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科学革命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5 20:33:25
──科恩《牛顿革命》与《科学中的革命》读后
江晓原
所谓"革命",西文原有"循环往复"之意,拉丁文作revolutionibus──哥白尼那部被称为"革命"的著作《天体运行论》标题用的就是这个字。这是用来描述自然的。
而在古代中国,"革命"的意思是将前一王朝的"天命"革除,使"天命"归于自己,改朝换代,建立自己的王权。这是用来描述政治的。
科恩(I. B. Cohen)在《科学中的革命》(Revolution in Science,1985)中多次强调科学革命与政治革命的不同,也许他并不知道中国和西方在"革命"这个字义上原初的差别。这倒使我联想起叶剑英的诗,有"景升父子皆豚犬,旋转还凭革命功"之句──旋转者,即revolution也,将旋转与革命相连,恰与西方的用法相合。
现代科学兴起已经数百年了,科学所取得的无数激动人心的伟大进展,都激起后人的景仰之情。但是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主流的看法仍是将科学视为一个不断进步──或者说是渐进──的过程。
变化的标志出现在1962年,库恩(T. S. Kuhn)在这一年出版了《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一书。从那以后,尽管对于"科学革命"的定义、描述和论证都言人人殊,但在关于科学发展历史的理论研究方面,"革命说"成为主流,成为时髦。不讲科学革命,则会成为跟不上潮流的落伍者。
在这个潮流中,哥白尼、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等科学伟人的学说和业绩,就成为科学革命理论中最引人注目的个案。理论大家通常先选择某个人物进行深入研究,然后以这些研究作为重要支柱,来构建他们关于科学革命的理论体系。库恩在发表他的科学革命学说之前就先出版了《哥白尼革命》(The Copernican Revolution,1956),科恩也在发表《科学中的革命》之前出版了好几本关于牛顿的书,最后的一本就叫《牛顿革命》(The Newtonian Revolution,1980),从书名上看,简直就象对库恩亦步亦趋。
毫无疑问,这些西方的科学史教授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再对学生们和公众讲述那些关于科学如何逐渐发展进步的老生常谈,是不能叫座了,必须求新求变。为了将听众从睡意朦胧中唤醒,他们改为谈论科学史上一次次"激动人心的革命",这看来确实有些效果。
但是科学史上到底有没有"革命"呢?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观察角度问题,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表达方式问题。这个结论可以从科恩的《科学中的革命》中推论出来──当然他本人也许不赞成我这样的"误读"。   将科学发展的历史,或是现代科学兴起的历史,描述为若干次"革命"的结果,听起来确实不那么乏味。但是谈科学革命成了时髦,就形成了言必称科学革命的"泛革命化"局面──在科学史上挖掘出来的"革命"越来越多,以至于几乎每一个科学进展都被描述成"革命"。正如科恩在《科学中的革命》中所说:
近年来,几乎科学技术中每一个进步,都在每天的新闻报道中被描述成一场革命。……这也是这样一个简单事实的反映,即科学中已经发生了许多革命,而且还在继续发生着革命。(商务印书馆1998年中译本,下同,27页) 既然革命是如此之多,而且还"将要进行一系列连续的没有终点的革命(16页)",那它们除了是"进展"、"进步"的同义语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科恩在此书中多次将科学革命和政治革命进行对比,比如有一处说:
科学事业不同于政治领域和社会领域,对于不同的科学家给革命以合法地位的各个步骤,科学事业均已承认了;这样,尽管会受到科学中保守势力的抵制,但革命运动并不是非法的,并不会超出已被人们接受的科学变革的规范之外。(46页) 然而让我们想一想,一种所有有关的人──包括"革命"的对象在内──都承认为合法的行动,又怎么能称得上"革命"呢?科恩也知道"科学革命"学说在理论上的困难,所以他说:
科学中确实有革命发生,我认为这是已知的事实,尽管我意识到:有些人不相信这一点,即使在那些相信者当中,对于科学发展的哪些事件构成了革命也还没有一致的意见。(35页)
当然,用"革命"来描述科学中的进步,也不应该被简单化地看成只是概念游戏。事实上,这种表述方式的转换也有其积极意义。因为不同的表述方式会对主题和目的产生不同的要求和制约。当科恩将以往通常认为的牛顿的综合描述为一场革命时,他不得不在更深入的讨论和更广泛的对比之下,来进行论述。这当然会使他讲出一些新的东西。
就我个人的阅读兴趣而言,我更喜欢《科学中的革命》一些。书中广泛的论述背景和多处细致的分析,给人以"精品"的感觉。虽然作者在追随谈论"科学革命"的潮流方面或许未能免俗,但他毕竟根基深厚,见解也相当通达,因此书中每多持平之论。
这又使我联想到美国另一位科学史家十几年前的一种观点。那时他在一篇广为传播的文章中,以他特有的晦涩文风表示:一场"科学革命"在十七世纪的中国也已经发生──而且是"不亚于哥白尼的"!事实上他的论断当然是经不起分析的,稍后就有不止一位中国学者指出了这一点──我想或许正是"泛革命化"的时髦引诱他犯了这一个小小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