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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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年轻时,你锁骨嶙峋——每月三十四元的工资有至少十元进了新华书店,十元买烟,十元交家里,剩下的四元吃早饭。我们在一起谈的是诗歌,诉的是落寞,梦的是坐一次(就一次足矣)萨特经常光顾的咖啡馆里。我们为失恋而嚎,为观点而大打出手,为一段废弃的长满短短长长的金黄的野草的铁轨尽头的那几抹晚霞,我们骑自行车刺穿城市,翻越长江大桥,不惜耗费近三小时……那时的你,面是菜色的,面上的线条有着食草动物的柔和,而镶在面上的双眼却时常闪着食肉动物的光芒——在争论中、在阅读中。那时,我们嘴上挂满了虚无、垮掉、绝望的词汇,可我们并不真的是如此。

三十年后,站在我面前的你,身材已扩容了一倍,好在你本来不矮,所以有资格这样发展。你说我没怎么变,我笑道,没本钱变。你已是千万身价。我问你是否还买书时,你急忙捞起了不自觉溢出的优越感,赧然道:买,而且去一次就买一堆,但只是买而已。读书时买不起,等到买得起时又没时间,也没心情读。我问到过巴黎?你答:“三次。都是跟关系户,就是当官的,我不瞒你。”去过塞纳河左岸?“没,只是进出奢侈品店或餐馆。我在法国就是个移动的人肉银行卡。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说来奇怪,我到过许多国家,见过无数朝霞晚霞,可没有一次能让我像老浦口火车站那次那么激动。”我问,你还写诗吗?你说早就不写了。我说那次你写了三首来着。你长长地“哦”了一声。

“叮当”一下,你把玩我自行车的铃铛,说好长时间没骑过这玩意了。我笑着不语。你问我现在的情况。感叹道:你真的没变。我听不出其中的含义,我问,你是夸我还是损我?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都快过半百的人啦。一阵不长的沉寂后,我和你道了别。

 

和三十年前比,我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令你同情,或者就是鄙夷。

和三十年前比,你拥有的东西太多,因而令我庆幸,或者就是为了不鄙夷我自己找个台阶——幸亏没有变成你:面上的线条已被岁月拧成食肉动物状粗粝,而眼却泛出餍足的优雅。重逢时,我们没提到虚无、垮掉、绝望的词汇,但我知道,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你是我们处在其中,无论是你,还是我……

 

任何形式的占有都可能是以精神的独立作为交换的——除非占有的是精神本身,上帝是公平的。

 

 

 

感谢上帝,把我儿子造的比我强多了,无论外形还是性格。圣经说,人都是有缺陷的,只有上帝是完美的。上帝在给我儿子做鼻内装潢时显然是考虑到了这孩子是给住在中国的我的。我儿子的两鼻孔之间的隔墙砌成了长城般蜿蜒状(医学上叫鼻中隔偏曲)。这是上帝对我以及我儿的提醒:记住人性的僭妄,心存敬畏。而今这道“长城”显然碍事,我不想他把这个中国印记带到他将要留学的国度——那太愚蠢了。于是,我带他进了医院。

之前,前妻从异地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熟人在医院。我说当然。我可不想让她继续认为我是一个“不搁人”(方言:意即没有社会关系、处不到朋友)的怪物——虽然我在后二十年几乎不和外界来往,当然几乎没有所谓“朋友”。我知道我的一个自小就在一起上学、玩耍又是邻居的人在一家三甲医院当副院长。但我们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未谋过面。

我的这个老同学、老邻居(以下简称W)按时下的说法可谓是成功的范例。他的父亲是个拉板车的。这是一个重苦力活,在我的记忆中,光是那两个轮子就足以把我压成侉烧饼状。这是一个社会地位极低的工作,在那个年代。不像我们长大的大杂院的大多数酒鬼,W的父亲无论是在喝酒中还是在酒后,都近乎沉默,这是在贫民窟似的大杂院里的一个异类,惟其如此,我们这些猴性十足的孩子都胆战心惊于他的沉默。我至今依然以为W的父亲不是个粗人而是一只被发配到平阳的虎(我这些年一直想和W证实来着,现在此念想HasGone)。W的母亲是那种典型的贤妻良母型。一个人除了上班还要照顾丈夫和三个孩子。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个有主见的、从不婆婆妈妈的母亲。

W算不上是那种极聪明的人,也许正是因为如此,W才有今天的风光。我自认是比他聪明的孩子,所以当我们一同被岁月打造成男人时,我成了一个求人的男人,而他则是一个被人求的男人。

为了儿子的手术的安全,为了可能的便利,为了我那可怜的“尊严”,我决定向W求助。求人对我来说就像做贼。我这辈子几乎没有求过谁。小时候我妈拿鸡毛掸子的竹把手抽打我,我的背、股、腿一道道凸起像卯地,我只是痛叫,从不求饶。我妈一边抽,骂道:“你这个炮子子,看你犟!看你犟!”一边掉眼泪。通常是以她扔下鸡毛掸子嚎啕大哭结束。我这辈子从未加入过任何政治组织,什么红小兵、红领巾、红卫兵、团员等,我几乎总是所在班级惟一的没有组织的人。记得在初中,每到星期六下午第一堂课后,老师总会说:“不组织生活课的可以回家了。”在全班的哄堂大笑声中,我没有任何难看的感觉,反而颇有些得意地站起、微笑,把破书包往后背一甩,扬长而去。所有的组织都是要先递交表决心的申请书的。我自小就痛恨谎言,我总是被我妈骗,说好的到了分期付学费的日子又继续拖到下月,遇到刀子嘴的老师向我吼道:“这个月五毛都交不出来,谁相信你下月能交出一块?”(我上小学的每学期学费是三元,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能付清所欠的。我的欠费史在整个初中一直在“续写”直到毕业,它在漫长的岁月中间接充当了我成为“小混混”的“教唆犯”)这让我很是在班级抬不起头来。我发誓要把在钱上失去的面子从学习上捞回来。我做到了——在初中前。对“发誓”这类非常严重的事我非常严重地看重。很小时就被同伴劝道:“发誓赌咒,譬如吃肉。”可我依然不轻易发誓,我的誓言通常是对我自己发的。所以加入组织的第一道门槛就挡住了我,而且几乎所有的组织的加入都是要以讨好卖乖为先导的,这更是我的脚肿。高中毕业后,W以优异的成绩上了军医大,而我则放弃了一所一般高校而选择急急吼地上了班——我不能被钱这东西羞辱一辈子。在求人这事上,我的原则是,宁愿不做,也不求人。当然,这个原则也基本是通往“失败者”的IC卡。

在打算联系W前,我打电话给我另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国家机关的副局,和W经常走动,和我也不错。我被告知,W还向他问起过我。求W帮忙的人巨多,但他对老同学还是很热情,只要不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事,直系亲属肯定行。我踏实了许多,于是向他要了W的号码。

我不想在此叙述整个求人的全过程,虽然这对我的人生来说绝对是一个污点和耻辱。如果我今天躺下,明天再也穿不上鞋,这个羞辱将会是我近五十年的句号,想起我就觉得是一个讽刺。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见到W,只是我打的几个电话而已。所以我的任何叙述只能是“小人物”的阴暗心理在作怪。我和儿子在这家民国时期叫“中央医院”——我已记不得This Fucking医院现在的名字——住了十三天。上帝为了向我明示人的不完美,在我花了一万三千元的医疗费把儿子鼻子里的“墙”扶直后,又在我心中筑起了一道更高的墙。无权无钱的有闲人,总爱蹲踞在墙下作思考状,以回首往日起头:有一天,W在我家的“学习班”(一种几个孩子放学后为了相互监督而聚在一家做作业的形式)中,向我诉苦:你爸妈都是工人,真好!而我爸是个拖板车的。看到他的眼里闪着泪花,我赶紧安慰道:“你比我好多了!他至少是你的真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传出去。我的这个爸爸是假的。”W睁大本来就大出我许多的眼睛——泪水被分流了。“怪不得从来没有听见你喊过他呢!”他说道,声音显然哀伤不再。

 

 

我是一个懂得安慰他人的人:最好的安慰剂是安慰者向被安慰者出示更大的不幸。这是一种悲悯情怀,也是安慰着通常比被安慰者更为不幸的根源之一。一个无业的、离异的老男人在向人诉说着遭到了另一个副师级,业务尖子,在官场真是风华正茂的不到五十岁的老同学的冷遇,谁跟谁啊!我知道这个道理,因而我不做泼妇而只做怨妇。我也不是想做怨妇,我想做我从前的我。我就像一个在屈辱中失去贞操的少女,难言的隐痛折磨着我,欲罢不能。我在想,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后来我想通了,原来时至今日,我的潜意识依然坚信我比他优秀,所以会有受辱的感觉。你尽可以嘲笑我是阿Q,我是又怎样?“一些人追求荣耀;另一些人则追求真理。我冒昧地属于后者。一种难以完成的使命远比一项可以达到的目标更为诱人。向往人们的掌声-——这多么可怜!”(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语)

 

在本月八号的《纽约时报》,有一篇报道《The (Not So)Great Walls of China》。主要是报道出口到美国的板墙存有大量的有害物质。文章最后,作者问:“Chinese-made drywall is used in American homes because it is cheaperthan American- made drywall. That is the one and only reason. But this incidentleads to a question: What shortcuts are required to make a product as heavy asdrywall so cheaply that it can compete in this country on price even afterbeing shipped halfway around the globe?”(中国制造的板墙被美国住宅使用,只是因为它比美国制造的板墙便宜。这是唯一的原因。但是,由此引出一个问题:需要怎样的捷径才能使板墙这么沉重的产品甚至在绕过半个地球之后,还能在美国以如此便宜价格来参与竞争呢?)美国人的发问是如此的意味深长,就像他的报道标题一样。只是板墙,还是长城?还是中国?这是一个N关语的发问,对美国人、对世界的悲悯的发问。

中国正在把从“民主墙”、“柏林墙”泻下的砖一块一块地重新码着,砌在人心与人心之间,国与国之间。一堵一堵,一堵比一堵高,一堵比一堵堂皇。

萨特有一篇小说就叫《墙》,是一篇诡异的小说。小说的结尾是:"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我(伊比埃塔)发觉自己坐在地上:我笑的多么厉害,以致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 

终有一天,我们会跌坐在地上,周围除了我们亲手搭建的高墙,就是我们的可怕的笑声以及更为可怕的回声——如果我们不祈求上帝的话。

 

我们已经失去了自救的能力。

 

2009-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