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力:28年后回头重看:潘晓的路和中国的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5 12:24:43
 

【左岸特稿】


28年后回头重看:潘晓的路和中国的路
□祝东力
  28年前,《中国青年》杂志刊发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作为“文革”后一代人的精神告白,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暴。28年后回头重看,可以从潘晓信中读出更多、更深的内涵,关于那一代人,关于当代中国。

  1、潘晓属于特殊的群体
  从1980年到今天,28年过去,好像很少有谁注意过:当年,究竟是什么人,哪个群体,会以潘晓那样的问题意识,尖锐地,追问人生?
  “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底层群众,比如,和潘晓同时代的农民、工人、小职员,不过是种田、务工、做事,埋头干活,抬眼看路。潘晓信里说,她那个街道小厂里的同龄人,“除了谈论烫发就是穿戴”,“她们说我清高,怪癖”,“我嫌她们俗气”。对于这些俗人,人生的路,普普通通,不宽不窄,天经地义。这些人,不太会发潘晓那样的人生浩叹。
  潘晓,属于特殊的群体,按她的说法,“爸爸、妈妈、外祖父都是共产党员”,显然,在五六十年代,这种情况,是干部家庭(我查过,比如1956年,全国党员人数只有全国人口1.7%,比现在少很多)。她的经历,“由紫红到灰白”,大起大落,很有戏剧性。无疑,潘晓属于精英群体,而且,喜欢反省,善于思考,博览群书,是知识精英,因为突然经历了下行的拐点,所以,会有那样的人生追问。

  2、人生的路连着历史的路
  人生的路(个人),千条万绪,蜿蜒向前,汇成历史的路(社会、民族、国家、人类)。潘晓的路,无论是“紫红”,还是“灰白”,都和当代中国历史的路息息相关。
  按潘晓信中的记述,“文革”前,她上小学,在家庭、学校和社会的理想主义氛围中,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但是,“文革”是一个历史拐点。
  按马、恩、列的国家学说,特别是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建立政权后,对上层建筑不断进行改造,以避免形成一个官僚特权阶级,是马列学说的题中应有之义。因此,“文革”中,原先体制内的权力精英、知识精英普遍受到冲击,社会动荡,家庭破碎,潘晓的命运,亦随之丕变。但实际上,到1967年,就发生了武汉“7?20事件”,“文革”遭遇反弹,夏秋之际,运动便经历了第一次刹车。之后,左冲右突,反反复复,一直到1971年9月,林彪事件,使“文革”夭折。
  林彪事件,是场政治地震,不但有政治史意义,而且有思想史意义,它使政治泡沫濒于破碎,使革命叙述面临解体,而这种叙述,曾经持续几十年。中华民族,怀揣着一个大抱负,负重前行,结果,撞了南墙,摔了跟头。当初运动的生力军,红卫兵-知青一代(40年代末到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像一群搁浅的鱼,被晾在退潮后空旷荒凉的海滩上,迷惘、困顿、消沉。当年,北岛的名诗《一切》,就表达了这种虚无的情绪:“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其时,“文革”已成夹生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在主观感受上,没有哪个群体,自认为是“文革”的受益者。结果,理念倒了,队伍垮了,政治愿景幻灭,代之以平庸琐屑的现实。历史的路断了,人生的路窄了。
  潘晓,也是红卫兵-知青一代里的人。
  有趣的是,这种现实的和精神的困境,形成于1970年前后,潘晓的信,却发表于1980年(《中国青年》该年5月号)。当然,后来我们知道,1980年,《中国青年》到学校、工厂、街道,组织青年座谈,发现两位作者,约稿,然后,两篇合二为一,各取作者姓名中一个字,署名“潘晓”。《中国青年》,由共青团中央主管,官方媒体,以这种方式,发表这样的“消极情绪”,相当真实,却滞后了大约10年。
  这之前,清华学生(化工系七七级二班),已经提出:“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这口号,获得官方赞许,得以传播。七七级学生,正是上述红卫兵-知青一代,“潘晓”同龄人,大多还略长几岁。
  这时,改革开放已经启动,所以,时代风气变了。

  3、“路”一经转向,立刻变宽了
  70年代,由于“文革”失败,国家陷于困境,原先政治共同体中的精英或预备精英,迷茫失望,前路莫测。改革开放,避开政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分田单干,粮油提价,减免税收,安排就业,提高工资,发放奖金,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可谓皆大欢喜(结果,国家财政支出超出收入,造成巨额赤字,创建国以来纪录)。改造上层建筑,这个“文革”遗留的大问题,被搁置。原先社会政治的困境,如今,用社会经济的手段冲抵、置换、化解。原来越走越窄的路,一经转向,立刻变宽,换个走法,歧途成为通途。
  因此,“潘晓”,迅速成为历史人物,退出公众视野。她迟到的叹息,定格在1980年,成为红卫兵-知青一代迷惘情绪的最后一次告白。而且,最后一次,竟是官方版本,这绝非偶然。
  1984年10月,中央发布《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城市改革全面铺开,市场原则逐步建立,利益主体多元化,每人各走各的路。这里,还要说到潘晓。她的信,其实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传统价值的怀疑,另一方面,是对新兴价值的宣扬。后一方面,她是这么说的: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的了。”
  这段话很完整,差不多,提前表述了市场经济的价值观。比如,我们都知道,亚当?斯密关于“经济人”的假设,就认为,第一,人们从各自的需要和利益出发,参与社会分工和商品生产;第二,在“看不见的手”指导下,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时,并非出于本意,却能促进社会的公共利益。
  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走上康庄大道,开始经历升降涨落的固有周期。思想界总是超前,80年代中期,在浪漫主义的氛围中,开始流行“文化热”,比较中西文化,研究中国之路怎样并入西方之路,经济改革怎样升级为政治改革。人心浮动,甚嚣尘上。从经济之路走向政治之路,从观念和言论走向现实和行动,从书房、课堂走向街头、广场。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为十年改革画了个句号。
  于是,苦闷、迷惘、虚无的情绪,再次弥漫,路,又成了问题。与此同时,政治风波,加上“治理整顿”,造成经济增速明显下降,1989年为4.1%,1990年为3.8%。
  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强力推动,1992年以后,中国经济恢复高增长,形成第二轮改革开放。全民下海,十亿人民九亿商,开发区遍地开花。这几乎重复了十多年前的手法,原有社会政治的问题,用社会经济的手段冲抵、置换、化解,路一经转向,立刻又变宽了。

  4、中国的路,世界的路,交织在一起
  90年代的中国,是威权政治加市场经济,还有高速增长、贫富分化、吏治腐败,以及城市化、全球化,民工潮、下岗潮。经济周期表现为,1992年以后,经济过热,1994年,通货膨胀率达20.6%。针对这种情况,中央宏观调控,实行“软着陆”方针。到1997年10月,亚洲金融危机,中国通货紧缩,从1998年到2000年,中国经济七上八下,企业破产,工人下岗。胡鞍钢估算,1998年,城镇实际失业人口(包括登记失业人员、下岗失业人员和农民工失业人员三部分),在1540万到1600万人之间,实际失业率在8%左右。结果,“不争论”的局面被打破,新左派与自由主义,围绕公平与正义、历史与现实、民主与自由,捉对厮杀。文化思想界生态,为之一变。
  当时,为缓解就业压力(这只是原因之一),高等教育大跃进。1999年,全国高校,一举扩招48%。其中,全国普通高校招生规模,从1998年的108万人,扩大到159万人。之后,连年扩招,迅速膨胀。到2008年,全国高校毕业生人数多达559万。我看网上照片,各种专场招聘会上,年轻学子如海如潮,人挨人,人挤人,寸步难行,要由公安、武警维持秩序。归来者称,即使向一家小公司递交简历,也需排队一个小时。这些80后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当年的潘晓类似,是新世纪的知识青年。今天,对于“人生的路”,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叹?
  这里,症结在于,既然中国处于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那么,研发、品牌、管理和金融服务,等等,各种白领岗位,主要就不在中国本土。既然中国把自己定位于“世界工厂”,它需要的就只是大量技术工人,而不是大量高等教育人才。当今的大学生、研究生,他们的“人生之路”所以难走,是因为和当前的“中国之路”,不相匹配。
  所以,要拓宽人生的路,首先,就必须拓宽中国的路。其实,也没有别的捷径,只能自主创新,产业升级,振兴民族产业,变劳动密集型为技术密集型,占据全球产业链的中高端,树雄心,立壮志,和美日欧争夺市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只是这条路,相当漫长,阻碍重重。
  当前,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中国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循环的两个外部条件,国际资本、国际市场,都出了大问题。经济衰退,已成定局。就业压力,空前严峻。28年前,潘晓慨叹:“人生的路,越走越窄”。28年过去,人生的路,似乎更加坎坷不平。
  这个时候,潘晓带着困惑,再度现身,追问同时代的中国人:“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见《凤凰周刊》2008年12月15日)代表了普通中国人的疑问。这是否预示着,又一个历史拐点的出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世界金融、世界经济、世界格局,可能出现大调整,中国已经不能自外于世界,中国的路,世界的路,交织在一起,要变就得一起变。   相关内容 从思想的制高点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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