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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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剿马哈鱼的那些日子,美奴常常到岸边去看船。入秋后,江水凉了,云彩淡了,朝霞却因为迟暮而变得艳俗,一抹又一抹的绯红像标语一样贴在天边,勾起了美奴想往霞光里填一些字的愿望。
  美奴看船,其实是为了看船上的收获。谁家打了大鱼,谁家又空空而归,美奴从船泊岸边那一瞬间的船主的脸上便能一眼望穿。有所收获的人表情是平静的,毫无收获的人则掩饰不住沮丧愁眉苦脸,而大有收获的人则百分之百都眉开眼笑。外地的鱼贩子这时就朝脸上有笑容的船主跑去,递烟、寒暄、奉承,想以低廉的价格把船主彻夜鏖战的成果收购走。但船主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老船主了,新船主们虽然仍不乏纯朴和正直,但更多了一份了解马哈鱼行情后的慧黠。他们和鱼贩子针锋相对地侃价,直侃得日头白白地升起,照活那一带江水,双方满意的价钱才水落石出。鱼贩子将一沓钱数好后交给船主,船主也不客气地沾着唾沫再数一遍,然后将钱交到一直躲在身后的老婆手上,由女人仔细把钱收好,这才将船上刚过了秤的鱼装入鱼贩子的麻袋。那鱼折腾到清晨大都已经僵死,但也有一息尚存的,仍然习惯地摆着尾,艰难地翕动着腮,雪青的鱼鳞被阳光照得泛出燃烧般的幽光。
  最不幸的要属于雌马哈鱼了,它们一上岸便首先被人用尖刀剖了腹,从里面涌出一汪汪金红色的鱼子,极似为爱情而落泪的女人的眼。专收鱼子的人就一拥而上,他们相互竞价,终归是由财大气粗的人把那莹莹欲动的鱼子给取走,剩下一具腹中空空的雌马哈鱼的尸体,这时蚊蚋苍蝇就乘虚而入、各行方便了。
  最刺激美奴的莫过于给雌马哈鱼破腹的那一时刻了。她会敛声屏气地挤在人丛中看着尖利的金属刀怎样刺破鱼腹,鱼皮被撕裂后抖动着向两侧展开,这时鱼腹中的鱼子就赫然显露了,它们用那金红的目光望着美奴,令她有见到棺材的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美奴可以望见江心浅滩中那丰茂的水草了。银白的水鸟常常会突然从里面飞出来,让人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栖息进去的。这时归来的渔船大都靠岸了,鱼贩子乘兴离去,而渔民们也都拴好船回家歇息了。这时的江岸是寂静的,机帆船的轰鸣声消失了,江岸的水泥石礅、长堤和环形铁链成为阳光下真正的静物。
  美奴从码头的南岸走到北岸,货场上堆满了集装箱和金灿灿的玉米,一辆吊车正用巨大的铁钳一次次地把玉米装到一艘大船上,那是“青远号”货轮,是她父亲驾驶的货轮。吊车是租用乌克兰的,开吊车的小伙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美奴仰视他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玉米是从各个农场收购来的,它们被装到“青远号”后,将沿着黑龙江到达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到江海直达货轮,穿越鞑靼海峡运往日本的酒田港。美奴的父亲会一直跟着这些玉米在水上航行。
  吊车的铁钳将玉米抛向货轮的时候,一条优美的金色弧线出现了,但它很快伴着玉米垂落的哗哗声而消失。几千吨玉米就是这样渐渐被装上船的。
  美奴盼望着装货的速度放慢一些,可那位乌克兰小伙子的工作总是那么兢兢业业,这样,不出一个星期,“青远号”即将驶出码头了,这是美奴不愿承受的一个事实。因为父亲会离开家,而她对病后的母亲已经厌倦之极,她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女人。尽管父亲一再开导她:“美奴,你要有耐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美奴已经对她失去信心了。现在她能吃能睡,喜欢耍泼,夜半时常常把父亲赶出她的屋子,她看待美奴的眼神就像看待街上的一条野狗,淡漠而又带着些许隐隐的厌恶。美奴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母亲接连几天都问她同一个问题:“你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没男人来找你?”
  美奴憎恨城里的那位医生,就是他主刀的那场手术,治好了母亲的头痛,但却使她失去了记忆。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像什么呢?像这些远离家乡被异国人吃掉的玉米吗?
  美奴离开北岸的货场,她朝家走去。路上遇见母亲的一些老熟人,都问她:“美奴,你妈妈她好些了?”
  美奴木讷地点着头,低声回答的却是:“我爸爸要去酒田运玉米去了。”
  美奴的母亲正在吃早饭,她的刘海濡进粥里,吃咸菜时嘴里还发出吧唧声。美奴的父亲心事重重地翻着美奴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是本穆桂英挂帅的连环画册,见到美奴,他说:“快吃饭上学吧,别迟到了。”
  美奴说:“那玉米装得可真快。”
  父亲漠然地说:“是吗?”
  美奴说:“我想跟着玉米一起去酒田。”
  父亲说:“那酒田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吗?”
  美奴哀伤地看了父亲一眼,抓起一个馒头背着书包便去学校了。刚一出门她便听见屋里“当啷”一声脆响,不用说,母亲又打碎了一只碗。如果美奴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病后失手的第十四只碗了。
  美奴本不想在课堂打瞌睡的,尤其是在白石文的课上,可她还是不胜倦意地趴在桌上睡着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像伏在一堆于草上一样舒服得不想起来,她正梦见一条鲟鳇鱼,像小船一般大,十几个渔民正合手将它拉向岸边。那时美奴赤着脚,初秋的阳光把岸上的水泥台阶照得很暖和,她就仿佛踩着一幅丝绸。白石文的嗓音总是那么动听:“陈美奴,你该醒醒了。”
  美奴就像咬了钩的鱼一样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明白换了另一番天地。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出操去了,黑板上留下几道作业题,操场上嗓音很大的喇叭传来了广播体操的序曲。
  美奴心中想着的还是那条鲟鳇鱼,它被拖上岸边后,如果是雌性的,也要面临着被破膛的命运吗?鲟鳇鱼子是黑色的,有人称它为“黑珍珠”,营养价值极高,是飞行员的必需食品。今年只有两条鲟鳇鱼被打上岸,斤数都不重,一雌一雄。而美奴梦见的这条鲟鳇鱼却显然气派得多了。



  “又起大早去看船了?”白石文并没有责备她。
  “嗯。”美奴答应着,心中却想,老师怎么知道我去岸上了,难道他也起大早看过船?
  “你妈妈她好些了吗?”白石文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左手上的粉笔灰很厚,他是左撇子。美奴的妈妈健康时开着一家小酒馆,那时白石文常常在冬日的夜晚去酒馆。
  “她今天又打碎了一只碗。”美奴站起身朝玻璃窗外望去,同学们正在做广播体操,她看见刘江故意在踢腿时踹旁边的矮个子一脚,矮个子趔趄了一下,仍然坚持做操。
  “她会慢慢好起来的。”白石文说,“她不会永远这样的,你要理解她。能不能不让她用瓷碗?铁碗土产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我爸爸犟嘛,铁碗我都买了,他却偏偏让她用瓷碗。”美奴嘟嚷着,“打了两摞瓷碗了,他又买了几摞放在仓房预备着呢。”
  “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要让她像过去一样生活。过去她用瓷碗,现在就还得用瓷碗。”美奴转回身,她躲开了白石文的目光,看着他上衣的一颗钮扣,她说:“他老是惯着她,像过去一样,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他惯不了她几天了,他就要到日本的酒田运玉米去了。”



  课间操结束了,白石文惯常地看看表,嘱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题不会做,可以放学后找他补习去。美奴点点头,用橡皮擦掉了上课前她画在课文标题上的一条鱼,那是一条有五行硬鳞的鱼,半月形的嘴,两旁斜生着扁平的须。
  黑板上的题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个句子:一、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二、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吴镇的一桩往事吗?三、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四、金黄色的牵牛花绕着篱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将花头巾掉到河水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一些同学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个句子的“吴镇”是否是“芜镇”的谐音?如果是,这个句子应该被填到那像标语一样鲜艳的朝霞里去: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芜镇的一桩往事吗?每天的朝霞里最好都要有这句话,它能提醒芜镇的人不要轻易就丧失记忆。
  白石文是美奴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从五年级一直跟到了七年级,美奴一直很喜欢听他的课。白石文讲课干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师喜欢用语气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让人听了直耳鸣;他也不喜欢打手势,他站在讲台上通常是直溜溜的,衣着洁净,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匀称端庄而珍稀的一条细鳞鱼。他第一次给美奴上课,美奴便觉得那堂课过得太快了,那天夜里她还梦见了他,他赤脚走在渔场上,阳光将他和鱼照出同样明滑的颜色。以前美奴不喜欢上学,她的学业水平只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现使美奴觉得学校是最妙的去处,只要看见白石文,听见他的声音,美奴便觉得单调寂寞的芜镇生活有了生气。然而最近一年来美奴不敢抬头看白石文了,一看见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尽量去看他上衣的钮扣。他惯常穿的米色衬衫的第二粒钮扣已经被美奴看得烂熟于心,那粒柠檬色的钮扣中间有一道豁口,它像条雨丝一样一直滋润着美奴的眼帘。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良,他在小考巡视经过美奴身边时,她常常能听见他的腹部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好像有条鱼在里面捣乱,美奴便为这声音而难过,她认为老师的腹部发出这种声音是可耻的。她便把家中晒干的鸡内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并且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后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可治疗消化不良。她不希望白石文发现是她送的鸡内金。结果这一段她没有再听到那种不良的响声了。
  美奴一个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节地理课时黑瘦的地理老师见美奴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睡着,忍不住将一截粉笔甩向她,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弹在美奴脑壳上,美奴激灵了一下,她醒过来,同学们满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见黑板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线,大概是铁路线吧,老师那气汹汹的样子活像被妻子给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脸色常常使美奴联想到灶房上垂吊着的被烟熏火燎的腊肉。
  “陈美奴,你说说京广线经过哪些大城市?”老师问。
  美奴站起来时腿有些发软,快到正午了,阳光将书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摊开的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空前活泛起来,仿佛鱼卵一样飘摇。
  “不许看书!”地理老师喝斥。
  美奴说:“北京和广州我都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没有去过耶路撒冷,可他们照样是圣徒。”老师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听不懂你的话。”美奴说,“耶路撒冷是外国名字吧?咱们不是还没开《世界地理》吗?”
  同学们又一次哄堂大笑,不过这次不是笑美奴,有个男生打着悠长的口哨,美奴一听就知道那是刘江在起哄。
  “谁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来!”老师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老师就像银幕上白点闪烁的旧电影中的悲剧人物一样。
  就在他气得颤抖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家务活繁重的地理老师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的泪珠鱼苗一样柔软地游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芜镇,这三个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芜镇是真实的。因为她站在芜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里的一切:泥泞的散发着猪粪恶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梦的人们、西山上的红松以及码头上停泊着的渔船。在美奴的意识中,世界就是芜镇。
  “美奴——”
  “美奴——别哭了——”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刘江不知什么时候又返了回来,他飞快地把一张纸条递给美奴,就一溜烟地出了教室。
  刘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后的一片危房:今晚八点在码头北岸见,就是给“青远号”装玉米的那个地方。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几条归船泊在岸边,许多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直着腰议论,说明他们议论的不是鱼,不然他们会频频低头看脚下被捕上来的鱼的。他们的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难道又一场渔汛即将到来了?
  “早起发现时肚子已经跟鼓一样大了。”有个扁脸的男人啐口痰说:“他那……咦喝,怎么泡得跟棒槌一样大?”他瞅了瞅美奴,没再说下去。
  美奴的心一惊:难道淹死人了?
  美奴停住脚,她觑见一条死鱼就在她脚边腐烂着,一团苍蝇不厌其烦地叫着。太阳贴着江水腼腆地出现,江面上有了广阔而忧郁的波光。
  几条归来的渔船都空空荡荡的,渔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鱼贩子抽着烟兴味索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脚踢出一条大马哈鱼来。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美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的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黄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地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裸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来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下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逼他,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炉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电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手指神出几条乳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强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干涸的河床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黄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黑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黄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吹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驶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饭,该收干菜的就收干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的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黄灿灿的。



  “青远号”驶出北码头的时间是正午。美奴最厌正午,日头当空,阳光无拘束地直泻着,仿佛一个泼皮在耍赖,哪里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个礼拜天,渔汛已经过了,江面上再也没有往返的渔船了。芜镇的百姓纷纷赶到码头去看“青远号”远航。芜镇的几位领导也来了,他们为“青远号”饯行,还带来一挂鞭炮。镇长穿着中山装,逢人便龇牙乐,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纳妾了。美奴看见父亲登上了“青远号”,他由底舱的舷梯登上了二楼的驾驶室,满嘴酒气的副镇长就冲手下人吆喝:“快放花放花!”
  鞭炮先是爆响了几声,接着便有气无力偶尔迸出一两声响,想必是哑炮频频出现了,那声音就很不让人过瘾,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青远号”拉响三声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动了。船员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的挥舞着帽子,有的风动着毛巾,还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当做旗帜。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色的,虽然帽子的颜色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气横秋,加上船体是灰色的,这艘远航的船便没有了预想的喜气洋洋的色彩。船离岸远了的时候,船员都回舱了,而岸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家。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见了踪影,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鸡。她用衣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鸡,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鸡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我爸开着船走了。”
  杨玉翠“哦”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鸡。
  美奴说:“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说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酒田到了晚上当然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杨玉翠嗫嚅了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不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回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是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比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亲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粮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母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隐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美奴刚走出教室,就发现母亲打着一把翠绿色的伞在雨中站着。她穿着件淡紫色紧身软缎上衣,灰布长裤,梳着个光亮的发髻,刘海剪得齐刷刷的,真像一截鲜亮的藕戳在那里。
  昨夜她从码头回来时月亮已经西行了,她好像是哭过,因为她说话时鼻音很重。那时美奴已经因为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见了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到码头寻去了。”
  “我又不会投江,你急什么。”杨玉翠轻轻叹了口气,美奴由此听出她仿佛哭过。
  “你伤风了吧?”美奴小心翼翼地说,“码头那很凉。”
  “没什么,就是水汽大一些。满江都是半残的月亮,让风给吹得一抖一抖的。”杨玉翠痴痴地说,“下午我听见了三声汽笛,感觉是不对的,那条大船果然就没有了,码头那空空荡荡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
  美奴说:“是啊,他去酒田运玉米了,不过一上冬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我这副样子,他还会回来么?他会留在酒田过冬天的,听说那里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美奴的感觉就仿佛是看一轮明月,一会被云彩无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伤;一会又妥帖地亮出光洁的面庞,令人神清气爽。
  早晨美奴上学时她还在睡梦中,想不到此时她却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美奴以为母亲来接她回家,便说:“妈妈,这才第二节课,你不用来接我,早晨出门时我见天阴得厉害,带了伞了。”
  杨玉翠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来接你,我是来看你的老师。”
  美奴吃惊地问:“你看哪位老师?”
  这时教室里走出一些上厕所的同学,他们见了雨中焕然一新的美奴的母亲,都很吃惊。
  “我要看看白石文,我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她说。
  美奴的一个女同学恰恰把这句话听到了,她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回到教室把这句话传播了:“美奴她妈来看白老师了了!”于是,虽然落着雨,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美奴的母亲,就像看剧团的当红名角似的。有的同学因为没伞遮挡站在檐下,又不幸被一缕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给击打了一下,便又跳叫着,引起一阵哄笑。美奴觉得母辛太过分了,就是真要看白石文,也不能追到学校来吧,这有多么丢人。美奴就感觉自己仿佛是北码头那具赤身裸体的被众人围观着的尸首,不过是尸首例也好了,他已不知自己的廉耻了,而美奴却火辣辣地觉得自己的羞耻心被人生吞活剥着,仿佛那些刚上岸的雌马哈鱼,由人用锐利的刀给剖了腹。
  那一刻美奴突然异想天开,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来该有多好,同学们什么也不会看见,而她可以从容地把母亲带回家。然而虽然有着冷清的雨,但灰白的天色还是使人的视线游刃有余,美奴母亲的美丽和痴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同学面前。
  第三节是白石文的语文课,当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黑伞夹着教案垂头走向教室时,他突然发现了站在雨中绿伞下的杨玉翠。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伞也失了手,闷闷地落在泥水中,里里外外都被雨敲打着。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就想来看看。你还在教语文吧?”杨玉翠很自然地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围观的同学只好余兴未尽地慢吞吞地回教室,美奴这才觉出一种解放。她看了看白石文,见他有几分木讷,又有几分惊喜和疑虑。他柔声地说:
  “你能走出家门有多么好。”
  “我的酒馆什么时候没了的?那时候你老去坐酒馆。”杨玉翠轻声问。
  美奴无法再听下去了,她转身走回教室。大家都盯着她看,有人还嬉笑着,美奴屈辱得很,她恨不能当头现出一个霹雳将她利利索索地斩为两截。
  白石文走进教室时嘁嘁喳喳的议论就停止了。他提着那把被泥水弄得很脏的旧雨伞,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他有意识地甩了甩头发,似乎想恢复常态进入正常教学,然而他难以平抑的激动情绪使他讲起课来头绪纷乱,仿佛一个原来很出色的描图工,遭到了蚊虫的骚扰,使纸上的图像意外地变形一样。
  美奴自始至终看着白石文上衣的第二粒钮扣,看得眼酸了,这才将视线抬高一些,望了望他的头发,觉得没什么看头,就怯怯地微移视线看他的眼睛,恰好白石文也在看她,美奴就感觉冷不防被针刺了一下,她自悔着把目光投向窗外。
  美奴没有上第四节课就回家了。雨住了,站在芜镇的高岗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码头下的那条江。苍茫的江水上浮游着大片大片的水雾,江面上没有一条船,也看不见银色的水鸟。有些半朽的柞木障子上长出了颤颤巍巍的黑木耳。
  杨玉翠正对着房子西侧的一片瓦砾发呆。她垂着手,脸色很难看,梳好的发髻也散了。
  美奴气咻咻地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到学校去看白老师?”
  杨玉翠没有理会美奴的话,她的双肩颤抖着。
  “你还打着把绿伞,弄得比我都新鲜。”美奴说着便眼泪汪汪的了。
  杨玉翠忽然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为什么这里都是碎砖废瓦了,你们拆了我的酒馆,不让我再卖酒了,我的灯呢?我的那些好看的木桌木椅呢?”
  “这里再也不会有酒馆了。”美奴恨恨地说,“你不是病好了吗?就在家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吧。”
  “我还记得有一把椅子是栗色的,有一条腿瘸着,你们白老师就爱坐那把椅子,一摇一晃的。”杨玉翠再看美奴时便有些神思恍惚,她的目光又呈现出江上雾气般的渺茫,她的嘴唇灰白,病后明显粗糙起来的面庞就像抹了一层生石灰,生疏而冰冷。美奴见母亲的双肩又加剧了颤抖,那满腹的怒气早被吓跑了一半,慌忙上前扶她进屋。她也乖乖地跟着美奴进屋了,她倒在炕上,很疲倦地冲美奴摆摆手,顾自睡去了。等她醒来时美奴已经煮好了粥,她还炒了一盘土豆丝,杨玉翠接过粥碗后便一心一意地喝起来,喝得嗤嗤咕咕地响,喝毕毫无目的地冲美奴一笑,手上的瓷碗却是挺干脆地落到地上,瞬间便四分五裂了。



  美奴的母亲不再提酒馆的事,也不再提酒田、码头和船。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种漠然、无所事事的状态。白石文在杨玉翠去学校看他的当夜来到了美奴家,那时美奴刚刚给鸡喂了夜食,她的母亲坐在屋子的灯下玩着茶叶筒。
  白石文穿着很肥的裤子,风一吹,裤管里兜满了风,呼哒呼哒地抖动着,仿佛他整个的人在打哆嗦。
  “美奴,你妈妈在屋吗?”
  “她在玩茶叶筒,玩了一个多小时了。”美奴灰心丧气地说。
  “白天时我见她好像全好了,她认得我。”白石文低声说,“她知道打扮自己了。”
  “可她现在又不行了,我说过了,她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叶筒,而且……”美奴叹口气说,“午饭后又打碎了一只碗。”
  白石文犹豫着走进里屋,美奴跟在其后。
  美奴说:“妈妈,白老师看你来了,你今天不是看他去了吗?”
  杨玉翠抬起头,惊奇地看着白石文,嘀咕着:“好年轻啊。”
  “我是美奴的班主任,以前你开酒馆时我常来这里。”
  “你是来家访啊,这孩子她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她把茶叶筒放倒,由它咕噜噜地滚向炕角,再由墙壁给弹回,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美奴她在学校挺好的,我是专来看你的。”白石文有些面红耳赤地说,“今天你去学校看我,我们不是约好今晚去码头看江的吗?”
  “我一向都不出门,你可真能说笑话。”杨玉翠冷漠地说,“我头痛得很,你们不要拿话来烦我了。”
  “你今天去学校时还打着把翠绿色的伞。”白石文的语音分明失声了。
  “今天又没落雨,我平白无故打的什么伞?”杨玉翠说完,又把茶叶筒抓在手中反复把玩。屋子里没有风,可白石文的裤管仍在抖动,看来他真的打哆嗦了。美奴心中却是格外不平了,原来他和母亲约好了夜晚去码头,去看江,他们难道有什么话在一起时才能说吗?母亲比白石文大约要大十二三岁,这难道不是勾引者的行径吗?美奴没有再理睬白石文,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门,听着狗接二连三吠叫的声音,美奴判断出白石文是去码头了,因为最后的一声狗吠来自岸边。
  溺死的异乡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某一日的傍晚,码头那忽然又来了只船,船近岸时有人看清那正是接异乡人尸首的船。来的仍是上次的三个人,船一靠岸,便上来详细地打听死者帮厨的店家的位置。几个芜镇的百姓各怀心思,有人说店家在一个厕所的前面,但是厕所多的是呢,再具体问,答话便支支吾吾了。还有人说清了店的位置,但并不告诉来人从码头那怎么能走到,这就等于说“沿着这条路,你一直能走到罗马”一样,等于是白说。有一个年轻的来人瞅准了一个抬脚下烟蒂抽的人,悄悄地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将一张钞票塞入他的袖筒。这人只觉得那粘乎乎的钞票像条名贵的鱼一样轻轻咬了自己一口,喜得直咽唾沫,又怕被同镇的人察觉,便将掖了钱的袖筒有意地一抬,钞票很妥帖地落到腋下,他迅速地又落下胳膊用腋窝夹住钞票,感觉就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入了他的洞房。他给异乡人使了个眼色便朝前走,那三个人便尾随而去。带路人夹了钱的那侧臂膀一直紧紧贴着腰身,动也不动,另一只胳膊却是挺活跃地摇摆着。不和谐的走态使他常常顺了拐,沿路跟着的人便嘘嘘地笑。到了店家门口,带路人便飞快地闪进一条小巷,其中那个年轻气盛的来人先声夺人地一跃将店家的幌子扯下来,几脚便踹零碎了。店主正招待几个欲离开芜镇的鱼贩子,爆炒腰花的鲜味从灶房飘溢而出。一见门前来了那三个气势汹汹的人,且又认出了是上次来接尸首的,店主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慌忙吩咐家人从园子中的菜窖里将木板、布匹、油漆、机器的配件一一给搬出来。围观的人在渐晚的天色中每看见一样东西被搬上来,便“喝咦”一声,来人一一清点着东西,待他们发现从菜窖搬东西的人不再下去时,就叉着腰间店主:“完了?”
  “完了。”店主说,“就这些。”
  来人中的矮个子似有些不信地蜇到菜窖门口,像只蛤蟆一样趴着往里面瞧了瞧,大概瞧出了什么异样,便沿着梯子下到窖里,大家都敛声屏气地等着他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垂头丧气地拖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上来了。
  店主忙说:“这是拴狗的链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里的孩子天天哭,见了拴狗的链子就嚷着要过去的狗,没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里。你们若是不嫌弃,也拿走吧。”
  来人也不客气,将那条本不属于死者偷来的拴狗的链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赔着笑脸,心疼地看着被糟踏了的幌子。三个来人分别将这些东西掮在肩上,一样不落地扛到岸边,稳稳当当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严,淌出一缕明朗的天蓝色,染蓝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个老妪似的颤颤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声音听起来怪单调的,江面上跳荡着一些星光。
  有人说:“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来的东西又当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死的,死也要把它们弄回去阿。”有人叹息。
  店主并不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他招揽生意时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卫生所当医生,给一个孩子下错了药方,使患者失聪,他受了处分,心里窝火,说当医生不是人干的事,就辞职开了饭店。几年下来,把张挺白净的脸吃得跟猪头一样赤红,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体壮,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来帮工死后他也无心贪恋这些偷来的东西,他的腰包并不短这点不吉之财,但一想死者的亲属若不要,留下也无妨。哪料到这几个人不畏辛苦,一路撑船来索债,让芜镇的人看尽笑话,使他威风扫地,心里别扭得很。那一夜他喝了过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一顿;不过瘾,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闲之辈,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说要投江,慌得他散了七八分的酒气,小心给老婆赔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顶簇新的幌子,自己去打听那三个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寻到美奴的时候,美奴刚好要出门上学。
  他说:“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门口看见了,是谁把那三个人引来的?”
  美奴鄙夷地从牙缝迸出一口气,没搭理他。
  “咱们芜镇姓陈的只有你我两家。”他套着近乎。
  美奴说:“告密那是人干的事么?你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说也算了,不要出口伤人。”店主有些气急地说,“我找别人也能打听出来。”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门锁好去学校了,她可不希望母亲再出来乱转。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闲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骑自行车的孩子以及那条青凛凛的江,都很容易伤害她。美奴可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那一天很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美奴惯常到码头去溜达,才听人说那个带路的人家的猪被人给毒死了。猪才百八十斤,秋后正是抓膘的时候,血又没放出来,肉是没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脸皱皱巴巴的,哀叹过年的好嚼倏忽间云烟袅袅。想想做过的亏心事,越发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钞票,不过两元而已,半壶散酒都打不回,买盒火柴并一根小蜡烛烧烧自己的秽气倒是绰绰有余。美奴闻讯后回家对母亲说了,只当是自言自语,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反应,不料杨玉翠忽然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人老是想着报复人,就不会活得舒服。他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秋霜凝结在菜园的枯枝败叶上,宛若涂了一层光滑的蜡。美奴去厕所时被滑倒了,爬起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贼溜溜的霜!”
  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东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的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精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快来了。”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于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黄豆、辣椒雪里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场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托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也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和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美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强调说。
  每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干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识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嗨。”她微微叹口气,充满怜爱地抚摸着美奴的头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还有这房子,这房子里蠢笨的家具,还有去酒田的丈夫,都成了我的了,我糊涂死了。”
  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起初她还试图想看住她,但她机敏极了,几乎美奴每天清早去码头,她都要趁机溜出去,有时美奴回来恰好撞见她也刚回来。美奴不给她好眼色,她也知趣地默不做声。
  美奴班上有个叫张多多的女同学,个子很高,并不漂亮,但她却自以为有倾国倾城的美,上课时老是故意迟到两三分钟,以期供人观赏。通常老师刚讲一两分钟的课,教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大家都知道是张多多来了,也就不觉奇怪。张多多被应允进来后总是使劲把门多带几下,仿佛不如此那门就不严实似的,这样大家得以看到她那扭。泥的作态。她走向座位时老是用手护着书包,跟着脚尖,一蹦一蹦的,像根会走动的弹簧。若是她穿了新衣服,那么她就会足足迟到一刻钟。美奴嫌她嘴碎,又嫌她面目可憎,因为她的眉翼一侧生了不少雀斑,所以平素并不与她多话。张多多似乎看上了刘江,她老是找机会和他说话,端肩扭胯的,呈现着一股植物过分早熟的妖冶之气。刘江对她却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已把她当成了煮熟的鸭子,反正飞不掉,什么时候想要便顺手拈来。而张多多也看出了刘江对美奴的兴趣甚于自己,正愁无处撒气,有一日撞见美奴的母亲夜晚时从白石文的宿舍出来,就把这消息广为传播,还按她那自作聪明的想象添油加醋地说美奴的母亲走路有些痛,人就像散了架一样。芜镇那些好事的老女人就嘿嘿地笑着说:“一个白面书生,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美奴闻讯后在一个课间休息时把张多多叫到一处僻静地方。
  美奴一改平日温柔表情,她忽而一把揪住张多多的衣领说:“以后你要是再说我妈妈,我就把你剁了喂江中的大马哈鱼。”
  张多多比美奴整整高出半头,她俯视着美奴,鄙夷地说:“你妈妈是个破鞋篓子,应该把她剁了喂大马哈鱼,只怕鱼也嫌她臊,不愿吃她。”
  美奴便跳起来去打张多多的脸。谁知张多多竟那么爱脸面,张牙舞爪地用手护着脸,生怕还手时美奴尖锐的指甲会划破她的面皮,这使得美奴得以有充分的机会教育张多多,她拧红了张多多的耳朵,还薅下了她的一绺头发,张多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不停,仿佛一条将被勒死的狗。她们的厮打叫骂很快招来了围观的同学,尽管上课铃声响了,她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有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说:“要是两只母鸡天天都一架多好。”
  大家并不拉架,只待老师来解决问题。后来白石文旋风般地赶来,双方才松了手。张多多口口声声说要把美奴送到城里的监狱去。
  “她是个女流氓!”张多多哭着下了结论。
  美奴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时一直低着头。白石文捏着根粉笔反复敲着桌面,面目冰冷。
  “说吧,陈美奴,你为什么打张多多?”白石文说。
  “我就想打她。”美奴说,“不为什么。”
  “你今天的这种举动真让我吃惊和失望,你知道你像个什么样子?”白石文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了,家务活都得你干,又要照顾你妈妈,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你别提杨玉翠。”美奴冷冷地咬着牙说。
  “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白石文颤声说,“她是你妈妈啊。”
  “是吗?”美奴仰起头,微微地嘲讽地一笑,她盯着白石文的眼睛,她很奇怪自己已经不怕他的目光了。
  “下星期的班会上你必须给张多多道歉。”白石文说。
  “必须?”美奴冷冷地反问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陈美奴的词典里,没有‘道歉’这个词。”
  美奴“嘭”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门楣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她揉了几下,眼前便黄灿灿的一片,宛若那夜她在码头透过纸钱所看见的月亮。




  美奴盼望芜镇尽快出点什么事,死个人啊,谁家生个畸形儿啊,或者突然由谁踩响一颗战乱时埋在深山的地雷——轰地一声响,或者谁家的夫妻打架闹到街上,或者谁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都会缓解一下人们对杨玉翠的注意。可是芜镇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点钟,男人们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出家门,看看猪、鸡、鹅、狗,再看看荒芜的单调的菜园,然后再看看天天出现的太阳,便茫然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女人们打着呵欠步态迟缓地抱柴点火,蹲在灶坑前看着火星旋转,常常能使她们想到鱼上网时的情景。十月大约是芜镇渔民最自在最无聊又最滋润的一段时光。因为这是一段两场渔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十一月封江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渔汛到来。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张柔情撩人的床,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有充沛的时间和体力享受床第之爱。难怪他们早晨起来总是无精打采,全然没有了渔汛时的那种兴奋。他们那时早出晚归,肉体和精神全都归给了鱼。鱼一走,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日子。开始几天是兴奋,心满意足之后,就未免觉得有些单调了,所以就渴望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杨玉翠和白石文无疑给他们饱食终日后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都像长着蛆虫的腐肉。她已经旷课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亲,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虽然他的肚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码头凉得很,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没有朝霞,阴霾满天,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白石文沿着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脚步声很清脆,仿佛他一路踩碎薄冰而来。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么不去上学?”
  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了。
  “没有渔船,江就没有看头了,是吗?”
  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
  “你一定听见别人的议论了。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她只是要和我在一起说说话,她憋闷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没了酒馆。我们都应该帮助她。”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
  美奴还是没有搭话,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么不看着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起吗?”
  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异乡人的尸首,真让我恶心。”
  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打算看点别的东酉时,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细雨纷纷而下,江面更加雾茫茫的了。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回家时母亲还没起床。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面色红润,像个婴儿。美奴正准备做早饭,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镇长来,肯定是有事。他穿着普通的白线汗褂,胸前油渍点点,也许喝汤时溅上的。
  “美奴,你妈还在睡着?”他收束伞,将它放到墙角,一片雨珠便落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应着。
  “美奴,我是你长辈,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那叫出国哇。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谁不跟着惦记?”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了镇长一眼。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头,一副引人发笑的神态。
  “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学。又要做饭于家务,忙不过来,这我也都知道。”镇长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大概想看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他接着悄声说:“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他大学毕业自愿来咱芜镇,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来咱这多不容易!”
  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是啊,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敲着一面鼓,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
  镇长“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可不能让他走了啊。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别让她去——”他止住话,说,“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那时就好办了。”
  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仿佛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镇长那副手足无措的奴才相真让她生厌。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说妈妈勾引他、缠他不放?要不就是镇长自作主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告诉他别给我妈开门?”美奴冷漠地说。
  “他我原来也打算找找的,这样对他也不好嘛,是不是?影响他的名誉和前程。可我不知该跟他怎么张口,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他有一大堆的话要反驳我,我能听那反驳吗?”镇长的语气高昂起来,仿佛一条狗啃完肉骨头后得意洋洋地扬起尾巴。
  “我妈妈她没有错,她想找谁就找谁,除非别人不让她找。我就是不上学,也不想看住她。”美奴这话很有点报复的意味。
  “你看美奴,你怎么生气?”镇长张口结舌地说。
  “我们还没吃早饭呢。”美奴指了指锅灶,下了逐客令。
  镇长有些愠怒地去提墙角的伞,抖了几抖,推开门,雨声刷刷地飘进屋子,音乐似的。镇长正欲撑伞离去,杨玉翠忽然倚着门框出现了,她故意拍了一下门框,引起了镇长和美奴的注意。她说:“那开船的是代表全镇的人运玉米去了,还是代表全镇的人搞女人去了?”
  镇长一蹩眉,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形似惊弓之鸟。
  “你刚才那些话不该跟一个孩子说。”她指着镇长骂,“牲口也不那么说话!”
  镇长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脸色蜡黄,仿佛一个不会水的人,被人给扔进了汪洋中的独木舟上,害怕极了的样子。
  “你这是又明白了……明白了……”镇长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慌里慌张地连伞也忘了撑,一头钻进雨里,他在雨里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放肆的笑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美奴心想。她蹲在灶前点火,柴禾淋了薄雨,不好着,一股烟缭绕而出,呛人得很。
  杨玉翠哈哈笑着说:“还算个镇长呢,屁大个胆!”
  美奴厌恶地说:“你还偷听别人的谈话。”
  杨玉翠说:“我真没想到你能为我说话,冲这点来看,你真是我女儿。”杨玉翠忽然有些失落地说,“唉,他们欺负我是外来人,我以前生活的镇子人们都很客气。”
  美奴讥讽地说:“是吗?你以前生活的镇子在什么地方?其实我是不赞成你去白石文那里的,这太丢人了,我都没法见人了,见江和太阳时都觉得没脸。”
  “我又没伤着江和太阳。”杨玉翠嘀咕着,叹口气说,“唉,美奴,你该上学还是上学去吧。再过不久雪就该来了,我会呆在屋子里给你烘炉子的。”
  美奴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想,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生病,吃喝拉撒睡,养鸡养狗,互相讲究,她烦透了。如果不是想到生下她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面目浮肿的女人,她真想给她一巴掌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雨后的第二日黄昏,落日尽了,码头上仍然有几条散淡的人影和野狗。银灰色的江面忽然出现了船的影子。这船越来越近,不像是路过芜镇的,而是要来芜镇的,因为船朝岸上来了。那船被无边无际的暮色笼罩着,船身的色彩越发显得沉重了。船近岸时,人们发现又是那条接外乡人尸首的木船,它已经三访芜镇了。来的也还是原来的三个人,个个面目严肃,其中一个年长的大约怕冷,穿了件驼色毛背心,背心的领口开了线,几道曲曲弯弯的毛线跳花般地缭绕在一起。
  他们上了岸便直奔北码头而去。三个人高矮不一,步态却一律迅疾。岸上的围观者便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走,狗也跟着,忽前忽后的。他们到了北码头就直奔打更人的小木屋去了。沉沉的暮色中,打更人叼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待他发现来的竟是上次寻事的三个人,心中不是明白了八九分,而是明白了十分。他很殷勤地打着招呼:
  “来时提前捎个信多好?我好在家备点酒肉。不过这也不要紧,赶快跟我家去,咱们宰只鸡吃。”
  打更人笑着寒暄,而脸上的肌肉却哆嗦着,他召唤其中一个与他较为亲密的围观者:“帮我看一会码头,我得回家招待贵客了。”
  于是打更人满面堆笑地在前面引路,三个异乡人默不作声地尾随其后,芜镇的百姓和狗跟在最后,一行人在稀薄的夜色中朝打更人家去了。到了院门口,打更人便招呼老伴:
  “孩子他妈,快出来宰只鸡,家里来了贵客了!”
  打更人的老伴原先是开豆腐房的,也许是豆浆和豆腐的滋养,很丰腴,也显少。她一见了面前的三个人便明白他们找上门来为了什么,连忙唤儿媳点火烧水沏茶,她自己则提把菜刀去鸡架前摸鸡。鸡在窝里吱吱咯咯地东躲西藏着,但还是有一只因为肥美而挨了刀。一家忙成一团,仓房里尚未腌透的鸭蛋也被湿淋淋地捞出来了,最后几个放在破棉絮中被捂得通红的柿子也被切成花瓣形,撒上白花花的白糖。三个异乡人也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着,喝茶抽烟,乱弹烟灰,还把痰吐在擦得很干净的地上。人们透过窗户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异乡人像老太爷一样盘腿坐着,而打更人则孙子般地忙来忙去。后来其中的一位觑着眼看着灯说:“怎么这么暗?”打更人便连忙从箱子里将年三十才舍得点上一宿的二百瓦的大灯泡拿出换上,屋子便明得像火山爆发了。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使桌上堆积了菜盘,锅里也飘出炖鸡的香味,馋得围观的人直流涎水,也生出几分惆怅,看着他们一团和气,想想也许这仗夜里打不起来,也就回家漠然地睡了。
  美奴来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江面白极了。她沿着南码头一直走向北码头。货场那边静悄悄的,她又想起异乡人丑陋的尸首,如今那尸首肯定已变成泥土中的几根白骨了。美奴走向相挨着的集装箱,箱与箱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通道,她转迷宫一样左转右转,竟然不得要领走不出去了。她想这也许便是货场管理人员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真的来偷东西,出去也困难,正在她有些惊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只集装箱的下面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美奴的脚步声使他们分开的瞬间,她认出了那竟是刘江和张多多。张多多见到美奴嚎叫了一声便站起来,她的脸仿佛涂了层青漆,可怖极了,嘴巴和鼻子都很夸张地扭曲了。张多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江的鼻子骂:
  “你一晚上约两个人,还说你爱我!”
  说着,便哭哭啼啼起来,哭声也那么矫揉造作。
  “他还说要为了我投江自杀呢。”美奴不无嘲讽地对张多多说。
  张多多又嚎叫了一声,这回顾不得哭的美感了,声音锐利极了,像雪亮的小刀子一样划破着这沉寂的夜。
  刘江站起来,他晃晃肩膀,对美奴说:“你他妈真是蠢,写在纸上的话也当真。你以为我会为你死?就为你这张脸蛋?”
  美奴气得浑身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多多听见刘江对美奴那毫不留情的话,心中的怒气早就跑了大半,哭声也不无所顾忌了,细细地哭,哭出一种惹人怜爱的旋律来。美奴低着头,骂了一句“无耻”,就沿着一条通道朝前走。很奇怪,她这回竟没有七绕八绕,顺利地出了货场。
  美奴回到家时仍然气得牙齿打颤,眼皮也跟着起哄似的跳。母亲又不在家,夜不算浅了,她一定又去白石文那里了。美奴想起母亲便气上加气。如果不是因为她,美奴不至于和张多多厮打在一起,不至于不去上学,白石文也不至于遭到别人的非议,镇长也不会来劝她看住母亲。她是祸根,不仅是他们家的祸根,而且是整个芜镇的。
  美奴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她宽额头,头发又黑又密,眼睛又明又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使脸蛋两侧的美人沟更加柔和,如果不是因为愤怒面目有些紧张外,她的美几乎无可挑剔,这种美也是那个叫杨玉翠的女人给予她的。但她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仇恨。父亲也许已经到了酒田了,他上了岸果然会去坐酒馆吗?
  美奴关上门,踏着夜色去白石文的宿舍。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了,没熄灯的几座房屋就像黑夜中几朵妖冶的花在开放。白石文的宿舍在学校的西侧,很矮的一间屋子,过去敲钟人曾住在这里。美奴远远就望见了那儿的灯火。她走向窗口,她还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悄悄把鸡内金放到窗台上。那时窗台黑着,而现在却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坐在老师对面的一把木椅里,歪着头,满目温情。白石文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频频点头,还不时抿嘴笑笑,完全像个不更世事的孩子。美奴心中的怒火燃遍全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像神话中闹海的哪吁一样英气勃勃地出现,可惜她手中没有拿戟。
  “美奴,你也坐下来听听,这故事有意思得很,三块黄米饼子就换回了一个俊俏的媳妇。”杨玉翠眉飞色舞地说。
  白石文有些尴尬地起身给美奴让座,美奴并不正眼看他,她只是对母亲说:“你还想让镇长第二次去咱家吗?”
  杨玉翠的眉梢掠过一丝不快,她叹口气说:“这个镇子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管我,我还不想睡呢。”
  白石文说:“那就回去吧。”
  杨玉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人和人在一起说说话可真敞亮,明天我还来。”
  白石文送她们母女出了门。美奴一直飞快地走在前面,她听见母亲半是小跑地跟在身后。进了家,美奴闩好门,杨玉翠累得满面排红,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炕上。她说:
  “美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别跟我说话,我恶心。”美奴说。
  “听说那三个外乡人又撑着船来了?索了什么东西走了?”杨玉翠问。
  美奴心想,你那耳朵倒挺机灵的嘛,什么事都知道,看来是装疯卖傻,这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人家给摆了酒席,还炖了鸡,正吃着呢。”美奴忽然又很想跟她说话了。
  “那他们今夜要留在镇子里了?”杨玉翠一骨碌坐起来,颇为精辟地说,“他们这是秋后肚子里缺油水了,来这里开荤过年!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天不可!”
  美奴说:“那就是存心糟践人家来了?”
  杨玉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吃带拿,看着吧,走时也不会空着手。”
  美奴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那一整夜她们再无话可说。两人相安无事地躺下,睡得很舒展。第二天早晨美奴一醒来,杨玉翠就对她说:
  “我梦见咱芜镇的天空压着一片很大的黑云彩,许多女人包着黑头巾在一起收拾一条破船,还笑着,你说收拾破船有什么好笑的呢?”
  美奴并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便惯常地趿上鞋去码头了。



  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打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着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浑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当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美奴心中想着,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补课。”美奴说,“不用你来操心我。”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好,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来可别嫁个屠夫。”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好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个更好事的险恶地说:“连闺女一起睡呗。”
  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砖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去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有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一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比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种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追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令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得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了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的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去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杨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一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厕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见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来,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有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没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美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让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到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你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的,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了,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条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上。”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经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水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手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人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办。”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乡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


十一


  芜镇的百姓围观杨玉翠的尸体是在清晨时分。尸体很体贴活着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码头装货轮的地方,很轻易被看守货场的人发现了。人们把她打捞上岸。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浮肿,脸色泛出极滋润的白,只是她的头发全然散了,和货场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跟人说点什么。人们围着她,有点惋惜,也有点同情和悲哀。狗在人们腿间窜来窜去,有一刻还围着尸体嗅来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摇着。
  待人们看得眼睛发酸的时候,镇长带领几个人闻讯赶来了。他老远就左摇右晃地冲着围观的人吆喝:
  “死个人也看个没够,有什么好看的?闪开闪开!”
  大家就“轰”地散开了。
  镇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喷嚏,自言自语说着:“他妈的伤了风了。”接着吩咐同来的几个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爷们又不在家,家里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么办?”有人说。
  “怎么办?”镇长一拧眉毛咽了口唾沫说,“就是横死的,也该打副棺材下葬,总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让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这么受看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掉江去了?”有人说,“是半夜出来的?”
  “一个女人脑筋不好使了,什么事干不出来。”镇长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快帮忙张罗张罗,该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这种女人不能过夜,今晚日头落山前就让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杨玉翠抬到舢板上,男人们每碰一下她的手脚就要“喝咦”一声。太阳起来了,阳光照着小路、码头、光滑的舢板和尸体,也照着每一处房屋。人们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开院门迎接母亲的归来。她的双眼出奇地明澈,肤色透明地白润。晚上她从码头回来时先是坐灯下哭了一场,后来居然平静地睡着了。早晨邻居的婶子前来报丧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婶子为她扯了两丈白孝布,从头到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个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着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顾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帮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快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和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死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们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好,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死者的形象了。只见白石文俯身前前后后又摆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直起腰漠然地看着手拿铁钉和锤子的盖棺人,盖棺人领会了意图走上前来,白石文忽然又俯身将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摆弄她的衣领,还是抚弄她的头发,或者是抚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脸颊,人们不得而知,只知他下手的那个部位在死者的头部。盖了棺,一行人撒着纸钱,相互吆喝着便去坟地了。镇长预料得不错,丧事赶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辆马车拉着棺材,其后跟着一些东张西望的人,没出镇子的时候鸡、鸭、狗还跟着,后来鸡和鸭先败下阵来,狗跟到半途也索然无味地回来了。剩下了一些颜色黯淡的人,一直懒懒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头也逼近江水了。
  人们从墓地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色灰白,江岸的码头一片喧闹,原来三个异乡人即将离开芜镇了。他们来时面有菜色,走时红光满面,仿佛在芜镇过了一个滋润的正月。打更人满面赔笑地前来送行,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狗。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着鼻涕在哭。三个人上了木船,打更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缚住,几个家人又用一张破鱼网将狗罩住,用麻绳系紧了口,将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这前前后后一直挣扎吠叫,待到上了船舱,那叫声简直凄厉不堪了。原来打更人已经宰光了家里的鸡,走时没什么给他们带的,只好将女儿家的黑狗献出去。那个与黑狗形影不离的孩子一见黑狗被扔进船舱,便在沙滩上打滚地哭,他母亲也跟着哭。异乡人划起桨,木船就渐渐离开岸边了。狗和孩子的声音都一样地悲凉。然而等木船淹没在暮色的江面上时,孩子也哭倦了,他由着妈妈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回家,口中却还不时唤一声黑狗的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孙,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灯泡急需换下,也就不管童稚的伤心了。

十二


  美奴关上门走向江岸时心里颤动了一下。以往她出门时家里总有人,父亲或母亲,她从来用不着锁门。她从墓地回来后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时有人敲她的窗子,镇长嗓音嘶哑地喊:“美奴,我刚想了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给你找来个伴儿!”
  美奴披衣下地,见冷冷的夜色中站着穿单裤的镇长,他的老婆连连打着呵欠挠着胳肢窝。镇长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芜镇比镇长还有影响,美奴吓得连声说:“我什么也不怕,你们快回去吧。”
  送走了镇长夫妇,是下半夜了,静得很。若在初春,可以听见开江的嘎嘎声,而秋末的江水则静流无声。美奴迷迷糊糊复又睡去,忽见母亲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虫爬到了韭菜地里,她无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烦,便与她吵嘴,吵着吵着便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想开灯,又怕吓跑了母亲;可不开灯,母亲又在暗处吓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码头,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有风从江面吹来,凉极了。没有船,一条船也没有。美奴在想那两千块钱的出处,如果能用纸钱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她觉得头痛极了。她记得母亲开始也是嚷着头痛的,一开始是阵痛,后来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着脑袋撞墙。她乘船进城做了手术,头倒是不痛了,可人却变了个样子。美奴恐惧地用巴掌拍着嘴巴“哇哇”地叫着,试图以这种与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却疼痛。她正“哇哇”叫个不休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转头,看见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坐着,而他站着,所以美奴觉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过两天你上学去吧。”
  美奴垂下头。
  “以后不要起大早来江岸,这里太凉了。”
  美奴还是垂着头,她微微打着哆嗦。她战战兢兢抬头望着白石文,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还你的。”
  “你想离开芜镇?”白石文问。
  “我遇到了麻烦,我需要钱。”美奴说,“别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别问了。”
  白石文俯身将双手搭在美奴的肩头,美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双腿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个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觉到她抱着的那双腿也在颤抖,他抚摸了一下美奴的头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哭一场吧。钱我会借给你的,我相信将来你有能力还我。”
  “阴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钱凑齐给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说。
  “那么阴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现在教室里,我盼望着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阴历十九的黄昏,“青远号”沉船的消息由镇长带回芜镇。镇长东摇西晃着,未酒而醉的姿态。“青远号”从酒田港向回返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全体船员连同载回的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等同葬大海。“青远号”货轮中,芜镇的船员共有九名。当初为了能上货轮,芜镇的男人争先恐后,最后由航运公司筛来选去,才选走九名。他们离开了捕鱼的小船,到大船过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让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这么咔吧一声断了。镇长不知该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属。他站在码头上,首先望见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识到美奴已成了孤儿,疼得心里仿佛有条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进美奴家,美奴坐在灯下,正对着白石文借给她的两千元钱发怔。那钱摊在炕面上,面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就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没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会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的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上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美奴——”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没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下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色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望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月光照着纸币,美奴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更何况映在纸币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过纸钱所见的好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