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看海归来

看海归来

傅国涌

（一）

许多日子是不幸的，许多消息那样令人沮丧，可是还有这么多美丽的愿望和美丽的时刻，面对海的辽阔和深沉，我早已一无所求，大海对我是个陌生的诱惑，即使在如火如荼的呐喊中我也会想念海的平静、浪的柔情，我知道这时候我的心也变得那样脆弱，是大海深深地教导了我。看海，两个简单的字曾包含了多少个长夜难眠的渴望，我没有背叛亲爱的蓝天，但我知道我能够接近的只有海洋。

幻想如旭日般辉煌，在那暗淡失色的黄昏，海岸上有纯洁的等待，有如梦的温馨，我光光的脑袋，忘记了这一刻——天空的阴晦，大地的苍白。

生命总是一种莫言的期待，流浪的心灵应该安慰。不敢抬头的岁月里，只有默默观望自己脚下的土地，为什么同一个天空，两颗行星总走不到一起来，那条苦难的银河是否永不干涸？不知道年轻是不是骄傲，年轻的梦想却总是如此不值钱！诗为什么总是开始于一个灵魂的无奈，最坚强的人在无法解释的渴望前面也会被折磨得骨瘦伶仃。

看海不是一次生命的终结，自由的大字将永远铭记在海岸的沙滩上，虽然踏浪归去时并无晚霞满天……

看海归来

（二）

多少不该诞生的偶然，多少不可挽回的失去，而那不曾相约的世界始终不曾抛弃过我，海岸线虽然太长，沙滩虽然太小，可是她的温情足够让我们扔掉鞋子。

在这些没有星月的夜里，花虽然照开不误，梦虽然依旧反复，但天空已流干了最后的泪水，黑暗已浸湿了多灾多难的土地，海洋啊，只有你以十万分的沉静包容了一切悲愤、一切苦痛、一切浩劫、一切罪恶、一切阴谋……

如果注定只有看一次海，然后回过头走向戈壁、荒漠，我也会无言的去看海。如果那温情的脸孔注定只是短暂的一瞬，我会默默地远离海岸，独自去看西北的长天，那些热血澎湃的呐喊只剩下了一片虚墟。

紧握那纤弱的双手，温柔还是一个隔岸的梦，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一个隔世的梦？

眼泪比欢笑还要美丽，告别的是泪眼朦胧的早晨，这一刻，船为什么要起锚？船和岸被雾隔断，船在雾中离开，你的背影在雾中消失……

今夜难眠是因为世界从不曾结束在人的愿望中，而开始于一个个连接不断的不幸，我只能咬紧牙关。

看海归来

（三）

风暴的危险似乎在天空出现蔚蓝之时起，便已经解除。身体的痛苦其实算不上什么，最难熬的是说不尽的思念和盼望。心的折磨无语可言，独自面对据说是千年难得几回开的铁树，早已开出花来了。

世界曾经摧残过那么多美好的生命之树，眼泪能流淌在成宽广的海吗？在天海之间，我们只有下跪，请海浪不要怀疑我的虔诚，我那坚定的目光在天空下、海岸边变得多么谦卑，而你刻骨的柔情充满了对命运之神深深的指责。海潮退了，海风使人忘记了季节。

雨在该晴的时候停止，船也在该来的时候靠岸。离开沙滩是绝不情愿的无奈，多想再看一分钟的海，再有一分钟的平静，告别这个安详的世界，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紧紧注视你的笑容和你的善良。深深不安是由于对岸那块天地太暗淡了，生来不就是寻找光明吗？可是为什么总要走回到漆黑的时间。

死亡之流凝固了，生命之流开始沸腾，在那些狂热的日日夜夜，我也曾默默地离开如潮的人流，独自细想海的温柔和宽厚……

我要走向海了，身后尸体堆起的光辉和鲜血铸成的墓碑难以解释生存的全部奥秘，前面还有一片没有阴谋、万里空阔的大海，容得下一切愿望的大海。

看海归来

（四）

含泪面对苍天，病魔却缠住我的日夜，天空即使蔚蓝得那么可爱，太阳比毒蛇还要可怕，走不出房子，只有在窗口想望冬季，洁白的雪花，英雄的血迹早已模糊。天按时黑了，又按时亮了。月光澄明，使心灵酸楚，看月亮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苦恋树已经在白天烤干了躯体，月光下，他孤独的影子不知道为谁投下。

谎言的旗帜插在真理高高的祭坛上，风中招展的不再是光荣，而是罪行和血腥，被欺骗的大地与天空，在这个颠倒的季节里，还能给我们提供一点什么？被愚弄的生灵还有什么歌声可以唱出光明？

我已经抬不起头颅，虽然长发剃光了，这时候天空已被乌云篡夺，世界不再是昨日的万里无云。在夜色的掩护下，最丑恶的暴行正在悄悄爬行，鲜血浸湿了无边的黑暗，太阳照旧上山。

在悲凉的晨雾中告别海岸，拯救土地的愿望崇高得空荡荡不值一提，而那些简单的生存念头一次次洪水般没过了我的田园，亲爱的，如果生的美丽不是昨天的谎话，我们就该离开死的岸边，肯定一次洁白的梦幻，世界或许真的从此变得美丽。

看海归来

（五）

浅薄的世界永远不知道深深爱着的是什么，我从无知的荒凉中走出，来到同样寂寞的高原上，天早就亮了，可是大地上听不到一点美丽的声音。隔海相望，是一整个火一样的季节，梦中的脚步怎么穿过大江和海潮？芦花开尽的岸上，我多想去寻找最后一个看潮的女孩，她曾为忧伤的生存过程默默地流泪，可是还隔着一片梦的海洋。

天空下常常看不到任何渴望的影子，望穿岁月，等来的是前面高高立起的悬崖。我要走向何处呢？温柔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抛弃生命无非为了对生命充满热情的肯定，堕入陷阱也无非执着于生死相依的追寻。即使大地沉落、海洋上升、死亡的歌谣唱响，我的流浪或者永无归期。

转身离开的时候，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依然站立的山峰。天不会在今夜塌下来，所有忧虑都变得多余。山上那条熟悉的道路，曾撒满了每个春天的白杜鹃，雪花飘处，又是一个纯洁的世界。这世界已无所谓深刻，无所谓肤浅。

盼望太阳，是在最寒冷的冬季。为什么今天，对太阳如此仇恨？传说般的虚假，谣言般的可恶，火毒的太阳多么真实。只有幻影的美丽，在真实和虚假之间，多想抓住梦的手，你不是在海滩深情地唱过吗？

看海归来

（六）

看不尽的海，望不穿的天，我为什么总要重重叠叠地怀念那些看海、看天的日子？梦还在继续，月亮依然在你的小窗前升起。台风过去，不是还有和风丽日吗？一切都没有消失，另一个早晨，太阳在沉静中诞生，大地上不是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泪水的忠诚算得上什么？苦难的岸上，船老是不能靠拢，一场暴风雨无非是想解释一下愤怒。我走时，你无言地低下头，我还能找出什么苍白的句子来告别你吗？徒然的脚步，在千万人走过的路上走过去，谜一样难解的是心灵之结，最暗淡的岁月尽处，温情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明，我也许无缘接近，只有到一个永远没有人知道的荒原上，独自去看长天……

美丽的是已经看过一次的海，计算中的日夜这样难以确定，我应该问谁呢？海魂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我走了，风吹过，只有树的影子，为一块墓碑而牺牲，是何等荒谬。人是什么？又象多年前日夜不安地问着蓝天一样，只有去看海，不是说——看海就是回家吗？

如果回到了家就什么也别问了，此后天崩了，地裂了，海枯了，星星们都坠落了，月亮不再升起，也没有什么，问号太多，是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结果。携起你的手，去看一千次、一万次的海之后，生命还剩下几天？

走，现在我们去看海，不要再把问号写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