有一阵子没有回答,然后这才说话了,带
着些最后定局和决定的口气:“不,我想我并不喜欢,看上去古怪,但我认定这因为他
们并不真正属于我,而仅仅由于环境,由于亲戚关系。他们没有一个是血肉至亲。我爱
父亲,还记得他,我想他身体很差,爷爷对他很失望,因为他并没有多少做生意的头脑,
也根本不想进商业界,他喜欢到佛罗里达州去啦,喜欢钓鱼啦,诸如此类的事。后来同
可瑞结了婚,我根本不喜欢可瑞——或者,就因为这样,可瑞也不喜欢我。当然,我的
亲娘,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喜欢亨利叔叔和卓伊叔叔。他们很风趣——有些地方比父亲
更加风趣。我想,父亲在某方面,是一个沉默而相当忧郁的人,而两个叔叔,却能自寻
乐趣。我认为,卓伊叔叔有点儿野,那种野劲儿是因为有很多钱;反正,开汽车时撞车
失事的就是他;另外一个叔叔在作战中阵亡。打从那时候起,爷爷就成了个病人,三个
儿子都死了,对他真是恐怖的打击。他不喜欢可瑞,也不太理会远房的什么亲人;举例
来说,鲁朋表叔。他说过,谁也不知道鲁朋要干什么。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作了安排,把
自己的钱交给信托董事会;一大笔钱捐给了博物馆和医院;留下给可瑞生活的足够多的
钱,还有给女婿的一份——那就是博市克姑父。”
    “但是大部分都归你?”
    “不错,我想这也使爷爷有一点点担心,他竭尽了全力为了我,而要这笔钱有人监
督。”
    “靠安德叔叔和劳斯坦吗?一个是律师,一个是银行家?”
    “是呀,我想爷爷认为我自己没法儿照应得很好。奇怪的事,他让我到年满二十一
岁止,——而不是像很多人的做法,要到二十五岁——这笔钱就不归信托董事会保管了。
我想那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吧。”
    “那可真是奇怪,”我说:“在我看起来,应该反过来才对嘛?”
    爱丽摇摇头,“不,”她说:“我想爷爷认为年轻的男人总是很野,寻欢作乐的,
就会有那种邪门女人千方百计把他们套牢;如果让他们有时间去逍遥浪荡——这是你们
英国人的说法吧?——玩个够,倒是件好事。但有一次他对我说:‘假如一个女孩子要
懂事,基本上二十一岁就行了,让她再多等四年,并不会有什么两样。除非你很笨,二
十五也还是一样的笨。’”爱丽望着我微微笑道:“而他并不认为我笨,他说:‘你对
人生也许认识得不多,爱丽,不过你很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人,我想你以后也会永远这
样。’”
    “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爱丽为人相当实在,倒没有想要使我安心而说上些什么,毫无疑问这是真情实况吧。
    “不会!”她说:“我想他在开头时,大概吓得要死,习惯了也就好了。”
    “可怜的爱丽。”我突然说道。
    “你为什么说这句话呀?”
    “以前我对你说过一次,还记得吗?”
    “不错,你说过可怜的小小富家女,这句话也说得相当正确呢。”
    “这一回倒不是有同样的意思。”我说:“我并不是说因为你富所以可怜,我想意
思是……”我迟疑了一下:“你有太多的人,……算计你,围在你周围;想问你要东西
的人太多了,但是却并不真正关心你。这是事买,不是吗?”
    “我想安德伯伯真心关怀我,”爱丽说得有点点儿怀疑:“对我一向很好,很同情。
别人嘛——才不呢,你说得很对,他们仅仅只是要东要西的。”
    “他们来勒索你,不是吗?向你借线,要好处;要你救他们脱离困境,像这一类的
事情。他们吃定了你,吃定了你,吃定了你了!”
    “我想这倒是相当自然的事,”爱丽沉沉静静说道:“但是现在我和他们做了个了
结,我到了英国住下来,以后就不常常见他们了。”
    当然,这一点上她错了,没有能把握住事实。到后来劳斯坦自己来了,带了一大堆
文件、纸张和其他东西,要爱丽签字,要她同意投资。他向她谈到关于投资,她拥有的
股份和财产,以及信托基金的处理。这些在我听起来都莫测高深,既没法子帮她的忙,
也不能提供意见;更不能阻止住劳斯坦欺骗她。我只希望他不会,可是一个像我这种外
行人又怎么能够保证呢?
    关于劳斯坦的事,几乎是好得不像是真的。他是个银行家,派头神气也像个银行家,
人倒毋宁说是挺帅气,虽则已经不年轻了。他对我非常客气,虽则看我不起,却装成若
无其事。
    “好了,”他终于走了以后,我说道:“他是这批人中的最后一个了。”
    “你对他们一个人都不看重,是吗?”
    “我认为你那位后娘可瑞,可真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口是心非的贱货;抱歉,爱
丽,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为什么不说呢?我认为你所说的不会太离谱。”
    “爱丽,你以前一定很寂寞。”我说。
    “不错,过去我很寂寞,认识的都是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念的是一个上流学校,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如果我同别人交上了朋友,他们总想办法使我分开,把
另一个女孩子推给我。你知道吗?样样事情都受到社会登记册的支配,假使我对任何人
喜欢得深,就会引起一场大惊小怪——但是从来没有深过,从来没有人让我真正喜欢过。
一直到葛莉娜来了,这时一切事情才完全不同了。因为破天荒的有人真正喜欢我,那真
是太好了。”她的脸色柔和下来。
    “我愿意。”我说道,一面走开去,走到窗户边。
    “你愿意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我愿意或许你并没有……没有十足依赖葛莉娜。一个人要依
赖任何人,那可是一件糟糕的事。”
    “美克,你不喜欢她吗?”爱丽说道。
    “我喜欢她,”我连忙抗议:“的确我喜欢她。不过你一定要认识清楚这一点,她
是——这个,在我来说,她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以为——我们要面对这件事——我有点
点儿妒嫉她。妒嫉是因为她和你——唔,我以前并不了解——是如此紧密地连结在一
起。”
    “别吃醋了,对我好的,她是唯一的一个,她关心我——一直到我遇见了你。”
    “可是你已经遇见我了,”我说:“你已经和我给了婚,”然后我又说了一遍,那
是我以前说过了的:“我们以后要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呀。”
 
  
13     我竭尽自己的本领,虽然说得并不多,把进入我们生活中的人描绘出来。那实际是
说,进入我生活中的人,因为,当然啦,他们早已在爱丽的生活中了。我们的错误便是,
我们以为他们会走出爱丽的生活以外。但是他们却没有,从没有这种打算。然而,我们
当时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而我们在英国这一方面的生活,发生的第二件事。我们的住宅竣工了,桑托尼拍了
封电报来,要求我们一个星期左右不要去;过了不久又来了封电报,电文是:“明日
来。”
    我们开车到那里,太阳已经下山了。桑托尼听到车声便出来迎接,人站在房屋的前
面。我一见到我们的房屋完工,内心中就有什么在跳,跳得就像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似的?
这是我的房子——我终于得到了!我把爱丽的手臂抓得好紧好紧。
    “喜欢吗?”桑托尼说。
    “高级!”我说,像句傻话,但是他知道我的意思。
    “不错,”他说:“这是我所建的最好的房子……花掉你们一大笔钱,但是半个子
儿都不冤枉!各部分的开支都超出了我的预计。来吧,美克,”他说:“抱起她走过这
个门槛吧,这才是带了新娘子进自己房子时要做的事呀!”
    我满面通红,然后把爱丽抱了起来——真是身轻如燕——按照桑托尼的提议,抱着
走过了门槛。正当这么做时,略略踉跄了一下,只见桑托尼皱起了眉头。
    “瞧瞧你,”桑托尼说道:“美克,对她要好啊,小心照料着她,可别让她受到什
么伤害,她不能照料自己呀,她还以为自己能呢。”
    “为什么我会有什么伤害嘛?”爱丽说。
    “因为这是个坏世界,多的是坏人,”桑托尼说:“小姐,在你四周可有好些坏人
呢,我知道,都见过一两个了,看见他们到这儿来,钻头觅缝、鬼鬼祟祟得就像只耗子。
对不起,我说法语了,但是总得有人说出来呀。”
    “他们不会烦我们了,”爱丽说:“已经统统回美国去了。”
    “也许吧,”桑托尼说:“你也知道,坐飞机来只要几个钟头。”
    他把两只手放在她肩膀上,这时他的手好生细瘦,非常苍白,看起来他病得很重。
    “孩子,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我要亲自照应你,”他说:“可是我办不到了,现在
日子不长,你只有自己独立生活了。”
    “桑托尼呵,丢掉那吉卜赛人的警告吧,”我说:“和我们到房子里去看看,我每
一寸都要走到!”
    所以我们就在屋子里兜了个圈圈,有几间房还空空洞洞的,但是我们买的东西,油
画啦、家具啦、窗帘啦,大部分都在里面。
    “我们还没有给这幢房屋取个名字呢,”爱丽突然说道:“我们可不能叫它‘古堡’
了,这个名字取得岂有此理。你有一次告诉过我叫个什么名字来着?”她对我说:
“‘吉卜赛庄’,是吗?”
    “我们不要用那个名字,”我说得斩钉截铁:“那名字我不喜欢。”
    “这一带一向就那么叫的呀。”桑托尼说。
    “他们是一批又蠢又迷信的人。”我说。
    这时我们坐在阳台上凝望落日和这片景色,边替这幢宅第想名字,这是种游戏,开
始时相当认真,到后来便想到一切可能的傻气名字来了。“旅程尽头庄’啦,“心欣阁’
啦,还有些就像公寓的名字——“海景轩’啦,“雅洲馆’啦,“万松楼’啦。这时,
天突然又黑又冷起来,我们便进了屋子,也没有拉上窗帘,只把窗户关上了。我们自己
带了些吃的来--要到明天才有一批高价雇用的佣人来到。
    “他们很可能讨厌这儿,会不会说太孤寂了,统统辞职不干了?”爱丽说。
    “那么你就把薪水加倍,把他们留下来好了。”桑托尼说道。
    “你这么想?”爱丽说:“每一个人都收买得动的吗!”这句话她是哈哈笑着说的。
    我们带了肉来,还有法国面包和红色的大龙虾。就围着桌子坐下来,边吃边谈,甚
至连桑托尼看起来都又健壮、又有精神了,眼光中有着一种狂野的刺激。
    这时突然间出了事故,一块石头砸碎了窗户飞进来,就落在桌子上,也打碎了一个
玻璃杯,一块玻璃碎片割了爱丽的腮帮。那一下子我们都呆住了,然后我跳起身来,冲
到窗户前,把窗栓打开出去,到了阳台上,却一个人也见不到,就又回到了屋子里。
    我拿起一块纸巾,俯身在爱丽前,只见腮帮子上有一小滴血在往下淌,便把血拭去。
    “有一点儿伤……这儿,亲爱的,一点也不要紧,只是一块玻璃碎片的小小割伤。”
    我的眼睛遇到了桑托尼的眼光。
    “为什么会有人丢石头?”爱丽说,神色上非常惊惶。
    “小孩子吧,”我说:“你知道的,那些不良少年。或许他们知道我们住进来了,
我敢说你运气好,他们只丢了块石头,说不定他们还有气枪什么的呢。”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丢石头嘛?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一种兽性吧。”
    爱丽蓦然站了起来,说道:
    “我吓死了,好怕啊!”
    “我们明天就能查出来,”我说:“我们现在对附近住的老百姓都不怎么认识。”
    “是因为我们有钱、他们穷吗?”爱丽说,她没有问我而问的是桑托尼,就像他比
我更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
    “不,”桑托尼慢吞吞回答:“我并不认为是那么一回事……”
    爱丽说道:“是因为恨我们吗……恨美克、恨我,为什么?因为我们快乐吗?”
    桑托尼又摇摇头。
    “不,”爱丽说,就像她同意他的意见:“不,是别的事,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吉
卜赛庄。任何人住在这里就会被人恨,被人迫害。或许要把我们撵走,到末了,会成功
的……”
    我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别别,爱丽,”我求她:“别说这种事情了,喝点酒吧,这种事情发生使人很不
愉快,但完全是因为他们蠢,一种不上台面的恶作剧而已。”
    “我奇怪,”爱丽说:“我奇怪……”她紧紧地望着我:“美克,有人想把我们撵
走,从我们所盖的房屋里撵走,就是我们所爱的这幢房子。”
    “决不让他们把我们撵走,”我说,又加上一句:“我会照料你,决不让任何东西
伤到你。”
    她又望着桑托尼。
    “你应该知道的,”她说:“盖房子时你就在这里了,有没有任何人向你说过什么
吗?有人来扔过石头——干涉房子的起造吗?”
    “一个人可以想象出很多事情的。”桑托尼说。
    “那么,出过事情了?”
    “盖房子一向都有少数的意外,却没有一次很严重、很惨。有佣人从梯子上跌下来;
有人扛的东西掉在脚上;有人把一块木片弄进大拇指里,手指头烂了。”
    “没有超出以上这些的吗?没有一件事出于有意的吗?”
    “没有呀,”桑托尼说:“没有,我向你发誓,没有!”
    爱丽转身对着我。
    “美克,你还记得那个吉卜赛老太婆吗?那天她好奇怪,严厉的警告我们不要到这
里来。”
    “她根本就是有点神经病,有一点头脑不正常。”
    “我们在吉卜赛庄上盖房子,”爱丽说:“做了她告诉我们不要做的事。”然后她
一跺脚:“我决不让他们把我赶走,谁也赶我不走。”
    “没有人能把我们赶走,”我说:“我们在这儿会很快乐。”
    我们把它当成了是对命运的挑战。
 14     我们在吉卜赛庄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没有为这幢房屋找到另外的名字,头天晚上,
我们头脑里就打定了主意要叫它“吉卜赛庄”。
    “我们就叫它吉卜赛庄,”爱丽说:“就是要亮亮相!就像是一种挑战,你以为呢?
这是我们的山庄,什么吉卜赛人的警告,见它的大头鬼吧。”
    第二天,她又恢复了快快活活的本性,我们马上也就忙着住进来,也对附近和邻居
有了认识。爱丽和我走到那吉卜赛老太婆住的农舍那里去,我觉得如果发现她在菜园里
挖地,那就会是件好事情。以前爱丽仅仅只见过她一次,就是她道出我们命运的时候。
假使爱丽见到她,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婆--不过是挖马铃薯的而已--可是我们
却没有见到她。农舍门关上了,我问邻居她是不是死了,邻居却摇摇头。
    “她一定是走了,”她说道:“你知道吗,她时常走。说实在的,她是吉卜赛人呀。
那也就是为什么她不能呆在家的理由;她晃晃荡荡出去,又会回来。”她拍拍额头:
“有那里不对劲儿。”
    不久她又说了,掩饰不住好奇心,“你们是从那上面新房子里来的,不是吗?在山
顶上刚刚盖的那一幢。”
    “不错,”我说;“我们昨天晚上搬进去了。”
    “那房子看起来好漂亮,”她说:“在盖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望着那里;完全不同
了,不是吗?看到了这么一幢房子,那地方原来是阴沉沉的树。”她怯生生向爱丽说道:
“你是美国小姐,是吗?我们都听说了来着。”
    “是呀,”爱丽说:“我是美国人——或者说,以前是美国人;不过现在我嫁给英
国人,所以我也是英国人了。”
    “你们到这里来,是要在这儿定居下来过日了,是吗?”
    我们说已经住下来了。
    “这个,希望你们会喜欢这地方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可疑。
    “我们为什么会不喜欢嘛?”
    “呵,那上面寂寞嘛!你们知道吗,人一向都不喜欢住在好多树木中间的、孤孤单
单的地方呀。”
    “吉卜赛庄吗?”爱丽说。
    “噢,你知道当地的名称了,是吗?可是原来在那里的宅子叫做‘古堡’呢,我也
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什么堡也没有,至少在我那个时候里就没有。”
    “我想‘古堡’是个傻兮兮的名称,”爱丽说:“我想我们以后会叫它‘吉卜
赛’。”
    “如果这么叫,我们一定得告诉邮政局这回事,”我说:“否则我们就接不到什么
信了。”
    “不,我想不会吧。”
    “不过我想,”我说:“爱丽,这件事要紧吗?如果我们什么信都收不到,那不是
要妙得多吗?”
    “那也许会搞得天下大乱的,”爱丽说:“我们甚至连帐单都收不到了。”
    “那这个主意更精彩万分了嘛。”我说。
    “不,才不会呢,”爱丽说:“法院的执达员就会登堂入室,在里面安营扎寨了。
再怎么说吧,”要丽说道:“接不到一封信,我可不乐意,我要听听葛莉娜的消息呢。”
    “别提葛莉娜了,”我说:“我们继续踏勘踏勘吧。”
    所以我们踏勘了京斯顿医,这是处漂亮的乡区,店面里的老百姓人都很好,这地方
没有半点儿邪门。我们家中的佣人并不怎么喜欢那里,但是我们马上就作了安排,在他
们下班后,让雇用的汽车,载了他们到最近的海滨市镇上去。他们对这幢宅第的地点并
不怎么热心,但使他们烦恼的倒并不是迷信。我向爱丽指出说,没有一个人能说,这幢
房屋刚刚建好就会有鬼魂作祟。”
    “不会,”爱丽也同意:“那倒不是房子,这幢房子一点儿过失都没有,而是房子
外面,是穿过树林中那条急弯盘旋的公路,以及那一片有点儿阴森森,也就是那个老太
婆站在那里,使我吓了一大跳的地方。”
    “好吧,到明年,”我说:“我们也许应该砍伐掉这些树木、种一大片杜鹃花,或
者像那一类的东西。”
    我们继续定下许多计划来。
    葛莉娜来过,在我们家度过一个周末。她对这幢房屋很热心,对我们所有这些摆设、
设备、油画,以及房屋的色调都道贺了一番,她真是非常老到嘛。度过周末,她说可不
能再打搅蜜月新婚的人了,再说,她自己还得上班呢。
    爱丽乐于引着她看房屋,我也看得出爱丽是多么喜欢她。我竭力使自己的行为举止
很通人情、非常愉快。但是葛莉娜回伦敦去,我可是十分高兴,因为她待在这里,使得
我很紧张。
    我们在那里住了两个星期,当地老百姓也接受了我们。和“天老爷”也交上了朋友。
有天下午他来拜访我们,那时我们两个人正在争执,要在什么地方建一个花坛时,我们
那位神色正正派派——而在我看起来略略有点儿做作——的佣人,从屋子里出来,宣告
说费少校到了客厅里。就在这时,我悄悄地向爱丽说了一声:“天老爷!”爱丽便问我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当地人都那样叫他的。”我说。
    我们进了屋子,费少校就在那里了。他是一个很愉快而难以形容的一个人,快到六
十岁了吧,穿着乡下服装,相当不怎么体面,白头发在当中拔了顶,短短翘翘的胡须。
他先道歉说他太太不能一同前来拜访我们,据他说,他太太是个残废似的。他就坐下和
我们聊起来;他所说的事情,没有半件儿出色或者特别使人感兴趣的;但有一种诀窍,
使别人觉得实实在在。他对很多谈话的题目,都是点到为止;他并不问任何直接的问题,
可是我们特别感觉有兴趣的事,立刻进入了他脑袋里;他向我谈的是赛马,同爱丽聊的
是经营花园,在这片土壤上,种什么东西会长得好;他去过美国一两次,他发现虽然爱
丽对赛马并不怎么留意,却很喜欢骑;便告诉她,如果她要骑马,可以穿过松林,从一
条特别的小径中走过,出林便是好大一片荒野,可以好好飞驰疾跃一番。然后我们又谈
到这幢房屋,以及关于“吉卜赛庄”的许多故事。
    “看来你们知道本地的名称,”他说;“料想对本地所有迷信也都知道了吧。”
    “吉卜赛人的警告多得不得了,”我说:“太多太多了,大部份都是那个黎老太太
搞出来的。”
    “呵,老天,”费少校说:“可怜的老爱瑟,她很烦人,是吗?”
    “她这个人颠三倒四吗?”我问道。
    “她喜欢把事情说出来时,倒是不见得;多多少少我对她要负点责任,是我让她住
在那户农舍里的,”他说。“并不是因为她的感激。因为我喜欢老的事物,虽然有时候
她可能很讨厌。”
    “算命吗?”
    “不,并不特别指的是算命。为什么?她算过你们的命了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称它是,”爱丽说:“毋宁说是一种警告,反对我们到这里
来。”
    “在我看来,那可怪了,”费少校相当挺的眉毛向上涌起:“通常她算命都是好话
说尽:有个俊俏的外地人啦,结婚的钟声啦,六个子女啦,一大堆的财产啦,钱啦。全
都在你手里嘛,漂亮的小姐,”倒是没料到,他学起那个吉卜赛人的哼哼叽叽声音来了。
“我还是小孩时,吉卜赛人时常在这里结营,”他说:“我想自己就喜欢上他们了,当
然,尽管他们是一批贼骨头;但我总是一心向着他们;只要你不指望他们守法守纪,他
们倒是不错的。我在学生时代,吃过好多碗吉卜赛的炖肉呢!我觉得我们家欠了黎老太
太一点情,我弟弟小时候,她救过他的命,他那时候在结冰的池塘上走过时,落进水里,
她把他捞了出来。”
    我做了个笨呵呵的动作,把一个玻璃烟灰缸碰出了桌子,砸了个粉碎。
    我把碎玻璃片捡了起来,费少校也帮我的忙。
    “我想黎老太大决不会害人,说实在的,”爱丽说道:“我那时吓得要死,实在太
傻了。”
    “吓了一跳,是吗?”他眉毛又向上涌起来,“就有那么坏,是吗?”
    “我并不以为她当时吓了我一跳,”我怏怏说道:“那几乎更像是威胁,而不是警
告。”
    “威胁!”他说道,声音中相当难以置信。
    “这个,在我那时听起来有那种味道;后来我们搬进来,头天晚上就发生了事故。”
    我把石头从窗户砸进来的事告诉他听。
    “我只怕是最近有好多的不良少年的胡行,”他说:“虽则这一带附近并不太多—
—我们这里还不像有些地方那么恶劣;但依然发生了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万分抱歉了,”
他望着爱丽:“万分抱歉,你受惊了,干这件事的真是畜牲,尤其是在你们搬来的头一
晚上。”
    “呵,现在我总算是克服了,”爱丽说:“只不过,只不过在那以后不久,另外发
生了一件事。”
    我告诉他,有天早晨我们下山来,发现一把刀子穿过一只死鸟,还有一张纸,写着
潦潦草草似通非通的字:“如果你们知道,为了自己的好,就滚开这里。”
    这时,费少校的神色真正生气了,他说:“你们应该早把这件事向警方报案。”
    “我们并不要那么作,”我说:“那么一来,只有使得那个人更加变本加厉攻击我
们。”
    “这个,像这种事早就应该加以阻止,”费少校说,一下子他变成了县长。“否则
的话,你知道吗,那些人就会继续干这种事。我知道,做这种事是为了玩笑,只是……
只是这件事有点儿超出了开玩笑。下作……恶毒……这不是,”他说,倒有点是向他自
己说话:“不是这一带的人,出于妒嫉而反对你们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嫉妒是反对
你们中随便哪一个人。”
    “不对,”我说:“不可能是针对一个,因为在地方上来说,我们两个都是外地
人。”
    “让我来调查调查看。”费少校说。
    他站起身来一面要走,一面四下里看看。
    “你们知道吗?”他说:“我喜欢你们这幢房子,原来我以为不会的,我是个老八
股,人家常常喊我是老古板,喜欢的是旧房子旧建筑。我并不喜欢全国遍地冒起来的工
厂,全部是火柴盒,大盒子,蜜蜂窝似的。我喜欢有装饰,有格调的建筑,但我喜欢这
幢房子。我认为,它很单纯,却又非常现代:具有本身的形态和光彩。从这里望出去,
能见到很多东西——这个,与你以前所看的方式大不相同。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谁设
计的?一个英国建筑师还是外国人?”
    我把桑托尼的情形告诉他。
    “唔,”他说:“想起来了,我在什么地方看过关于他的文字,是在‘房屋与花园’
上吗?有照片,还有其他东西。
    我说此人颇有名气。
    “那么,我很想有天见见,却又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是个艺术家嘛。”
    然后他要求我们定那么一天去他家,同他们夫妇吃个便饭。
    “你们就会见到我的房子,并深深地喜欢上它。”他说。
    “是幢古屋吧?我想。”我说。
    “一七二○盖的,好朝代,原来的房屋是伊丽莎白朝的,大约在一七○○年光景烧
掉了,就在原地盖了户新的。”
    “那么,你们一直就住在这里了?”我说,并不是指他个人,当然啦,他也懂。
    “不错,自从伊丽莎白朝起,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儿,有时发达,有时候蹭蹬,家道
中落时就把土地卖掉,兴旺时又把土地买回来;能让你们两个人去看看,我会很高兴。”
他说道,望着爱丽,含笑又加上一句:“我知道,美国人都喜欢古建,很可能你是不怎
么往上想的一个吧。”他向我说道。
    “我可不会装模作样,说自己懂得很多陈年旧物。”我说。
    他沉沉实实走了出去,在他的汽车里,有一只长耳狗在等着他呢。这辆里七外八的
老车,漆都剥落了,不过这时我有了评价,知道了在世界上的这一带地区,他依然是
“天老爷。”好了,他已经在我们身上盖了许可的大印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爱丽;
却不怎么认为他也喜欢我,虽则我注意到他不时用鉴定的眼光射过来,就像他对从前所
没遇见过的什么东西,作了迅速恰当的判断。
    我回到客厅时,爱丽正小心翼翼把碎玻璃渣捡回字纸篓里。
    “打破了真难过,”她说得很惋惜,“我喜欢这个烟灰缸。”
    “我们还可以再买到个像那样的,”我说:“现代的产品的嘛。”
    “我知道!是什么把你吓着了,美克?”
    我考虑了一会儿。
    “老费所说的话,提醒了我在小时候出过的一件事,学校里我有个同学,两个人逃
学出去,到本地一个水塘里去溜冰,冰还载不起我们,可是我们那时都蠢得像小毛驴一
样。他就溜了过去,到有人把他救出来时已经淹死了。”
    “好恐怖。”
    “不错,我都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直到老费提到他弟弟的那回事。”
    “我喜欢这个人,美克,你不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不知道他太太为人如何。”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早早去费府吃中饭,他们住的是一幢白色的乔治亚式宅第,线
条很美,但并不怎么特别使人兴奋。里面破破败败的却很舒适;在那间长长的餐厅里,
四壁上挂着画像,我想是费府的祖先。在我看来,大部份都画得很糟,不过它们如果弄
干净些,就会好看得多了。其中有一个金头发的女孩子,身穿水红缎子衣服,这幅我倒
是相当欣赏。费少校含笑说道:
    “你可看上了我们家最好的一幅画了,那是耿斯博罗画的,画得很好,虽则画中的
人物在当时掀起了一点点儿风波,有人一口认定,她毒死了亲夫;那也许是种偏见,因
为她是个外国人,是费杰佛从国外什么地方看上的。”
    还邀请了其他几个邻居和我们见面——肖医师是个老头儿,恣态上很客气,但也很
疲惫,我们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得赶紧离开。还有一位韦卡,人很年轻、真挚;一位中年
太太,一口威吓的声音,她养育小狗;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又黑又俏的妞儿,名叫
哈劳黛,似乎为马而生,但是她有过敏症,害起枯草热来厉害得很,使得她爱马大受阻
碍。
    她和爱丽在一起处得很好,爱丽非常崇拜骑马,而她也有过敏症的麻烦。
    “在美国时,大部份都是豚草引起的,”她说:“但有时候马也会使我过敏。最近
倒是不使我烦恼了,因为他们有了好了不起的药物,大夫能治疗你各种各色的过敏病,
我会送几颗这样药丸给你,一颗颗亮亮的橘红色。如果你在开始以前,记得服用一粒,
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大打喷嚏了。”
    哈劳黛说那可真是太棒了。
    “对我惹起敏感来说,骆驼比马更厉害,”她说:“去年我在埃及——在金字塔四
周路上兜一圈时,眼泪就从我脸上一直流个不停。”
    爱丽说有些人同猫在一起都过敏。
    “还有枕头呢。”她们就谈起过敏症来了。
    我坐在费太太身边,她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在吃这顿可口的饭当中,每逢一停
下来,就清一色谈她的健康。她把自己形形色色的病痛,完完全全告诉了我,她的病例
又是如何使得医药界很多名医都大惑不解。偶尔她也作了些社交上的转变话题,问问我
过去做些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是环顾左右而言它,她也有心无心地力求打听我认识些什
么人,我原可以实实在在回答:“半个都没有。”不过我以为忍住一下要好些——尤其
因为她并不是个真正的势利人,也并不真正要想知道知道。卡吉太太,她的本名我没有
记住,她的疑问就周详得多了,不过有些沉闷。
    后来,我们就到花园里去作一次杂乱无章的巡行,哈劳黛与我们一起。
    她说得突如其来:“我已经听说过你了——我哥哥告诉我的。”
    我不禁愕然,简直想象不出我可能会认识哈劳黛的哥哥。
    “你这话肯定吗?”我说。
    她似乎很开心。
    “事实上,他还替你们盖房子呢。”
    “你是说桑托尼是你哥哥吗?”
    “隔山的哥哥!我对他也认识得不多,很少会面。”
    “他很了不起。”我说。
    “有些人也这么想,我知道。”
    “你不这么想吗?”
    “我从来都不敢断定,他有两面,有一阵子他走下坡路……大家都同他没半点关系。
而后来——他似乎改过了,在自己那行混出了名堂,而且与众不同;那就像是他——”
她停顿了一下找一个字儿——“专心致志了。”
    “我想他的确是——就是那样。”
    然后我问她看过我们的房子没有。
    “没有——自从盖好了以后还没看过呢。”
    我告诉她一定要来看看。
    “可警告你呵,我不会喜欢的,我不喜欢现代房屋,安妮女王是我最喜欢的朝代。”
    她说要去使爱丽参加杆球联谊社,而且要两个人一起去骑马。爱丽要去买一匹马—
—或许不只一匹。看起来,她和爱丽已经交上朋友了。
    费少校把他的马厩指给我们看时,有一两句提到了哈劳黛。
    “骑马打猎的一把好手,”他说:“只可惜她把一生都搞糟了。”
    “是吗?”
    “嫁了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有钱人,一个老美,名叫劳艾德,根本合不来,几乎立
刻就分手了,她就恢复了自己的姓氏。可别以为她还会结婚,她是个反男人派,可怜。”
    我们开车回家时,爱丽说:“乏味之至——不过还算好,这些人都不错。我们在这
儿会很快乐的,美克,不是吗?”
    我说:“会呀,我们会很快乐。”我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放在她两只手里。
    我们回到家,便让爱丽在房屋门口下车,再把车停到车房去。
    当我走回房子里时,隐隐约约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琴弦声。她有一把相当美的西
班牙老六弦琴,一定值一大笔钱;她时常就着琴声,轻轻巧巧柔柔和和地低声唱着,听
起来极其悦耳,她所唱的歌,大部份我都不知道。我想,一部份是美国的圣歌吧,还有
些爱尔兰和苏格兰的老歌——甜蜜却又凄伤。这些都不是流行歌曲或者那一类的歌,或
许是民谣吧。
    我绕过庭园,在窗户边停了一下再进去。
    爱丽在唱一支我所喜欢的歌呢,我说不上叫什么歌名,她只用柔柔的歌声轻轻唱给
自己所,头俯在六弦琴上,在琴弦上轻抚慢拨;这支歌有一种既甜蜜又凄伤、使人难以
忘怀的小曲曲调。      人出于欢乐与悲伤;
      我们安然走过这个世界,
      这才正确知道这一项……
      夜夜复朝朝
      有些人生而凄伤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    她抬头看到了我。
    “美克,为什么像那样地望着我呀?”
    “像什么?”
    “你望着我就像你爱过我似的。”
    “当然我爱你嘛,望着你怎么还能有别的呢?”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
    我慢慢吞吞实实在在回答道:“我在想到你,就像头一次见到你一般——站在一株
暗暗的枞树边。”不错,我一直都回忆第一眼见到爱丽的那一刹那,那份儿惊奇,那份
儿兴奋……
    爱丽含笑望着我,轻轻唱起来: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凄伤,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    人都认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时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后来才晓得。
    我说:“唱那支‘苍蝇歌’吧。”她就改弦弹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来:       小小的苍蝇
       你是夏日的活力,
       我那没有思想的手
       已经赶掉。
       我可不是吗,
       像你一样的苍蝇?
       你可不是吗,
       像我一样的人?
       因为我跳舞,
       既喝酒,还有歌唱,
       直到一只盲目的手
       擦过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而思想的力量、
       呼吸、还有愿望,
       就是死亡;
       那么我就是
       快快乐乐的苍蝇,
       如果我活着;
       或者,我死亡。    呵,爱丽——爱丽呵……
 

15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转变,根本不是你所能预料的,真使人吃惊!
    我们已经搬进新房子里住下,完全照了我的愿望、我的计划,同每一个人远离开了。
当然只不过我们并没有真的和每一个人远离;许许多多事情越过大洋,以及从其他的路
子,又挤回到我们身上。
    所有人中间的头一个,就是爱丽那位该死的后娘,她函电交驰,要爱丽去看房地产
经纪人;无非说她为我们的房屋意乱情迷,所以一定要在英国有她自己的一幢房子;还
说,她很乐于每年在英国待上两三个月。紧跟着最后一份电报,她人就到了,不得不带
了她到附近地区,花了好多日程去看房子。到末了,多多少少地算是安定在一幢房子里
了——离我们大约有二十四公里左右。我们很不愿要她在那里,讨厌那种想法——可是
却没有办法这么告诉她;如果她要那幢房子,就没办法拦阻她。我们也不能下令她不要
来,爱丽也决不能那么做,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她正在等候调查人员的报告时,又有
些电报来了。
    从这封电报上看来,傅南克姑父出了些什么纰漏脱不了身。我推测是些为非作歹、
招摇撞骗的事,那也就是说要大把花钱,才能使他脱身。爱丽和厉先生间来来往往又拍
了很多通的电报。然后又转变成厉安德和劳斯坦之间,又有了麻烦事儿。我虽然一窍不
通、容易轻信,但觉得在远远距离以外的美国,那些人对投资发生了争吵;我从没有省
悟到,爱丽的亲戚和商业上的联系人士,坐飞机到英国来,二十四小时后又飞回去,会
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最先,劳斯坦飞来回去了,然后厉安德又飞了来。
    爱丽得去伦敦和他们会晤,我对这些财务事的意义并不懂,以为人人都会照自己所
说的,在相当小心地从事。但那却是件决定爱丽信托基金的事,有一种阴险的暗示,不
是厉安德拖延这件事,那就是劳斯坦扣留了帐目不放。
    在这些操心事间的平静期中,爱丽和我发现了自己的“痴舍”。我们到现在为止,
还没有真正走遍我们所有的地面呢(仅仅只有房屋四周围的这一部分)。我们时常顺着
树林中的小径走,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有一天,顺着像是条脚迹小路走,由于草木茂
盛,起先根本就看不出来。但我们还是跟着走,走到尽头的地方出来,就是爱丽所说
“痴舍”了——一处小小的地方,一所像神舍般古古怪怪的白色亭子,还保存得相当好,
所以我们就清理了一番,找人刷了油漆,在里面摆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放了一张
躺椅,一个角橱,在橱里放了磁器、玻璃杯,还有几瓶酒。说真格儿的,那里真有意思;
爱丽说,我们要找人把林径清除,以便于更容易攀登,我说不必,如果除开我们以外,
没有人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爱丽也认为这个主意很有情调。
    “我们当然不能让可瑞知道。”我说,爱丽也同意了。
    也就是我们从那里走下来,不是头一次,而是后来的那一次,可瑞已经走了,我们
希望又该是天下太平了吧,而爱丽就在我前面滑了一下,突然绊到了一株树根上,把脚
踝给扭伤了。
    肖医师来了,说她扭得很厉害,但会在一个星期以内完全恢复原状。爱丽就在这时
把葛莉娜找了来,我也不能反对;说实在话,也没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
——能照料得她那么妥妥贴贴;家里的佣人都不管用,再说,爱丽要葛莉娜呀,所以葛
莉娜就来了。
    她一来,当然,对爱丽可真是福自天降,对我来说也是差不多。她安排许多事情,
把家里一应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我们的佣人都通知说不干了,说这儿大孤寂了
——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可瑞使他们烦躁吧。葛莉娜便登了广告,几乎立刻又请到了两
三个。她照料爱丽的脚踝,逗她开心,知道她喜欢的东西——书啦,水果啦,诸如此类
——就替她拿来,而我对这些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们在一起,快乐得要死;爱丽
见到了葛莉娜的确非常开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葛莉娜也就不再走了……她留下来了。
爱丽对我说。
    “你不介意吧,是吗?如果葛莉娜住一阵子的话?”
    我说:“呵,不会不会,当然不介意喽。”
    “有了她真是舒服放心,”爱丽说:“你看,女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情,是我们不能
一起做的;一个人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在附近,真寂寞得要死呢。”
    每天,我都注意到葛莉娜一点点地专权起来,发号施令,君临一切事情。我假装成
喜欢葛莉娜在这里,可是有一天,爱丽人躺在客厅里,一只脚举着时,我和葛莉娜却在
外面阳台上,我们突然就一起吵了起来。我记不清楚吵嘴时开头的话了。大致是葛莉娜
说了些话,惹火了我,就狠狠还她一句;然后这就吵了起来,吵得昏天黑地。声音就越
来越大。她可毫不留情,说出来的都是鬼才想得到的狠毒、不客气的话;我也狠狠地就
自己能找得到的字眼儿,十十足足给她一顿排头;告诉她是一个太颐指气使、过份干涉
的婆娘,对爱丽的影响太过份了,我决不能忍受这整段时间中,爱丽受人家的支配。我
们彼此叱叫,就在这时,爱丽猝然一瘸一瘸走出来,到了阳台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
个,说道:
    “亲爱的,我很难过,我太难过。”
    我回到屋子里,把爱丽又安顿在软椅上,她说道:
    “我没有体会到,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你——你真的那么讨厌葛莉娜在这儿。”
    我安慰她,使她安静下来,说她一定不要介意这件事,刚刚我只是脾气发作,我有
时候相当爱吵嘴。我说一切一切,都由于这件事:那就是我认为葛莉娜跋扈了一点儿。
或许这也很自然,因为她一向习惯如此嘛。到末了,我说实实在在,我非常喜欢葛莉娜,
只因为我的暴躁烦恼才发了脾气。所以这件事才告了个了结,实际上我也请求葛莉娜留
下来。
    我们吵得相当厉害,我想屋子里有好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吧。我们新来的男佣人和
他老婆,当然都听见了。我一发起脾气来,的确就叱叫连天。敢这么说,的确有点儿过
份了,我就是那种人嘛。
    葛莉娜似乎也有道理,她非常担忧爱丽的健康,说她这也不应该做,那也不应该动。
    “你知道吗,她身体真的不很结实。”她向我说道。
    “爱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说:“她一向身体都健康得很呢。”
    “她才不是呢,美克,并不是的,她娇弱得很。”
    肖医师又一次来看爱丽的脚踝时,顺便告诉她,脚已经相当复元了,如果要在崎岖
地上走过时,只要把脚踝捆捆就行了。我向他说了,我想男人这么说是相当蠢的方式。
    “肖大夫,她是不是很娇弱或者有别的什么吗?”
    “谁说她很娇弱?”肖大夫是目前很少有的那种开业医师,而且,当地人都知道他
是“天然医疗肖”。
    “就我所能看得到的,她没有半点儿不对劲,”他说:“任何人都可能把脚扭伤
的。”
    “我并不是说她的脚,而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心脏无力或者其他什么这一尖的
毛病?”
    他从眼镜的上面望着我:“小伙子,可别开始胡思乱想的了;是谁把这个装进你脑
袋瓜里面去的?时常为女人的病犯愁,你可不是那一号人啊!”
    “只不过是葛小姐说的罢了。”
    “哈,葛小姐,她对病知道些什么!不够资格开业吧,是吗?”
    “呵,肯定不够。”
    “你太太是一位很有钱的女性/她说:“反正,本地人都这么说的。当然,有些人
根本就以为凡美国人都有钱。”
    “内子有钱。”我说。
    “唔,那你一定得记住这句话。有钱的女人反而会变得身体糟糕,这个大夫那个大
夫一向就给她们药粉啦、药片啦、刺激剂啦、兴奋针啦这一类的东西,大体上说来她们
最好就是不要。现在,乡下女人身体好得多,因为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儿的耽心自己的健
康。”
    “她的确在吃药丸那一类的东西。”我说。
    “如果你乐意,我替她来一次健康检查好了,也许会发现给她吃的是些什么乱七八
糟的东西。我告诉你吧,以前我时常对人说:‘把那些东西统统扔进废纸篓里’。”
    他走以前,对葛莉娜说道:
    “罗先生要我替他太太作一次全身健康检查,却查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想在
野外多作运动,也许对她有好处,她吃的是些什么药呀?”
    “她有些药片是疲倦时服用的,有些是睡觉睡不着时吃的。”
    她和肖医师去看了看爱丽的处方,爱丽微微笑了。
    “肖大夫,所有那些东西我都不吃,”她说:“仅仅吃点过敏症药丸。”
    肖大夫看看这些药丸,又翻了翻处方笺,说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害处;又翻到一张安
眠药片的处方。
    “睡不着吗?”
    “住在乡下就没有了,打从我来这儿以后,就一颗都没有吃过。”
    “唔,这倒是好事情,”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姐,你什么毛病都没有。我该这
么说,有时候嘛容易操心。这种药丸很温和,最近很多人都服用,对他们没有过半点伤
害,继续用吧,不过别理那些安眠药片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我抱歉地对爱丽说道:“我想是葛莉娜吧。”
    “呵,”爱丽说道,哈哈笑了,“葛莉娜对我大惊小怪的,她自己什么药都不吃,”
她说道:“我们会有一次转变,美克,把这些东西的大部份都扔掉。”
    爱丽和我们大部份邻居都处得很好,与哈劳黛走动得很频,偶尔她也和爱丽一起出
去骑马。我不骑马,我一生玩的是汽车和机械方面的东西;尽管在爱尔兰时,一度在马
厩里清除马粪,做过一两星期,但对马一无所知;不过我自己想过,什么时候我们在伦
敦时,我要到一处优雅的骑马训练处去,学习学习如何好好骑马。我不愿意在这里学,
十有八九,老百姓会讥笑我。我以为骑马或许对爱丽很好,似乎她也乐在其中。
    葛莉娜鼓励她骑马,尽管葛莉娜自己,对骑马也是毫不知晓。
    爱丽和哈劳黛一起去了一次马匹拍卖会,在哈劳黛劝告下,爱丽替自己买了一匹枣
骝马,名字叫“征服”。我要求爱丽,一个人出去骑马时,一定要小心,可是爱丽却嘲
笑我。
    “打从三岁起我就骑马了。”她说。
    因此她常常出去骑马,一个星期大约骑上两三次,而葛莉娜则通常开车到查德威市
场去买东西。
    有天在吃中饭时,葛莉娜说道:“你们那些吉卜赛人!今天早上有一个长相难看死
了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当中,差一点就从她身上辗过去了,刚好擦到了汽车前面,我
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还是上坡呢。”
    “为什么,她要做什么?”
    爱丽仔细听我们两个人说话,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我认为她的神色相当烦恼。
    “真该死!她还威胁我呢。”葛莉娜说道。
    “威胁你吗?”我大声说了一句。
    “唔,她告诉我滚开这里,她说道:‘这里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回去吧,回去吧,
你们这班人统统都有;如果你们还想安安然过日子的话,就回到来的地方去。’她还举
起拳头对着我晃来晃去,说道:‘假如我对你们施毒咒,你们就再也不会有鸿运了。买
了我们的地,还在上面大盖房子!帐篷就是人住的地方,我们不要有房子……’”
    葛莉娜说了一大箩筐,事后爱丽向我说道,略略皱起了眉头。
    “这些话听起来太不可能有了,美克,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想葛莉娜有点儿言过其词了吧。”我说。
    “不晓得什么缘故,听起来不太对,”爱丽说:“我不知道葛莉娜是不是添油加醋
了一些。”
    我考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然后又猝然问道:“你最近还没有见
过我们那一位爱瑟吧?你骑马出去时没有见过吧。”
    “那个吉卜赛女人吗?没有。”
    “爱丽,你说话时并不十分有把握嘛。”我说。
    “我想瞥见过几眼,”爱丽说:“你知道吧,站在树丛中啦,从那里面往外面偷偷
摸摸张望啦,但是从来都没有挨得很近很近,我能有十分把握。”
    可是有一天爱丽骑马回来,面如纸白,直打哆嗦。那老太婆从树林里走出来了,爱
丽便勒住坐骑,停下来和她谈话。她说那老太经摇晃着拳头,嘟嘟嚷嚷在说话。
    爱丽说:“我这一回真冒了火,便向她说道:‘你在这里要干什么?这块地方又不
是你的,是我们的地皮,我们的房子呀。’”
    老太婆这就说了:
    “这里永远不是你的土地,也永远不会属于你;我警告过你一回了,已经警告过你
两次,可不会再警告你了。现在时间不远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见到了死神,
就在你的左后面;死神就站在你旁边了,死神就会把你逮了走。你所骑的这匹马——一
只脚是白色;难道你不知道骑这种马是要走歹运的吗?我见到了死神,你们造的那幢宅
第崩塌成一堆瓦砾了!”
    “这种事情一定要加以制止。”我气愤地向爱丽说道。
    这一回爱丽并没有一笑置之了,她和葛莉娜两个人的神色像是心乱如麻了。我立刻
下山到村子里去,起先到黎老太婆农舍那里,我迟疑了一下,可是那里没有灯光,我便
到派出所去。值班的警员我认识——金思警佐,一个正正派派通情达理的汉子。他听过
我的说话后,这才说道:
    “我很抱歉你们惹上了这种烦恼,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也许有点昏馈了;一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真正的麻烦;我会跟她谈谈,要她休息休
息、”
    “假如你办得到的话。”我说。
    他迟疑了一阵子,然后说道,
    “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事——不过,罗先生,就你所晓得的来说,这里附近有没有任
何人会——那怕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怀恨你或者怀恨尊夫人吗?”
    “我想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什么?”
    “最近黎老太太钱财滚滚——我也不知道这些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认为是什么情形呢?”
    “可能是有人收买了她——那些要把你们从那里撵走的人。那里有过一回事——多
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她从村里什么人那里拿了钱——要把一个邻居吓走;干的是这一号
儿的事情——威胁啦——警告啦——咒人啦——村子里老百姓都很迷信,可以这么说,
在英国女村巫的村庄数目,会使你大吃一惊。那时她就受到了警告,就我所晓得的来说,
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试过了——不过也可能是像那种事;那老太婆见钱眼开——有很
多事他们都是为了钱而干的——”
    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便向金思指出,我们在这儿完完全全是生客,我说道:
“我们连结仇家的时间都还没有呢!”
    我走回家去,心中又愁又乱,我在阳台角落上转过去,便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隐
隐乐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直站在窗户边向里面张望,他转身朝我走过来。那一下
子我还以为是我们那位吉卜赛人呢!当一眼认出来是桑托尼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呵,”我轻轻喘了一下说道:“是你啊,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们没听到你
的消息有几世纪了吧。”
    他并没有立刻答复我,只一把抓住我胳臂,把我从窗户边拖开。
    “原来她在这里!”他说:“我倒并不意外,料到她或迟或早会要来。为什么你要
让她来?她是个危险人物呀,你应该知道的。”
    “你是说爱丽吗?”
    “不是,不是,并不是爱丽,另外一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葛莉娜。”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
    “你知道葛莉娜是何许人吗?或者,你真不知道?她来了,不是吗?掌握大权呀!
现在你没法儿撵走她了,她来了就要一直待下去了。”
    “爱丽的脚扭伤了,”我说:“葛莉娜来照料她,她——我想她很快就会走。”
    “对这种人你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一向就打算要来。我知道这一点,盖房子时
她一来,我就把她料准了。”
    “似乎爱丽缺不了她嘛。”我喃喃说道。
    “呵,不错,她和爱丽在一起已有一阵子,不是吗?她知道怎么操纵爱丽。”
    这正是老厉所说过的话,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实在。
    “美克,你要她在这里吗?”
    “我可不能把她扔到屋子外去呀,”我说话很暴躁:“她是爱丽的老朋友,是至交,
我有什么办法?”
    “不错,”桑托尼说:“我料想你也使不出什么办法,是吗?”
    他望着我,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桑托尼是个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话真正的意
思是什么。
    “美克,你知道自己往什么地方去吗?”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你是半
点儿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喽,”我说:“我做的是自己要做的,我要去的地方我就去。”
    “是吗?我奇怪你是不是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和葛莉娜相处我很害怕,你
知道吗?她比你可强得多了。”
    “我可不明白你是怎么揣想出来的?这并不是什么力量不力量的问题呀!”
    “不是吗?我认为是;她是那种强人型,一向能随心所欲的一型。你并无意于要她
在这里,那可是你说的,可是她却在这里了,我一直都在注意她们。她和爱丽平起平坐,
家中也寸步不离,叽叽喳喳的住在里面。美克,你算是什么?外人吗?或者,你不是个
外人吧?”
    “你说的这些话,真神经病了。你什么意思——我是外人吗?我是爱丽的丈夫,难
道不是吗?”
    “你是爱丽的先生?或者爱丽是你的太太?”
    “你真是夹缠不清,”我说道:“这有什么不同?”
    他叹了口气,忽然间,他肩膊向下陷,就像一身的活力都泄掉了似的。
    “我没法儿接近你,”桑托尼说:“也没法儿使你听我的话,没法子使你了解。有
时我以为你懂了,有时候我想到你对自己或者任何别的人,半点儿都不知道。”
    “我说,桑托尼,”我说道:“我从你那里可得到了很多,你是个了不起的建筑师
——不过——”
    他脸色又变成了从前的古怪方式。
    “不错,”他说:“我是个好建筑师,这幢房子是我起造过最好的一幢。我对它可
能接近心满意足了。你要幢这样的房子,爱丽也要幢这样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在里面。
她有了,而你也有了。美克,把那个女人打发走吧,不要弄得太迟了。”
    “可我怎么能使爱丽不高兴呢?”
    “那个女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说,我并不喜欢葛莉娜,她使我神经兮兮的,”我说道:“有天我甚至同她吵
得天翻地覆,但没有一项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不会!同她一起才不会简单。”
    “管这块土地叫吉卜赛庄的人,又说这里遭过毒咒,或许真有两下子,”我气愤地
说道:“我们遇到过吉卜赛人从树林后面跳出来,对着我们晃拳头,还警告我们,如果
不从这里滚出去,就会有惨事发生。这块地方应该很好很美的呀。”
    那最后一句,说出来很奇怪,我却像别人在说一般说了出来。
    “不错,它应该像那样子,”桑托尼说:“应该如此,但是却不能够;如果有什么
阴险邪门掌握住了它,它能好吗?”
    “当然,你不信——”
    “有好多古古怪怪的事我都信……我对阴险邪门的事儿都知道。你没有意识到,或
者没有时常觉得,我这个人一部份也是很邪的吗?我知道什么时候邪气挨近了我,虽然
一向都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要自己盖的房子祛除这股子邪气,你懂吗?”他的语
气咄咄逼人:“你懂吗?与我有关系呀!”
    这时他整个举止态度都改变了。
    “好了好了,”他说:“我们别再多扯这些无聊话了,进去看看爱丽吧。”
    我们从这扇落地窗里走过去,爱丽极其高兴地和我们打招呼。
    那天晚上桑托尼的行为举止,都很正常,没有比那更过火的做唱俱佳了;他又恢复
了自我,风度翩翩,轻松愉快。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葛莉娜谈话,使人觉得这是他的魅
力对她的特惠,而他多的是魅力。任何人都会发誓,他对她有深刻的印象,很喜欢她,
而且急于讨她的欢心。这使我觉得桑托尼真正是一个危险人物,他的各方面,我没有见
到的太多太多了。
    葛莉娜一向对赞美有反应,她竭尽全力来表现自己,总在各种场合隐藏,或者透露
自己的美。她含笑望着桑托尼,静静地聆听,就像意乱情迷似的。我对桑托尼这种姿态
的用心非常奇怪。你绝对不可能了解桑托尼。爱丽说希望他多留几天,可是他摇摇头,
说第二天就非走不可了。
    “现在你还在盖房子吗?很忙吗?”
    他说不是,人刚刚出院呢。
    “他们又一回把我修理好了,”他说:“不过八成儿也是最后一次了。”
    “修理了你一番?他们对你作了些什么呀?”
    “把我身上的坏血放掉,再把一些新鲜的、红红的好血灌进来。”他说。
    “呵。”爱丽打了一个冷噤。
    “别害怕,”桑托尼说道。“这种事你绝不会有的。”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在你身上嘛!”爱丽说道:“真残忍啊。”
    “并不残忍,不是,”桑托尼说:“我刚才听到你所唱的
    人生来欢乐、悲哀,
    我们的的确确知道
    安然走过这个世界。
    我走得安安然,因为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你,爱丽,
    夜夜复朝朝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那就是你嘛。”
    “我但愿自己能觉得安全就好了。”爱丽说。
    “你不觉得安全吗?”
    “我不喜欢受到威胁,”爱丽说:“不喜欢任何人对我念毒咒。”
    “你谈的是那个吉卜赛人吗?”
    “对呀。”
    “算了吧,”桑托尼说:“今儿晚上抛开算了。我们且快乐快乐吧。爱丽——这一
杯为你的健康——长命百岁——我有一个很慈悲的快速了结——这一杯祝美克洪福——”
他停下来,酒杯举向葛莉娜。
    “哇!”葛莉娜说:“这一杯要祝福我吗?”
    “这一杯祝福你,你将会有的,太好了!或许是成就吧?”他加上一句,疑问的语
气里一半儿挪揄、一半儿讥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
    “这个人真怪得很,”爱丽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他。”
    “他所说的话,我一半都不懂。”
    “他对很多事情都知道呢。”爱丽若有所思地说。
    “你意思是他能未卜先知吗?”
    “不是,”爱丽说:“我的意思不是指那个,他很识人,对人的认识比那些人对自
己的认识还要透彻。因为这一点,有时他恨他们,有时候又可怜他们。然而,他并不为
我所可怜。”她默默若有所思又加上了一句。
    “为什么他要那样?”我紧紧问道。
    “呃,是因为……”爱丽说。
 
16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树林中最阴暗的地方走得相当快,那一带松树的暗影,比
起任何别的地方都更为阴森森;我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车道中。我冲动地一
个快步跳开了小径,认为这一定是我们那个吉卜赛老太婆了;可是当一眼认出是谁时,
我突然退缩回来,是妈妈呀!她老人家站在那里,满头白发,身材高高大大,一脸严肃
的表情。
    “老天爷,”我说:“妈妈,您可吓了我一大跳了,您在这儿干什么?来看我们吗?
我们请您可都请够了,不是吗?”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请过,我表示过一次相当不冷不热的邀请,仅止于此了。我对那
次邀请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妈妈不会答应来。我并不要她来这里,也从来不要她
到这里来。
    “你说得不错,”她说:“我终于来看你们了,看一看你一切都还很好嘛。原来这
就是你们盖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丽的房屋嘛。”她说道,眼光却望在我的身后。
    在妈妈的语气中,我察觉到了她那种不以为然的酸溜溜味道。
    “对我这一号儿的人太堂皇了,是吗?”我说。
    “孩子,我可没那么说呀。”
    “但是您是这么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来该有的东西,脱离了一个人的生活地位,是不会有好处的。”
    “假如任何人要听您的话,那么什么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说的,不过勃勃雄心对任何人有什么成就,我
还不知道呢!这一种事情在你嘴里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别尽是不说好话,”我说:“得得,您且来亲自看看我们的
堂皇住宅,再对着它翘鼻子吧;来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儿媳妇,如果您敢的话,再对着她
翘鼻子吧。”
    “儿媳妇?我早已经见过了。”
    “您这句话什么意思?早已经见过她了吗?”我紧紧逼着问。
    “原来她还没告诉你呀,是吗?”
    “什么?”我又追着问。
    “是她来看我的呀。”
    “是她来看您吗?”我惊惶失色地问道。
    “对呀,有那么一天,她就站在门外按门铃,神色上有点儿害怕;她是个俊俏小妞
儿,十分可人,一身穿着的都是精致衣裳。她说了:“您是美克的母亲,是吗?而我就
说:‘是呀,小姐是什么人?她说:‘我是他太太。’又说:‘我一定得来看看您,我
不认识美克的娘,似乎不应该……’我就说:‘我敢赌他不要你来认识我。’她踌躇了
一下,我就说:‘你用不着告诉我那一点,我对自己的孩子有认识,他要做什么、不要
做什么、我统统知道。’她说:‘您想——或许他为您难以为情,因为他和您都穷而我
阔嘛,但是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是那一种人,不是,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那一
种人。’我又说了:‘小姐,你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儿子的缺点是什么我全知道;那倒
不是他的缺点,他并不以自己的娘而难以为情,对自己的出身也不怎么觉得难堪。”
    “‘他并不是为我觉得难以为情,’我向她说道:‘如果有什么的话,他是怕我;
你明白吗,我对他认识得太多了。’这些话似乎把她逗乐了。她说:‘我料到作妈妈的
一向有那种感觉——她们对儿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儿子的,也就因为这一
点而觉得难以为情吧!’
    “我说了,这种说法也许十分确切。当你小时候时,总是假装成向全世界演一出戏。
我一直记得,我年纪小时在姑妈房里,我床上的墙壁,有一幅金框的图画,画着一只好
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写着:‘上帝窥我。’每当我睡觉以前,都使我一身发毛,寒到了
背脊骨上。”
    “爱丽既然见过了您,她应该告诉我才是,”我说:“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
件事当成莫大秘密,应该告诉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爱丽会连这种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对自己那么做,也许有一点点儿惊骇吧,但决不能说是害怕你。”
    “来吧,”我说:“来看看我们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不喜欢我们的房子,大概不喜欢吧。一间间房子都看遍,扬起了
眉头,然后进入那间阳台房间里,爱丽和葛莉娜正坐在里面。她们刚刚从外面回来,葛
莉娜一件深红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头上。妈妈望着她们两个一阵子,站定了,就像
在那里生根似的。爱丽跳起身走过房间到我们面前来。
    “呵,是罗太太,”她说道,转身对着葛莉娜;“这是美克的妈妈,来看看我们的
房子和看看我们,这真是太好了呀!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妈妈的手,妈妈望望她,然后又望着她身后的葛莉娜,紧紧盯
着看。
    “我明白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啦?”爱丽问道。
    “我一直奇怪,”妈妈说:“奇怪这里的一切一切会是什么情形。”她四面看看:
“不错,这幢房屋很好,窗帘好、椅子好、油画好。”
    “您一定想喝点茶吧。”爱丽说。
    “看上去你们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这件事决不需要喝完了的,”爱丽说道,然后又对葛莉娜说:“葛莉娜,我
不要按铃了,请你到厨房去重新沏一壶茶好吗?”
    “当然啦,亲爱的,”葛莉娜说,便出房间去,回头对母亲瞟了锐利的,几乎是害
怕的一眼。
    妈妈坐了下来。
    “您的行李在哪儿?”爱丽说道:“您来住在这儿吗?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来,半个钟头以内我就要搭火车回去,我只是要来看看你
们。”然后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许因为要在葛莉娜回来以前说出来:“好孩子,现在
你用不着担心,我把你来看过我的那一趟都告诉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爱丽说得很坚定:“只不过我以为不告诉你要好
些。”
    “她出于心里的厚道,的确也是,”妈妈说了:“美克,你娶了个好女孩,而且漂
亮得很。不错,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后又轻声轻气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爱丽说了一声,隐隐约约有些儿不解。
    “抱歉为了我以前对许多事情的想法,”妈妈说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现了些紧张:
“这个,诚如你所说,做妈妈的都像那样子,一向对儿媳妇都有些猜疑。不过我一见到
你,我就知道儿子有福气了;在我看来,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实的确如此。”
    “太文不对题了嘛,”我说,可是我向她说时却含笑道:“我一向有最优秀的鉴赏
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贵的鉴赏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亲说道,望望那些织锦窗
帘。
    “有昂贵的鉴赏力,我真的认为并不是件坏事唉。”爱丽微微笑着向妈妈说道。
    “你偶尔也得要他节省点儿钱,”妈妈说道:“这对他的个性会有好处。”
    “我决不肯使自己的个性受别人的改进,”我说:“娶太太的好处,就是太太想到
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样吗?爱丽。”
    爱丽的神色现在又快乐起来了,她哈哈笑着说:“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
负嘛。”
    这时葛莉娜带了茶壶回来了,我们原来的有些儿不自在,刚刚克服了;不知道什么
原因,葛莉娜一回来,紧张又恢复了。妈妈没有答应爱丽挽留她住下来的愿望,过了一
阵子以后,也就不再坚持了。她和我陪着妈妈,沿着盘旋的车道穿过树林向大门口走去。
    “这地方你们叫它什么名字?”妈妈猝然问道。
    爱丽说:“吉卜赛庄。”
    “呀,”母亲说道:“不错,你们这儿附近有很多吉卜赛人,是吗?”
    “您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我来时就见到一个,她古怪地望着我,就那么望着。
    “实际上,她不会有什么,”我说:“有点儿颠三倒四的,就那么回事。”
    “为什么你说她颠三倒四的,她望着我时,有一种好笑的神色,她因什么苦楚反对
你们吗?”
    “我想并不是真有其事,”爱丽说:“全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说我们把她撵出了她
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号儿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钱,”妈妈说:“吉卜赛人都像那样儿,有时候大唱其歌、大跳
其舞,看他们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们那痒兮兮的手里有了钱,就马上停止唱,停止
跳了。”
    “您不喜欢吉卜赛人嘛。”爱丽说。
    “他们是一伙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长久,对不是他们的东西,总不肯把放开他们的
手。”
    “呵,好了,”爱丽说道:“我们——我们现在再也不担什么心了。”
    妈妈道过再见,然后又加上一句:“同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谁?”
    爱丽就解释说,在她结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达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
莉娜,她会有多么凄凉的生活。
    “葛莉娜为了协助我们,样样事情都做,她这个人可了不起了,”爱丽说:“如果
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过活下去。”
    “她是住在这里呢?还是做客?”
    “呵,这个,”爱丽避开这个问题:“她——她目前住在我们这儿,因为我扭伤了
脚,总得有个人照料我;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
    “小两口儿结了婚,一开头最好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妈妈说道。
    “我们站在宅子大门前,目送妈妈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个性非常坚强嘛。”爱丽说。
    我很生爱丽的气,气得真正冒火,因为她竟去找到了我妈妈,拜见过了都不告诉我。
可是到她转过身来,玉立婷婷地望着我,一边眉毛扬起了一点点儿,脸上露出一半儿腼
腆一半儿满意的那种小妞儿的可爱微笑,我就止不住怜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个哄人骗人的小东西产我说。
    “这个嘛,”爱丽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过的一出莎剧,当时在我的学校里演出,”我不知不觉地引用了这一
句:“‘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
    “你演哪个角色呀——奥塞罗吗?”
    “不是,”我说:“我演那女孩子的父亲,我想,我能记得住那篇演说,就是这个
原因;尤其实际上这是独一无二的由我来说的话。”
    “‘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爱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何况就我来说,我根本没有欺骗过我父亲;或许后来我该骗一骗。”
    “我想他对你和我结婚,处理上一定不会非常厚道,”我说:“不会比你那位后母
更好。”
    “他不会的,”爱丽说:“我认为他不会不厚道的。”
    “现在并没有多大要紧了,”爱丽说:“我敢说那是很好的意见;不过,美克,那
对你却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你不是个安定得下来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稳稳,要的是闯
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干——站在这个世界的顶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这一幢宅第里。”我说。
    “或许这一阵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后会永远要回到这里来,而我也是一样。
我想我们每年要回这里来一次,而我们也会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乐。但是你还是要游
遍四海、要旅行、要观光、要买东西。或许构想构想新的图样,在这里做一个花园,或
许我们到国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园、日本花园,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园吧。”
    “爱丽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多彩多姿,”我说:“我很抱歉自己蠢得
很。”
    “呵,你蠢我并不介意,”爱丽说:“我并不怕你嘛。”然后她又加上一句,蹙起
了眉头:“你妈妈不喜欢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欢葛莉娜。”我说。
    “连你在内吧。”
    “好了,爱丽,听我说吧,你老是那么说,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对她有点点儿醋
味儿,仅只于此了,现在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又接着说:“我想或许是她弄得别人都
是采取守势所致吧。”
    “厉先生也不喜欢她,是吗?他认为葛莉娜对我的影响力太大。”爱丽说。
    “是吗?”
    “我奇怪为什么你要这么问?不错,我想他是的。他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我想。”
然后她又露出了可爱的小妞儿笑容:“因为我以为自己会不得不像戴丝德玛娜一样,欺
骗我父亲,随了你鸿飞冥冥,逃之夭夭。”
    “爱丽,为什么你那么要见到我母亲呀?”我问道,急于想一探究竟。
    “与其说是我急于要见到她老人家,”爱丽说:“毋宁说我对这件事毫无举动,就
会觉得万分难安。你并不时常提到妈妈,但我却了解她老人家为了你,总是每一件事都
做,援救种种事错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觉得不去
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劲、太倚富骄人了。”
    “这个,那并不是你的过错呀,”我说:“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错,”爱丽说:“我可以了解,或许你不愿意要我去见她老人家。”
    “你以为我为了自己的妈妈而有一份儿自卑感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爱丽,我向
你保证现在不是那样,过去也不是那样。”
    “不是,”爱丽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而是因为你不愿意她老人家念
一大串地妈妈经。”
    “妈妈经吗?”我问道。
    “这个嘛,”爱丽说:“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对别的人应该做些什么,
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说,她老人家会要你去干哪些职业、哪些工作。”
    “答对了,”我说:“稳定的职业,成家立业安定下来。”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当支配的个性,而我又非有一个可以信托,可以倚赖的人
不可,这个人能卫护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吗?”我哈哈笑着问她。我们手挽着手走进屋子,也不
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下午看起来阴沉沉的;我想是太阳光刚刚离开了阳台,就在后面
留下了一种阴森的感觉,爱丽说道:
    “美克呀,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突如其来觉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坟上走过似的。”
    “一只鹅在你的坟上走,真正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是吗?”爱丽说。
    葛莉娜什么地方都不在,佣人都说她出去散步去了。
    现在,妈妈对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见过了爱丽,我就做了件有时真正想要做的
事——寄了她一张高额支票,禀告她老人家迁进一幢比较好的房屋里去,随自己的意添
置些新家具。当然,我很怀疑妈妈会不会接受这笔钱;因为这钱并不是我工作赚来的,
也不能假装老实说是挣来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样,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来了——一撕两
段,附了有一张草草的手谕,上面写到:“我要这笔钱没有半点用处,我现在算是知道
了,你决不会改变的,老天爷保佑你吧。”我把信抛在爱丽的面前。
    “你可明白妈妈是什么人了吧,”我说:“儿子娶了个富家女,靠阔太太的钱过日
子,老太君大不赞成呢。”
    “别着急吧,”爱丽说:“很多人都这么想,她老人家以后就会不计较了;美克,
她老人家很爱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么为什么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
不是别人的模子。我并不是妈妈的小娃娃,会给塑造成她所喜欢的模式。我就是我,是
个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爱丽说:“而我爱你啊。”
    这时,或许是要分散我的念头,爱丽说了些相当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们那个新来的男佣人,”她说道:“你觉得如何?”
    对这个佣人我根本没有想到什么,他会有什么?我比较喜欢这一个,从前的那个男
佣人,对我的社会地位看不起,从来都不想掩饰一下。
    “他很好呀,”我说:“为什么?”
    “我只是琢磨,他会不会是一个安全人员?”
    “一个安全人员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个侦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为什么要派侦探呀?”
    “这个——我想,很可能会有绑票吧。在美国,你知道吗,我们通常都有警卫员—
—尤其在乡下。”
    人有了钱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这又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一项!
    “多么恶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习惯了吧。那有什么关系?人家根本不注意这回事。”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这吗?”
    “我想,虽然她饭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问题;我认为是厉安德伯伯,或者是劳斯
坦,不论是哪一个想到了这件事,一定付了钱要我们以前那个男佣人离职,让这两个跟
班准备接替,这种事相当容易做。”
    “竟然不告诉你?”我依然难以相信。
    “他们连作梦都不会告诉我,我也许会搞得天下大乱的。再说,也许我完全弄错了
也不一定,”她做梦似的继续说道:“这只是一个人习惯了一直在四周围的人,而得到
的一种感觉罢了。”
    “可怜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说得很残忍。
    爱丽根本不介意这句话。
    “我想事情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她说。
    “这些事可都是我随时向你学到的,爱丽。”我说道。
 17     睡眠真是件妙不可言、秘不可测的事,你上床时还担心着吉卜赛人啦,暗中的仇敌
啦,安插在自己宅第里的探员啦,绑票的可能性啦,以及一百件其他的事情。而睡眠却
把你从那一切里拂拭开来,自己行进得遥遥远远的,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一觉醒
来,却完完全全是一个新世界了。没有烦恼,了无忧虑。而且,九月十七日早上我醒过
来时,情绪极其兴奋。
    “美妙的一天嘛,”我很有信心地对自己说:“今天会是美妙的一天。”我说得一
点儿也不假,人就像广告中的那些人一般,愿意到任何地方去,任何事情都干。脑子里
反反覆覆想着很多计划;我已经安排好了,二十五公里外的一处乡间房舍里,要举行大
拍卖,我要和费少校在那里会面。拍卖的东西中有些很不错,我业已在拍卖目录册上划
出了两三项,对于整个事情我都相当兴奋。
    费少校对各朝各代的家具、银器,以及其他这一类的东西,知识非常渊博;并不因
为他爱美——他完完全全是一个打猎家——而是因为根本他就懂;他的全家都是万事通。
    吃早餐时,我就在翻这本拍卖目录。爱丽穿了一身骑马装下来了。现在她骑马大部
分都在早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哈劳黛一起。她有美国人的习惯,午餐时只喝
咖啡和一杯橙汁,其他什么也不吃。而现在我的胃,因为用不着加以限制,各方面都很
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乡绅!我喜欢餐橱里好多的熟菜;今儿早上我吃的是腰花、香肠,还
有腌肉,可口得很呢!
    “葛莉娜,你要做什么?”我问道。
    葛莉娜说道,她要到查德威市场的车站去接哈劳黛。一起到伦敦去参加一次“白色
拍卖会”,我就问“白色拍卖会”是怎么回事。
    “那里真的是只有白色东西才能拍卖吗?”我问道。
    葛莉娜一副瞧不起的神色,说:“白色拍卖会”的意思,就是拍卖家用桌巾啦、毛
毯啦、浴巾啦、床单啦等等。彭德衔有一家特卖店,有些东西特殊大廉价,她已经收到
一份目录了。
    我向爱丽说道:“好啦,如果葛莉娜今天要到伦敦去,为什么你不开车进市区,在
巴丁顿区的乔治餐厅和我们会面呢?那里的菜很不错,这是老费说的。他建议你无妨去
一去。一点钟好了,你开车经过查德威市场,过了大约五公里处转弯,我想,那里有公
路的交通标志。”
    “好吧,”爱丽说:“到时候我会到那里的。”
    我扶她骑上马,她便穿树越林骑走了。爱丽极其喜欢骑马,她在一条迂回盘旋的山
径中骑上山去,然后骑下山来,到家以前来一段跃马疾驰。我把那辆小轿车留给爱丽,
因为比较容易停车;而我自己则开那辆克里斯勒轿车。在拍卖开始以前,赶到了“巴丁
顿宅邸”。费少校业已到场了,为我保留了一个位置。
    “这里有些相当好的货色,”他说:“有一两幅好油画,一幅是罗姆尼,另外一幅
是雷诺瓦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摇了摇头,当时我的鉴赏力完全放在现代画家的作品上。
    “这里有好几位经纪人,”老费说道:“有两个是从伦敦来的。看见那个瘦瘦的撮
起嘴巴的那一个吗?那是客瑞笙,很有名气。没有带尊夫人来吗?”
    “没有,”我说:“她对拍卖并不十分精明。再说,今天上午我尤其不要她来。”
    “呵,为什么?”
    “我要使爱丽惊喜一番,”我说:“你没有看到第四十二号吗?”
    他看了一下目录,然后望望屋子那面。
    “唔,混凝纸书桌吗?不错,相当漂亮的一件小东西嘛。这是我所见过混凝纸的最
好的样子,书桌尤其稀少。倒是桌上放的那种手书桌很多。不过这是一件很早的样子,
以前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一件。”
    这小件镶嵌得有温莎古堡的图案,几面却有一束束的玫瑰花、蓟花、酢浆草的图案
(译注:这三种花分别为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国花。)
    “状况很好嘛,”费少校说,他好奇地望着我:“我以前没有想到过这是你的嗜好,
不过——”
    “呵,这倒不是,”我说:“在我来说,这种东西有点点儿太俏、大娘娘腔。可是
爱丽喜欢这一色的东西,下星期就是她生日,我要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一件惊喜
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要她知道,今天我出价来买的原因。但是我知道我送给她
的东西,没有一件能比这更使她喜欢的了;她一定会真正惊喜万分呢!”
    我们走进屋子里坐下,拍卖就开始了,实际上,我所要的这件东西价钱窜得很高,
伦敦来的那两个经纪人,对它似乎都很精,推测其中一个对这一件很现实也很保守,你
根本察觉不到他目录上微乎其微的动作,可是拍卖人却观察得很仔细。我也买了一只齐
朋戴尔雕花的椅子。我认为放在我们客厅里会很好看,还买了一些质地很好的织锦窗帘。
    “唔,看起来你可真是能乐在其中嘛,好了,”费少校说,拍卖人结束了上午的拍
卖时,他就站了起来:“今天下午还来吗?”
    我摇摇头。
    “不来了,下午要拍卖的东西,没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寝室家具啦、地毯啦这
一类的货品。”
    “是呀,我想你不会有什么兴趣,唔……”他看看手表——“我们最好一道走吧,
爱丽不是要在乔治餐厅和我们见面吗?”
    “是呀,她会到那里的。”
    “还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伦敦去了,”我说:“她去参加什么她们称之为‘白色拍卖会’的
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对了,哈劳黛有天也说过这些日子里,床单和那一类东西的价钱俏得很呢?
你知道一个枕头套要多少钱吗?要三块五角一个呢,通常只要六角钱就买到手的东西。”
    “你对家用物品的采购非常内行嘛。”我说。
    “唔,我听到内子对这些大发牢骚呀,”老费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气色好得很
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为我买到了那张混凝纸书桌呀,”我说:“或者,照你所说的,这是我兴奋
的一部分原因。今儿早上我一觉醒来就觉得很快乐,你也知道这些日子里,世界上每一
件事情都似乎很顺心呵。”
    “呵,”老费说道:“小心点儿吧,这叫做乐极呢。”
    “乐极吗?”我说:“这是句苏格兰话吧,是吗?”
    “我的好哥儿,乐极则生悲呀,”老费说了:“最好还是收敛收敛你全身的劲儿
吧。”
    “呵,这种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说。
    “连吉卜赛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吗?”
    “最近都没有见到我们那位吉卜赛人了,”我说:“这个,至少有一个星期了吧。”
    “或许她已经离开这处地方了吧。”老费说道。
    他问我能不能用车载他一程,我说可以。
    “用不着载他们两个了,你在回程时可以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好吗?爱丽怎么样?
她会开自己的车来吗?”
    “是呀,她会开那辆小车。”
    “希望乔治餐厅做出一席好菜来,”费少校说道:“我饿了。”
    “你买了什么没有?”我问道:“我兴奋得没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价竞买的时候,当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喽,得注意那些经纪人做些
什么。我并没有买什么,出过一两次价,可是每一项的竞价,都太高出我的价钱了。”
我推测到老费在附近拥有大片地产,但实际上的收入却并不太多,尽管是个大地主。你
也许可以形容他是个穷户。唯有把他的土地卖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钱可花,而他却不愿
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欢土地的。
    我们到了乔治餐厅,已经停了很多汽车——可能有些人是从拍卖会来的;然而我却
没有见到爱丽的座车。我们走近餐厅,我向四面张望找她,但她还是没有露面。不过,
这时候刚刚才过一点。
    我们在等爱丽来时,便到酒柜间处喝喝酒,这地方相当拥挤,我向餐厅里面张望一
下,他们还是替我们留下了一桌。这里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认识;而坐在靠窗的一
张午还来吗?”
    我摇摇头。
    “不来了,下午要拍卖的东西,没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寝室家具啦、地毯啦这
一类的货品。”
    “是呀,我想你不会有什么兴趣,唔……”他看看手表——“我们最好一道走吧,
爱丽不是要在乔治餐厅和我们见面吗?”
    “是呀,她会到那里的。”
    “还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伦敦去了,”我说:“她去参加什么她们称之为‘白色拍卖会’的
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对了,哈劳黛有天也说过这些日子里,床单和那一类东西的价钱俏得很呢?
你知道一个枕头套要多少钱吗?要三块五角一个呢,通常只要六角钱就买到手的东西。”
    “你对家用物品的采购非常内行嘛。”我说。
    “唔,我听到内子对这些大发牢骚呀,”老费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气色好得很
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为我买到了那张混凝纸书桌呀,”我说:“或者,照你所说的,这是我兴奋
的一部分原因。今儿早上我一觉醒来就觉得很快乐,你也知道这些日子里,世界上每一
件事情都似乎很顺心呵。”
    “呵,”老费说道:“小心点儿吧,这叫做乐极呢。”
    “乐极吗?”我说:“这是句苏格兰话吧,是吗?”
    “我的好哥儿,乐极则生悲呀,”老费说了:“最好还是收敛收敛你全身的劲儿
吧。”
    “呵,这种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说。
    “连吉卜赛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吗?”
    “最近都没有见到我们那位吉卜赛人了,”我说:“这个,至少有一个星期了吧。”
    “或许她已经离开这处地方了吧。”老费说道。
    他问我能不能用车载他一程,我说可以。
    “用不着载他们两个了,你在回程时可以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好吗?爱丽怎么样?
她会开自己的车来吗?”
    “是呀,她会开那辆小车。”
    “希望乔治餐厅做出一席好菜来,”费少校说道:“我饿了。”
    “你买了什么没有?”我问道:“我兴奋得没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价竞买的时候,当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喽,得注意那些经纪人做些
什么。我并没有买什么,出过一两次价,可是每一项的竞价,都太高出我的价钱了。”
我推测到老费在附近拥有大片地产,但实际上的收入却并不太多,尽管是个大地主。你
也许可以形容他是个穷户。唯有把他的土地卖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钱可花,而他却不愿
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欢土地的。
    我们到了乔治餐厅,已经停了很多汽车——可能有些人是从拍卖会来的;然而我却
没有见到爱丽的座车。我们走近餐厅,我向四面张望找她,但她还是没有露面。不过,
这时候刚刚才过一点。
    我们在等爱丽来时,便到酒柜间处喝喝酒,这地方相当拥挤,我向餐厅里面张望一
下,他们还是替我们留下了一桌。这里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认识;而坐在靠窗的一
张的什么事情,”我说:“她会打电话到这里来,替我们留个话的。”
    “这个,还用不着着急嘛,”老费说道:“我想我们现在就去的好,立刻就走,看
看能找到些什么。”
    正当我们出来向停车场走去时,有辆汽车开走了,车里面坐的那个人,就是我在餐
厅里所见到的,突然一下子想起来他是谁了,劳斯坦,要不就是个十分像他的人;我琢
磨着,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会是来看我们的吗?如果是的话,却不让我们知道,这就奇
了。车里同他一起的还有个女人,长得很像哈劳黛;但是她这时一定在伦敦,和葛莉娜
一起买东西呀,这一切一切可把我弄迷糊了……
    我们开车出去,老费望了我一两眼,我看了他一下,说得相当痛苦:
    “好了,你在早上说过我乐极吧。”
    “这个,别想那个吧,也许她骑了马,扭伤了脚踝或者像这一样儿的事。不过,她
的骑术好好,”他说:“我见过的,不可能真会有那样的意外。”
    我说了:“人有旦夕祸福呵。”
    车开得很快,终于到了我们地产上面俯瞰丘陵的公路上,我们一面开车,一面四处
张望,不时停下来问人。有个汉子在挖泥煤,我们停车下来问他,得到了最初的消息。
    “一匹没人骑的马,俺见到了,”他说道:“两个钟头以前,或者更久点吧。俺要
去抓呢!”
    “最好开车回家去,”老费建议:“没准儿家里有她消息了。”
    我们开车到家,却没有什么消息,我们便找了马夫派他骑马出去到荒野地上搜寻爱
丽。老费打电话回自己的家,也派了自己的一个人。他和我两个人走一条小径,穿过树
林,这条小路爱丽时常走的,出林就到了那边的丘陵上。
    起先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我们便沿着树林边缘走,那里另外有条小径出来,所以
——找到她了。我们见到的像是胡乱的一大堆衣服,那匹马已经回来,正在那乱七八糟
一大堆的旁边,站在那里吃嫩芽呢。我就跑了过去,老费跟着我也跑,跑得很快,比我
以为他这种年龄能保持的速度还要快。
    她就在那儿——乱蓬蓬的一堆儿躺着,她那小小白白的面孔向着天空。我说:
    “我不能——我不能——”只有把面转了过去。
    老费走过来,蹲在她旁边,几乎立刻就站起来。
    “我们要去找大夫,”他说:“肖大夫,他最近。不过,美克,没有什么用了。”
    “你意思是——她死了吗?”
    “不错,”他说:“要装成是别的什么情况,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呵,天啊!”我说道,转身走开:“我简直不能相信,不是爱丽吧。”
    “这儿来,喝一口。”老费说。
    他的口袋里掏出个瓶子,把瓶盖旋开递给我,我就着瓶口,深深喝了一大口。
    “谢谢。”我说。
    马夫这时也来了,老费派了他去请肖大夫。
 

18     肖大夫开了一辆周身创伤的老“禄宝”车来了——我猜想他在恶劣天气时用这辆车,
开了到偏僻的农庄里去看病。他根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径自走到爱丽身边俯身下去,
然后走到我们这边来。
    “至少死了有三四个钟头了,”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她在早餐后,就像往常般出去骑马。
    “她这次出去骑马以前,出过什么意外吗?”
    “没有,”我说:“她的骑术很好。”
    “不错,我见过一两次了,知道她的骑术很好,打从小时候起她就骑马了。这我也
知道,我只是想要知道,最近她有过什么意外,或许对她的神经有了点点儿影响,如果
马儿受了惊……”
    “为什么这匹马会受惊?这是匹安静的……”
    “这匹马一点儿都不难骑,”费少校说:“调教得很驯,并不紧张,她断了什么骨
头吗?”
    “我还没有作全身检查,不过看上去,各方面似乎都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也许有内
伤;或许就是惊骇吧,我想。”
    “但是受惊并不能吓死人呀。”我说。
    “以前就有人吓死过,如果她心脏强的话——”
    “他们在美国的人,说她心脏很弱,至少是最弱的一种。”
    “唔,我检查的时候还找不出太多的心脏衰弱痕迹,我们依然还没有心脏计。再说,
现在再来检查心脏也没有道理,经过验尸,以后就会知道的。”
    他体谅地望着我,然后轻轻拍拍我的肩头。
    “你回家去睡睡吧,”他说:“受到惊骇的你就是一个了。”
    说也奇怪,不知道从乡下的什么地方,出来了一些人,就在这时,有三四个人站在
我的身边——一个是远足的人,正在公路上走,看见了我们这一小批人;另外一个是面
色娇艳的女人,我想她是走近路到一处农庄上去,还有个年纪大的修路工人。他们都唉
声叹气叽叽喳喳的。
    “可怜的年轻太太。”
    “是好年轻啊!从马上摔下来的,是吗?”
    “呵,说的也是,马儿可是说不准的哟。”
    “这是罗太太嘛,不是吗?‘古堡’里的那个美国太太吧?”
    一直到每个人都惊慌地叫过了,那个老修路工人才说话,他摇着头,把消息告诉我
们,说道:
    “俺应当看到了这回事,俺应当看到了这回事。”
    医师猝然转身对着他。
    “你见到出了什么事?”
    “俺见到一匹马窜田过地的跑呢!”
    “你见到这位太太掉下来吗?”
    “没有,没有,俺没见到。俺看到她时,正骑了马在树林的最上面走呢。俺就转身
过去凿石头修公路。以后俺听见马蹄声,抬头望望,只见一匹马跑得飞快。俺可没想到
会出啥事,以为那位太太或许下了马,把马儿放走了呢。马儿可没有冲着我来,却往另
外一个方向跑了。”
    “你没见到这位太太躺在地上吗?”
    “没有啦,俺看得并不太远,见到了那匹马,因为衬着天空呀。”
    “她一个人骑马的吗?有没有人跟她一起?或者挨她很近?”
    “她附近啥人也没有,没有啦,就只她一个人呀。她骑马离俺不太远,在俺身边经
过,沿着那条路过去,方向冲着树林的,俺想。没有,啥人都没有见到,只除了她和那
匹马。”
    “或许是那个吉卜赛人把她吓着了吧。”那个面色娇艳的娘们说。
    我转身来。
    “什么吉卜赛人?什么时候?”
    “呵,那一定是——这个,一定是在三四小时以前,今儿早上我在公路上走,或许
是九点三刻吧,我见到了那个吉卜赛女人,就是住在村里农舍中的那一个,至少我想是
她,离得不近,不敢断定;但是在这附近穿了红斗篷到处走的只有她一个呀。她在树林
中的一条小路上走,有人告诉过我来着,说她对这个可怜的年轻的美国太太,说过好些
讨厌的话,恐吓过她呢!说如果她不从这地方搬走,就会出些不利的事,我听说她恐吓
时凶兮兮的呢!”
    “那个吉卜赛人,”我说道,然后痛苦地自言自语,声音却很大,“‘吉卜赛’呵,
我但愿自己从来没见到过这处地方就好了。”
 
  19     在那次事情后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就是,那件事情的一切后果——要我记得起
来,真是异常困难。直到那时为止,你也见得到,我内心中十分清晰。从什么地方开始,
我有点儿疑惑,也仅止于此了。可是打从那时候起就像一把刀落下来一般,把我的生活
劈成了两半。自从爱丽死了的那时起,我所做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就像我没有准备,
突然插进来的人、事、物混乱不堪,到了我自己再也不能控制什么事情了。发生的事情
不是冲着我,而是都在我的四周,似乎就是这种情况。
    每个人对我都非常亲切,我记得最清楚的似乎就是这一件。我踉跄走动,神色茫然,
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我记得,葛莉娜也开始积极地活动了,她具有一种惊人的力量,
是女性不得不负起责任、处理情况的一种力量。处理,我的意思就是说,总得要有人来
监督、处置所有那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琐琐碎碎,我可没有本领来注意这些啊。
    我想,他们把爱丽抱走,我回到宅子,我们的房屋——这幢房屋——里后,自己记
得清清楚楚的头一件事,便是肖大夫和我谈话。打那以后我不知道有多久。他沉沉静静、
客客气气,很明白道理——只是清清楚楚斯斯文文地解释各种事情。
    安排,我记得他用了“安排”这个词儿,这是个多么可恨的字眼儿。它代表了所有
的事情。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伟大的词儿。爱情——性——生命——死亡——痕恨。
这些根本都不是支配生活的东西,而是许许多多其他琐碎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不得
不忍受,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直到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殡仪馆的人,为葬礼所作的许
多安排事项。佣人到每间房里,把百叶窗拉下来。为什么因为爱丽死了,就要把百叶窗
拉下来呢?所有这些蠢事呵!”
    我记得,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对肖大夫相当感激的理由。他应付这些事情非常仁
慈,非常通情达理;斯斯文文,解释为什么有些事情不得不办——我记得,他说得相当
慢,所以他才会有十分把握让我会加以考虑。
    我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情形的验尸,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一次。在我看起来,不象是真
的,外行得可疑。法医是位爱小题大做的小个子,戴着副夹鼻眼镜。我不得不提出验尸
的证据,说一说我在早餐桌上最后一次见到爱丽,以及她离开去作例行的晨间骑马,还
有我们预定以后在中餐时会面的安排。我说,看起来她完全就象往常一样,健康情形极
其良好。
    肖大夫提出的证据很单调,不得要领:什么锁骨扭了一根啦、身上的瘀肿啦,这是
从马上跌下来所致,性质上并不十分严重,是在死时受的伤。看上去她掉下马以后,就
没有移动过。他想,实际上当时就死了。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害造成了死亡,除开由
于出于惊骇,以致心脏衰弱致死外,提不出别的其他解释。从他们所使用的医学术语里,
我所听得出来的,便是爱丽的死亡,根本是缺乏呼吸所致——是一种窒息的性质。她的
器官很健康,胃脏里的食物也正常。
    葛莉娜也提出证明,比起以前她对肖大夫所说的,要强调得多,说三、四年以前,
爱丽有过心脏病。她从来没听人确确实实提过有什么病,可是爱丽的亲人偶尔说过她的
心脏弱,一定要小心做事情不要过于劳累。除开这些以外,就没听过更为确定的事情了。
    然后,我们又到了那些见到了或者发生事情当时在附近的一些人那里,挖泥煤的老
头儿就是头一个。他看到这位太太在身边经过,离他大约有五十公尺左右。他知道她是
谁,虽然从没和她说过话,但知道她就是那幢新宅中的太太。
    “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吗?”
    “不,并不完全靠看见的,但是俺认得出那匹马,您哪,马毛是白的,原来是肖特
冈那边卡瑞先生的马,象那种又文静,又调教得好,宜于太太小姐骑的马,俺还从来没
听到过呢。”
    “你看见时,那匹马出什么纵漏了吗?发作什么野性了吗?”
    “没有,那匹马当时很安静呀,那天早上天气好着呢!”
    他说,附近的人并不多,他也没注意到有多少。那条通过荒野的小径,除开偶尔有
人抄近路到一处农庄上去以外,并不常有人走;过荒野还有一条小路。在一公里半开外
了,那天上午见到一两个人走过,但却没有留意——一个骑自行车,另外一个走路。他
们走过的地方,离他太远所以看不清楚;话又得说回来了,他也不会怎么去注意。他说,
早些时候,见到这位骑马的太太以前,见到过黎老太太,或者他以为是见到了。从小路
上向他走过来,然后就转弯离开,走进树林里去了;她时常在荒野里走过,树林里出出
进进的。
    法医问为什么黎太太不到庭,他知道传了她来庭的。然而,人家告诉他,黎太太好
些日子前,已经离开村子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连地址都没有留,
她的习惯就是这么做,她时常外出,也不通知任何人就回来;所以这一点倒没有什么不
寻常的。事实上,有一两个人说,在出事前的一天,她早已离开村子了。法医又问老头
儿:
    “然而,你认为当时所见到的是黎太太吗?”
    “俺也说不上,没法儿一定是。那个娘们身材高大,大踏步走路,穿着件紫红斗篷,
就象黎太太有时所穿的那件。不过俺也没特别多盯两眼,俺在做事,忙着啦。可能是她,
也可能是别的人,谁能说得准呢?”
    其他的话,他把告诉我们的话又重说了一遍:他看见这位太太在附近骑马,以前也
时常见到过她骑马,也就没有怎么特别注意啦。唯有到后来,他见到只有那匹马在飞跑,
就象受到了什么惊骇似的。他说:“至少,可能是那么回事吧,”他也说不出是什么时
候,或许是十一点吧,也许更早一点。后来他又见到了那匹马,往远处走,似乎是回到
树林里去。
    然后法医又叫我去,问了几个关于黎老太太的问题——“葡萄棚农舍”的黎爱瑟太
太。
    “你和尊夫人一眼见到就能认得出黎太太吗?”
    “不错,”我说:“认得相当清楚。”
    “你和她谈过话吗?”
    “谈过,有好几次;或者,毋宁这么说,”我又补充一句:“她和我们谈话。”
    “她在什么时候威胁过你和尊夫人吗?”
    我停顿了一会儿。
    “在某种意识上说,她威胁过,”我缓缓说道:“但我从来都不以为——”
    “你从来不以为过什么?”
    “我从来不以为她会真的那么做。”我说。
    “她说话时,是否对尊夫人有特别怨恨反对之意呢?”
    “内人有一次这么说过,她认为那个女人对她特别怨恨,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你和尊夫人曾经在什么时候,命令她离开你们的土地。或威胁过她,用粗鲁的方
式对待过她吗?”
    “任何气势汹汹都是来自她那一边。”我说。
    “你有没有过任何印象,她的神智很紊乱吗?”
    我考虑了一下,“是的,”我说:“我认为她竟相信,我们盖了房屋的这片地皮属
于她所有,或者属于她那一族人。或者他们自称的那些什么人。她对这种信念执迷得很
呢!”我缓缓补充一句:“我认为她越来越厉害,那种想法越来越固执。”
    “我明白了,她有没有在什么时候对尊夫人作过什么实质的暴力行为?”
    “没有,”我慢吞吞说道,“我要那么说就不公正了。那完全——这个,完全是一
种吉卜赛人警告的话:‘你们还待在这里的话,就会歹运临头’,‘除非你们搬走,否
则就有毒咒咒你们’。”
    “她提过死这个字儿吗?”
    “不错,我想她提过,我们并不把这些话很当真,”我改正自己的话:“至少,我
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儿。”
    “你以为尊夫人把这话很当真吗?”.“我怕她有时的确如此,那老太婆,你知道
的,可能使人相当恐慌。我并不以为,她对自己的所说所为,要负什么真正的责任。”
    由于法医把验尸延后两周,这项调查进行就告了了结。对于爱丽死亡,种种情况都
显示出是意外的原因,但是却没有充分的证据,足以显示形成意外的是什么。他要把调
查程序延缓下去,除非他听到了黎太太的证词。
 
20     验尸后一天,我去见费少校,开门见山就告诉他,要听听他的意见。那天早上,那
个挖泥煤的老头儿,见到有人——认为那就是黎爱瑟太太——向上走向树林里去。
    “你认识那个老太婆的,”我说:“你真正以为,她存心不良时,有本领造成一次
意外吗?”
    “美克,说真格儿的,我不能那么以为,”他说:“要做那一种事情,一定要有非
常强烈的动机——对造成了我伤害的人加以报复,像这一类儿的事。爱丽对她有过什么
深仇大恨吗?半点儿都没有呀。”
    “那似乎是发了疯,我也知道。为什么她经常鬼鬼祟祟露面,威胁爱丽,要她搬走
呢?那老太婆似乎对她有仇有恨,可是怎么能有这种积怨宿仇的呢?她以前从来没有见
过爱丽,会过爱丽。在她来说,爱丽除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美国人以外,还能是什
么?她们之间过去没有关系,也没有交往的历史。”
    “我知道,我知道,”老费说道:“美克,我忍不住觉得,这里有些事情我们都不
明白。我不太知道你太太结婚以前在英国的情形,她在这片地方住过一段时候吗?”
    “没有呀,这点我保证。那也太困难了,我对爱丽的事也并不真正知道;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所认识的人,她所去的地方。我们根本只是——巧相逢。”我制住自己望
着他,这才说道:“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相遇的,是吗?猜不到的,”我继续说:“你
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我们怎么相遇相识的。”我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这才定下心来,
觉得自己都快神经兮兮的了。
    我看得见他那仁慈忍耐的面孔,正在等待我恢复原状,他真是个帮忙的人,这一点
毫无疑义。
    “我们在这里相遇,”我说:“就在‘吉卜赛庄’,我当时正在看标售‘古堡’的
海报栏;我在这条公路走上去,到了山顶,因为我对这片地方很好奇。就是在那我头一
次见到了她,她就站在那里的一株树下。我吓了她一跳——或许是她使我吓了一跳;反
正,相遇的情形就是那样;也就是我们竟在这片他妈的该死的不走运的地方住下来了。”
    “你一直就觉得那是运气不好吗?”
    “不,是呀,不,我不知道,说真格儿的不知道。我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也从不要
承认这一点,但我想她知道,她一直都害怕。”然后我缓缓说道:“我想有人故意要吓
她。”
    他说得很猝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有谁要吓她?”
    “大概是那个吉卜赛老太婆吧。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没有十分把握……那老太
婆总是等着爱丽,你知道吗,告诉她说这块地方会使她走霉运,应该从这里搬了走。”
    “岂有此理!”他气愤愤地说:“早知道这些事就好了,那我就会向老爱瑟说,告
诉她不能做这种事。”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问道:“是什么要她做的?”
    “也象很多人一样,”老费说道:“她喜欢使自己变得很重要;不是向人提什么警
告,就是算别人的命,测他们的未来快乐;她喜欢装成知道过去未来。”
    “假定,”我慢慢儿说道:“有人给了她钱的话,我听说来着,她很喜欢钱。”
    “不错,她十分爱财,假使有人付钱给她——这不是你刚才听说的吗?你脑子里怎
么有这种想法呢?”
    “是金恩警佐,”我说:“我自己决不会往那上面想的。”
    “我明白了。”他怀疑地摇摇头。
    “我不能相信,”他说:“她会故意要吓你太太,到造成不幸事件的程度吧。”
    “她也许并没指望出一次致命的意外事件,也许只做了点什么手脚去惊那匹马,”
我说:“点一枚爆竹啦,挥一张白纸啦,或其他什么的。有时,你知道,我的确觉得她
对爱丽有一种完全是个人的痛恨,恨的理由我却不知道。”
    “这话越扯越远了。”
    “这处地方从来不属于她吧?”我问道:“我的意思是,这带地皮。”
    “不属于呀,警告过吉卜赛人离开这片地产,或许都不止一次了。吉卜赛人一向都
在各处地方赶来赶去,可是要说他们对这处地方,竟怀有一辈子长久的愤恨,我却很怀
疑。”
    “是呀,”我说:“那可真是牵强附会了。但我的确很奇怪,会不会为了我们所不
晓得的理由?她会——”
    “我们所不晓得的理由吗?——什么理由?”
    我想了一下。
    “我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异想天开,我们这么说吧,也是金恩警佐所暗示的,有人
付了钱给她做这些事。付钱的那个人要的是什么?例如说,他们要把我们两口子从这里
撵走。他们集中在爱丽身上,而不正对我,因为吓得了爱丽的办法却吓不了我。他们恐
吓她,使她——由于她和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这里。如果真是这么回事,一定是为
了想要这片地皮,再到市场上买卖。我们可以这么说,有人为了一些理由,要我们的土
地。”我停下来了。
    “这种联想很合情理,”老费说道:“但是我知道没有理由,人家为什么要这么
做。”
    “一处重要的宝矿嘛,”我暗示道:“没有一个人知道。”
    “哼,我怀疑这一点。”
    “这有点儿像埋藏了的金银财宝。呵,我知道这话荒唐。或者——这个,比如说一
些银行大劫案的进行。”
    老费依然一个劲地摇头,但现在已经不那么摇得厉害
    “另外唯—一项主张,”我说:“就是往后面更进一步,就和你刚才做的一样——
到黎太太后面,找出那个付她钱的人,那或许就是爱丽所不知道的仇人了。”
    “但你就想不起可能会是仇家的什么人了吗?”
    “想不起,她在这里并不认识任何人,这我可以保证,她同这处地方没有什么关
联。”我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
    “我希望自己能多帮点忙。”
    我走出门,摸到了口袋里带来的东西,便立刻作了个决定,转过身来走回屋子里。
    “有点东西我想给你看看,”我说:“实际上,我要带了它到金恩警佐那里去,看
他能不能判断出来。”
    我的手探进口袋,掏出一个圆石头来,石头上裹着一张皱纸,上面端端正正地写有
字。
    “今儿早晨吃早饭时,从窗子外扔进来的,”我说:“正当我下楼时,便听见玻璃
碎的声音。我们起初到这里时,也有一次有人把石头从窗外扔进来过;我不知道这是不
是同一个人。”
    我把裹的纸打开递给他,这是张又脏又粗的纸,上面有些印的字,而不是隐隐约约
墨水写的,字迹很短,就这么一句:“一个女人杀了你太太。”
    老费的眼珠子都鼓出来了。
    “太不寻常了,”他说:“你头一次得到的字条也是印就的吗?”
    “目前记不起来了,那只是警告要离开这里,现在连里面的字句甚至都记起来了。
反正,似乎相当确定这是些不良少年,似乎又不太一样。”
    “你想知道是什么人扔进来的吗?”
    “或许是写无头信那一伙人的一点又蠢又傻的恶意吧,你知道,在村子里多得很
呢。”
    他把那张纸交还给我。
    “不过我想你的怀疑很对,”他说:“带去给金恩警佐吧;他对这些无头信的事儿,
知道得比我多。”
    我在派出所找到了金思警佐,他的确发生了兴趣。
    “这里怪事真还不少嘛!”他说。
    “你以为这是什么用意呢?”我问道。
    “很难说,也许只是心怀恶意,要指出来控告某一个人。”
    “是专门控诉黎太太的吗?我以为。”
    “不,我并不以为会那么做,也许——我想那是——那是有人看到了,或者听到了
什么——听到了噪音,哭叫声,或者那匹马逃走时刚刚在什么人旁经过,他们在事后马
上又见到了,或者碰到了一个女人。可是听到的话,却像是一个与吉卜赛女人不一样的
女人,因为每一个人都以为吉卜赛人混在这一案里了,所以这虽然是另外一种说法,却
指的是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女人。”
    “那个吉卜赛女人呢?”我说:“你有没有她的消息?找到她了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们知道她离开这里常去的几处地方,东安其利,往那个方向去;她在那里的吉
卜赛族人里有些朋友;他们说,她并不在那里,不过反正他们也会那么说。他们的守口
加瓶,你也知道的。在那些地方,只要见到,很容易认出她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到
她。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却认为她并没有离开到东安其利那么远。”
    他说这些话时,样子有些古怪。
    “我并不太懂。”我说。
    “这么说吧,她吓坏了,此中大有理由。她一直都威胁你太太,加以恐吓,而现在
好了,她惹出了事,你太太死了,警方在找她。她知道这一点,就会一头躲进洞里去,
你可以这么说。她要使自己和我们中间的距离,尽可能越大越好;她可不愿自己露面,
也一直害怕公共汽车。”
    “但你们会找到她吗?她可是个外表显著的女人啊。”
    “呵,不错,我们总会找到她的,这些事得花点儿时间,那也就是说找对了路的
话。”
    “但你以为是别的路子呀。”
    “这个,你知道我一直奇怪的是什么吗?是不是有人付钱给她,说些那种话。”
    “那么,她也许就更急于要离开了。”
    “但是另外那一个人也会担心呀,罗先生,你得想到这一点。”
    “你意思是,”我慢慢说道:“付钱给她的那一个吗?”
    “不错。”
    “假定那是——那是个女人付钱给她。”
    “假定什么人真有了那种概念了,所以他们就开始寄起无头信来。那个女人也吓坏
了,你知道吗?她原意并不是出这种事的。不论她是多么要那个吉卜赛女人,把你太太
从这地方吓走;但却并不想结果竟会使罗太太一命呜呼。”
    “不错,”我说:“并不希望有人死,只是吓吓我们——恐吓恐吓我太太,再吓吓
我,让我离开这儿。”
    “而现在受到惊吓的是谁呢?造成这次事故的那个女人,那就是黎爱瑟太太。因此
她就要坦白说出来,人家付钱要她做的。她就会提出名字来,说是谁谁谁付的钱。而那
个人会不乐意有这种事,罗先生,他会乐意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多多少少假定的这个未知的女人,实际上还不知道真的有没有,
是吗?”
    “男人或者女人,总有个人付她的钱。唔,就有人会要她很快不吭声儿,不是吗?”
    “你在想她或许死了吗?”
    “这确是种可能性,不是吗?”金恩说道,这时他作了个似乎猝然的话题转变:
“罗先生,你知道‘痴舍’那处地方吗,就在你们家树林那边的山顶上。”
    “知道呀,”我说:“有什么吗?内子和我找人把那里修理好一点儿了。偶而我们
也去那里,但不是经常去。当然最近没有去过,为什么?”
    “这个,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到处搜寻呢。我们找过那个‘痴舍’,门也锁上
了。”
    “没有呀,”我说:“我们从来都懒得去锁它,里面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有
几件零碎家具。”
    “我们认为很可能黎老太太在用那处地方,但却找不到她的踪迹。然而,我们却发
现了这个,反正我也要拿给你看看。”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巧精臻的雕金打火
机来,这是只女用打火机,上面用钻石镶了一个“见”字母。“这不是你太太的吧?”
    “有H字母的绝不是,不是,不是爱丽的,”我说道:“她并没有这一类的东西。
也不是葛小姐的,她的名字是莉娜。”
    “它就在那上面,什么人掉在那里的,这是种高级的——贵得很呢!”
    “H,”我说道,深深思索又说了一句:“我想不起跟我们一起的人,谁的第一个
字母是H,除开是可瑞。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她会沿着那条草木繁密的小径,爬到那
‘痴舍’里去。再说,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相当长,大约有个把月吧,我也没见过她
用这只打火机。或许我并没有注意吧,”我说:“葛莉娜小姐也许知道。”
    “好吧,你拿去给她看看吧。”
    “我照办,不过如果真是这么回事,真是可瑞的话,我们最近在‘痴舍’从来都没
有见到,这却似乎是件怪事。那里的东西并不多,像这样儿的东西掉在地上,一定看得
见——是掉在地上的吗?
    “不错,相当挨近那条长躺椅。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痴舍’住过。你知道,那
地方很方便,任何时候一对情人都可以在那里会面。我在和本地人谈过话,不过他们不
可能有像这样的打火机。”
    “还有位哈劳黛,”我说:“但她会有像这样特别精致的东西吗?我很怀疑;而且
她到‘痴舍’去干什么呢?”
    “她是你太太相当要好的朋友,不是吗?”
    “不错,”我说:“我想爱丽在这里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她。”
    “呵。”金恩警佐说。
    我凶狠狠望着他:“你该不以为哈劳黛是——爱丽的仇人吧!那就太荒唐了!”
    “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会是仇人,我同意这一点,不过你对女士们是绝不知道的
呀。”
    “我以为——”我开始说道,然后停下来,因为我所要说的,看上去相当古怪。
    “是什么呀?罗先生。”
    “我相信哈劳黛原来和一个美国人结婚——一个姓劳的美国人。实际上也就是内子
在美国的主要信托人——劳斯坦。但姓劳的人一定成千上万,而且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
却完全只是一种巧合。对所有这些事,又该做些什么呢?”
    “那似乎不可能嘛,不过当时——”他闭嘴不说了。
    “奇怪的是,我以为就在出事的那天——就在这里——在这个郊区的乔治餐厅,见
到劳斯坦——”
    “他没有来见你吗?”
    我摇摇头。
    “他同一个人在一起,看起来很像哈小姐。但也可能是我的错误。你知道的,我想,
建造我们房屋的是她哥哥吧?”
    “她对这幢房屋很有兴趣吗?”
    “没有,”我说:“我认为她并不喜欢她哥哥的建筑式样。”这时我站了起来:
“好了,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设法把那个吉卜赛人找到吧。”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会停下来不找的,法医也要找她呀。”
    我道过再见便走出了派出所。说起来也真邪门,这种事常常发生,真是说到曹操,
曹操就到,哈劳黛就在我经过邮局时,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们两个人都站住了,她说话
还有点儿难为情,那就是遇见最近丧亲失偶的人所常有的表情。
    “美克,我真是太为爱丽难过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人向你说东道西,真是太
恶劣了。可是我刚刚——刚刚也说了那些话。”
    “我知道,”我说:“你对爱丽很好,使她在这里有宾至如归之感,我一直都很感
激。”
    “有一件事情我要问问你,而我想最好在你去美国以前,现在就问问,听说你马上
就要去了吧。”
    “尽我所能的快走,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料理一下。”
    “那只是——如果你要把房屋卖掉的话,我想这会是你走以前要办的事吧……如果
这样——如果这样,我很想有第一承购权。”
    我盯着她,可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预见到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要买下来吗?我还以为你连建筑的式样都不喜欢呢!”
    “托尼哥哥向我说,那是他生平的杰作,我敢说他知道。我料到你会要一笔大价钱,
可是我付得起,我喜欢有这么幢房屋呀。”
    我止不住想这真是古怪,她对我们的房屋,从来没有表示过哪怕是隐约的欣赏;我
奇怪,从前也奇怪过一两次,她和她的隔山哥哥真正的关联是什么。对他有真正的莫大
的崇拜吗?有时,我几乎认为她不喜欢他,乃至于痛恨他呢。她谈到他时,必会会用非
常古怪的方式。但不论她的真正感情是什么,对她来说,他代表着了不起——很重要的
人物。我缓缓摇了摇头。
    “我很明白,你以为由于爱丽过世,我愿意把这片地方卖掉离开,”我说:“但实
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在这儿住过,生活得很快乐,这是一处我最能记得她的地
方,我不卖‘吉卜赛庄’——决不考虑!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们的眼光相遇,那就像我们中间的一场打斗,然后她的眼光低下去。
    我在行动和说话这两方面,都鼓起了勇气。
    “这本来不关我的事,不过你以前结过一次婚,先生的大名是劳斯坦吧?”
    她望着我,默默然一阵子,然后猝然说道:
    “不错。”就转身离开了。
 

21     混混乱乱——回想起来。我所能记得起来的一切就是这样。报纸记者提出问题——
要求作次访问——大批大批的信件和电报——由葛莉娜加以处理——
    头一件真正使人吃惊的事,便是爱丽的家人,并不像我们所料想的,都在美国。我
发现大部分人实际上都在英国时,着实是吃了一惊。或许,可以了解可端是这样,她是
一位极其安定不了的女人,一向都是在欧洲匆忙地来来去去——去意大利,赴巴黎,上
伦敦,又重回美国——到棕榈滩,出西部到牧场;这里,那里,每一处地方都有。爱丽
去世的那一天,她在离住宅不到八十公里远,依然在随着自己的一时兴起,要在英国有
幢房屋。她匆忙到伦敦待了两三天,到新的房产经纪人那里,检视新的式样,就在那一
天,在乡间看了五六处房屋。
    原来,劳斯坦也坐同一架飞机到伦敦来参加一次业务会议。这些人知道了爱丽的死
讯,倒不是从拍到美国去的电报上面知道的,而是从报纸上。
    爱丽该安葬在什么地方,引起了一场丑恶的争执;我所采取的态度,她要安葬在逝
世的这里——这儿也是她和我生活的地方,该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爱丽的家人激烈反对,他们要把尸体立刻就运到美国去,下葬在她的祖先坟地
——她的爷爷、父亲、母亲,以及安息了的其他人的坟地里。人要是这么想,我认为这
也真的是自然而然的事。
    厉安德来和我谈这件事,说得很有道理。
    “她从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该埋葬在什么地方。”他向我指出这一点。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气愤地反问:“她多大了?——才二十一岁。你二十一
岁时不会想到就会要死吧,也不会想到自己要安葬的途径吧。假如我们曾经想到过这件
事,便可以断定:我们不是同年同月生,但也会在什么地方安葬在一起。可是谁在一生
的中途想到过死呢?”
    “非常正当的观察,”厉先生说道,然后他又说了:“我怕你也不得不去美国吧,
你知道的,那里很多业务上的利益,非得你去处理一下不可。”
    “是什么方式的业务?我为了什么业务,一定得到那里去?”
    “你要处理的业务多着啦,”他说:“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遗嘱中主要的受益人
吗?”
    “你意思是说,因为我是爱丽最近的亲人或者什么吗?”
    “不是我,而是她的遗嘱里。”
    “我并不知道她立过遗嘱呀!”
    “呵,立了,”厉安德先生说:“爱丽是个实事求是的年轻女性,你知道的,她非
如此不可,因为自小生长在这种事情中间的缘故。她成了年,几乎就在结婚后,立刻立
了一份遗嘱,寄放在伦敦她的律师那里,要求送了一份副本给我。”他迟疑了一下,这
才说道:“如果你真到美国来,我向你建议--我也是这么想,你应该把自己的很多事,
交给那里一些信誉卓著的律师去办。”
    “为什么?”
    “因为在这种大宗财富,宠大房地产、股票、各种工业中统制股权的情形下,你就
会需要技术上的意见了。”
    “我不够资格处理这样儿的事情,”我说:“说真格的,我不够资格。”
    “我完全了解。”厉先生说。
    “我不能把整个事情托付给你吗?”
    “你也可以这么做。”
    “这个,那么,我为什么不这么办呢?”
    “然而,我想你还得找个人做代表。我业已为这一家的一些成员代理了,也许会引
起利益上的冲突。如果你交由我处理的话,再有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律师做代表,我会使
你的利益受到安全保障。”
    “谢谢你,”我说:“你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略略有点儿轻率的话--”他的神色有点不自在——想到厉安德也会轻率,
使我很高兴。
    “怎么样?”我说。
    “我要建议你对任何要签字的东西,都要非常谨慎。任何业务上的文件;在签以前,
一定得彻彻底底小小心心看过。”
    “你所说的文件种类,也就是我一定得看的吗?”
    “假如你并不完全明了,你就可以把它交给自己的法律顾问。”
    “你是在警告我对付什么人吗?”我说,兴趣一下子就引起来了。
    “要我回答,那可根本不是个恰当的问题,”厉安德说道:“我只能到此为止。只
要是涉及大宗钱财的地方,最好谁也不要相信。”
    原来他在警告我对付什么人了,不过却不打算把名字告诉我听,这我看得出来.对
付可瑞吗?或者,他已经猜疑——或许好久以来就猜疑——劳斯坦吗?那个浮华俗气的
银行家,这么和蔼、这么有钱、这么快活,最近会到这里来“为了业务”吗?也许是博
南克姑父带了貌似有理的文件来接近我吧?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个可怜与无辜
的笨蛋,在湖里游泳,四周都是不怀好意的鳄鱼,全都是一副亲睦的假笑。
    “这个世界,”厉先生说:“是处非常罪恶的地方。”
    要说出来,或许是件蠢事,可是我却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个问题。
    “爱丽死了对谁有好处?”我问道。
    他眼光锐利地望着我。
    “这可是一个十分好奇的问题嘛,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刚刚想起罢了。”
    “对你有好处呀。”他说。
    “当然啦,”我说:“我认为理所当然,刚才我说的真正意思是——对任何别的人
有好处吗?”
    厉先生默默然好久一阵。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说道:“爱丽的遗嘱中,在遗产方面是不是使别人受益,
这么说有点儿,有几个佣人,一个女家庭教师,一两处慈善机构,但对任何特定的时间
却没有什么捐助;还留得有笔遗产给葛莉娜,但为数不多,因为她——八成儿你也知道
——业已支付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给葛小姐了。”
    我点点头,爱丽做这件事时告诉过我。
    “你是她的先生,她也没有什么近亲。不过,我对你的问题,认为并没有什么特别
的涵义在吧。”
    “我对自己所问的话,也不知道有些什么用意,”我说:“但是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你成功了,厉先生,使我觉得猜疑——我不知道猜疑谁,和为了什么。仅仅只是——这
个,猜疑猜疑罢了。我并不懂财务上的事。”我又补充了一句。
    “不,还是相当显而易见的事。我只能这么说吧,我并没有精确的知识,也没有任
何种类的猜疑。在某人逝世时,通常有很多事情要结算,也许处理得很快,也许会耽搁
上好多年。”
    “你真正的意思是说,”我说道:“有些人很可能弄些快帐过来,把总帐搞乱。或
许使我签些弃权书——以及你所称的种种事情吧。”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爱丽的帐务并不像所应该的那么健全,那么——不错,我
们可以这么说,很可能,她的早逝,对有些人——我们不提他们的名字——是幸运,我
可以这么说,要应付一个相当单纯如你一样的人,有些人或许会轻而易举掩饰痕迹。我
的话只能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就这件事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不公平了。”
    在一座小教堂里举行了一次简单的追思礼拜。如果我能躲得开的话,我真会那么做。
我恨透了在教堂外面一排排盯着我的人,都是好奇的眼色。葛莉娜替我主持一切事情,
直到现在以前,我还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坚强、多么可靠的人。她安排很多事情,订购鲜
花,一切事情都由她来处理。爱丽以前是多么依赖她,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了,这个
世界上像葛莉娜的人并不多啊。
    在教堂中的人,大部分都是我们的邻居,有一些我们甚至根本不认识。不过我见到
一个从前曾经见过的人,可是当时当地却想不起来。我回到家中,佣人卡逊告诉我,有
个人在客厅中等着见我。
    “今天我任何人都不能见,叫他走吧,你根本不应该让他进来的!”
    “对不起您啦,他说是您的亲戚呵。”
    “亲戚?”
    一下子我想起在教堂中见到的那个人来了。
    卡逊把一张名片呈给我。
    当时这张名片对我半点儿印象都没有:“白威林先生”,我把名片翻过来,摇了摇
头,然后交给葛莉娜。
    “你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说:“人看起来好面善,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或
许是爱丽的一位朋友吧。”
    葛莉娜从我手中接过名片看了看,这才说道:
    “当然是呀。”
    “是谁呀?”
    “鲁朋表叔呀,记得吧,爱丽的表兄,她向你说过他的,一定说过吧!”
    这一下我记起来,为什么那个人好面善,在客厅,她有许多亲戚的照片,随随便便
放得到处都是,这个人面善的原因就在这里了,到现在为止,我还只在照片上见过呢。
    “我就来。”我说。
    我走出房进入客厅里,白先生站起身说道:
    “罗美克吗?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太太是我表妹,她却一向喊我鲁朋表叔。
不过我们远没见过面,我知道,自从你们结婚以后,这是我头一次到府上来。”
    “当然我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白鲁朋,他是个魁梧的大块头,一张宽宽的大脸孔,表情
上像是神不守舍似的,就像他正在想着别的事。然而你和他交谈过一阵子以后,就有这
种感觉,他远比你所想象的机警:
    “用不着我多说了,听说爱丽死了,我是多么震惊、多么伤心。”他说。
    “我们不谈这个吧,”我说:“我并不打算谈到这件事。”
    “是,是,我懂我懂。”
    他具有一种同情别人的性格,然而他却有一种什么,使我隐隐约约不安。葛莉娜进
来了,我便说道:
    “你认识葛小姐吗?”
    “当然当然,”他说:“莉娜,你好吗?”
    “还不太坏,”葛莉娜说:“你到这儿多久了?”
    “才一两个星期吧,到处观光呢。”
    “以前我见到过你,”我说,在冲动下我继续说:“前一天就见到了。”
    “真的?在什么地方?”
    “一处拍卖会上,那地方叫做‘巴尔顿庄’。”
    “现在我记起来了,”他说:“不错,不错,我想起你的脸来了,你和一个六十来
岁、棕色胡须的人在一起。”
    “是的,”我说:“那位是费少校。”
    “你们当时看起来精神很好嘛,”他说道:“两个人都一样。”
    “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我说,带着一向都觉得陌生的惊奇再说了一句:“没有比
那更好的了。”
    “当然——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嘛。出事就是在那一天,不是吗?”
    “我们当时都在等,”我说:“等爱丽和我们一起去吃中饭。”
    “惨事,”鲁朋表叔说:“真是惨事……”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说:“你当时在英国,我想爱丽也不知道吧?”我停了
一下,等他告诉我。
    “不知道,”他说:“我并没有写信。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要待多久。实
际上,业务结束得比我所想的要早一点,我当时就琢磨,能不能在拍卖会后,有时间开
车去看看你们。”
    “你是为了业务,而从美国赶来的吗?”我问道。
    “这个嘛,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可瑞有一两件事要我提提意见,有一件关于她
想买这幢房屋的事。”
    一直到这时他才告诉我可瑞在英国,我又说道:
    “连这件事我们也都不知道呀。”
    “实际上那一天,她就住在离这里并不太远的地方。”他说。
    “挨得很近吗?住在旅馆里?”
    “没有,她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她还有什么朋友。”
    “一个女的名叫——叫什么名字来着——哈吧,姓哈的。”
    “哈劳黛吗?”我吃了一惊。
    “不错,她是可瑞相当好的朋友,在美国就认识她了,你不知道吗?”
    “我半点儿都不知道呀,”我说:“对于这一家子我认识得太少了。”
    我望着葛莉娜。
    “你不知道可瑞认识哈劳黛吗?”
    “我想没听见她谈起过,”葛莉娜说:“所以哈劳黛那天没有来。”
    “当然啦,”我说:“她和你坐火车去伦敦嘛,你们要在查德威市场车站见面——”
    “是呀——她当时却不在那里,我刚刚走了以后,她打电话到这里来;说没料到会
有美国的客人要来,她不能离家。”
    “我奇怪,”我说:“那位美国客人会不会就是可瑞。”
    “显而易见,”白鲁朋说,摇了摇头:“似乎一切都搞拧了,”他继续说道:“我
知道验尸延期了。”
    “不错。”我说。
    他喝完了自己那一杯站起身来。
    “我不想留下来使你再麻烦了!”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我能效力的话,我就住在
查德威市场的庄严大饭店里。”
    我说只怕他所能做的没有什么,但还是谢了谢他。他走了以后,葛莉娜说:
    “我奇怪,他要的是些什么!为什么要来呢?”然后刻薄地说:“我巴不得他们都
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去。”
 
  
22     我在“吉卜赛庄”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就留下了葛莉娜替我管庄宅,而我却准备启
程到纽约去,把那边的事情结束,参加爱丽最最庞大的镀金葬礼,心中不免有几分害怕。
    “你会进入非洲的丛林里,”葛莉娜警告我:“自己要小心哟,可别让他们把你活
生生剥了皮呀。”
    这一点她说得很对,那是处非洲丛林,一到那里就感觉出来了。我对丛林并不认识
——不认识这一种丛林。我知道自己力不能及,自己是猎兽,而不是错人;在我四周的
人都在树丛中,用枪瞄准我。有时候,我能自己想象得出很多事情来,有时,我的猜疑
得到证实。我记得到厉安德替我找的那位律师那里去(他是个最为文质彬彬的人,对待
我就像是位全科大夫。我得到过别人的忠告,要我摆脱一些矿产区,说那些矿区的地契
不太分明。
    他问我是谁告诉我的,我说是劳斯坦。
    “这个,我们一定要调查一下,”他说:“像劳先生那样的人应该知道的。”
    事后他向我说,
    “您的地契没有半点儿不对,当然按照他对您的劝告,要在匆匆忙忙中把这片地皮
卖掉并没有道理,还是不要卖地吧。”
    当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自己的想法对了——每一个人都用枪瞄着我呢,他们全都
知道,我一涉及财务的事情就是一个傻蛋了。
    丧礼极其隆重,而我以为,相当恐怖,就像我在前面所推测的——镀金。在墓地里,
一大堆一大堆的鲜花,墓地本身就像是一处公园,有钱人的哀悼装饰,都用大理石的墓
碑来表示。我有把握,爱丽很讨厌这个,但我认为她的家人对此乐此不疲呢。
    我到纽约四天以后,就接到了京斯顿区的消息。
    黎老太婆的尸体,在山那面一处不用的石坑里找到了,已经死去了好几天。那处地
方以前发生过好几次意外。一直说要在那里设护栏——却什么都没有安设过。判断是意
外致死,向镇公所又作了建议,在那里装设护栏。在黎老太婆的农舍地板下,找到了藏
着的钞票,有三百多英镑,全都是大钞票。
    费少校在后面又附加了一行,“我敢说你听到了哈劳黛昨天打猎时坠马死亡的消息,
一定会很难过的吧。”哈劳黛——死了吗?简直不能相信嘛!使我大为震惊。两个人—
—就在两周以内,先后死于骑马出事,这似乎像是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巧合吧。
    我并不想延长待在纽约的时间,在这个外国的环境中,我是个生客;一直都觉得对
自己所说的、所做的非小心不可。我所认识的爱丽,完全属于我的爱丽,已经不在那里
了。现在我看起来,她只是个美国女孩,家财殷富的千金小姐,周围都是朋友、各种关
系的人士和远房亲戚,一个在这儿生活了五代的家庭,她从那里来,就像彗星般,掠过
我的土地。
    现在她回来了,归葬在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庭一起,这样也使我很高兴,如果在
村庄外松林底下端端正正的小坟地里,我决不会觉得自自在在;不会的,我决不会自自
在在。
    “爱丽,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吧。”我对自己说道。
    不时,她伴着六弦琴时常唱的歌,那时时唱起的小小曲调,在我心中响起,我记得
她的手指头在琴弦上轻捻慢拨。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我想:“对你都是真的,你生而甜蜜欢畅,在‘吉卜赛庄’,也有甜蜜欢畅,只是
不够长久啊。现在已经过去了,你已经回到了或许并不太欢畅的地方,也并不快乐的所
在。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你在这里回到了家,回到自己的亲人之间了。”
    突然间我想到,一旦我死去的时候来临,我应当在什么地方,在“吉卜赛庄’吗?
可能。母亲会来亲视含殓——如果她老人家还没有死的话,但我却不能想到母亲的死,
想起自己的死还要容易得多。不错,妈妈会来看着我下葬;或许她老人家脸孔上的严厉
不会松弛吧。我的思绪离开了她,不要想她了,不要接近她,不要看见她了。
    最后这一项却不是真的,倒不是见到她老人家的问题,问题是一向都是她老人家看
得见我,眼光着穿了我,那种急切的眼光扫过,就像瘴气般把我团团围住。我心里想:
“做娘的都是鬼!”为什么她们一定要为子女打算?为什么她们觉得对子女的一切都知
道?她们不知道,她们不知道!她应该为我而得意,为我而快乐,为我到了目前这种了
不起的生活而快乐呵。她应该——”然后我又把思绪从妈妈身上移开。
    我在美国过了多久?自己都没法儿记得起来了,被许许多多面带假笑、眼光中充满
敌意的人所注视,就像注定得步步小心的一个世纪似的。我每天都对自己说:“我一定
要熬过去,一定要熬过去——那时——”这就是我常用的两个字儿,也就是说,在内心
中常用的字儿,每一天要用上好几次。
    每一个人都走出来要对我好,因为我富了!在爱丽遗嘱的规定里,我成了极富的富
翁;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多投资自己都不懂--股东啦,股票啦;至于要拿所有这些做
些什么,更是半点儿都不知道。
    回英国去的前一天,我和厉安德先生作了一次长谈。他在我的内心中一向就是--
厉先生,从来都不是安德伯伯。我告诉他,我要把我对劳斯坦的金额退出来。
    “真的吗?”他那灰白的眉毛扬了起来,精明的眼睛,硬梆梆的面孔望着他,我不
知道他这一声“真的吗?”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你觉得这么做对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猜想,你有很多的理由吧?”
    “没有,”我说,“我还没有找到理由。一种感觉罢了,就这么回事;我想可以对
你无话不谈吧?”
    “当然啦,与当事人的通信是不会公开的。”
    “好吧,”我说,“我只觉得他是个坏蛋!”
    “呵,”厉先生的神色很有兴趣了:“不错,我可以说你的直觉可能很正确。”
    所以这时我知道自己弄对了,劳斯坦对爱丽的债券、投资,以及所有其他的一切,
都在搞鬼。我签了一张代理委任状交给厉安德。
    “你愿意接受吗?”我说。
    “只要与财关有关的业务,”厉先生说:“你可以绝对信得过我,这一方面我会替
你竭尽全力的。我想你对我的处理,不会有任何理由不满意的。”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指的是什么事吧。我想他意思是并不喜欢我,
从来都不喜欢我,但看在钱的份上,他会尽全力替我做,因为我是爱丽的先生,我便签
了所有必要的文件,他问我怎么回英国,坐飞机吗?我说不是,不坐飞机,要坐船走。
“我自己一定要有点儿时间,”我说:“我想航海对我有益处。”
    “而你已决定了回去的住处了吧--什么地方?”
    “吉卜赛庄呀。”我说。
    “呵,你打算住在那里。”
    “不错。”我说。
    “我还以为你或许要在市场上脱手卖掉呢。”
    “不。”我说,所说出来的话还不及我立意的坚定,我不打算和“吉卜赛庄”分开。
它已是我梦想中的一部分--这是我自从孩提时代以来,就非常珍惜的一个梦。
    “你离开那里到美国来时,有人在那里照看吗?”
    我说留下了葛莉娜在负责。
    “呵,”厉先生说:“不错,葛莉娜。”
    他说“葛莉娜”的方式,好像是别有用意,可是我却没有领会出来。如果不喜欢她
的话,就不喜欢她,他一向都不喜欢她呀。这句话尴尬地停了下来,这时我念头一转,
觉得该说些什么话了。
    “她对爱丽非常好,”我说:“病了时都由她来看护,她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照顾
爱丽,我没有比这更要感谢她的了,这也希望你了解,你不知道她的为人处事,在爱丽
死后,她真正帮忙了,样样事情都做,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厉先生说,声音的冷淡超出了你可能的想象。
    “所以你明白我欠她的情不少吧。”
    “一个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嘛。”厉安德说。
    我站起身,道过再见,而且谢谢他。
    “你没有什么事要谢我的。”厉安德说,还和寻常一样的冷淡。
    他又补充说:“我给你写了一封短信,由航空邮寄到‘吉卜赛庄’;如果你坐船回
去,你到家时或许发现信已在等着你了。”然后他又说道:“祝一帆风顺。”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
    到我回到大饭店时,接到了一封电报,要我到加州一家医院去;电报中说我的那位
朋友桑托尼找我去,他自知在世的日子无多,希望能在死前见上一面。
    我把船期改成了下一班轮船,坐飞机飞到了旧金山,他还没有死,但是却衰弱得很
快。他们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死前恢复意识,但他紧急要求见到我。我就坐在病房里
看着他,望着这一个我所认识的人成了一身皮包骨头。他一向看起来都有病态,有一种
怪怪的透明感,非常柔弱、虚弱。现在躺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死沉沉的蜡人了。我坐
在那里细想:“希望他能和我说说话,能说些什么,在去世以前能说说就好了。”
    我觉得孤孤单单的,孤零零得可怕。我已经从敌人处逃了出来,到了一位朋友前—
—说真格儿的,我唯一的朋友。他是对我无所不知的一个人,只除了妈妈,不过我并不
要想到妈妈。
    我向一位护士说过一两次,问问她有什么办法没有,可是她摇摇头,答得含含糊糊。
    “也许他会恢复意识,也许永远不会了。”
    我坐着,终于他动弹起来,呼了口气。护士非常轻地把他扶了起来。他望着我,但
却说不上他认得我还是不认得;他并不只是看着我,而是看穿过我,看到了我的远景。
忽然,他眼光异样了;我想,“他认识我了,他见到我了。”他说了些含含糊糊的话,
我弯腰在床上想听个明白;可是他所说的似乎却不是什么有意义的话,然后他的身体猛
然一阵抽动,头往后一仰,叫道:
    “你这个该死的蠢才……为什么你不走另外一条路?”
    说过这句话,他就颓然倒下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甚至他自己是不是知道说的是什么。
    所以这就是我最后见到桑托尼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向他说什么,他会不会听?
很乐意再告诉他一次,他为我建造的那幢宅第,那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对我关
系重大的事情。一幢房屋能有那样的意识,也真是有趣。我想那是一种象征主义吧。你
所要的东西嘛,要得不得了的东西,连自己都不十分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却知道这幢
房屋是什么,把宅第交给了我,而我也得到了,现在我就要回家到那里去了。
    回家了,我上船时这是我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起先是疲倦得要死……然后渐渐涌
起了快乐的潮水,好像是从极深处涌出的……我回家了,回家了……
    “国家呵,水手,从海上还乡,
    而猎户从山岭归来……”
 
    ------------------
  出品:阿加莎.   
   
23     不错,这就是我在做的事。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最后一场战斗,最后一次挣扎,旅
程中最后的一程。
    似乎,我那坐立不安的青春时期,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我要——我要——的日
子。然而它却并不久呀,还不到一年呢……
    我对这些细细回想——躺在床上思索起来。
    遇见了爱丽——我们在瑞琴公园中的时光——在登记处办公室的结婚。这幢宅第—
—桑托尼建造的——建造完成。我的了,已都是我的了。我就是我呵——我——自己所
要的这一个我——就像一向所要成为的这一个我;所要的东西样样都有了,现在我就回
家到那里去。
    我在离开纽约以前,先写了封信以航空方式寄出;写给老费的,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觉得老费会明白,而别人或许就不会。
    写信比告诉他要容易得多,再说,他非知道不可。每一个人都一定要知道,有些人
或许不了解,但我认为他会的。他自己也见到了爱丽和葛莉娜多么的亲近,爱丽是多么
依仗葛莉娜;我想他也会了解,我也会要依靠她了;在我和爱丽住过的宅第里,要我孤
孤单单一个人住,会是多么的不可能,除非那里有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这些话说
得是不是很好,只是已经尽了最大本事来写了。
    “你对我们都很好,”我写道:“我乐于要你成为头一个知道的人,而我想你也是
唯一了解的人;我没法儿面对在‘吉卜赛庄’一片孤零零的生活;在美国时,我一直在
想,已经决定了只要我一到家,就要向葛莉娜求婚。她是我可以真正谈到爱丽的唯—一
个人,你明白吧。她会了解,或许她不肯嫁给我,但我想她会的……这么一来,就会使
每一件事情,都像我们三个人依然在一起似的。”
    我把想要说的话表达出来,这封信足足写了三遍,老费应该在我到家前两天就能收
到信吧。
    轮船驶近英国时,我走到甲板上来,眼见得陆地越来越近。我心中想:“但愿桑托
尼同我在一起。”我的确发了这种愿,愿他能知道这一切事情是如何成真的——我所计
划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设想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要的每一件事。
    我要甩开美国,甩开那些坏蛋、那些谄媚者,以及所有那些我所痛恨的人,以及我
可以十分确定,那些由于我出身卑微而痛恨我、看不起我的人!我凯旋归来了,回到那
一片松林,回到那一条盘旋弯曲,险状丛生的公路,直上山巅的“吉卜赛庄’的宅第,
我的宅第了!我正回到自己最需要的两件事上。我的房屋——这幢房屋是我梦寐以求,
计划所得的,也是超出我所要的每样事情以上的东西。以及那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
一向就知道,有一天会邂逅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已经遇到了。我见到了她,她也见到了
我,我们在一起了,绝色无双的女人呵,以前我一眼见到她时,就知道自己是属于她的,
绝对是她的,永远是她的。我已是她的,而现在——终于——我要到她那里去了。
    我到达京斯顿区,没有一个人见到我。火车到站时,太阳已经西沉了,我从车站走
出来,采取一条绕远儿的侧路,我不想遇见村子里的任何人,这个晚上可不要见到任何
人……
    我走上往吉卜赛庄的公路时,天几乎全黑了。我已经把到达的时间告诉了葛莉娜,
她正在山上的宅第中等着我呢。终于有这一天了!到现在,我们的花枪耍完了,一切的
假装——假装不喜欢她——演过了。这时一想到,就哈哈笑了起来,笑自己所演的这一
角色,笑自己打从一开头就小心演的这一角色。不喜欢葛莉娜,不要她来,不要她和爱
丽在一起。不错,我一直都非常小心,每一个人一定都信以为真;我还记得那次假装的
吵嘴,吵得爱丽一定都听得到。
    我们头一次邂逅,葛莉娜就已经知道我是何许人了。我们彼此从来都不存什么傻兮
兮的幻想,她和我的想法一样,欲望也一样。我们要整个世界,半点儿也不能少!我们
要站在世界的巅峰上,要满足每一种野心,每一样东西都要有,任何事情都要能称心如
愿。我还记得,头一次在汉堡邂逅她时,我倾心相告,把自己对许多事情的狂热欲望说
给她听,对着葛莉娜,我用不着隐藏自己那种了无节制的贪婪,因为她也有这种相同的
贪心。她说道:
    “你要在人生中有这许许多多,一定得要有钱才办得到呀。”
    “不错,”我说:“而我却想不出要怎么样才得到钱。”
    “得不到,”葛莉娜说:“靠辛辛苦苦工作攒钱,你是办不到的,你不是那一种人
嘛!”
    “工作吗?”我说:“那我得工作上多少年!我可不愿意等,不要成了人到中年,”
我说:“你知道那个夏莱曼小伙子的故事吧,他拼命工作,辛辛苦苦攒了一大笔钱,可
以使自己的梦想实现,好到特洛伊去发掘,把特洛伊城的坟都挖出来。他的梦实现了,
可是却一直等到了年逾不惑。我可不愿意等到自己成了中年男人,一只脚都进了坟墓;
现在就要有,趁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我说。
    “不错,而我却知道你能做得到的办法。容易得很嘛,我奇怪你怎么还没想到过;
在你来说,钓马子易如反掌,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呢!”
    “你还以为我注意小妞儿吗——或者真正有妞儿吗?我所要的妞儿仅仅只有一个,”
我说:“那就是你,而你也知道这点;我是你的,头一回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了。我一直
知道会遇到像你一样的妞儿,而我已经遇到了,我就属于你了。”
    “不错,”葛莉娜说:“我想你的确是这样的。”
    “我们两个人在人生中所要的东西都是一样。”我说道。
    “我告诉你吧,那很容易,”葛莉娜说:“非常容易,你要办到这一点,就是娶个
富家女——全世界最富的妞儿之一,而我可以使你走上这条路。”
    “别异想天开了好不好。”我说。
    “这并不是异想天开;而且容易得很呢!”
    “不干,”我说:“那对我没有好处,我并不想做阔太太的老公。她会替我买东买
西,我们会干事儿,她会把我关在金笼子里,那可不是我要的事情,我不想做一个被捆
住手脚的奴才。”
    “你也用不着呀,那一种情况用不着过得很久。只要日子久一点,你也知道,太太
会死的呀。”
    我骇然盯着她。
    “这一下你可吓着了吧。”她说。
    “没有,”我说:“我并没有吓着呀。”
    “我想你也不会吓着;或许业已——”她怀疑地望着我,但我却不想回答,还有些
自卫心存在。人总有些秘密,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呵。它们倒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但我
不喜欢想到。没有半点儿要紧,只是当年有种孩子气的狂热,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学
校里的朋友——人家送他的一只上等手表。我好想要,好想要得紧。那只手表价值不菲,
是他那个有钱的干爹送的。不错,我好想要,但是也知道没有机会弄到手。后来,有那
么一天,我们一起溜冰,冰层并不够溜冰的厚度,我们溜以前并没有想到,就出事了,
冰层一裂开,我从冰上向他溜过去;他攀住了,人已经掉进冰洞里,但手攀住了冰块,
而冰割了他的手,当然,我溜过去拉他出来,可是我刚刚到那里,只见到那只手表闪烁
发光。我想:“如果他沉到冰下淹死的话:那会是多么容易……
    我想,那似乎毫无意识地,我解开表带,一把抓住手表,不但没有设法把他拖出来,
反而把他的脑袋往下按……把他的脑袋按住。他没法儿多加挣扎,人已经在冰下了。看
到的人向我们赶过来,他们还以为我在设法把他拖出来呢!他们花了好大劲儿,才把他
拖出来,想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可是已经回天乏术了。我把这件贵品藏在一处特别的地
方,那是我不时藏起东西,不愿妈妈见到的所在,因为妈妈见到了就要问我是从什么地
方拿来的。有一天她老人家弄我的袜子,凑巧见到了这只表,就问那可不是皮德的手表
吗?我说当然不是——这只表是我从学校一个男生那里换来的。
    我对妈妈一向紧张兮兮的——老是觉得她对我认识得太清楚了。她发现了我的表时,
我就紧张起来。心中想,她犯了疑心了,当然,她没法儿知道。也没有半个人知晓,但
是他老人家时常望着我——一种可疑的方式。每个人都以为我在设法拯救皮德呢,我想
她老人家从来没这么想过,她一定知道实情。她老人家并不在现场,可是麻烦就出在对
我认识得太清楚了。有时,我觉得有点儿罪孽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后来我在军营里——那是我在军中受训期间——有个叫艾迪的小伙子,和我一起到
一处赌场里去。我手气不好,输得罄空;而艾迪却大赢特赢。他换成了钱,我们便回营
去,他几个口袋里鼓鼓的都是钞票。那时有两个粗汉从街角上转出来冲着我们,他们手
上有刀子,使用得非常灵便,我手上挨了一刀,可是艾迪却被捅了很重的一刀,人就倒
了下去了。这时传来有人走来的声音,两个粗汉便溜之大吉了。我看出来了,如果动作
快……我真是动作快!反应相当好——用手帕裹住手,抽出艾迪伤口上的刀来,朝致命
的地方狠狠又补上几下子,他喘了口气就昏过去了。当然,我吓得很,不过,只怕了一
两秒钟,然后就知道这不会要紧。所以我觉得——这个——自然对自己的想得快、动得
快而得意!我想:“可怜的老艾迪,一向都是个傻蛋。”我立刻把那些钞票全都放进我
的口袋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迅速反应,而把握住自己机会更美妙的了。麻烦却在这种
机会并不常来。我想,有些人知道自己杀伤了人而吓得要死,但我不然,这一次就没有。
    提醒你吧,这码子事你可不能干得太频,只有真正值得时才能做。葛莉娜对我这些
并不知道。但是她会知道的,我的意思并不是知道我真杀过两个人;而是她知道,这种
杀人的念头,不会使我震惊或者讨厌。我就说了:
    “葛莉娜,你这个异想天开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儿?”
    她说:“我的地位可以帮你的忙,能使你和美国一个最有钱的妞儿碰面。我多多少
少在照料她,和她住在一起,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力。”
    “你以为她在找像我这一号儿的人吗?”我说,半点儿也不相信。一个富家千金可
以随便挑选中意的、有性感的男人,何必要找上我?
    “你自己就有很大的性感呀,”葛莉娜说:“好多马子都找你,不是吗?”
    我笑了,说这方面我做得还不赖。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被人看管得太周到了,能让她见得到的年轻人,都是传
统型的——银行家的少爷啦,大老板的少君啦;教养她要同有钱阶层缔结良缘;他们怕
死了她和那些也许是为了钱的外国年轻人会面。但是当然啦,她更渴望像那样的人,也
就是对她来说很新奇、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你一定得为她演一出好戏,要一见钟情
和她男欢女爱起来,用闪电爱把她打垮!这种事容易得很,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其正在
性方面有过接触,你可以办得到的。”
    “我可以试试。”我疑惑地说道。
    “我们可以布置布置。”葛莉娜说。
    “可是,她一家人会插一脚来阻止呀。”
    “不,他们不会,”葛莉娜说:“他们会一点儿也不知道,知道时已经太晚了,知
道时你们已经秘密结婚了。”
    “原来这是你的主意呀!”
    所以我们谈到这件事,拟定了计划,不过得提醒你们,并不怎么详细。葛莉娜回美
国,不过随时和我保持联系。我继续干了好几种工作,我告诉过她“吉普赛庄”的事,
说我要那块地方,她说在那里布置一个悱恻缠绵的故事也恰到好处。我们定下计划,使
我在那里和爱丽邂逅。葛莉娜则怂恿爱丽在英国有一幢宅第,一到成年就立刻离开她的
一家人。
    呵,不错,我们行动起来了。葛莉娜是一个计划大家,我想我自己没法儿策划得出,
但却知道自己这一角色会唱得很好,我一向都喜欢演此类角色的嘛!因此这就是事情发
生的原委,我如何邂逅爱丽的经过。
    这一切一切都很有趣;有趣得要死,当然,完全是因为总有冒险在——一直有不成
功的危险性。使我真正紧张兮兮的一件事,便是我不得不和葛莉娜见面的那几次。你们
也看得出,我不得不要有十分把握,望着葛莉娜时能不露出马脚来。力求不望着她,我
们都同意,最好我应当装成不喜欢她,佯装嫉妒她,这一点我做得很好。我还记得她下
来待一待,我们演出一场吵嘴——爱丽听得到的一场吵架。我也说不上是否做得过火了
一点,大概不至于吧。有时我紧张兮兮的,怕爱丽也许会猜出来或者其他什么,但我想
她并没有。说真格儿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对爱丽的一切从来都不知道。
    和爱丽做爱非常容易,她非常甜蜜。不错,她真正可爱。只是有几次我很怕她,因
为她做了事情而不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事情,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但是她很爱我,
不错,她爱我。有时——我想到我也爱她啊……
    我倒不是说,这种爱就像是葛莉娜,葛莉娜是我所归属的女人,她是性的化身。我
为她疯狂,而我不得不忍耐下来。爱丽截然不同。你知道,我很享受和她一起的生活。
不错,现在回想起来,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我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现在我把这些搁下,因为这是我从美国回来的这一晚,我所想到的事情。这一回我
回到了世界的巅峰,尽管冒险、危险,犯了一次干净俐落的谋杀案——这是我对自己说
的——我已经有了一切一切自己所渴望的东西了。
    不错,这可有点儿巧妙,我想过一两次,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指得出来,更不必提我
们实施的过程了。而今,冒险过去了,危险结束了,我正回到了“吉卜赛庄”这里——
就像那一天见过墙上的海报,走上山来看这幢旧宅的废瓦颓垣一般。走上山来,转过那
处转弯——
    而这时——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见到了她,我的意思是说,就在这时候,我见到了爱
丽。正当我在公路车祸频繁的危险地段转过弯时,她就在那里,以前就在那里的同一处
地方,就站在那株枞树的阴影中。她正站在那里,见到我时动了一下,我见到了她也吃
了一惊。我们原先就在那里彼此相望,我走上去和她搭讪,演的是惊艳的小生一角,而
且演得也十分好呢!呵,告诉你们吧,我是名角呵!
    可是,我却没料到现在还见到她……我意思是,现在没法儿见到她了,是吗?可是
我看见她了呀……她正望着——直勾勾望着我呢。只是眼光中——有些什么使我害怕—
—有些什么使我怕得要死。你明白吗?那就像是她并没有看着我——我意思是我知道她
真正不可能还在,她死了呀——然而我却见到了她。她人已经死了,尸体安葬在美国的
一处墓地里了。然而还是一样,她站在那株枞树下,望着我。不是,并不是望着我,那
种眼色就像料到要见着我似的,脸上含得有爱意——那一天我见到她时同一样的爱——
那一天她在六弦琴琴弦上轻轻捻拨——那一天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而我说:
“你为什么问我?”她说:“你望着我,就像你爱我一样。”我说了些蠢话,就像是那
么一句:“当然我爱你呀。”
    我死死地站住了,就在公路上死死站定,全身发抖,大声说道:
    “爱丽。”
    她并没有动弹,人还站在那里盯盯地望着……直勾勾望着我,望过了我。这可把我
吓惨了,因为我只要想上一分钟,就知道为什么她不看我,这个原因我也不愿意知道。
不,我不要知道。直勾勾望着我在的地方,而不看我;我十分确定不要知道这原因,这
时我撒腿就跑,就像个孬种般跑完了其余的路,一直跑到我的庄宅灯光明亮的地方,直
到这时,我才从这种傻不可及的恐慌中镇定下来。这是我的凯旋归来嘛,已经到家了;
我是山上归来的猎户,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超出全世界其他一切的地方——到了我
灵魂和肉体都隶属的绝色女人身边。
    现在我们结婚了,住在这幢“宅第”里了,我们为了要而假装的东西都已经到手!
赢了——垂手赢得!
    门没有扣,我走了进去,跺着脚步,走过藏书室敞开的房门,葛莉娜就站在窗户旁
边等着我呢。她兴致勃勃,也是我所见过最愉快最美丽的可人儿,就像是督师作战的布
隆妮王后,金发闪耀的一员女将,她是性的色香味呵,除开偶尔在“痴争”作过短暂的
幽会外,我们抑制得太久太久了。
    我径直进入了她双臂的拥抱里,海洋的水员回航到了他归属的地方。不错,这是我
一生中最美妙时刻中的一次呵。
    不久,我们又降落凡尘,我坐下来,她把一小堆信件给我,我几乎立刻自动挑出有
美国邮票的一封,是厉安德寄来的航空信。我不知道他信中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
给我写一封信?
    “这个,”葛莉娜满意地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办到了。”
    “是胜利日,没错。”我说。
    我们俩都哈哈笑了,笑得发狂。桌上摆着香槟酒,我开了一瓶,彼此敬酒。
    “这处地方太美好了,”我说,向四面看看:“比我所记得起来的更漂亮。桑托尼
——对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呢,桑托尼死了。”
    “呵,天啊,”葛莉娜说:“太可怜了,原来他真的病得很厉害吗?”
    “当然他病了,我从来不愿这么想,在他临死之前,我去看了他。”
    葛莉娜打了个冷噤。
    “我可不喜欢那么做,他说什么来着?”
    “并没怎么真正说,他说我是个该死的蠢才——我应该走另外一条路。”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路?”
    “我不知道他意思是什么。”我说:“我想他当时神志昏迷了吧,不知道他在说些
什么话。”
    “唔,这幢房屋可是回忆他的好纪念碑嘛,”葛莉娜说:“我想我们会一直住下去,
不是吗?”
    我瞪着她:“当然啦,你以为我还会住到别的地方去吗?”
    “我们不能一直都住在这里呀,”葛莉娜说:“可不能一年到头都住,埋在像这么
个村庄的坑坑里吧?”
    “可是这儿却是我要住的地方——是我一直期望着想住的地方。”
    “是呀,当然,不过话得说回来了,美克。我们有全世界的钱,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我们可以逛遍全欧洲——我们可以到非洲去游猎远征,去蛮荒探险、去观光、去寻找—
—兴奋的油画;我们可以去安哥古迹,你不要过一种冒险的生活吗?”
    “这个,我也这么想……但我们总要回到这儿来,不是吗?”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很不舒服,有什么事情在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我
一直想到的所有事情,便是我的宅第和葛莉娜,没有要过任何别的事情。可是她却要别
的,我看出来了。她还只是开始呢,开始要有很多东西,开始知道她自己有能力弄得到
了。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残酷的预兆,便哆哆嗦嗦起来。
    “美克,你怎么了?你在发抖嘛,感冒了还是什么?”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美克,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见到爱丽了。”我说。
    “你说些什么,见到爱丽了?”
    “我从公路走上山来时。在转弯的地方就见到了她,人站在一株枞树下,望着——
我意思是说,望着我。”
    葛莉娜眼睛瞪得好大。
    “别荒唐了。你——你想出来的事吧。”
    “或许一个人的确想得出事来,毕竟,这是‘吉卜赛庄’吧。爱丽在那儿,没错,
看起来——看起来相当快乐呢。就像她自己一样,就像她以前——她以前一直在那里,
一向会要到那里一样。”
    “美克!”葛莉娜抓紧我的肩头,一个劲地摇我:“美克!别说这种活了,你来以
前喝了酒吧?”
    “没有,我等着一直到了这儿同你喝酒,知道你会准备了香槟酒等我。”
    “那么,我们就把爱丽抛开,喝我们的酒吧。”
    “是爱丽呵!”我顽固地说。
    “当然不是爱丽!只是光的把戏——像那一类儿的事。”
    “是爱丽呵,她人就站在那里,在找——找我、望我,可是她没法子见到我,葛莉
娜,她没法子见到我。”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我知道为什么,知道为什么她没法子见
到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我头一遭儿屏住呼吸悄悄地说话。
    “因为那不是我,我并不在那儿,她什么都见不到,只除开‘此夜绵绵无尽期’。”
然后我恐慌地高声大叫:“有人生而甜蜜欢畅,有人生而甜蜜欢畅,而有些人生而此夜
绵绵,我啊,葛莉娜,是我啊。”
    “葛莉娜,你还记得吗?”我说:“她是如何坐在那软椅上的?她惯于在六弦琴上
奏那首歌,用她温柔的嗓门儿唱着,你一定记得吧。”
    “‘夜夜复朝朝’,”我低低唱着:“‘有些人生而感伤;朝朝复夜夜,有些人生
而甜蜜欢畅。’葛莉娜,那就是爱丽呵,她生而甜蜜欢畅。‘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有
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那是妈妈所知道的我,她老人家知道我生而此夜绵绵,我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桑托尼知道,他知道我是往那个方向走。但是它也许不会发生,只
有一个时候,仅仅只有一个时候,那就是爱丽在唱这首歌时,我娶了爱丽,原可以真正
过得十分幸福的,不是吗?我和爱丽的婚姻原可以继续下去的啊!”
    “不,你不能继续下去,”葛莉娜说:“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一号儿的人,美克,
你害怕了,”她又重重摇我的肩膀,“醒醒吧。”
    我瞪着她。
    “葛莉娜,我很抱歉,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我以为美国的那些人把你整倒了,但你做得很不错,不是吗?我意思是,所有的
投资都安然无恙吧?”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供我们的未来使用了,我们光辉
灿烂的未来呵。”
    “你说话非常古怪嘛,我倒要知道知道,厉安德在这封信里说些什么?”
    我抽出这封送过来的信,把信拆开,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幅剪报——也不是新
剪下来的,很旧,而且揉得很皱了。我凝望着这上面,是一条街上的照片。我认出这条
街了,背景上有一幢相当宏伟的建筑物。这是汉堡的一条街,有些人正走向摄影的人—
—正前面有两个人手挽手,就是葛莉娜和我嘛。原来厉安德已经知道了,他一直就晓得
我早已认识葛莉娜了。一定有人在什么时候把这个寄给他,或许并没有什么凶狠的打算,
或许只为了逗乐子,认出葛莉娜小姐在汉堡街上散步。他知道我认识葛莉娜,我也记起
来了,他是多么特意地问我是不是遇见过葛莉娜小姐。当然,我加以否认,但是他知道
我在说谎,这一定使他开始猜疑起我来。
    我突然害怕起厉安德来了,当然,他没法儿猜疑我杀死了爱丽,但他猜疑有事,或
许已经猜疑到那上面去。
    “看吧,”我对葛莉娜说:“他知道我们彼此认识了,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我一向
痛恨那只老狐狸,而他一向也痛恨你,”我说:“他现在知道我们要结婚时,就会猜疑
了。”厉安德必定已经猜疑到葛莉娜会和我结婚,他猜疑我们彼此认识,或许还会猜疑
到我们以前是情人。
    “美克,你别那么像只惊慌万状的小兔子好不好?不错,我就是要这么说——惊慌
万状的小兔子。我欣赏你,一向都欣赏你,可是现在你却六神无主了,对每一个人都害
怕。”
    “别对我说这种话!”
    “这个,这是实话呀。”
    “此夜绵绵无尽期啊!”
    我想不到说些别的话,依然还在琢磨这是什么意思。此夜绵绵无尽期,那也就是说
漆黑一片了,意味着我在那里看不到什么,只能见到死人,但是我虽然活着,死人却见
不到我。他们没法儿见到我,因为我实际上不在那里,爱爱丽的那个男人并不真正在那
里,他会自作自受,进入了无尽期的黑夜,我把头向地面低下去。
    “此夜绵绵无尽期呵。”我又说了。
    “别说那些了,”葛莉娜厉声尖叫起来:“站起来!美克,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吧,
不要信这种荒唐的迷信观念。”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我已经把命卖给‘吉卜赛庄’了,不是吗?‘吉卜
赛庄’决不安全,对任何人都决不安全。对爱丽不安全,对我不安全,或许对你也不安
全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我爱她。是的,我依然要以一股子最后的强烈情欲来爱
她。可是爱、恨、欲——它们不都是一样东西吗?三而—一而三呵,我从来不可能恨爱
丽,但是我恨葛莉娜,越恨越高兴,全心全意的恨,甚至是一种一涌而起的欢欣愿望—
—我没法儿等到用安全的办法了,也不要等那些办法,我走到了她面前。
    “你这个臭婊子!”我说:“你这个可恨可爱金头发的婊子,葛莉娜,你难逃一命
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懂吗?我已经知道杀人——我要杀人。爱丽那天骑了马出
去死时,我好兴奋,因为把她杀死,使我那天整个上午都好快乐,但是我从来没有象现
在一样这么接近杀人。这回不同了,除开有人在早饭时吞了颗药丸而会死,和把个老太
婆推下坑以外,我要知道得更多一点,我要用自己的手来。”
    这时,葛莉娜害怕了,自从我们在汉堡邂逅的那天起,我就装病扮症,抛职弃业,
和她在一起,我已经属于她了。是的,自从那时候起,我的肉体和灵魂都已经归属了她。
现在,我不属于她了,我就是我。我进入了另外一种王国,要到我梦寐以求的一个王国
里去。
    她害怕了,我最爱见到她怕,两只手勒在她脖子上使劲儿。不错,即令现在我坐在
这里,把自己这一生都写下来时(这件事我得告诉你,做起来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要写到自己的一切一切,经历啦,感受啦,思想啦,如何欺骗每一个人啦--不错,
写起来真是过瘾。不错,我杀死葛莉娜时,真是极其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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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阿加莎.   
   
24     那件事情以后,说真格儿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意思是说,事情已经到了最高
潮。我想,人家忘记了不可能会有更精彩的事情在后面——你已经都写过了呀。我在那
里坐了好久一阵,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下子全都来了。他
们不可能一直都在那里,因为那样他们就不会让我杀死葛莉娜了。我记得头一个在场的
是“天老爷”,我不是指天上的神,我搞糊涂了,指的是费上校。我一向很喜欢他,他
对我也很好。我想,在某些方面他真倒是有点儿象“天老爷”——我的意思是说,天老
爷如果是人,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话——就在九天云外的地方。他人很公道——非常
公正、非常仁慈。他照料很多事情很多人,想为大家竭尽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认识有多少,只记得那天早晨在拍卖场的房间里,说我是“乐极”
时,望着我的奇怪神色,我奇怪那天他为什么凑巧想到我“乐极生悲”了呢?
    然后我们又在一处,地面上小小一堆蓬乱的爱丽骑马装……我不知道他当时就知道
了,或者有种想法,多多少少那件案子与我有关。
    刚才我说过,葛莉娜死了以后,我就坐在椅子里,直直地望着自己的香槟酒杯,杯
中已经空了,每一件事都是非常空虚——的的确确,非常空虚,只有一盏灯是我们开的,
葛莉娜和我,可是灯在角落里,光也不太亮。而太阳——我想太阳老早就已经下去了。
我坐着心里在想,闷闷沉沉地想,下一步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想,后来人就来了,或许很多人一起来,如果是的话,他们悄悄地的来;要不然
就是我没有听见,或者看见任何人。
    或许桑托尼也在那里吧,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桑托尼死了呵。他走了另外一条
路到我的路上去了,所以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说实在话,没有一个人帮得了忙。
    过了一阵子以后,我见到了肖大夫,他太安静了,起先我几乎不知道他就在场;他
坐的地方高我很近,是在等什么吧,经过一会儿,我这才想起,他在等我说话呢,我便
向他说:
    “我回家来了。”
    我后面什么地方,有一两个人在走动,他们似乎在等——等着他要做的什么事。
    “葛莉娜死了,”我说:“我杀死的,你们最好把尸体抬走,还没有抬走吗?”
    有人在什么地方闪亮了一个闪光灯泡,一定是警局摄影员在摄取尸身照片。肖大夫
头转过来,厉声答道:
    “还没有。”
    他又转过头来看看我,我向他倾身说道:
    “今儿晚上我见到爱丽了。”
    “你见到了吗?在什么地方?”
    “就在房子外面,站在一株枞树底下,那也是我头一次遇见她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她没见到我……也见不到我,因为我不在那里。”过了
一会儿我说道:
    “那使我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很。”
    肖大夫说了:“在那颗药丸胶囊里,不是吗?药丸胶囊里加了氰化物,那天早晨你
给爱丽吞的就是那个吧?”
    “那药丸是她防干草热用的,”我说:“每当她出去骑马,她就服一粒预防过敏症。
葛莉娜和我,用花园棚屋里的黄蜂窝做了一两个胶囊,又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们在‘痴
舍’做的,很伶俐,不是吗?”我哈哈笑了,一种古怪的笑声,自己都听得出来,倒更
像是一种怪里怪气的吱吱笑声。我说:“你们已经把她服过的东西都检验过,不是吗?
那时你来看她扭了的脚踝吧。安眠药片,过敏症药丸,它们都很正常,不是吗?没有一
颗有害。”
    “没有害处,”肖大夫说:“它们完全没有坏作用。”
    “说真的,那可真是很精明,不是吗?”我说。
    “你一向都很有小聪明,不错,但是还聪明得不够。”
    “然而,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发现的。”
    “第二次又出命案我们就发现了——这次出的命案发现你并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哈劳黛吗?”
    “不错,她死的方式和爱丽一模一样,在打猎的野外从马上摔了下来。哈劳黛的身
体也很健康,可是只从马上摔下来就死了。不过时间并不太久,你明白吗?他们几乎立
刻把她扶了起来,还有些氰化物的味遣散出来。假如她像爱丽般躺在开敞的空地,过了
几个小时以后,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气味没有了,什么都找不出来了,不过,哈劳黛
怎么吃了那颗胶囊的,我却不明白。除非你留了一颗在‘痴舍’里。有时,哈劳黛常到
那里去,留得有指纹,还掉了一个打火机在那里。”
    “我们一定都很不小心,要弄得天衣无缝,那可真是难而又难啊!”
    这时我说道:
    “你们都疑心爱丽的死是我做的手脚,是不是?你们都这么想?”我环顾四周黑压
压的人群:“或许你们统统这么想吧。”
    “别人时常都知道呵,不过我并没有把握,我们是不是能尽尽力。”
    “你们应该警告我。”我斥责地说道。
    “我并不是警员。”肖大夫说。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医师。”
    “我不需要医师。”
    “那就走着瞧吧。”
    我望望老费说道:
    “你在做什么呢?到这里来审问我,担任法庭的庭长吗?”
    “我只是治安推事,”他说:“我以朋友的身份到这里来:
    “我的朋友吗?”这句话使我吃了一惊。
    “爱丽的朋友。”他说。
    我可不明白,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道理,但是我止不住觉得相当重要。他们统统来
了!警员、法医、肖大夫、老费,老费本身可是个大忙人呵。整个事情盘根错节,我对
这些已茫无头绪了。你也看得出,我非常疲倦,时常突如其来倦得不得了就去睡觉……
    所有的人来来去去,有人来看我——形形色色的人。大律师啦,小律师啦,还有一
种随着他和医师来的一种律师啦,好几个医师呢。我对他们烦得要死,都不愿意回答他
们的问题。
    其中一个总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说有,仅仅只有一项我要的,那就是
一枝圆珠笔和一大堆纸。你明白了吧,我要纸笔把这一切都写下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
的。我要把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一想到自己越多,就觉得对每一个人越
有兴趣。因为我过去很有兴趣,也做出了很有兴趣的事。
    医师——至少有一个医师——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我说:
    “你们一向都让人写声明书,那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写声明书呢?或许,有那么一天,
大家都看得到呀。”
    他们就让我写了,我没法儿一直写下去,写得很长,时常觉得疲倦。有些人用上什
么“责任减退”的词儿,而别的人却不同意,五花八门的说法不一而足。有时他们甚至
以为你没有在听,然后我又得出庭,我要他们把最好的衣服捎来,因为在法庭上不得不
装成良好的姿态嘛。似乎他们早已派上侦探监视上我有一阵子了,这些新来的佣人,我
想是老费雇用或者教唆出庭的;他们列举我和葛莉娜的事证太多太多了。说也奇怪,葛
莉娜死了以后,我再也不怎么想到她了……我把她杀死以后,似乎不再要紧了。
    我很想回忆起自己勒她掐她时,那种堂堂胜利的感觉,然而甚至那样的东西也是一
去不回了……
    有一天,他们突如其来把妈妈带来看我,她老人家站在门外看着我,妈妈的神色并
不像往常般焦急了,我想现在的神色是伤心;她老人家和我,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所
能说的只是:
    “美克,我努力过啊,我拼命努力过要使你安安全全的,却失败了,我一直都怕自
己会失败啊!”
    我说:“好啦,妈妈,这不是您的措,这是我自作自受啊……”
    而我突然想起来,“这正是桑托尼说过的话嘛,他也为我而害怕啊,他也无能为力,
没有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或许只除开我自己……我不知道,也不敢保证。不过我倒
是不时地记起——记起那一天爱丽向我说:‘你像这样儿望着我时,你在想些什么呀?”
我说:‘像什么?’她说:‘就像你爱我似的。’我想在一方面我的确爱她,也可以爱
她,她太甜蜜了,爱丽呵,甜蜜欢畅……”
    我想自己一向的罪孽便是贪得无厌,而且要这些东西时,却只想走容易的路子,贪
心的路子。
    头一次,也就是我头一天到“吉卜赛庄”遇见了爱丽,我们又从公路下山时,遇见
了黎老太婆,她对爱丽的警告,使我在脑子里记着要付钱给她,我知道她是为了钱什么
都肯做的人。我付了她钱,她就对爱丽警告,恐吓,使爱丽觉得很危险。我当时觉得爱
丽惊吓而死掉,似乎更为可能。我现在知道了,就在第一天,黎老太婆真正给吓坏了,
为了爱丽而吓坏了,便警告爱丽,要爱丽离开,对“吉卜赛庄”不要有任何举动。当然,
她警告爱丽,是要不同我来往。我当时不明白,爱丽也不明白。
    爱丽要怕的是我吗?我想一定是的,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威
胁她,有危险存在。桑托尼也知道我内心中的狠毒,也像我妈妈一样。她却毫不在乎,
奇怪,太奇怪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在一起时如胶似漆,呵!非常恩爱。要知道当时
我们很幸福就好了……我当时是有机会的啊!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而我——却置
之不顾。
    葛莉娜根本不重要呵,似乎很奇怪,是不?
    甚至连我这幢漂亮的宅第也不重要呵。
    唯有爱丽……而爱丽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此夜绵绵无尽期……这就是我这个故事
的终了。
    “终了也就是开始”——大家都这么说。
    可是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故事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一定要试一试,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