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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
分类：愚公原创 | 标签：自言自语
四十年前的今天，大西北一个小乡村里，他妈妈生下了她的第七个孩子。
从那天起，开始了他的苦难人生。
两岁多了，他还不会讲话，他爹说，我们樊家辈辈都有一个哑巴的，这应该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哑就哑了吧。说得他妈妈满眼眶全是眼泪，连说他爹是胡说八道。
刚读书的时候，他很贪玩，喜欢跟着大他近四岁的哥哥屁股后面跟那帮大孩子们疯野。三年级的时候，他妈妈要去天祝藏族自治县看她大儿子，又舍不下这个小儿子，便带他一起去了，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他是背着书包去那个小山沟的，本计划要去那里的小学接着读书，可上学的第一天，山里娃欺负外乡人，一起拿着石头土块向他示威，他怕吃眼前亏，便不再去学校，每天在他大哥家中朗读课文。一天晚上，他在土炕上摇头晃脑地读“邓小平，走资派，眼睛长在后脑勺……”大哥惊得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我的祖宗，不能念了，邓小平已经平反了，现在是总理呢！”后来他才明白，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外面的世界连同这教科书都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呢。
一直到元旦的时候，全村的大人小孩都聚集在村小的院子里敲锣打鼓过新年，一个个村民上台去喜气洋洋地接过一本厚厚的书，但惟独他大哥没有上台去领。晚上，他问大哥原因，大哥半天不说话，好象很惭愧的样子，终于说：“我家是富农，哪有资格读《毛选》啊？”他才知道，白天迎新年事小，重点是搞天祝县柏林公社《毛泽东文选》第五卷的“首发式”呢。
也是那天，山里娃又是成群结队地追着打他，他从小学仓皇撤退，一溜烟跑到他大哥家中，那帮小子竟群追不舍，破门而入，他干脆跑进厨房，操起明晃晃的菜刀出来，巍然屹立于台阶之上，那帮山里娃立刻发愣，连叫“妈呀……”如鸟兽散了。
开春的时候，他跟妈妈一起回到自己家中。自他记事起，就知道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得的是风湿病，说是医不好的。五月的一天，他和二哥放学回家，看到妈妈躺在炕上，他爹和姐姐们围在炕沿上表情沉重，看到他进门，他爹脸上有了笑容，说：“看啊，你最疼爱的小儿子来了，你总该说话了吧！”他跑上前去连声叫妈妈，可妈妈看看他，无动于衷，好象不认识他，他顿时哭了起来。听他爹叙说，下午请了大队保健站的大夫来给妈妈开了一剂汤药，喝下去就成这样了。从那天起，他妈妈再也没能开口说话，而且全身瘫痪，每天中午放学，他和二哥便抬着满是妈妈大便的被褥去门前水沟去洗。
在举国悲痛，悼念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逝世一周年的时刻，他的妈妈去了，那天，天色昏暗，下着绵绵秋雨。
那年，他重读三年级，忽然变成了成绩优秀的“三好学生”，每年每学期总是荣誉等身，作文获奖、讲故事获奖、学科竞赛获奖，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而且终于担任了小学生最高领导职务——少先大队大队长，戴三道杠呢。
读初一的时候，他二哥参加高考，预选考试名列全乡第一，正式高考的时候，参加本科、专科两轮考试下来，却发挥得极不理想，在他的几位最要好的同学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爹咬着牙送他到县城高中复读。恰逢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读了一学期初二，他便辍学在家当起了农民。二哥高考再度失利，全村乡亲哗然，在冷嘲热讽中也乖乖地做起了农民。二哥没有实现梦想，颇不甘心，便寄希望于他身上，于是，他又背起了书包。
一九八四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甘肃省武威地区师范学校，算是跳出了农门。
读师范的三年，家中经济异常拮据。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在煤矿做合同工的二哥每月在信封中夹寄五元钱；二是她现在妻子——梅儿——每月送他五元钱。
梅儿，是他初二复学后的同班同学，温柔而活泼，美丽而善良，情窦初开的他从初三开始已经向她暗送秋波了，她也心领神会。初中毕业后，她母亲到处奔走，筹措了一万元人民币入股到供销社，因此她被供销社招工，成为供销系统最漂亮的售货员之一。在他读师范学校的时候，他们的恋爱关系公开了，梅儿月工资三十五元，交给她父母二十元，五元做生活费，五月做零用钱，五元给了他。
一九九七年，他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农村一所初中任教，三个月后，他爹因胃癌晚期医治无效去世。那年他孤苦伶仃过了一个春节。
次年，将近年关的时候，梅儿的父母为了让他能过上一个正常人的春节，为他和梅儿操办了婚事。
在农村工作了六年。期间，他自学了大专课程，又参加函授获得了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那六年中，他学会了上公开课，尤其以上作文指导课著称，两次获得地、县两级教坛新秀和教学能手荣誉称号。
那时的他，秉性耿直，嫉恶如仇，暴烈似火，与时任校长有诸多隔阂，后被发配到一所村属学校教初中课程。那个冬天，寒风凛冽，砭人肌骨，他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搬家，他和梅儿带着三岁的孩子坐在高高的家什之上，一路颠簸，他心生愧疚，说自己不成器，拖累了老婆孩子，梅儿抹去眼角的冰花，说：“只要你舒心，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甜的！”
一个偶然的机遇，他被武威地区第一中学看中，很轻松地调入。他的梅儿也辞去供销社工作，相夫教子半年之后，受聘到行署审计处下辖一贸易公司担任出纳。
上世纪最后一个年头，他跟梅儿商议，想趁着年轻到东南一带闯荡一下，在梅儿的鼓励下，他投出了几份简历。
那年八月，一家三口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辞别了亲友，辞别了家乡，经过三十六小时的旅程，终于踏上了他的第二故乡——江苏无锡。
工作负荷虽然重了许多，但视野开阔了，收入增多了，平台变高了……可是，正当春风得意的时候，厄运之手轻轻地抚摩了他和梅儿一把。
二OO二年十月十一日夜，急促的电话零声惊醒了刚刚入睡的他和他的梅儿。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和梅儿遭受了最暴戾的打击……几日后，他接到他最崇敬的一位老人的电话：“不要做各种假设，你要相信，人这一辈子，就象天上的星星，冥冥之中早已有了运行轨迹……不要颓废，你要坚信，你还有一个梅儿，你就还有未来和希望！”在泣不成声的交谈中，他和梅儿以惊人的坚强与宽容挺过来了。
一年之后，佳瑞出生了，欢声笑语又充满了他家的每一个角落。
按借购置了房产，他和梅儿陆续考取了驾照，当他们正在满怀信心地憧憬未来的时候，厄运之手又一次轻轻地准备抚摩他和梅儿。
在炎炎夏日中，他拿着爱女佳瑞的骨髓细胞片在无锡、苏州与上海之间遍访名医，在陪了无数笑脸遭了无数白眼过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几乎让人一蹶不振的结果。当他看着小佳瑞一天天变得毛茸茸脸蛋的时候，当他看着小佳瑞每天在万般无奈之下喝下两碗草药汤的时候，当他看着一天天憔悴暗淡下去的梅儿的容颜的时候，当他看到朋友与同事给我以同情的目光与怜悯的眼神的时候，他的心便如刀绞般地疼痛。作为丈夫，没能给妻子一天安宁与舒心的光景，作为父亲，没能让女儿无忧无虑地享受在蓝天白云和风绿草间嬉戏的快乐，他常常在责问自己，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今天早上起来，依照约定他开车带着梅儿和佳瑞去儿童医院做全面检查，血常规报告单的数据让他和梅儿喜忧参半：喜的是淋巴细胞指数下降了，中粒指数正常了；忧的是血色素从103下滑到93，血小板从50下滑到了43。医生说这是一个好结果，淋巴与中粒指数的变化是前所未有的，是特大喜讯，至于那两项下滑的数据，纯属正常，不要大惊小怪。
下午，他在办公室为留校补课的管理干部开会。下班回家后，佳瑞在睡觉，梅儿在厨房做饭。一碗拉面出锅，梅儿要他先吃，她去叫佳瑞起床。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走到餐厅，佳瑞说要给老爸说句悄悄话，他便笑眯眯地将耳朵凑过去，忽然耳边歌声大作，女中音与童声大声齐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一个特殊的生日晚餐，没有蜡烛、没有香槟、没有蛋糕，但有白白细细的长寿面，有至爱的人的最诚挚的祝福以及她们最本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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