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4 02:07:41
城市故事(1)

    在旱餐桌上看完了报纸,我把一整叠都搁在一边。嘴里喊:“百灵!早餐好了。”            她自浴室出来,“我不吃早餐,我要节食。”            “不吃早餐会老的,”我说,“情愿不吃午饭,要不把晚饭省下。”            “吃了也一样老。”她瞪我一眼,可是还是坐下来,喝一口牛奶,“这算是什么牛            奶?我那多种营养奶粉呢?”            “自己冲去!”我说。            “算了,明天轮到我做早餐,才让你吃好东西。”她说。            百灵摊开报纸,一页页的翻下去,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忽然之间她的手不动了,翻            在某一页,看了很久,“你这母狗,你已经看到了?”她抬头来笑。            “你不难过吗?”我问。            “不是第一次。”百灵把报纸合起来。            “你应该是伤感的。”            她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暗不定,但是她还在微笑,“我的确应该伤感,但是            我没有时间,”她说。“我们要赶八点四十分那班车。”            “为什么结婚要在报上登启事?”我问。“因为他们要全世界分享他们的快乐!”            百灵做个鬼脸,“特别要我这种前任女友为他们高兴高兴。”            “你为他们高兴吗?”我问。            “没有,与我生活没有关系的事,为什么要高兴或是不高兴?”            “心里有没有××声?”我问。            “没有。”她推开空杯子空碟子,“烟肉煎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她坐在化妆台前画眼睛,一如平时。“你不哭吗?”我问。            “不,”她说,“我没有眼泪,眼泪浸不死人,你知道。”她看我一眼。            “百灵,我们都老了,”我说,“前面七八任男友都结了婚,”我笑,“我们应该            悲哀得要死才是。”            “是,是。”她说,“我是很悲哀,我们只剩三分钟了。喂,那钟点女工不停的偷            用我的古龙水。”她跳进裙子,换了衬衫。            “你们的趣味一样,换个牌于,她不喜欢就不用了。”            我顺手拿了一块巧克力。            “你会胖的。”她警告我。            “我不担心。”我说,“胖吧。”            “丹蔽,”她说,“锁门,”            我们把门锁好,在电梯里,百灵的表情寂寞下来。            我问她:“你见过新娘子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她说,“我只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你现在与杰约会?”            “是。”电梯到了。            跟平常一样,我开一开信箱,没有信,我们很高兴,落下来的总是帐单。电话单。            水费单、电费,煤气,没有信是好事。            我们挤上八点四十分的公路车。            “或者我们可以置一辆小小的车子。”            “我们不能负担这种奢侈,”我说,“我在节储,因为我想到欧洲去。”            “我情愿不去欧洲,买一部车子代步。”            她忽然变得很寂寞。            我很后悔,我说:“这不过是一段新闻,当然你会忘记的,每天都有新闻登在报纸            上。”            “谁说不是?新闻与应允一样,都是容易忘记的。”            “你是不是怪他对你说尽了花言巧语?”            “不,听过总比从来没听的好。”            “那个女子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提高,“我说过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            公路车上有人向她看过来。我连忙低声说:“对不起。”            “我对不起,丹薇。”            我微笑。            我们同时在一个车站下车。            她茫然的抬起头向前走,我说:“政府新闻官,你的办公室在那一头。”            “是。”她微笑,但是那个笑容是褪了色的。            “今天好好的工作,有什么事打电话过来。”我说。            “OK。”她说。            我转头向我那酒店走去,到的时候,刚刚九点十分。我推门进去,老板问我:“丹            薇,你永远要迟到十分钟吗?”            “是。”我说着坐下来。            “那么叫你的朋友每天九点十分才打电话来!”他吼叫:“别叫我做接线生。”            我不睬他,我问:“今天做什么?”            “咖啡厅换一换菜单。”            “我没有兴趣,再换大师傅要用刀砍死我,除非你签名。”            “我签名,但是丹薇,你换菜单有什么根据呢?”他问我。            “我自己喜欢吃什么,我就排什么,我痛恨比萨,所以菜单上没比萨这回事——”            “他们没有教你调查市场吗?”他大嚷。            “我就是市场。”我没好气的说,“你为什么不调查我?我不喜欢比萨!”            “坐下来工作。”他命令。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丹薇,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美?”是百灵。            “没有分别!别问这种傻问题了,快回去工作!”            她挂上了电话。            我说:“神经病,”            老板看我一眼,“你要快点工作。”            我走出他的房间,到咖啡厅去拿资料。            我问:“把出售记录给我看看。”            大师傅说:“有什么好看?卖得最多的是咖啡与茶,冰淇淋,其次是三文治。”            “有没有顾客叫比萨?”            “比萨顶难做,”他生气,“不要比萨,那几种班戟已经做死人。”            领班出来笑,“要不要来一客香橙班戟,周小姐?”            “到廉署去告你,要一杯奶茶走糖。”我说,“别行贿我。”            “为什么走糖?”            “我已经胖了,不想做胖的老姑婆。”我说。            “周小姐,电话。”            我去听分机。            “丹薇,我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又是百灵。            “你有八个月没看见他了,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结婚的时            间到了,自然会结婚的,你休息一下,难道不好嘛?”            那外有人大喝一声:“百灵!回去工作!”            我微笑,放下电话。            大师父说下去,“洋葱汤也多人喝。”            “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只是金宝汤加一片芝士面包,”我蔑视的说。            领班递茶上来,“那也无所谓,在大酒店喝金宝汤与在家里的厨房喝是不一样的。”            “老板要在餐牌上增加花样。”我说。            “加什么?”他问,“我们人手不够,地方不够,客人大多,这是他们的金矿,他            们还要挑剔。”            “在香港,每一间咖啡厅都是金矿,”我喝一口茶,“你们的金矿的芝士饼老做不            好。”            “改天你来做!”二厨吼叫。            “我能做?”我愁眉苦恼的说,“我能做我就不在楼上受气了,我就是不行,每个            人都对我嚷嚷。”            “加什么?”            “加比萨吧,老板一半是意大利人,增加比萨,把咖啡厅改装修成意大利式,女侍            穿意大利装,让他像回到家中似的,不就行了?”我说,“妈妈咪亚。”            “三年前的耻辱我可没有忘!”大师傅恨恨的道,“改装修!改!”            “三年前我还没来,与我无关。”我说:“竞争剧烈,你要原谅我,我叫宣传部去            印小单子,我们开始卖意式点心。”            “没人吃怎么办?”大师傅问。            “不会的,叫女侍对客人说:试试比萨吧,今天没有三文治,OK?”            大师傅瞪着我,“你知道,有时候我真奇怪你是怎么当上饮食部副经理的。”            我说:“因为我跟饮食经理睡一张床,明白吗?”            “太棒了!”大师傅拍拍我肩膊,“几时与总经理睡一张床的时候,提醒我。好让            我拍你马屁,那么你可以提拔我。”            我们都笑。            我怀疑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            回到楼上,我把每种比萨的成本和广告打了上去。            老板问:“十五块钱港市一块他妈的比萨?在家乡,比萨才一角五分。”            “大佬,”我说,“这不是你的家乡。”            “我要想一想。”            “你好好的想吧!”我摔本子,“把你的头也想掉!”            “不要诅咒你的老板。”            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百灵,他没娶你,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损失,明白吗?”            “我不是百灵,”那边不高兴的说,“周小姐,叫你的老板听电话。”            我按着电话筒跟老板说:“你的情妇。”            他听电话,唯唯诺诺。            我写一张字条:“两点到三点,到书店去找正确茶谱,四点到五点,回公司影印茶            谱交大师傅,明日九点到十二点开会,下午两点到三点,讨论结果。”            我打电话给百灵:“出来午饭吧。”            “我在你们咖啡厅等你,”百灵说。            “不行,到别的咖啡厅去,”我说。            “你们都是给我们喝金宝汤的,算了吧。”她说,“别的地方还找不到位子呢。”            “我很痛恨这酒店,给我一个机会出来散散心可好。”            “好好!”她摔了电话。            我把字条放在老板桌上,便拿起外套出去了。            已经深秋了,我老记得这种月份在英国,已经开始下雪,在十一月份常常会想起英            国,这时候阳光淡淡地普照,我觉得很彷徨寂寞。            我其实并不能离开那酒店,没有它我不能活,因为有这一份工作,我每天知道自己            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            百灵来了,浓厚的头发在金色阳光下飞起一道金边。            她说:“好天气,去年今日,我记得我们在散步,他转头要看我,我躲在他身后,            他说:‘百灵,你穿小皮夹克与丝绒帽子最好看。’”            “皮夹克还在吗?”我边走边问。            “当然在。”她说。            我耸耸肩。            “那只是一面之词。”她笑,“真相是,这件皮夹克是另外一个男人送的。”            “这是生活,”我说,“我们并不纯洁,是不是?”            “是的,我们不是占姆士甸。”她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东西?民以食为天。”            “我只喝西橙汁。”我说。            “丹薇,我真想结婚。”她说道。            “如果不吃东西,我们可以逛街。”            “逛街吧.”她说,“我问过我老板,他说下午我可以请假。”            我看百灵一眼,“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我也可以偷懒一个下午,走吧,随便什么地            方看电影去。”            太阳还是照下来,我们觉得无限的手足无措。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回家睡觉,一睡便觉得万念俱灰,非得在人群当中挤不可。            我与她默默的在人浪中向前走。            百灵说着断续的句子。            “我们那么辛苦的工作……赚来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            “其实我们前面什么也没有,我们连坐暖一张椅子的时间也没有。”            “礼拜当你不在的时候,客厅会得起回音。”百灵说。            她的声音在太阳下听起来非常的苍凉,她的脸看上去很疲倦,她一定在想,为什么            有的人要做那么多,有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看看手表,“再给你五分钟诉苦的时候。”            “五分钟?谢谢你的仁慈。”            “看,百灵,诉苦有什么用呢?”我笑,“那是你告诉我的。”我买了一包栗子给            她,五块钱,“我记得以前爸爸带栗子回来,一块钱可以吃好久。”            她笑,“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            我说:“是真的,那时候的日子真好过,天黑放学回家,可以吃饭,吃完饭看电视。            我喜欢看电视,爸爸什么地方也不带我们去,我们没有钱,他是满腹牢骚,所以只好看            电视。”            “生活蛮苦的,是不是?”百灵问。            “从来没有甜蜜过的。”我苦笑。            “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诉苦。”她自我一眼。            “当我死的时候,墓志铭上可以写‘她曾工作辛劳’。那是我的一生。”            “哈哈哈,”百灵说,“我想笑,想想木屋区的人们,不要这么自怜——让我们去            看那套西片。”            我们走进戏院,买票。            “可乐?”百灵问,“我要喝可乐。”            “请便,我在节食。”            “谁会注意到呢?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自己会注意到。”我说。            我们进戏院,忽然我很想抽一根香烟,问百灵要了过来,燃着,然后一口口地抽,            有点享受。            看完电影,百灵说:“等于二部粤语片加在一起。”            “如果你看完之后哭了,那么还有希望做少奶奶享受享受,男人不喜欢事事嘲讽的            女人。”            “是吗?我很惭愧。”百灵说,“再去买点栗子吃。”            “这叫作百般无聊,我要去书局买几本烹饪书,为了明天,我们总得记得明天。”            百灵问:“想昨天是没有用的,是不是?”            “傻蛋。”我笑着把她推进书店。            她挑外国杂志,买了好几十本,到收银处付钱,我在挑意大利食谱,都是图片胜过            一切,其实不算实际。            没一会儿百灵转过来拍拍我肩膀,“杰在这里,我打电话叫他出来的,你还没见过            杰吧?”            我转头,看到百灵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我笑了。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杰,但是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想到百灵刚才为以前的男朋            友愁眉苦脸——都是“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有什么好笑?”百灵问。            “笑都不给?”我说,“可以走了。”            百灵说:“我们去吃饭。”            “你们去,我回家看电视,”我说,“你不必劝我,我这就走!”            “你真的不肯沾人一点光?”            “你们真要我去?不是真的吧。”我微笑。            “死相!”百灵拉住我,“走!”            我们走到附近一家潮州馆子,没有位子。            “到占美去吃西餐吧。”百灵笑着挤挤眼。            她并不爱杰,我与她都不能爱吃潮州小馆的男人。我与百灵都是最势利的女人。            到了吃西餐的地方还是等足半小时,我叫红酒喝,这种馆子不过是二三流的菜,但            是杰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等到了台子我自顾自叫菜,百灵受我的熏陶,自然是很懂得            吃的。            我与百灵近年来都非常喜欢吃,节食还比常人多吃三倍,真正大吃起来像河马,因            为买不起新衣裳,所以要控制胃口,相信她与我的老板都不喜欢吃得那么胖的助手。            杰几乎接不上,我与百灵说说笑笑,碰酒杯,批评食物,终于杰说:“叫点甜品            吧。”            “不要预我。”我摇摇头。            付帐的时候,杰犹疑地掏出银包,我在侍役的帐单上签一个字。            还是很顾全他的自尊心,我解释,“这地方与我们酒店是一个集团,我可以签字。”            “哦,”他很快乐,“那怎么可以!”但是并没有争执。            百灵暗暗的叹一口气。            在街上,杰说:“送你们回去吧。”            百灵已经倒了胃口,“不用,我们自己叫车子,时间还早呢,改天见。”她拉起我,            摆摆手就走。            百灵向我歉意地笑一笑。            我又要向她解释,“做男人也很难的,家里要负责,又要请女朋友,平时的生活费            用——很容易一顿饭便失去预算。”            “换句话说,”百灵笑笑,“他是一个小人物。”            “不要老挑剔他,他还是不错的。”我说。            “他?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嫁他?”            “为了爱。”我说。            “少放屁。”她说。            我们叫了计程车回家,她一开灯,我开电视。            她把报纸用“无敌女金刚”的手法丢下露台。            我说:“垃圾虫。”            她说:“我要喝茶,新的钟点女工永远忘记冲茶给我们。”            “留张字条。”            “她不识字。”            “那对她的快乐毫无影响。”            “闭上尊嘴好不好?”我说:“冲好茶来看这个节目。”            “你认为杰如何?”她问。            “健谈吗?”            “马马虎虎,香港仔脾气,最远到过海洋公园。”            “我不知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与他约会的?”            “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卖汉堡包的小店认识的。”            “你不打算一辈子吃汉堡饱吧?”我看她一眼。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我的想法会不一一样。”            “他很听你的?”我问。眼睛看着她。            百灵给我一杯茶。            “在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听话。”百灵笑。            我想从今天开始,她不会再与杰出去了。            我曾经有一个计划,把我的老板介绍给她,然后她把她的老板介绍给我,我们各得            其所。            百灵想起来,“你知道上次那个姓陈的建筑师……”            “他太胖,说话大多,人太俗,喜欢约小明星吃饭,我对这种男人不感兴趣。”            “他对你可有兴趣!”            “不,我不是小明星。”我笑,“我们的感觉一样。”            “我的天。”            “你的老板呢?”            “我的老板?我们认识太久了,除了公事以外,谈别的太伤感情。”            “你根本不想谈恋爱?是不是?”            “在香港?你开玩笑,爱在香港只属于躺在维多利亚公园中的情侣,看了恶心,根            本不是谈恋爱的地方,真奇怪香港人是怎样结的婚。”            “你打算看到最后一个节目?”            “是的。”            “我要早睡。”            “请便。”我说。            我在看电视,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来,“喂?”            “百灵在吗?”明明是杰的声音,他认不出我,我也懒得与他打招呼。            “她睡了,明天一早再打来。”            “好。”那边挂上电话,欠缺礼貌            
城市故事(2)

    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不替女子拉门,进电梯抢先,不让位给妇孺,与人格            没有关系,是欠缺教养;吃东西大声咀嚼,永远不说谢谢,也是欠缺教养。            我情愿喜欢虚伪,虚伪的人永远叫人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问百灵:“你觉得如何?”            她把吐司放在桌子上,又走进厨房。“很好,”她说,“我有一层舒服的公寓,一            个理想的工作,我很健康,而且我长得漂亮,很好。”            “受不了。”我喝咖啡,翻开报纸,“可轮到我的前任男友结婚了。”            “报纸一天比一天贵,一份十二块钱一个月,嘿……”            我笑着接上去,“当你小的时候,三元一份,是不是?但是你小时候,一个子儿也            不会赚,只得你父亲那份薪水维持着生计。”            “把蜜糖给我。”            “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二百磅。”            “有你陪我。”            我们笑。电话铃响了。            “你的。”我说。            她接:“不,是你的。”她把电话递给我。            我接过:“谁?”            “我的名字叫张汉彪。”            “我不认识你,”我说。            “我是你弟弟的同学。”            “好,有何贵干?”            “我路经贵处,令弟说你可以陪我购物,令弟说你是小型消费者最佳指导。”            “叫他去死。”我说。            “我会的。可是你有时间吗?”            “四点半打到我公司来。”我说,“你知道我公司的电话?”            “我知道,我住在那酒店,昨天下午没找到你,昨天晚上你又不在家。”            “是的,我去调查市场上的货品。”我说。            “你非常的幽默,周小姐,谢谢你。”            “不,谢谢你。”我说,“再见,张先生。”我挂电话。            百灵的眼睛看在窗外,神色呆滞。            “我真累。”            “你在想什么?”我温和的问。            “他怎么的天天打电话给我。早上,清晨,下午,晚上。天天都是。”            “他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还是十分温和。            “是的。”百灵耸耸肩,“我想再躺到床上去睡觉。”            “我们出门吧。”            “水电煤气,都关了?”她问。            “关了。”我说。            “忘了关水龙头要罚钱的。”百灵说。            “你会认识合适的男人,”我拍拍她肩膀,“放心。”            “你也是。”她笑。            “谢谢。”            公路车挤得像暴动,我想我们或者应该买一辆小车于,但是这种开销是可以省的,            我们必需为下雨的日子准备。            “一定要嫁阔佬!”百灵笑。            “现在有什么人开一辆三手福士来,他也就是白马上子。”我也笑。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车,并且获得座位。            看着站在车上的人,等着车还不能上车的人,觉得份外幸福。幸福不外是因为满足,            满足了,事事都是好的,不满足的,什么也不好。            百灵说:“我们什么时候买一部小车子?”            “如果你要结婚去了,难道车子切去一半做陪嫁。”            “我不跟你说了。”            “回家好好的计算,如果环境允许,你可别噜嗦。”            “你应该念的科目是会计。”百灵装个鬼脸。            “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            我们到站了,一起下车。            与百灵在一起,我们两人常常会发现人生的哲理。            “天气冷了。”我缩缩脖子。            “是的,冷了。”            “我想买一件银狐大衣。”她小心的说。            “你要买的东西很多,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扮个鬼脸。            “今天晚上见。”百灵说。            “再见。”我说。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            “喂!”我叫住她,“你是个大美人,提起精神来。”            “谢谢!”她笑。            我走到经理室推门进去,发觉桌上一大堆意大利食谱,不知道是谁堆在那里的,在            大公司做事就是这点好,工作会得自然推动,不费吹灰之力。要命,是谁放在此地的?            女秘书玛丽说:“周小姐,是老板。”            “哦。”我搔搔头。            “你今天的精神仿佛不太好呢。”玛丽笑说。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做了十五年的周小姐,还没有成为调太太,精神自然            差点,我要写信到妇女杂志去投诉:高薪工作害了我。”            “害了你?”            “是的。”我说,“如果找不到这份工作,我就会花时间来找老公,如果我不是赚            得到这么多钱,我就会乖乖的受老公的气,他妈的,高薪害了我。”            老板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如果你再在那里闲谈看报纸,喝咖啡,你就快可以获            得低薪工作了。”            我转头,玛丽飞奔出去。            “你知道什么?”我说,“有人以为做了老板,便可以呼幺喝六。”            “你几时开始工作呢?”            “现在,等我打完了电话再说。”            我拨一O八,“请问交通部号码。”            一O八告诉我号码,我马上打到交通部,“有一件事麻烦你,我的车牌——”            “请打运输部。”            “好。”于是打运输部。            运输部的人说:“运输部改了号码。”            官僚主义,再打新号码,“我的车牌——”            “我们不管车牌,请打以下号码——”            我再拨电话,老板大叫,“你有完没完?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            我不理老板,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的车牌不见了,我本来是香港居民,到英            国去住了四年,现在想用车牌,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们替你查电脑。”他说,“你的身分证号码呢?”            我说了。            “号码不错。”他笑。            “是的。”            “名字呢?”            我一个个字说了。            “啊,电脑说,你的车牌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已经注销了,现在已经完全作废,要            从新再考一遍。”            “从头考?笑话,有廉政署存在,怎么可能考到车牌。”            “你开玩笑,小姐!从头考吧。”            “没有别的办法?”我问。            “没有。”他停一停,“你在英国有没有车牌?”            “才没有。”我说,“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            “再见”            老板看着我,“要开车?”他问。            “要开车没有车牌。”我说,“只好不开车。”            “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老板很好奇。            “这是我私人的秘密,你不要过问。”我仰起头。            “天晓得!”老板两眼翻白。            “你想开什么车?”            “MGB,还想开什么车?”我开始打字。            “你想什么车?”            “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我说,“你知道,《大亨小传》中的那种,”我哼            哼的笑,“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开着跑车到处走,不用受气,不用上班,享受人生。”            “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            “烦死?”我说,“才不会。”            “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            “让我们这样说吧,这种气,我已经受惯了,”我补充一句,“受生不如受熟。”            “你知道吗?”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凭你的才干,如果你肯用功一点,十            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            “十年后,”我呻吟一声,“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我知道你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            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            “废话,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            “那个姓陈的呢?”老板问。            “太胖了。”我说,“又喜欢约会小明星。”            “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            “那是格调的问题,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莉莉            是美丽的,性格又乐天。但是约小猫小狗,这又何必,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            心世界。”            “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            我耸耸肩。            “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老板咕哝。            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惟一的道理。            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拿到咖啡厅去,交给大师傅,大师傅看过了,问几            时开始。            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译为中文,加注释,弄得天花乱坠,一个星期后推出。            我说:“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看看味道如何。”            “你不是节食吗?”二厨问。            “工作的痛苦。奶茶走糖,”我说着坐下来。            “小姐们总要节食,”大师傅说,“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            “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            “好的,奶茶走糖,十客比萨。”            “我上去了。”我说。            “我想明天休息。”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            我说:“去去,只要找到替工,去!”            大师傅瞪一眼,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说:“她找错人了,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            “周小姐几时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休提起。”            “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            “可不是。”我想到百灵。            “周小姐,你的朋友找你。”            “免费午餐!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我摊摊手,“百灵——”            但那不是百灵,那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卫生衣,牛仔裤,脸带笑容。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在这一带上班久了,看            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            我问:“谁?谁找我?”            “我叫张汉彪。”他迎上来。            我的脸一沉,“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            他装个鬼脸,“那怎么办?”            “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OK,OK,”他摆摆手,“别生气,我准五点再来。”他吐吐舌头,转身便走了。            我坐下来,喝茶。            “那是谁?”大师傅问。            “弟弟的同学。”我说。            “他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我答。            “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在工作。”我说。            “你不过在吃茶,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他说。            “什么可能性,他们?”我笑问。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            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            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            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公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            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            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            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            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            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            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            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            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            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            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            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            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            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            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            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            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            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            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            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            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城市故事(3)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            难。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            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            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            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            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            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            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            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            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            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            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            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            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            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            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            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            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            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            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            (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            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            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            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            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            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            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            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            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            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            “你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            “你猜对了,”我笑,“该奖你什么好呢?”            “恳求你,”杰说,“你跟百灵那么熟,你猜她会不会嫁给我?”            我看着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灵不会嫁给他。            但是我反问:“你为什么要百灵嫁给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顾她的生活?            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愕然,答不上来。            “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结婚时间到了,所以你想结婚,试一试吧,如果试一试            的风险都不肯冒,那么你也太过份了。”            “谢谢你。”他说。            “我什么也没做,别谢我。”            “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守口如瓶的入。”杰说。            “我只是对生活没有兴趣,是你说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来做老婆的,有很多好            书是不适合睡前阅读的,解决了日常生活问题之后,才可以有心情去买古董,坐靓车,            穿皮衣,现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给你,你有什么用呢?你急需的是一只电饭堡,”            他的脸色转为苍白,过一阵子他说:“我明白。”            “再见。”我说。            他走了。因为他的缘故,我一整天没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厨房去问:“蛋糕呢?”            大师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问:“这是我的蛋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            “你忘了拨时间掣。”他好笑。            “上帝咒罚你,”我说,“你他妈的知道几时该把它拿出来,是不是?”            “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厨房做事。”他说,“你老在咖啡室            兜圈子,为什么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领班十分的凶。”我说。            “又一次证明神鬼怕恶人,”他笑说。            “我肚子十分饿。”我说。            “要吃班戟吗?”            “OK。”我说。            他给我糖酱,我几乎倒掉半瓶。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我不能洗,不会熨,不会笑,不会撒娇,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是好妻            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说,“我永远睡不够,晚上床是冰凉的。”            “你需要的是一张电毯。”他说。            “我知道。”我说,“你真是好朋友。”百灵的电话。            “杰向我求婚。”她说。            我叹口气,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还是认为他可以扭转命运,《大亨小传》的黛            茜说:“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在香港,似乎应该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会            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么样?”            “我几乎崩溃,”她说,“我好言好话说了许多话,换一句话说: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个男人嫁,他是不错的。”            “真的吗?”百灵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后你会后悔的。”我说。            “或许,三十年后我什么也做不动了,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时间来后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见钟点女工,请告诉她,我们的地板上灰尘很多,要吸一吸。”            我说。            “知道了。”百灵答。            “杰有没有很失望?”我问,“以后你不与他约会了?”            “我不能与他再拖下去,”她叹口气,“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么辛苦,不是为了            嫁那么一个人。”            “我有一点点明白。”我说。            “真的明白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我以为是大师傅,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脸,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脸,我曾            经有一千个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            今天,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就出现了。            我直接的感觉是我的头发该洗了,但是没有洗,我的衬衫颜色与毛衣不配,我今天            没化妆。            我的脸渐渐发热,百灵在电话那边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电话。            “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我问。            “如果我要找你,总找得到。”他说。            “为了什么事你要找我?”我问。            “想见你。”他坦白的说。            “这么简单,”我说,“想见我了,隔了五年,你想见我,是不是?但是为什么想            见我?”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是说话的好对象。”他说。            “我没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后,我会觉得很累。”我说。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说,“你的薪水有多少?这家酒店没有你不能动吗?”            我没有生气,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人物原本就是为小事情活着,希望你原            谅。”            “你不是小人物。”他说,“丹薇,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单调。”            我看着他,他的脸像是杜连恩格蕾的画像,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老,我真佩服他,            他还是那么漂亮,时间对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            “如何办?找一个客户吗?”我问,“我已经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欢迎。”            “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又叫我辞工,搬进一层楼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将,应你的            召?”            “那么你就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了,”他摆摆手,“看你,你的兴趣不会在这酒店里            吧?有了钱,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银狐裘开吉普车,用最好的拨兰地就乌鱼子,有好            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难道真是上班下班那么简单?你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            人。”            “你在应允我这一切吗?”我问,“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们走着瞧。”他说。            大师傅过来说:“喂,老板找你,老板问要不要在咖啡厅替你设张办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摊摊手。            “下班后我在门口接你。”他转身就走。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我没有假装忘了他,谁都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如果我故意            对他冷淡,不过是显示我的幼稚。            这些年来,我在等他与我结婚。            老板说:“这些单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来。”            “是。”我坐下来看,又站起来,“这些办馆的帐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半年前也该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为塞在抽屉一角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我对于一切都非常闷,我觉得饱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            为什么我要这么忙才找得到一口饭吃?”            老板看着我,“你不是真的那么严重吧?”他问。            “真的,我的烦恼在嫁百万富翁之后可以解决。”我说。

城市故事(4)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个,别坐在这里呻吟。”            我觉得累,但是打开了计算机开始核对帐目,去年的帐今年还是要算,等我死的时            候,已经算得满脸皱纹。            帐单一张张减少,玛丽又拿来一叠,我喝杯咖啡,拿起电话,打给我老友百灵,说            我不回去吃饭,她只好答应,我知道她将如何解决她的晚餐,她会把水果盘子、巧克力            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开始看电视,至少嚼下去三千个加路里。            或者有人约她出去。            电视片集上有人拍职业女性,其实职业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杂,职业女性通常            闷得要死,一辈子也碰不到一点刺激的事,像我们就是。            时间到了四点半,我收拾东西要走,老板问:“这么早?”            “是。”我要避开一个人。            “事情做了?”他笑问。            “做好了。如果你要奖励我,可以请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饭。”            “这是暗示吗?”他问。            “你的太太与情妇呢?”我问,“放她们假吧。”            “好的,”他站起来,“丹,你今天看来非常的不快乐,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饭吗?”我问。            “自然,来,我们现在走。”他站起来,他发胖了,并不想节食,以后还有机会胖            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个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个人都是可爱的,我的老板也可爱,事情可能更            僵,如果他是一个爱刻薄人的老头,我还是得做下去,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这套衣            裳吧?”我问。            “你没芽裙子已经三个月了。”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个女子。”他挤挤            眼,“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别这么说。”我微笑,“你是一个好波士,”我耸耸肩,“我应该满足,来,我            们走吧。”            老板一部浅紫色的积架。            我们真的跑到酒馆去喝啤酒。            我说:“我从来没问过,是什么令你跑到东方来的?”            “我?你不会相信。”他叹一口气,“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国女郎——”            “现在外头有很多不会说中文的中国女郎,是哪一国的?”我笑问。            “是中国的。”他发誓,“我不骗你。家里开炸鱼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说得不            错。”            我看着天花板,“呵,新界屯门同胞。”            “对了!就是那个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骄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时候我经济能力不够,所以她的家长没有允许,我失去了            她。”            “她长得美吗?”            “扁面孔,圆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样,那是你的初恋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是件很不错            的事。”            我哈哈高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点正,他的车子现在该开到            门口了,等不到我,这个会有什么感想?活该,随便他。            “她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喜欢穿牛仔裤。”他回忆。            “那时候你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            “你今年几岁?”我又问,他在我印象中,该有四五十岁了,“四十五岁。”他说。            “你说得对,在那个时候,有个中国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来结了婚,唏,还是到东方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笑,“可惜东方已            经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样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现在的确有个中国女朋友,是不是?”我说。            “一个上海女子,也不错。”他说,“她长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通常长得吓坏人。”我吐吐舌头。            “看你,你就一点不像东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国教育,说英文。做的事比            男人还多,赚一份高薪,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别?”            他老婆在银行里做经理。            “请你别提高薪的事,这份薪水实在是不够用的。”            五点二十分,他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心中不停的诅咒我吧?或是已经掉头走了?            以他的脾气,掉头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一点架子。他要是不            来第二次,也就算数。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说着他的事,发觉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有这种口气,            他是一个干净的。好心的外国人,见解不错,但是老了还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着他,对于这位老板我总是耐心的,因为他对我也很耐心。            他说他以前那女朋友送过檀香扇子给他,教他用中文说早安。晚安。这个叫美美的            女孩子也许教过三百个英国男人说这种话,但是我老板本来浅蓝色的眼珠仿佛转为深蓝,            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会寂寞。            我们静静的吃了一顿晚饭,他送我到家门口,我马上说:“不要送我上楼。”免得            百灵笑。            百灵在看电视。            我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她很肯定的说。            “杰也没有?”我问。呵,他并没有找我。            “你开玩笑?他来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辈子也            不会再出现。”            “你有没有后悔?譬如说像今天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会。这是两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总要互相迁就的。”我说。            百灵很肯定的说:“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我问,“杰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的确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灵说。            “我明白。”我说道,“怎么?没有水冲厕所?”            “也许坏了,”百灵说:“什么都坏了,手表。电钟。马桶。梳子。镜子。”            “真是饱死!”我恨恨的说。            “钟点女工也病了,衬衫自己熨。”            “我真的饱死了,”我问,“你确定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没有,你在等谁的电话?”百灵抬起头来,“张汉彪?”            “他有没有找你?”我问。            “他为什么找我?”她反问,“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贼死,            哦对了,水费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动转帐吗?”我问。            “转了,但是帐还没有做好,”她说,“你知道。”            我到厨房去做茶,一大堆罐头差点没把我绊死,我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发了狠一脚            踢过去,所有的罐头倒在地上,滚得一厨房,怨气略消,但是脚痛得要死。            百灵在一边含笑道:“在这里,咱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教训,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自            己痛得更厉害。”            “去见你的鬼。”            我蹲在厨房,提不起劲来。            电话响了,百灵跑过去听,差点儿没让电话线绊死。            她说:“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边问:“你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震荡了很多回忆,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说:“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见我,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叫我在门口等两个小时是有趣的事,            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刚相反,一点也不好玩。”            “你等了两小时,真的吗?”我真有点高兴。            “噢,女人!”他说,“我可以明白别人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说。            “明天你打算见我吗?”            “不,这样子见面一点补偿作用也没有,你永远不会与我结婚。”            “你真觉得结婚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会原谅你那么说。”            “唉,你如果不原谅我,我还是拿六千元一个月,老板不会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            原谅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会加我二十巴仙,你说,你对我生活有什么帮助?有            什么影响?”            “你加了薪?”他说,“高薪得很,一天两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说着挂了电话。            百灵进来看见了,她说:“你怎么忽然精神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一副要自            杀谢世的样子。”            “我精神焕发?”            “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            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            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            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            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            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            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            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以载            我。”百灵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说,“他很狡猾。”            “唉,又没有人要嫁给他,谁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灵把饼干自瓶子倒迸塑胶袋中,把瓶子注满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            整个客厅都闪亮了。            我觉得与他保持这样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远得看不见。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则一定            要远,远得看不见最好。像我跟百灵一样,连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买她的罐头食            物,我在酒店里吃,是这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头,他可以找到一百个新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            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样了。公路车还是那么挤,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还那么            长,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车还得走五分钟,也不介意。            一大叠一大叠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们一件件做清楚。昨            夜踢到罐头的脚在作痛,我安静的搓搓它。            我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            当然别的女人会说:“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这样东西是不能真送的,真            的送起来,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从来没收过花的女人才敢说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厨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许多许多            的回忆都上来了。            百灵回来时闻到蛋糕香,从烤箱中取出,我们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说,“为什么?”            “或者我们应该节省一点,买点画挂在墙上。”我说。            “我们甚至不会负担得起画框。”百灵说。            “画框?”我问,“买一本印象派画册回来,把图片贴出,那比贴海报有意思多            了。”            “在伦敦有很多店是卖这种画的!”百灵惋惜的说。            “英国人也会说:在香港,帆船油画一街都是。”            “毕加索说:‘女士,艺术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为什么?我们会有访客吗?”她问。            “我们一天有大部分时候呆在这里。”            “我不关心,只要电视不坏,我不关心。”            我笑笑,我们继续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灵说,“有没有钱?我想问你借一万八千的去买            点衣服过节。”            “我没有钱。”我笑说,“有钱也不买衣服,你想想,吸尘机才两百三十元一个,            凭什么衬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灵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尘机上街吗?”            我想起来,“杰,他有没有约你出去?”            “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已经失踪了。”百灵说。            “他伤心吗?”我问。            “我不认为,人的心往往是最强壮的一部分。”百灵笑。            他终有一天会结婚的,那个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将会是一个贤淑的好女人,才            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辈子,一个好女人。            一个好女人,他买什么结她,她都开心,他可以把他伟大的见识告诉她,她将会崇            拜他。但是我们活在两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            百灵说:“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来。            “今天星期六。”百灵说,“有啥节目?”            “新闻处有什么新闻?”我问。            “市政局说市民不爱护花草,影树幼苗成长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五。”百灵说。            “乱盖。”我笑着出门。            或者张汉彪会打电话来。            他不能替我解决困难,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时间。虽然我们忙得那个样于,不过是            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发空虚得很。我们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着例行的工作,其实已            经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真恐怖。百灵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说法。                        

城市故事(5)


    我觉得她很美丽,头发那么长那么干净,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说她花了生命一半            的时间来洗头,但还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脸的迷茫,我想我们还是            年青的,还甚有前途。            百灵真是史麦脱,她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条街上的女子还是数她            最出色,脸上洋溢着秀气,她是属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来了,要订地方请一百三十五个人吃饭,老板叫我去摆平他。            我很客气,问他要什么。            “最好的乐队,最好的香摈,最好的菜。”他说。            “我们也许没有期。”我翻着簿子。            “你们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经订好了的。”他说,“现在来计划一下详情。”            “当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计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说,“有时候也会失算,你这个人。”            “我妨碍了你什么?”我问,“我们先讨论菜色。”            “中菜。”他说。            “这不是我本行,”我说,“我找中菜大师傅夹。”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让我们讨论座位的问题。”            “当然今天下班你会与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吗?”            我们把细节都研究好了,我说:“一百三十五个人,你真是喜欢大宴会。”            “总要请的,一次请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觉。”            “有钱人太不懂得花钱。”我感喟的说,“这样子一顿吃,足够很多一家四口一年            的开销,大观园吃蟹的奢侈,在今日还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说,“我有钱,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想是的,各人命运不一样。”我说,“我也希望我能这样子花钱。”            “对,还有一样,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体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无懈可击,深灰色的西装,银灰色领带,永远白衬衫,他永远不穿别的颜            色,那时候他跟我说:“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着给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后,在街上看见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还是            会想起他。我很感慨,这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说给他听。            但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            就完全不要他。            我们去一间会所喝酒,他说:“啤酒是不是?我记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谢谢。”            “‘粉红女郎’有什么不对?”            “喝起来像蹩脚古龙水加洗头水,应召女郎喝的东西。”            “别这样说,我妻子喜欢喝这种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贵的。”我说,“对不起。”            他温和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丹,你答应我,去找一层房子,装修全归我,你            甚至可以买你喜欢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们在一起会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会做一个一流的情妇,是不是?”我说。            他还是微笑。“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不能与你结婚,离婚会引起大多的纠纷,            生意的往来,财产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马来西亚娘家渡过,你不会觉得难堪,            她连中文也不会说。”            “但如果她父亲是橡胶王,那又不同了。”            “你会怪我吗?我家在星马的厂没有她支持,早就关门了。她说:‘没有这些财产,            你会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事实,”他说,“你认识多少男人?其中总有十个八个想成为你的丈夫,为            什么你不嫁他们,你不是单想结婚,如果我也一朝变成穷光蛋,我对你又有什么用?我            们总得吃饭,而且想比别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响。            “如果我不能开着车子来接你,我又何必跟着你一起挤公路车?公路车还不够挤            吗?”            我不响,我用手支撑着头。            “总有一大你会老的,你能做到多少岁?三十岁?四十岁?你的老板有退休的一天,            新老板也许喜欢用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可是你还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辈子?老了谁服侍            你?谁照顾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妇——有五十岁的情妇吗?”我说。            “至少你会有点钱在身边。”            “钱我会赚。”            “但赚一天花一天,等着发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每一个人都如            此。”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钞票。”            “但是你不一样,丹,”他说,“你有过机会,我给你的机会,将来说不定你会后            悔。”他缓缓他说下去。“从来没得到过机会是一样,相信你也明白。”            我缓缓摇摇头。            “不要固执。你对目前的生活难道没有不满么?”            我动动嘴角。            “我除了钱之外不能给你任何东西,跟着我或者你会更寂寞更无聊。我希望你是爱            我的,这样你比较会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们对你没有恨的回忆,她们会比我更适合你。”            “这点倒错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谢谢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钱一幢的?”我问,“五十万?六十万?两百万?三百万?”            “这样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会儿,“我不会委屈你的,但这不会是太豪华            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谈一笔生意一样。”            他笑,不分辩。            我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跟着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买衣服.可以去蒸气浴,到            欧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个贵妇,我可以继续工作,那时候工作只是为消磨时间,            谁都得对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琐碎的折磨惨了,这种引诱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环境可以转变。            他说:“至少你可以对人说:我爱他才为他做牺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与银行存款是两回事。            “我会考虑的。”            “好的。”他说,“越快告诉我越好。”            我与他去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饭。            坐在他黑色的宾利里,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我想起来说:“车牌,我的车牌掉了。”            “这么麻烦?”他笑,“到英国去重考一个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开车?”我犹疑地问。            “请个司机。”他简单的说。            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一种虚荣侵袭上心头。很少女人可以拒绝他,能干的不            能干的,受过教育的。没受过教育的。            路上那么多人在等车,再美的美女在车站上吹半小时的风,染着一身的灰尘,再也            美不起来了。            我不是太年轻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长,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给我一小盒礼物。            “什么?”            “还不敢送戒指。”他说,“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这个上班。”我坦白的说,“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这是太太情妇            们用的名贵货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妇。”他简单的说。            说完之后,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说话。            车到门口,百灵正在用锁匙开铁闸。            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只手放在袋中,另一只手在拉铁门。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边的人,呆了一呆,然            后笑了。            “这么晚?”我问。            “是,去看了场电影。”她看我一眼。            他并没有问百灵是谁,说:“如果你们结伴上楼,我就告辞了。”            “再见。”我说。            他等我们进电梯,然后弯一弯,走掉。            在电梯里我们有一刻沉默,然后百灵问:“那是他吗?”            “是的。”我说。            “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不能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你就得去找一个有钱的情人,你            在等什么呢?”            “人们会以为两个舞女在交谈。”            百灵笑,“舞女才是最纯情的,动不动为情自杀,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确除了有钱,还有点其它的东西。”我承认。            “他看上去有种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你知道有个男明星叫鲍方,他在银幕上有那种            味道。”            “他比鲍方漂亮。”我说。            “你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百灵问。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许多年前了,我在一问酒店里工作,他来订一百三十五            人的酒席……”            “就是那样?”            “是的,”我说,“我曾经一度非常爱他,倒不是为了他的钱,像他那样的人才,            很容易找到月薪一万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丰裕,现在也不是为了他的钱,他实在            是与众不同的一个男人。”            “至少他会选你做情妇,越是能干的男人,越会不起眼,他们的情妇只需有女人的            原始本钱,男人喜欢有安全感与优越感,你说是不是?”            “我们可以去休息了吧?”她问,“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个人去看电影?”            “不,”她但白的说,“是张汉彪约我的,他对我很客气。”            “真的吗?他真的会约会你?太棒了,喂,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他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早就结婚了,我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我也早就结婚了,我            们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我并不想结婚,不是每个人可以弥补我生活不足之处。”            她换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我想去买点家具,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坐在地下是蛮好的,够新潮的,几个垫子搞掂,            但是年纪大了,蹲下地简直起不了身,还是坐沙发比较好。            沙发……请他来吃饭……            电视闪来闪去,强烈的光芒。            嫁给他,做他的情妇,到欧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担心将来,一天天可以有时            间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这些并不见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气——你们以为我一辈子完了吗?并不            见得呢。            钱,大量的钱,随带而来的舒适,不必挤公路车,不必在灰尘处处的街上行走,不            必自己去交水费电费,不必把存折拿出来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时,我愿意把家务交给佣人,我愿意放弃这份工作,把时间拿            来逛古董店,去字画店,学刻图章,练书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间小黑房,拍            照片,冲印。            甚至带张小凳于到弹棉花店去坐一个下午,夕阳下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默然看人家工            作,这样的享受,我会喜欢的,我会很喜欢。            但是除非有很多钱,否则这种自由不轻易获得。人们对于这种奢侈的自由见解不一            样,如果那个人没钱,他们说他不上进,如果他有钱,他们说他会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为人挤人,大眼对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            知名度,但是要去一个像样的公园,最近的地方是英国。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国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从新再活一次,这些——可            全靠张汉彪了。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只有他才能帮我,只有他。            我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起来,我睁开眼睛,百灵睡得很稳,奇怪,我并不疲倦,我烧咖啡喝。            今天还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时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时候我说:“看,有谁够兴趣,可以写一间酒店的故事。”            “有人写过了,”大师傅说。            “别扫兴,可以重写。”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乱讲!”他说,“乱讲。”            有人来请我,“周小姐,牛排间说,你好久没去,帐簿是否要交给会计室?”            “我又不能做帐,交会计室去。”            “是,银器咖啡壶掉了两个,要重新订货,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说,“我一会儿就来。”            “杯子破坏的也很多,索性买一批,数目也请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还是四倍。”            “先要申请,这是一笔大开销,不容忽视。”我说。            “请周小姐快代我们申请。”小职员说。            大师傅说:“我们的杯子也要换——”            “你少见风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个人上去检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现在我应该去逛摩罗街,太阳淡淡的,            穿一双球鞋。可以留长发,有大把时间来洗。            我还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开瓷器店的样板,挑了两只样子,算了价钱,把样传阅各人,跟上次一样,谁都            不表示意见。去老板那里申请,老板批准,叫我关注那些人,洗杯子当心。下订单,交            给采购组,楼上楼下跑了五次,丝袜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双,十块八双。            喝一杯咖啡,没有吃中饭,下午时分有点倦,伏在桌上一会儿,老板嘀咕,说他的            伙计晚上都在做贼,累得爬不起来,不去睬他。            下午,厨房跟顾客吵了起来,顾客说:“等了三十分钟,等来的食物货不对板。”            要见经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顾客是一个年轻洋人,刚到贵境,口带利物            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问他:“有什么事?”代厨房出一口气,无中生有的客人很多。            禁止领班说:“我就是经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说,“我就是经理了。”            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女秘书,老板喜欢把所有重要的事务揽在一身,杂差漏下来给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说:“请经理出来!”当不必再做伙计打工的时候。            我会觉得很高兴。幼稚往往是快乐的。            放工放得早。            门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鲜花有种罕有的魅力。            美丽的鲜花。            我怜惜地捧着花进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开始抹灰尘。熨衣服,钟点女工把我们忘了,三天不来。            把咋日的烟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屋子从来没            像今天这么干净过。            或者不久就要搬离这里,很快很快,我会拥有一层房子,一层可以装修得十全十美            的房子,有朋友来坐,喝咖啡,吃我亲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会来,他如果不来,他的鲜花也会来,永远充实,做情妇连心也不必            担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电话铃响了,我转过头去,多么愉快的铃声,有情感的铃声,是他,他来约我看电            影或是吃饭,像多年之前,他又再进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话筒,不是他,是张汉彪,我并没有失望,很是高兴,“张?你又来约百灵?            她没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样。”            “不,我没有空。”我说,“百灵很快就回来了,你要不要迟些打来?”            “也好。”他无所谓的说。            愉快的人尽力要把愉快散播开去。            “怎么?香港住得惯吗?”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说:“又来了,人家说寂寞,你也说。”            “是真的,我不是没有朋友,见了他们却老打呵欠,我想朋友们都是靠不住的,所            以人人要找情人。他们——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说,“觉得别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说,”他很固执,“如果他们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历声。”我必须承认他            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时发觉你自己是身历声的?”            

城市故事(6)


    “拿到学位之后。”他的声音之中有种真实的悲尺。            “百灵呢,她是什么?”我问。            “她是电视机。”他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猛然笑了起来,“你家是开电器店的?”            “说实话没人要听。”张感触的说。            “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会对我说起老实话来呢?”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他说,“我可以            放心的说话。”            “很聪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为你的情人,千万闭住嘴巴,别说那么多话。”            “对了!”张说,“你知道百灵,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如果她与我结了婚,一辈子            得做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对职业的厌倦是可以想象的,谁也不能够同时做两            份那么讨厌的工作,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养不起她。”            “勤力点。”            “勤力有什么用?先天性的条件否定了我们,在这社会中,有些人一辈子努力,也            没法子把自己从收音机变为电视机,生下来是什么,他还是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说,“你可以约会百灵。”            “没有目的的约会下去?我觉得寂寞。”            他挂了电话。            街上阳光普照,我们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对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没有三分福,            难住朝南屋)阳光满满的,异常的寂寞。            一本小说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阳光中乘搭计程车,司机开了无线电,播放《田            纳西华尔兹》,佩蒂佩芝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那一刹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觉得真是好,这种没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泪。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络,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与不相干的人说些笑话,但            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机,我们都想做电视机。            疲倦,仙人掌都会枯死。            他会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这种天生贪慕虚荣的女人,无可救药。            有人按铃,我只道是百灵回来了,这冒失鬼忘了拿锁匙,巴巴跑去开门,门外站着            的是他。            我问:“你怎么来了?”非常的惊讶。            “来看你与你居住的环境。”他站在门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问。            “你会在家等我的电话。”他还是微笑。            他占上风已久,我非常的习惯。            “不,我打进来过,但打来打去不通,于是只好亲自来,与谁讲那么久的电话?”            “朋友,”我说,“你请坐。”            他坐下来,我发觉他在吃口香糖,慢慢的在嘴中咀嚼,这一定是谁给他的,他从来            不吃口香糖,但是他缓缓地动着嘴角,非常悠闲,有一种吸引力。他是忙人,在公司里            跑来跑去、皱眉头、发脾气,很少见到他现在这么松弛。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喝一口,赞道:“很少会喝到这么理想的咖啡了,只有你            做的,丹。”            我微笑,“只有你懂得欣赏,我不大做给用白糖喝咖啡的人尝。”            “我们一块住的时候,你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咖啡给我喝,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我将            尽我的力如你的心意,我们在状况最佳的时候见面,心情不妥各自藏起来,这不比一般            夫妻好吗?牛衣对位,吵闹,噜嗦。”            “你的口才很好。”            “说‘好’吧,丹。”            “好。”            他一怔,有一些惊讶,我奇怪他居然有这一丝惊讶。            他在口袋中掏出一只丝绒盒于,他狡黠的笑,“钻石来了。”            我打开盒子,是一套方钻耳环与戒指。            我笑说:“很小。”但是随手戴上了。            “很适合你,你很漂亮。”他拉着我的手。            “我刚把自己卖了出去。”我看着他,“卖了个好价钱。”            “当然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他很认真。            我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说,“但是我始终有一个感觉:            你是会回来的。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老式女人,但我不认识比你更好的男人。”            “但你是爱我的。”他固执的说。            “我想是的。”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满意的闭上眼睛。            忽然之间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归属感,三天之前还在那里争            面子——要不我全部得到他,要不一点也不要,现在屈服得心甘情愿。我孤独得太长久,            大无所适从,太劳累,他又表现得这么温柔,用万般的好处来打动我……即使是个圈套            还是给足面子。            我心中的平和越来越浓,各人的经历不一样,即使做他的情妇,即使他一个月只来            看我一次,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长年累月的想念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哭一场,            满马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实在已心灰意冷,与他生活……也只有这个选择。            嘿!情妇。            他像是在休息,缓缓地问:“明日替你去开个支票户口,你可以装修房子。”他伸            手进口袋,把连着地址牌的锁匙搁放在桌子上。            “屋子是我的?”我问,“你什么都带来了?你知道我会答应?”            “去看那屋子再说,”他又掏出一串锁匙,“车于,停在楼下。赶快去考一个车牌,            我不敢叫司机侍候你,怕你勾引他。”            我笑,“真像小说与电影中的一样,钻石、屋子、汽车、银行存款都有了。”            “很多丈夫也不过如此表示爱妻子。”他看我一眼,“如果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她            衣食住行都妥当。这又有什么好多心的?”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是我命好,名正言顺的吃喝花,但做情妇,”我耸耸肩,            “也是我的命,管别人怎么说。”            “告诉我,几时辞职?”            “辞职?”            “当然,不然你老在酒店里……”            “是的,辞职……”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但是百灵呢?我要搬离这里,她与谁来往这间屋子?我现在已经升为有闲阶级,她            是职业女性,靠月薪生活,我不能帮她。            “去看看房子。”他说,“我先走,有发展告诉我,我在公司里。”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找到你家中去。”            他笑一笑,“已经有醋味了。”            我也笑,“你放心,我会尽责的,当然职责包括吃醋在内。”            他走了。            我的笑容渐渐收敛。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多么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蹲在门边,悲哀袭上心头,忽然想哭。蹲了一会儿,百灵回来了。            她捧着三盆仙人掌,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大多数的时候,她是很快乐的。有没有杰都一样。那男孩子是如此微不足道,真令            人惋惜。            我得告诉她,我要搬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动,让它留在那儿。            我苦涩地开口:“我要搬走了。”            百灵抬起头来,“什么?”            “搬家,我把自己搬走,你知道,光是人过去。”            她放下仙人掌,看了我很久,“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的。”            “很好,”她耸耸肩,“你连牙刷都不必带过去,是不是?”            “是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牙刷在内。”            百灵说:“至少你可以带我去搜购,我喜欢看人买漂亮的东西——即使我自己不能            买。”            我静默。            没有猜想中的愉快,原以为看见有什么可以买什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是想象不            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以后一个礼拜都花在购物上,我写了辞职信,递上老板,这封信起码要在一星            期后才会被读到,他出差去了,我在顶他的位子。            我们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            法国十九世纪式的绒椅子买了六千五百块,百灵不置信的看我一眼。            她劝我,“现款是最好的。”            “那种每天量入为出的现款,我已经厌倦了。”我说。            “他会不会埋怨?”百灵问。            “我想不会。”            我们继续买水晶玻璃古董镜子,银的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货色一堆堆地被            送到新居,墙纸开始被糊起来,预期一个月后可以搬进去。            百灵说:“惟一的遗憾,屋子还是大厦中的一层,到底他有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不多也够我们花的。”            然后我们去买私人用品,一整套一整套的化妆品,内衣,睡袍,一打打的买,衣服            全是圣罗兰,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我没有用支票,把现款一叠叠地塞在口袋            中,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仿佛一切从头开始。            百灵帮我数钞票的时候有种温柔的神色,一张一张地数,好像钞票是婴儿的手,柔            软的。动人的,她并没有问我的感想。            走累了我们喝茶,她说:“真没想到,半年前你搬来与我同住,现在这么快要搬出            去。”            “你的房间会空下来。”            “是的,我登广告好了,很快会有单身女孩子搬进来。这次——要租给一个空中小            姐。”            “百灵——”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白天我忙得比谁都厉害,把所有的工作结束下来。预备交给老板,我不愿意离开这            些文件夹子。有它们存在我方是有真实感的,人们看见它们会想到我,所以我是重要的,            但是现在我搬到新居去……            他打来电话,笑道:“哗,你真会用钱。屋子好吗?”            “好,再买一些字画就可以了。”我说。            “我的天,对了,你买了什么灯?那种价钱?不全是水晶灯吧?”他不置信。            我温和他说:“查起帐来了,不,那些灯才便宜,余数我贴了小白脸了。”            他笑,“早知道娶个红歌女,不必听这些废话。”            “你让我跟你,那是因为你爱听这些废话。”我说,“昨天光在太子行里花了不少,            单子在我这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现在新屋子里,百灵告诉我的。”他说,“百灵送了你一只音乐盒于,原先要            给你惊喜的。”            “屋子怎么样?”            “很素,到处只是净色,连瓷器都是蓝白的。”            我说:“那套茶盅与果盒是古董。”            “你上当了,”他笑了,“但是这一切如果能使你高兴的话——”            “我很高兴。”            “铜柱床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你出钱,我自然找得到。”            “可以下班了吗?”            “事情还没做完,跟百灵去吃饭吧。”我说。            “辞了职了?”            “辞了,百灵会将我的情形告诉你。”我说。            “丹,我喜欢你的屋子。”            “屋子是我的吗?”            “你到胡千金律师楼去找梁师爷,签个字儿吧。”他笑。            “谢谢大人。”我说。            那天下了班,连晚饭都没吃,便去买东西,都已经买成习惯,毛巾都挑法国货,雪            白的,大大小小,厚叠叠。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买得那家小型精品店为我延迟半            小时打烊,衣架都是自缎包的。            多少年来我希望一衣柜内只有蓝白两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现在办到了。            现在要请一个佣人,事情就完了,那将是我的新家。            百灵比我先回家。            我问:“你们有没有去吃饭?”            “没有,我一个人先回来的。”她在喝茶。            我问:“你送我一个音乐盒?”            “是。”她笑了,“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开盒子,就可以听到一阂歌,会想到我们            同处一室的情形,怎么样为了省电费不敢一晚开冷气。”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花钱的时候往往又有一种盲目的痛快,花完了            也不过如此,这几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条牛仔裤与一件衬衫。            “谢谢你。”我说,“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呢。”            “如果真要送,请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厕纸,我对于常常去买厕纸,实在已经厌倦            了。”            “一言为定。”我们哈哈的笑起来。            我当然不能光送她厕纸。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宝店去买了一只戒指送她,买好以后回酒店,老板已经在那里了。            “旅途愉快?”我问。            “开会开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却个个精彩得很。”            他坐下开始看信,没半晌他怪叫起来。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大声问。            “你左手是我的辞职信,右手是上级批准的回复。”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当然由别人批准。人事部经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做?”他问,“那边出你多少钱?”            “一个男人的家。”            “你结婚了?”他诧异。            “不,”我但白的说,“他不肯跟我结婚。”            “丹!”            “对不起。”我说。            “丹,你不是那种虚荣的人。”老板说。            “当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觉得属于他是件好事,至少是个转变。”            “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快乐,如果你爱他,你更不会快乐。”            “我辞职了。”            “我需要你。”            “登一则广告,你会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轻貌美,刚从大学出来的,”            “我希望。”他说,“你打算几时走?”            “现在。”            “丹!别这样没良心,你在这里蛮开心的,”老板失望,我扭开了收音机。            无线电里唱:“日复一日,            我得对住一群            与我不相属的人,            我并不见得有那么强壮,            ……想跨过彩虹……”            无线电是古老的,悠扬的,温情的。            老板一脸不服气。            “所以你干脆穿上牛仔裤来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着桌子,“没出息。”            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爱他,是不是?”老板问。            “不,我爱自己,我决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说,“我喜欢做悠闲的小资产阶            级,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来。            “我的确辛劳工作过,”我说,“每天下班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            但白的说,我有什么人生乐趣?那几千块钱的月薪要来干什么?想一件银狐大衣想了十            年,手停口停,动不动怕炒鱿鱼,老板的一个皱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强迫自己            学习处世之道,阿狗阿猫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            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远,与现实生活不符,我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我无法突破,            你也听过:自由需要很多金钱支持,你能怪我吗?”            “他有钱?”老板问。            “不错,通常有点钱的男人从来不会看中我这种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认识            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与别人结婚去了,三年后又来找我,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            们的外表不能老,因为还得见同事见老板,但是心却比家庭妇女老十倍。”我说。            “你会快乐吗?”            “不知道,我不会有什么损失,晚上他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他的情妇。”            老板细看我,“如果我能供养你,我也会要这样高贵的情妇。”            “算了,我的薪水已经加得太高,有不少人妒忌。”我笑,“说不定有人说我跟你            有什么关系。”            “他干什么?”            “做生意,他妻子的家族在马来西亚很有势力,是做锡矿与橡胶的,每年给税好几            百万。”            “到你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会喜欢你?”老板问。            “男人的本性要在月人三万元以后才看得清楚,现在我要是嫁一个小职员,到我五            十岁。要不已经挨得一头自发,要不他发财了,找小妞去。有哪个男人发了财不心痒难            抓?越是蹩脚的男人越坏!小职员对着老婆不外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看透了人生?”他看我一眼。            “也该是时候了,你看看,老板,这间酒店上下三百多个员工,有谁可以嫁的?”            我问。            老板说:“你在为自己找藉口。”            “或者是的。”我忽然发现声音中有无限的苍凉。因此住嘴不语。            “穿白衬衫……”老板喃喃的说,“为了什么?”            “这件自衬衫是圣罗兰的开丝米羊毛,时价一千三百五。”我说。他摇头,“看不            出。”            “有钱就有这种好处,”我说,“你看不出是你的损失,从今以后我再不要做一个            顺眼的人,有谁看不顺眼可以去死。”我很起劲的仰起头。            “今夜做什么?”老板问我,“与情人一起吃饭?”            “没有,自己吃饭。”我说。            “快把功夫赶好。今天你还是我的助手。”他笑了。            我也笑一笑。现在工作得特别用心,知道工作有做完的日子,当然可以放心做,如            果一直做下去,绵绵无尽期,那可怎么做得完,也不必用心。老板很快发觉了我的真正            工作效率。他看着我在说:“你这只母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心工作,五年后你真            可以做我的职仿。”            “可是花自己赚回来的钱,有什么味道?你不会明白的,下等女人,没有本事的女            人,不像女人的女人。才会要靠自己的月薪过活。”            “什么哲学?”老板吃惊。            我很愉快,如果这份工作不是太过闷,真会想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但是他不会允许,他已经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了。            我拨了几个电话,联络到图画老师、法文老师。插花老师,都是些“名媛”做的俗            事。            终于我不再“出人头地”,终于我达到了做女人的目的,但是满足吗?            下班到新屋去,忙了一夜,所有的装修进行得已经差不多,我把纸包纸盒一件件拆            开来,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摆满屋子,样样都是新的,从一个二尺高的钟摆钟,到一连            串水晶的摆设,一样样的排好,放在架子上。            大黑了,点起蜡烛,在灯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些东西。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因为已经得到了。            吹熄烛火我才走的。            百灵问:“你看见那只音乐盒子没有?”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            她扬扬手,“你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无可奈何,“简直数不清楚。”            我说:“我买了只戒指送你。”            “你又不是男人,送我这种东西干什么?”她说。            

城市故事(7)


    “为我们的友谊。”我说着把盒子递过去。            百灵把盒子打开,又合拢,“值很多钱吗?”            “是的,有急事可以卖掉。”            她看我一眼。            “我现在不会有什么急事,除死无大事。”            “说话不可以这样。”我说。            “我们可以上床了吧?”她问,“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说,“我还要醒着一会儿。”            “对了,明天你不必起来,你已经升级了。”她笑着挥动她的手,“你与我不再是            一班马。”            “别取笑我,”我说。            “我真羡慕你,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欢就行。”            百灵叹口气。            “但是讨他的欢心并不容易,他不好对付,他不是那种随和的男人,任你堆满了一            屋垃圾也不动容,现在我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烦厌。我一定            是恨极了工作,否则的话,不会马上辞工,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的。”            “你其实很喜欢那份工作。”百灵说,“有时候太忙,有一段时间很闷。”            “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做恶梦帐算不拢,没有睡好过,真是辛苦了,为了什            么?”            “为了两餐。”百灵说,“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有钱,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            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            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            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            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            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            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            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            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            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            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            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            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            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            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            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            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            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            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            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            “为什么你老提着她的名字?”他笑问。            “你不是在约会她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回老家?”我说,“为什么这样突然?”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没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灵——”            “我没见百灵几百年了!”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奇怪,为什么硬把两个不            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么?”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两个人是一            直在一起的!”            “谁说的?”张汉彪的声音怪异透了。            谁说的?我一怔,当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见他们的约            会,那么自然是张汉彪说的,现在张汉彪否认,那么自然是百灵说的。            百灵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与张汉彪在约会?            为什么?            “丹薇,你怎么了?”            “对不起,你几时走?”我问。            “过几天,”他说,“丹薇,谢谢你招呼我。”            “对不起,我没有怎么样帮助你,抱歉。”我说。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说。            “得了,这次来我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婆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只好走。”            “听着,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还没娶到老婆,你怨什么?”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灵说一声,我打电话来,她老不在。”他发怨言,“女孩子们            到底有办法得多,爱在家不在家的。”            “百灵常常不在家?”我问。            新闻,她说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电话永远没人接。”            “这样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搬了一个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开独自住,不与百灵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没走之前来一次怎么样?”我邀请他。            “你煮饭?我很怕帮手。”他笑嘻嘻,“我喜欢吃现成的。”            “我有佣人。”我说,“当然现成的才敢请你。”            “哦,居然用了佣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们走得快。”            “我来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现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            时候,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            “好,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说了地址。            他“嗯”一声,“好地区。”            “当然,”我说,“人总要往上爬的。”            “听了你们这种受过教育的女人都这么说,穷小子简直没前途,”他挂了电话。            受过教育的人杀人放火,罪加一等,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于要将我暴发的财富            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兴奋。            张准时在大厦楼下等我,我下车便向他笑。            他说:“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呢。”            “怎么,你失望了?”我笑,“凭什么我要永远像一具僵尸?”            “嗯!我可没那么说过。”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岁,如果我的要求跟现在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很快乐,真            的,张给我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喜欢他。            但是过去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见            他。现在供给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许我见别            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楼。”我说,“你会喜欢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马不            停蹄地装修,逼死很多装修店。”            张取笑我,“是不是搭一个架子,最高一格放扩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读者文摘,不            高不低的地方放电机机?”            “去死吧。”我笑说。            我用锁匙开门,让他先进去,我跟着他,关上门。            他只看一眼,转过头来,充满惊异,他再转头。            “你把墙壁都打掉了?”他问。            “并不见得,”我说,“厕所保持原来的样子。”            佣人出来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门的人,只要愿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            我说,“我恨这种分等级吃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说,“所以你花这么多钱来淹没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他摇头,“我的天,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认为是?”我十分得意。            “告诉我,这个瘟生是谁?”            “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以为他会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里?”            “他并不是时常来的,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张看着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说,“你觉得滑稽?”            “并没有。”他摇摇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如果你要那样而得到了那样,你            就是幸福的。”            “其实我希望能与他结婚。”            “你不能够什么都有。”张说。            “那是很对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问,“在家里享福?”            “是的,终于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无聊的,但是有意义的事,终于我可以叫所            有的人滚到地狱去,他们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我,我的目的在放弃工作。”我说。            “因此你们目觉高人一等?”张问。            “闭上嘴!”我笑着推他一把。            “你会快乐多久?”他问我。            “谁告诉你我很快乐?”我诧异地问,“我只告诉你,我有钱了,我可没说我快乐            呵。”            张摇摇头,“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叹口气,“你不必懂得,你只要养得起她们就是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金钱挂帅的女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笑着与他吵嘴。            “你会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说!”我笑,“你看流行小说看得大多了,有钱女人才不会寂寞,我可以去芬            兰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画展,吃最好的晚餐,参观时装表演,到非洲去            旅行,学四国语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课,寂寞?你在说笑话!如果你以为一家八口            一张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错了。”            张不服气,“也有富家太太自杀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杀的,”            “还有许多困苦的人。”            “金钱的奴隶!”他诅咒我。            我笑了。笑到后来有点心虚。            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这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而其实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            可靠。            佣人把饭菜放好,我与张对吃。            “你回老家后打算于什么?”我问。            “找工作做,娶老婆,组织小家庭,生一些儿女,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两个字说得非常响亮。            

城市故事(8)


    我微笑,我并不打算与他争辩。张说:“你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喜欢你的男人并            不是没有的,你也可以结婚,生子。”            “你觉得我可以?”我问道。            “当然可以。”            “你真的认为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时,回来再做家务,腾空生孩子,同时把薪            水拿回来贴补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这是正常的?你真的认为如此?”            他不出声了。            “张汉彪,让我们说些别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识的女人都是            瘟生,如果你们门槛也精了,哪里还有肯上当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会找到的,我不骗你。”我说,            “骗少女是最方便的。”            “这年头读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耸耸肩。            我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开口,与小王子中说的成年人一般:口            口声声‘多少钱?’有人找到职业,她问:多少钱?有人出现在电视上,她问:多少钱?            有人买只戒指,她问,多少钱?她一直不知道,问钱是很不礼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毕            露。”            “这不过是说,你比她虚伪。”张说,“这汤真是一流。”            “是的,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将来会很胖的。”我伸伸懒腰。            “我该走了,”张笑,“你的暴发气味使我室息,真的。”            “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直到今天。”张摇摇头。            “因为你妒忌了。”我笑。            “并不是。你现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独立。超然的气质,却还没            有习惯金钱的压迫力,现在,现在你比一个脱衣赚钱的女人还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张摇头,“你其实什么都有了,那层小房子是可爱的。干净。            温暖,虽然厕所的门对牢客厅,它还是可爱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个有            用的人,是社会的一分子,你现在是什么?”            “张汉彪,你在于吗?在讲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对他装了一个“滚你妈            的蛋”的手势。            “对你是的,你永远不会满足,你是个悲剧。”他说下去,“对你我愿意讲道,因            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还来得及,不要把你自己卖给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个价钱,            他便会把你当一切女人一样。你为什么不约会他?不利用他来喝酒解闷你有你的工作,            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识,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现在            这个四不像的样子!姨太太不像,情妇不像,捞女也不像,职业妇女?你已经没有工作            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职业妇女往往有一种美态。是工作给她们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觉,现            在你放弃了多年来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学习去做一只宠物,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宠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没有!是你乐意那样做的,看,看!”他夸张的说道:“看这个地方!这不是            一只笼子吗?”            “你快点走,好吗?”            “丹薇,你听我说,你现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妇没有分别,他把你买下来是为了虚荣            感,他爱的还是他自己,情妇与大衣一样,是逐渐升级的,他要淡淡的告诉别人,即使            是受过教育的女人,也同样乐意被他收买!”            “快点走吧!”我说,“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来。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层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点,还来得及。”            “我已经辞职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张汉彪说,“他们需要你这种人。”            “你要做什么?做救世主吗?”我说,“圣诞已经过了。”            “你没有希望了,丹薇,你乐意被收买,你懒惰!你贪图金钱!”张汉彪说。            “我不是!”我大声叫,“我不是!我曾经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厌倦了!”            “当然你懒惰,你逃避责任!”他鄙夷的说,“你觉得你应该超人一等,对你来说,            挤公路车是受罪,你要坐在劳斯莱斯中看人家挤公路车,你这个变态的人!因为你命中            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所以你千方百计的……”            “闭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泪都涌上来。            “OK。”张住口,叹口气,“我走了。”            我转过头来。            “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摇摇头,“有人生下来有银匙,            有人要苦干一辈子。”            他自己开大门,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脸。有什么分别呢?用七角钱一            块的肥皂与四十二块钱一块的肥皂,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我用手捧着头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电话给百灵,张汉彪很对,她并不在家。她告诉我她在家,但是她并不在家。            我下楼,叫一部街车到旧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宾利停在楼下,已经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赶来找百灵。            百灵从来不曾约会过张汉彪,她在约会我的情人。            我有一丝愤怒。他们使我觉得做了傻瓜。我还买了戒指送给她,我还同情她从此会            一个人住在这层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男盗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机会。            百灵,我还把她当朋友呢。            我深深的为我们悲哀着,我在骂百灵,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尝不是在骂我,将来百灵            一定会去骂另外一个女人。            我站在楼下好一会儿。            他的宾利抹得雪亮,我还以为这是我的运气,我的汽车。            我打电话到青年会去订一个房间,然后到一间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时有多。            我永远不会做一个好的情妇,我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            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坏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宠物,我也            不至于饿死。            我做一只野生动物太久了,猎食的时候无异是辛苦的,但是却不必听人吆喝使唤,            我为什么要忍受一个这样的男人?当然他不爱我,他不过是要证明他终于说服了我:女            人都是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愿意做他的家畜,因为我懒,张汉彪说得对。            张汉彪!            我打电话结他。            “你在什么地方?”他兴奋的问。            “咖啡店。”我说。            “我来接你。”            “不用,我早习惯了,”我说,“我什么都搬得动。”            “可是你的东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我的。”我说,“一件也不想动,旧居也有            限。”            “你这样子的决定,是不是——因为我的说话?”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话使我痛苦,但是另外还有些事发生了。”我说,            “于是我决定做回原来的我。”            “什么事?”他问,“告诉我行吗?”            “我迟些告诉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职业之后才对你说。”            “我的天!”            “不会太难的,我以前做过,我们开头的时候都是没有地方住与没有工作做的,我            可以从头开始,我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为我太壮,我才不要他们的帮助!”            我说。            “说得好!”他在那边鼓掌,“请打电话给我,我会到青年会来找你。”            “好的,再见。”我说,“别退缩。”            我付了帐,踱步到旧居去。            他的宾利不在了。            我打电话上去,没人接听,隔了很久,百灵拿话筒。            “我现在要上来拿一点东西,请替我开门。”我说,“谢谢你。”我的声音很平静。            百灵不是应被责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铃,百灵来开门。            她穿一件晨褛,缀满了花边,这种晨褛是很贵的,一定是件礼物。            我微笑。            她说:“……这么晚。”            “是的。”我说。            我取出旧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进去,我整理得很仔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            百灵的神色阴晴不定,她笑问:“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都带走?”            “是的,有纪念价值的,像这件大衣,是我念书的第二年买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            这件好货。”            我想问她:喂,你是几时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电梯门口吗?            是他先约你,还是你先约他?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要他什么代价?            “我那个吹风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进去取,闻到了他烟丝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历久不散的。            我想说:百灵,至少我认识他有好几年了,而且曾经一度我很爱他,但是你,你简            直是离谱了,但是生客与熟客是一样的。            百灵非常心虚,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挡在我面前。            我说:“我付了钟点女佣的帐。”            “是吗?我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我说。            我把两只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个大帆布袋。那种可以藏一个小孩的袋子。            “让我帮你。”百灵说。            “不用。”我说,“这就是我搬进来的样子了。”            她替我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你行吗?”            “当然。”我说。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么可以这么虚伪,我其实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为什            么没有胆量?如果吞声忍气是一门学问,我早已取得博士学位。            我叹口气。            百灵说:“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好的。”我说。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车于,一部好心的街车停下来,我挣扎着把箱子往里塞,然后            自己上车。            “青年会。”我说。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            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我一夜没睡,细节不用叙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纪,很快看中一层,但要粉刷,马上雇人动手。            然后找工人,分类广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绍。            张汉彪常来看我。            两星期之后忽然想起:“喂!张,你不是说要回老家的吗?”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要留下来看好戏——一个职业女性的挣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当然没死,我也没有。            张帮我迁入新居。我“失踪”已经两星期,没有再回旧居,也没有去那层“金屋”。            我摊摊手,“人战不胜命运,看,厕所又对了客厅!”            我们出去吃云吞面当晚餐。            “后天我去见工。”我说。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钟的公路车,还没把化妆梳头的时间算进去。            到了人家写字楼,把身分证交上去,人家说:“轮到你了,周小姐。”便进去接受            审问。            说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试职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英国人,问的却是英文。有点            气结,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大概没希望。            回家途中差点留落异乡。公路车五部挂红牌飞驰而过,我的意思是,如果该车站永            无空车停下来,该车站为什么不取消呢?最后改搭小巴过海,再搭计程车回家,元气大            伤。            但总比半夜三更等一个男人回家好。            张汉彪说:“不要紧,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一定是一定,但几时?十年后可不行。”            “别担心。”            旧老板打电话来,真吓一跳。            “干什么?”我问。            “你在找工作?”            “你怎么知道?”            “整个行业都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            “当然,珍珠酒店要请蛋糕师傅,你要不要去?”            “太妙了!”            “不要做亚瑟王!”            “亚瑟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亚瑟王微服出行,到农舍去,农妇留他吃饭,条件是叫王去烤面包,            王烤焦了面包,受农州羞辱——你没听过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哈哈哈……”他大笑。            “你还在想念他?”张说,“因此戒指没还他?”            “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我叹口气,“自然,”我抬头。“不娶我实在是他的            损失,不是我的!”            张笑,“他可不这么想。”            “那也是他的损失。”            “如果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损失?”            “世人会支持我。”我说。            “他并不关心世人想什么。”张分辩。            “那么我也没有损失。”            “对了!”他鼓掌,“不要替他设想,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替你自己设想。”            我叹口气,“你的话中有很多真理,但是很难做到。”            “过去的事总是过去了,”他把手插在口袋中,“想它是没有用的,老实说,好像            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干脆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我可以的,我绝对可以当没发生过。”我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日永远是过            去,今天甚至是皮肤也不一样。”            “但你的记忆会告诉你,你曾经做过什么,你不怀念?”            “当然,那些名贵豪华的东西,”我微笑,“永远忘不了。你记得那张玻璃茶几吗?            下面放满了好东西。名贵的图章石头,银粉盒,水晶镇纸,香水瓶子,金表,记得吗?”            “我记得那只透明的电话——你从哪里找来的?”            “只要有钱,当然找得到。”            “还有那只透明镶钻石的白金手表。”他提醒我。            “可不是!”我遗憾的说。            “你倒是很够勇气。”他笑,“是什么令你离开的?”            “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说,“剩下一生的日子,永远要在那里度过,夜夜等那            个男人回来——多么的羞耻与痛苦。当然我现在一直想念那件双面可以穿的法国貂皮大            衣,但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一月复一月。            我现在很出名了,行内人都会说起“珍珠酒店”那个丹薇周……            张汉彪一直没有走。            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厂做工程师,他在我面前永远卖乖,他以为我搬出来是为了            他那一席废话,那使他快乐,他认为他救了我。            那聪明的驴子!            但是我常常约会他。            事情过去以后,我也弄不清楚我是哪里来的神力,那天居然背着三件大行李跑到青            年会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工作了,我可能饿死。我的天!但是我搬了出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笨,至少那套手刻水晶玻璃器皿应该带出来的,我抛弃了一整个奢            侈宝藏,真是天杀的奢侈。            我储蓄够钱买了只烤箱,每天做一点甜品。我的            “苹果法兰”吃得张汉彪几乎役香死。            “丹,”他说,“这才是女人呵!”            我用木匙敲打桌于。            “男人!当你要求一个女人像女人的时候,问问你自己有几成像男人!”            “我的天,又来了。”            “老实说,我很喜欢煮食,但是找不到一个甘心愿意为他煮食的男人。当然我会煮            食,我会煮巴黎美心餐厅水准的西茶,英国政府发我文凭承认的。”            “我我我!自大狂。”他把苹果法兰塞进嘴里面。            “你吃慢点好不好?慢慢欣赏。”            “那么你为什么煮给我吃?”他问,“有特别意义吗?”            “没有。”我说,“没有特别意义。”            “那是为了什么?”张问。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说,“有福同享,你总明白吧。”            “那只方钻戒指,是他买给你的吗?”            “是的,”我看看手,真是劫后余生。            “在那几个月中,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他好奇。            “我不知道,让我们忘了这些吧。”            “你要去看电影吗?”他问。            “与你去?”我尖着嗓子问,“当然!熟人见了会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我岂不是你的朋友?”他摊摊手。            “不,”我说,“我们是兄弟。现在是你洗碟子的时候了,好好的洗刷,你知道我            的要求很高。”            “我知道。”他绑上围裙,“你有洁痹。”他说。            他到厨房去洗碗,我在客厅看画报。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很少开客厅的灯,张汉彪这浑蛋是我惟一的客人,所以你可            以想象。            

城市故事(9)


    电话响了,“喂?”            “丹薇。”            我马上放下话筒,是他!            “丹薇。”            “打错了!”我说,挂上了话筒。            电话又再响,张抹着手探头出来。            张诧异,但是拿起电话,等了一等,他说:“你打错了。”他放下电话。            张看我:“那是谁?他明明找丹薇。”            “他找到了我,像一篇小说,他又找到了我。”我摊摊手。            张看我一眼,“你可以与他讲条件,要他娶你。”            “他不会,他比鬼还精。”            而且他有了百灵,同样是职业女性。            张说,“是有这种男人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他取过外套,“我要走了。”            “这次为什么不讲道理?”我追上去替他穿外套。            “你已经得救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我替他开门。            “我明天再来。”            “再见。”我说。            “明天烧羊排给我吃。”他问,“怎么样?”            “当然。”我说,“明晚见。”            他走了。            我看着电话,它没有再响。            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想想看,我曾经那么狂恋他。社会上像他这样的男人是            很多的,英俊。富有、具气派。够性格,但如果他不是我的,没有益处。            我决定不让任何事使我兴奋,爱恋,升起希望,落得失望,不不不。我喜欢张汉彪            是因为他使我平安喜乐。他像一种宗教,我不会对他沉述。            这是张的好处。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这么镇静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            经那么爱他。为他几乎发狂。(我为卿狂。)可是现在心中这么平静,短短一个半月中            的变化。            现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会冲口而出,“他是谁?”真的,他是谁?是            的,我认识他,但是现在他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应该做的事,买一张汇票,在银行里排长龙,心中××声。银行那            张长凳上坐着两个妇女。四五十岁模样,唐装短打上是丝线背心,把脚跷了起来,在那            里搔香港脚。            我心中不是没有作呕的感觉,就像看到防火胶板上的三层床,统计一下,那张床上            大概可以睡八个人,心中非常苦闷,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环境是美丽的,圣洁的,犹如一座高贵的实验室,我是一个暴君,我叫两            个学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炉箱洗得干干净净,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            掉下的面粉屑要马上扫干净。            我们的制服都是雪白的,头上戴一顶白帽子,每日我脱下牛仔裤,穿上制服,把手            洗得干干净净。            我对助手说:“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妆!”我是个暴君,在我的国度            里,都得听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脱戒指,钻石底下都是面粉。)            不过我与我的臣民们同样地苦干,有时候手浸得发痛。我们的“美艳海伦”梨子用            新鲜莱阳梨,罐头?不不。香港不是没有不识货的人,那些会得摆架子的太太小姐,穿            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们会说:“珍珠酒店的甜点真好吃。”            我的服装开始简化,日常是T恤、牛仔裤、男童鞋。一个大袋。另外有一双自球鞋            放在公司。我每天都准时上班,早上十一点,准时下班,下午八点,伺候着爷们吃完晚            饭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顿。            会有笑脸的同事们来问我:“周小姐,还有甜点剩吗?我的小女儿喜欢你的蛋白            饼。”            我就会说:“阿梅,给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发誓我在发胖。            我的生活很平稳很普通。如果奶油不是那么雪自纯洁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            不凄凉。然而这是卓别林式的悲哀,眼泪还没滚到腮帮子,已经笑出声来。            有时候我切了一大块苹果饼,浇上奶油,吃得不亦乐乎,吃东西的时候,我是一个            严肃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时候,我会咀嚼派玛森芝士。人们不明白            我怎么可以把一块块腌得发臭的腊吃下肚子去。这是我的秘密。            因为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替老板赚了钱,他很重视我,每星期召见一次,他想增设饼            店,赔着笑向我建议计划,我什么都不说。            我不想做死,饼店要大量生产,我不想大量生产任何东西,我喜欢手工业,每一件            产品都有情感。            有时做好了甜品,我帮别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势是多么美妙,我的天才            发挥无遗,我很快乐。            过去的五年,我原来人错了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行内人称我有“艺术家般的手指”。噢,真开心。            工作代替了爱情,我的生活美满得天衣无缝,男人们持机关枪也闯不迸我的生活,            我还是需要他们的,但是他们即使不需要我,我也无所谓。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侠小说,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            很多,有时候看电视看到几乎天亮,他们不相信我会坐在家中看电视,但是尽管不相信,            还是事实。            同事中没有人约会我,他们似乎有点怕我,但是我有张这个朋友,一切问题被美满            解决。            那一日我有一个助手请假,我逼得自己动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这一点的,我的洁            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会得到满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劲,有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双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            起头,我看了他。我发呆。            他说:“好,是仙德瑞拉吗?”            我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有办法。”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想找你的话,他才会推辞说找不到,如果            我十分想寻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内上天人地的把你搅出来,但现在我给了你三个月的,            你该想明白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足够使你冷战。            我说:“你的贵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过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头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动了,至少天花板也该抖一抖。            我张大了嘴。            他伸出脚,一脚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溅了我一头一脑,那只桶滚到墙角,            “碰”的一声。            我那助手跳起来:“这是什么?”他大叫,“是抢劫吗?是什么意思?这是法治社            会,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张的时候会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说:“我不怕这个人——我——”            “住嘴!”他忽然给我一个巴掌,扯起我一条手臂,挟着我就走。            我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乱冒。            我苦叫,“请不要拉我走!请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楼梯时差点没摔死。            大堂经理跑过来说:“周小姐!周小姐!”            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个元宝大翻身。他狠狠地问:“你可以            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欢咬人,请你放开我,我以后还要见人的。”            三四个护卫员冲过来,“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冲了出来,“周小姐!”            全体客人转头来看我,我什么也不说。            他终于放开我。            我说:“对不起,各位,我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连制服也没换。            助手拦住:“周小姐——”            “把厨房洗干净,我开OT给你,谢谢。”我向他说。            我转头跟他走。            他的宾利停在门口,我看了一眼,“好,我们走吧。”            他把车子箭似的开出去。            “你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钱花得我心痛,你们道吗?我银行几乎出现赤字,然            后你一晚都没有住,便离开了新屋,什么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为什么答应我?”他喝问。            “因为我答应的时候的确十分想搬进去。”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现在我有一份极好的工作,我很开心,我永远也不想搬进去了。”            “骗局。”            “一点也不是,你可以叫百灵进去住,穿我买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码与我一样,你            放心好了,她会乐意的。”            他一怔,“你是为这个生气吗?”            “没有,我曾为这个悲哀过——想想看,一个男人只要出一点钱,便可以收买女人            的青春生命与自尊,这还成了什么世界呢?”            “你是爱我的,你说的。”            “爱是双方面的事。”我说,“我又不是花痴,我干吗要单恋你?”            “丹薇,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那没有用,”我说,“单单喜欢是不够的,我们一生中喜欢得太多,爱得太少,            我们不能光说喜欢就行。”            “你要我怎么?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要回去了,那总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来?”            “我不是在与你做买卖,”我说,“我的话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            你那里。”            “是不是条件已经变了?”            “什么?”我看着他。            “如果你的条件变了,我们可以再商议过。”他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我忽然生气了。我说:“当然,我的条件变了,我不想住在大厦中的一层,我要你            买一座洋房,车子驶到电动铁门,打开以后,还能往里面直驶十分钟才到大门,花园要            有两百亩大,你知道吗?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泄了气,“不,你不是真要这些。”            “当然是真的,我真要,你尽管试试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钻石,看我收不            收下来,带我到纽约去,介绍我与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妈的也不            过是一个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吗?你也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他瞪着我。            “你那套玩意儿只能骗不愉快的无知妇孺,我已经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            典,除了下流两个字以外,没有更适合你的形容词,你这靠老婆发了点财但是又不尊重            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的下流……”            “下车!”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请我上来的。”我推开车门。            “我可怜你,”他咬牙切齿的说,“丹薇,你本来是很温柔的,现在变了,你去为            那八千块的月薪干一辈子吧,我可怜你。”            我说:“你是否可怜我,或是关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我            记忆中早已扫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关心!”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结束不必要的交            情,我没穿大衣,冷得发抖,我身边连钱都没有,我扬手叫了一部计程车。            车子到家,我叫大厦门口的护卫员代我付车钱,然后他再跟我上楼拿钱。            我几乎没有冻死,连忙煮热水喝滚茶,开了暖炉。            第二天我去上班,两个助手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哼一声,显然连告假的那个也            知道秘密了。消息传得真快,真快。            我四边旁察看一会儿,然后说:“地方不够干净。”我阴险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            层,手指上有灰,我一声说:“一,二,三!开始工作!”            他们只好从头开始。            或者我一辈子要在这里渡过,但是我们的一辈子总得在某处渡过,是不是?我是看            得很开的。            这年头,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闲时上班之外,还是约会着张汉彪。            张问我:“你想我们最后能不能结婚?”            “不能。”我说。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答应做羊排给我吃的,为什么电话都没有一个?为什么我            打来也没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这当然,我明白,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关心你。”            “谢谢你。”我说,“好,够了,到此为止,我需要的关心止于此。”            “我们能够结婚吗?”他问我。            我说:“跟你说不可以。”            “为什么?我身体这么健康,又是个适龄男人,有何不可?”他说,“我相信我的            收入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            “我不爱你。”我说。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说。            “是的,”我笑,“我的确相信是可以的,在亚尔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            不是上班的公路车……”            “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张骂道。            我说:“这句话仿佛是有人说过的,也是一个男人,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我没有钱吧?”            “不,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你,爱情本身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为了爱情,女人们可以            紧衣缩食,但是为了结婚……你觉得有这种必要吗?”            “你也该结婚了。”张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结婚,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妇解分子吧?出来打工,老板一拉长面            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沦落在人群中,呵狗阿猫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干吗?乘车乘            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吗?”            “你不至于那样痛苦吧?”张看着我。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你不能够帮助我。”我说。            张汉彪很伤害,他沉默了。            我把实话告诉了他,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他不能够帮助我,我必需要把话说清            楚,免得他误会我们有结婚的一天。不会,永远不会。            过了很久他问:“是不是只有在空闲的时候,我约你看戏吃饭,你才会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维持了我的生计,我必需尊重工作,            我不能专程为你牺牲时间,但是在我们两个都有空的时候,难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吗?            说穿了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一男一女必须结婚,那么再            见。”他隔了很久才说,“你的确不爱我。”            “爱情在成年人来说,不会是突发事件,而是需要养料的,你不觉得吗?”我由衷            地问。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的确是,我不怪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间屋子……我是见            过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张说道,“我会另有打算。”            张生气了。            张离去的时候非常不快乐。            张会是一个女秘书的快婿。但我是一个制饼师傅,我们制饼师傅是艺术家,艺术家            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张是否生气一点不影响我,因为我不爱他,我们是朋友,但不是爱人。不久将来,            张肯定会计划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为疲倦了,我睡了。            被电话铃惊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这声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问。“是我。”            我老实不客气的问那个女人,“你是谁?”            “我——”她说,“我是百灵。”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么?我问,“有什么事?”声音很冷静很平和很礼貌。我也很            会做戏,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她说,“我要见你。”            “在什么地方见呢?”我说,“有这种必要吗?”            “丹薇,我很苦恼。”她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百灵,我不能够解决你的难题,多说无益。”我说。            “请让我见你一一面。”她几乎是在恳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气的理由——”            “我没有生气,如果我生气,有什么理由一直听你讲电话?但是我也不想见你,百            灵,祝你快乐。”我放下了电话。            我也苦恼,找谁说去?只好睡一大觉,把烦恼全部睡掉。亏百灵还有脸打电话来找            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号码的?            百灵打电话到酒店厨房,一定要见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夹缠不清。老实说,我真            有点怕见她。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曾            经与同一个男人来往过。我没有后悔,在这么多男人当中,最值得记忆的绝对是他,他            帮助过我。            “好吧,”我终于答应了百灵,“明天下午,在公园中。”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喷水池边,我见到了百灵。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与裙子。            我们没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边,水哗哗地喷出来,水花四溅,阳光永远给人一            种日落西山的感觉,非常悲伤。            百灵开口,非常苦恼,她说:“我很痛苦。”            我觉得话题很乏味,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做鸡还得躺下来才行,做人都是很            累的。”            她低下头,“他离开我了。”            

城市故事(10)


    我略觉惊奇,“这么快?”            百灵低下头,“他爱的是你,因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灵,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爱我,他早就娶了我,他这个人,爱的只是            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说:“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难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说,“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变,”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重视你,他买了那屋子给你住,装饰            得似皇宫。”百灵说。            “百灵,凭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换取这些东西,那还办得到。”我转            头看着她,“你真的那么重视物质?”            “但是我爱上了他,”她说。            在太阳下,我直接的感觉是“女人真可怜”。            我说:“你爱人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说,“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我会心甘情愿与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            个没有地位的男人。”百灵说。            “什么叫没有地位?”我问,“塔门同胞?唐人街餐馆的侍役?码头苦力?中环小            职员?你倒说来听听。”            “一切不如他的人。”百灵低低的说。            我苦笑,百灵说得对,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男伴,但是要找一个            好过他的,又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得到。            百灵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离开我之后,杰,你还记得那人吗?杰约我出去吃饭,我去了。我们叙了一阵            子旧,不外是说说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颇喝多了一点酒,提议去跳舞,            我与他到夜总会坐了一会儿,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请我跳舞,数月不见,他胖很多,白            蒙蒙的一张面孔,村里村气,那样子非常的钝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议走。”            “他坚持送我回家,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迭了。到门口我请他回家,他半真半假地想挤进来,一边晃着那张大白脸笨笑,            他说‘唉哟!一定有个男人在屋里!’”            “你知道,我的火辣辣大起来,发力一把推得他一退,把门重重关上,去他妈妈的            蛋,我自己的屋子,自己付的租,他管我收着什么在屋子里,反正我赵百灵没有求这种            人的一天!”            “他以为我陪别的男人睡觉,非得跟他也亲热亲热,他也不拿盆水照照!”            百灵皱着眉,低声咒骂。在这个时候,我仍是她的心腹。            我接上口,“叫他撒泡尿照照。”            “从前是怎么认识这种男人,”百灵黯淡地笑,“想起那人走路时脑袋与屁股齐晃            的景象……现在明白了,丹薇,何以那个时候,你情愿在家中发呆,也不跟这些人出            去。”            我呆杲的听着,太阳晒得人发烫,我有点发汗,但手心是凉的,整个人有点做恶梦            的感觉。            是的,大家都不愁男人,如果没有选择,男人在我们处吃完睡完再洗个舒舒服服的            热水澡走,又不必负任何责任,何乐而不为。            但自由与放任是不同的。            我们不是贞节牌坊的主人,但是也得看看对象是谁,比他差的人吗?实在不必了。            我说:“百灵,我觉得口渴,我想喝茶。”            “好的。”百灵与我站起来,我们走出公园,太阳仍然在我们的背后。            百灵说:“他把你那问屋子整间锁了起来,不让人进去。”            我说:“干吗?上演《块肉余生》吗?别受他骗,我最清楚他为人了,他只是不想            其他的女人进去顺手牵羊。”            “我认为他很爱你。”百灵说,“他爱你。”            “他爱他自己的屁股。”我说,“对不起,百灵,我的话越说越粗,你知道厨房里            的人,简直是口沫横飞。”            “我觉得很难过,”百灵说,“我真是寝食不安,日日夜夜想念他。”她用手撑着            头。            “你必须忘了他,他并不是上帝,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痕,你能够养活自己,别做            感情的奴隶。”            “我不能控制自己。”她说。            “你并没有好好的试一试,你工作太辛苦,新闻署经常加班至晚上九点,要求放一            次大假,到新几内亚去,看看那里的人,你还是有救的。”            “丹薇——”            “人为感情烦恼永远是不值得原谅的,感情是奢侈品,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恋爱过。            恋爱与瓶花一样,不能保持永久生命,在这几个月内我发觉没有感情也可以活得很好,            真的。”我说。            百灵疲乏地看我一眼。            我伸伸手臂,“看,我多么强壮。”            “你在生活吗?”她问。            “当然。”我说,“例假的时候约朋友去看戏吃饭——不想见人时在家中吃罐头汤            看电视,买大套大套的武侠小说,我还有一份忙得精疲力尽的工作。”            “老的时候怎么办?”百灵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也许我永远活不到老,也许等我四十了,还是可            以穿得很摩登,与小朋友们说话,同时看张爱玲小说与儿童乐园,快乐并不一定来自男            人,我并不憎恨男人,有机会还是可以结婚的,没有机会还是做做事赚点生活费,我知            道做人这么没有抱负简直没有型没有款,但是我很心安理得。”            百灵抬起头想了一想,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是的,我连佣人都没有。”我坦白说,“不能负担。”            “丹薇,我对你不起,如果没有我一时自私,你或者已经成少奶奶了。”百灵始终            还是天真的。            我笑,“算了,我或者是个好妻子,但决不是好情妇,我还是有点自尊心的。”我            摊摊手。            “你真的不气?”她再三地追究。            “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拍拍她,“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大多,我不能帮你,你必            需帮助你自己,与他的事,当看一场电影好了。”我说,“你开心过,是不是?”            “谢谢你。”百灵说,“你是宽宏大量的。丹薇。”            “百灵,”我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别再来找我了。”我说,“我不大想见朋友。”            “对不起,丹薇,我不再会有颜面见你。”她低头。            “颜面?颜面是什么?”我笑,“何必计较这种事。”            “丹薇,我这次见你,是特地告诉你,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她说,“他离开            了我。”            “谁得到与我无关,我反正已经失去他了。”我感慨的说,“曾经有一度我是这么            的爱恋他。”            “请你原谅我。”她又旧话重提。            “当然原谅你,好好的工作。”我说,“百灵,别想得大多,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我笑笑,“把责任推给社会。”            百灵看我一眼,“你总是乐观的,丹薇,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你总是乐观的。”            我淡淡他说:“是的,我还是对生命抱有热爱,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我呼吸着            空气,喝着水,享受着自由——事情可以更糟糕,我要感激上帝。”            “但是我从来没有碰到幸运的事,”百灵说,“我一向生活得很上进,读书。工作,            莫不是依正规矩,连搭公路车的时候都看‘十万个为什么’,我得到些什么?所以我学            着往坏路上走,谁知又太迟了。”            “百灵,别说得这么丧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认为我目前的待遇甚差。”她说。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给你?”我问。            “少许现款。”她说:“很伤自尊心,我情愿他什么也没留下。”            “百灵,别抱怨了,有人比你更不幸。”我拍拍她肩膀。            “再见,丹薇。”她说。            “慢着,百灵,你会好好的生活,是不是?”            “是的,我会。”她说,“我想或者会到外国去走一趟。”            “再见。”我说:“祝你找到你要的。”            我回家,带着一颗蛮不愉快的心。            按照平日生活习惯,我洗头兼洗澡,然后捧着一大叠报纸看。            张汉彪生气了,他也不来找我,我们算是宣告完蛋。            我开了电视,不知道看些什么,但是光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幸亏天天忙得贼死,一            双腿老站着,早已卖给珍珠甜品部了。            问题是我的体重,近厨得食,我已经胖得令人不置信了,衣服穿不下,别的地方不            打紧,最可怕的是个肚子,仿佛衣服都不合穿似的。            我瞥了瞥肚皮,并没有下决心节食,算了,谁来注意。            我上床睡觉。            迷蒙中听见电话铃响,我翻一个声。知道,一定是催我明天早上上班。谁听这种电            话谁是傻子。            电话不停地轰着。            老娘说不听就不听。            它终于停了。            我也终于睡着。            事情更坏了,没隔半小时,有人按铃,敲门。            我抓起睡袍,才跳起床,外面的声音却已停止了。            我心里想,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一个人住就可以欺侮我,这些人错了。            我懂得报警,我决不会迟疑。            既然已经起床,我点起一支烟,坐在沙发上享受,如果有无线电,还可以听一首歌。            电话铃与门铃忽然都休止,静得不像话。            在这种时候想起酒店厨房一个伙计,二十多岁,储蓄够了,最近去一次欧洲,回来            巴黎长巴黎短,传阅他的旅游照片,不知怎地,在那照片中,他还是他,两只脚微微            “人”字地站着,双手永远坠在外套口袋中,把一件外衣扯得面目全非,脸上一副茫然            无知的神色。            他与我说:“周小姐,在巴黎有一幅画,叫……”            我看着他。            “叫……蒙娜,对了,就蒙娜。”他愉快且肯定的说。            我怎么能告诉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问任何一个六岁的儿童,都可以正确地告诉            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但既然他本人不认为是一种无知,一种损失,我是谁呢?我又            有什么资格说。我闭上我的尊嘴。            在深夜中想起这个人,在深夜中可以想起很多人。日常生活中被逼接触到的人。如            果有钱,何必上班,何必与这种人打交道。            曾经一度我有机会脱离这一切……我有机会,但是为一点点的骄傲,为了证明我不            是区区的小钱能够买得动,我放弃了很多。            再燃起一支烟。            我打算再睡,熄灯。            门铃又响了起来。            门外有人大嚷:“丹薇!丹薇!”            我去开门。他站在铁闸后。他!            “开门!”他叫,“我看见你的灯光,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会开门的,你快走吧,邻居被你吵醒,是要报警的,快走!”我说,“你找            上门来干什么?”            他静下来。“开门。”            “有什么道理?”            “我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再说。”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不要看。”我说,“你一向并不是这种人,你是永远潇洒健康的,你怎么会苦            苦恳求女人呢?”            “因为我碰到了煞星。”他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是城中惟一的女人杀手。”我说。            “开门。”他还是一句话。            我终于开了门,他并没有马上进来,他递给我一个牛皮信封,叫我看。            我拆开看了,是他的离婚证明书。            我抬起头,把信封还给他。            他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他的头发很长,胡须要刮。衬衫是皱的,天气似冷非冷,            他披着一件毛衣。            “进来。”我说。            他镇静的进屋子来,跟刚才暴徒似的敲门大不相同。            “请坐。”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坐下来。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这么简陋的家,这女人是怎么活的?            他开口:“我已经离了婚,有资格追求你了吧?”            “你公司的业务呢?家财的分配?岂不太麻烦复杂?”            “当运气不好,碰到一个非她不娶的女人,只好离婚去追求她。”            “有这么严重吗?”            “这件事经过多年,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不然为什么我总得鬼魅似在你身边出            现。”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梦想多年的幻象一旦成真,比一个梦更像一个梦。            在梦中,我曾多时看见他进到我的屋子与我说,他愿娶我为妻。            这是一个深夜,谁知道,也许这根本是另一个梦。第二天闹钟一响,生活又再重新            开始,他就消失在吸尘机与公路车中。            “丹薇。”            我看着他。            “我向你求婚。”他说。            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感情世界是划一的,小职员与大商家的求婚语气统一之极。            他用手抱着头,“天呵,丹薇,请你答应我,我的头已开始裂开,你的生命力太强,            永不服输,我实在没有精力与你斗法,我投降。”            “向我求婚?”我用手撑着腰,“戒指在什么地方?”            “丹薇,别这样好不好?我都快精神崩溃了。”他几乎没哭出来。            我蹲下来,“喂,”我说,“看看我。”            他抬起头来。            我的眼泪旧汨流下来,“喂,我等你,都等老了。”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            人在最激动的时候往往有种最温柔的表现,我也不明白,我的运气,竟可以有机会            与他诉说我的委曲。            我想我只是幸运。            当然婚后情形并不是这样的。            婚后我们的正常对白如下。            我:“昨日下午四点钟你在什么地方?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他:“又没钱了?不久将来你恐怕要回酒店去继续你的蛋糕事业!一个下午买书可            以花掉两万!疯了!”            我们并没有住在那问蓝白两色的住宅里,我们不是公主工子,堡垒不是我们的。与            前妻分家之后他要重整事业,脾气与心情都不好,但他还是可爱的男人。我爱他。我早            说过,很久之前,在这个城市里,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爱上了他。            他:“丹薇,至少你可以节食,把你那伟大的肚脯消灭掉!”            我:“不回来吃饭,也得预先告诉我!”            等他黑色的保时捷比等公路车还困难,真的,他的面色比车掌难看得多,但是我爱            他。            我想这不算是倾城之恋,但最后我得到了他,成为他正式合法的妻,我很满足,很            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