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而不虚是大吉

前天和昨天早上，接连占得“谦”卦。恰好前天和昨天分别会见的陈旭光、王文阁两位教授，都是谦逊之人。一个搞文学，一个搞物理；一个南方，一个北方；一个是我北大同事，一个是我中学旧雨，二人居然长得有点像，都是那种看上去谦谦君子、和蔼可亲的形象。

周易六十四卦，都是吉凶彼此消长，没有全吉全凶的。相对而言，谦卦是六爻都吉的，比乾卦还要好。其中关键就在于这个“谦”字，谦让、谦退、谦逊、谦虚者，能够得到最大的吉，可见圣人在茫茫宇宙间捕捉到这个“谦”的意象，是多么重视、多么珍惜。孔孟讲“称物平施”，讲“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子讲“善处下”，讲“损有余以补不足”，佛家讲慈悲布施，讲“破我执”，老百姓说“满招损谦受益”，毛泽东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邓小平说“我们永远不称霸”，都是抓住了谦的核心精神，可以说，中华文明的精神魅力之一就是谦。

世间很多道理，说出来容易，但真正领悟到和做到，是很难的。我是一个以“修身养性”为生活乐趣的人，我体验各种生活都是为了锤炼“修身”的能力。对我来说，修身的重要障碍之一，就是这个“谦”字。我自小学一年级起，年年都是所谓德智体全面发展的“N好学生”。但从第一张期末通知书开始，老师给我写的评语里总有“希望克服骄傲情绪”之类的语句。我对这一条是向来不服的，心想我就是好啊，你们也都夸我好啊，我好，为什么非得说不好呢？那不是谦虚，那是虚伪啊。做人不就是要堂堂正正、要顶天立地么？

小学5年级时，我还因此跟班主任杨老师发生了冲突。杨老师文化水平似乎高于以前的李大牙，不论留作业还是布置扫除，都能随时引用毛主席语录，课文也朗读得比较标准。但她对同学们的态度不如李大牙亲切，长得过于严肃，经常说些恐吓学生的话，还动不动拉一帮打一派的，利用学生之间的矛盾来加强她的统治。时间一长，班里就弥漫了对她的反叛情绪。一次班会，我就抓住她批评我骄傲这一点，发起反击。我的核心逻辑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三要三不要”：“要团结，不要分裂；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明明我学习最好，非让我说不好，那不是搞阴谋诡计吗？让同学们评评理，你们有谁认为我学习不好吗？

杨老师说不过我，而且见我越说越勇，一群死党都跟着鼓掌起哄，就转攻为守了。特别是她还要依靠我，担心我一气之下，上课不发言下课不做操了，影响全班的精神风貌，而且有时候她还让我替她写批判稿，就向我做了策略性的“谦让”。但特意在班上宣布：“孔庆东乐意骄傲就骄傲吧。毛主席说，人总是要有那么一点精神的。但矛盾的特殊性，不能代替矛盾的普遍性。孔庆东可以骄傲，因为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你们这些小屁嘎豆子，谁也不许骄傲，谁骄傲——孔庆东，你就给我扇他！”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反潮流的英雄，以为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正直无敌”。后来上了初中，那里的老师都对我宠爱有加，学校里的一切荣誉都归于我一身。于是我的骄傲作风一直延续到了高中。

高中考入了哈三中，才发现天外有天。中考成绩比我高的大有人在，特别是物理化学两项，因为我们初中连烧杯坩埚都没有，基本没做过多少实验，所以我在实验题方面毫无优势。只有在高级的理化竞赛中，我凭借想象力的天赋，才能得高分。接着发现语文数学也不是我的绝对强项，班里的白泉、单玲，还有我的同桌刘晓林，都是强劲的对手。我从小最拿手的是数学，做数学卷子上瘾，半小时解三道多元方程加两道立体几何，跟玩似的，借用全聚德的褪毛技术标准，号称“三把鸭子两把鸡”，不但要做得干净圆满，毫无毛疵，而且速度要快，“冰棍神速”。可是现在每次做完卷子转头一看，准有那么一两位，也在看我呢。

幸亏我觉悟得早，立马放低姿态，一人行有我仨师傅，一点不敢骄傲，才保持了各科成绩的平衡，而且还担任过一段化学课代表。但那骄傲的毛病，还是一有机会就表现出来，特别是有一回物理竞赛，全班只有两个人得分超过60，一个是物理课代表刘文斌，还有一个是我。我遂得意洋洋，大吹大擂一番。坐在我后面的好哥们秦凤营，后来给我看了他的日记，我才知道那天周围的同学很受伤害，从此收敛了许多。一次期中考试，最后一科刚结束，教室里洋溢着轻松的气氛，我和一群同学兴奋地说笑打闹着。忽然我看见我们班全校唯一的省级三好学生单玲同学，坐在后边静静地看书，就问她：“哎，单二员外，你干啥呢？”单玲淡淡地答了6个字：“准备期末考试。”我顿时非常惭愧，人家这才是大将风度啊。直到单玲上了清华，我都对她钦佩不已，那句话我多次用来鼓励我的学生也。

后来我们文科班运动取得胜利，终于进了“遥远的高三八”。其实文科班第一次考试我只排名第十，第一名是洪舟。我又一次调整自己，放低自己，从第二次开始，才保持第一。生活实践教育了我，只要一骄傲，或早或迟，就得倒霉，这时方知毛泽东的话诚非虚言。解放战争后期的青树坪战役和金门战役，就都是因为过分轻敌骄傲而导致不利局面的。

上了北大，生活在群星灿烂的中国才俊堆里，乃对谦虚问题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认识到谦虚不是表现在语言上，而是要实实在在承认，自己经常啥也不是，认识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无知的”。特别是学了庄子的《逍遥游》后，更明白鲲鹏展翅九万里，在天地间也不过是个小丑，彭祖活了800岁，在宇宙中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人还有啥可得瑟的呀？于是经常在日记里狠狠地自我批判。但谦虚过分了，那也不是正直，有时还是给人一种骄傲的印象。真正能够领略到“有傲骨而无傲气”的境界，是30岁以后的事了。人经历了许多挫折，才明白，什么是谦，如何做到谦，什么时候该谦就谦，什么时候不该胡谦乱谦，什么时候要“一让再让”，什么时候却要“当仁不让”。

谦卦的卦象，上面是坤，下面是艮。可以理解为地中有山，古今学者进行过多种阐释。我的理解是，平地与山地构成一个相互制衡的关系，山如果太高了，太骄傲了，一定会坍塌，所以世上没有超过万米的高山。但若完全没有山，一味坦荡无垠着，似乎也不正常，大地也难得安宁，大地会自然拱出一座山来的。就像群羊里自然会涌现出头羊，人群里自然会涌现出领袖。你看有高山遮挡的平地，才是最肥沃的土地。群山环抱的平原，往往是“风水宝地”。谦卦过后是豫卦，谦如果过分了，便会有豫逸之忧。所以，谦是必须的，但不是僵化的。谦与直互为表里，谦而不虚，直而不鲁，大约就是一种理想的处世姿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