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有爱(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1 14:32:04


    被赶出学校之后,我是完全没有收入了。我的大女儿才半岁,母亲因上了年纪不能到公社出工,小敏也因生孩子赚的工分很少。自留地的产品不许卖。一家人如何生存下去呢?我实在一筹莫展。望着母亲、小敏及才到人间半年的呱呱待哺的女儿,我心急如焚。我对不起她们,我哪里是一个男子汉?我哪里是一个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学生?

    我的家在城市郊区,旁边有一个劳改就业人员的宿舍。这些劳改就业人员在服满了刑之后,往往不愿回家。因为回家要被人岐视,,也没有工作。所以就留在劳改单位工作。工作几年之后,可以辞工另谋其他收入比较高的劳动。分配的简陋的住房可继续与老婆孩子共同居住。

    有一个这样的劳改就业人员(老胡),他在土方队修铁路。土方队是当时的城市劳动大军,劳动工具就是最原始的扁担和装土的竹箕。有劳动力没有正式工作的人经人介绍,经街道基层的批准是可以去劳动的。我想去土方队挑土。我的身体本来单瘦,实在是不适宜做卖苦力的工作。母亲及小敏并不想我去。但我现在既不能养家,还不能自食其力。只得咬紧牙关被迫跟着老胡去了距家几十里路的土方队修铁路。

    土方队由队长领导,另外设有一个记工员,成员是很复杂的。有男有女,有大学教授,有大学生,也有没读过书的文盲。大多是有各种原因沦为没有正式工作的人。我刚到不久就有人问我是犯了什么错误才沦为土方队员的。

    二七、同学相见不敢相认

    当时苏联与我国在珍宝岛打了一仗,所谓美帝和苏修,还有印度一起想入侵中国。所以毛泽东号召全民备荒、备战。我们修的是备战路。

    我所在的土方队除了我是一个隐藏的右派分子之外,还有两个明的右派分子。一个是某大学教中文的李仁教授。他嘴巴会讲,说话很大胆。他知道来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对现实不满的人。他说反右是承袭苏联的反托派和承袭中国清朝的文字狱。但比清朝的文字狱还厉害。文字狱只搞知识份子,而现在的反右什么人都搞,只要你提意见,他就说是反党,不是反革命就是右派。一九四二年党的整风运动实际就是反右和反托。清理阶级队伍,整死了许多好同志,王实味写了《野百合花》揭露了当时在延安的一些不好的情事,说了真话,就被整死了,丁玲的《莎菲小姐的日记》和《三八节有感》差一点使她过不了关。而五七年的反右还是把丁玲揪出来了。听说现在被囚在北大荒劳动。他还说:鲁迅的笔很辛辣,如果他能活到五七年,他肯定也是一个右派。我问他家庭经济情况如何?他说他老婆是一个中学教化学的老师,工资不低。两人生活尚不成问题。我问他:既然生活不成问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卖苦力呢?他说:在家里,派出所经常来找麻烦,不好过日子。这里,大家都是苦人儿,劳动一天,说说知心话。晚上睡一个好觉。这位教授知识的确渊搏,似乎无事不晓,我们大家叫他做活《辞海》。

    另外一个右派是一个医学院的大四学生(五年制)叫周时珍,他因不信任米丘林(苏联生物学家)学说,而被认为是反苏,反共,因而被划为右派份子开除了学籍。

    我们是租用民房吃住的。房东租给我们两大间房屋,一间男用,一间女用。买来稻草往地上一摊就是大伙儿的床。伙食包给了房东,一日晚餐后,我与李仁、周时珍三人躺在床上聊天,忽然走进一个人,问这里是否还有房屋租,我听这人说话声音多么像程南(劝我不要退学回家的同学),我睡在地铺上斜着眼睛看了这人一眼,大吃一惊,一点也不错,是程南。我本能地将头侧了过去,将脸伏在枕上,怕他认出了我。

    唉!我与程南高中同学三年,大学也同学,为什么见了面不敢相认呢?青年人或许难以理解。中国自共产党夺得政权以来,每两年一次的政治运动都要人们互相“检举揭发,立功赎罪”。我是一个隐瞒的右派份子,万一程南认出了我,将我的身份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啊!(程南在大学混满了五年后,学院派人将他押送回家交给当地派出所管制,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

    二八、去北京申冤

    毛泽东在天安门数度接见红卫兵。 林彪拉长嗓门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首都红卫兵进驻我市一家最大的宾馆,还用皮鞭抽打宾馆负责人,省委无可奈何,还向红卫兵道歉。接着本地的大学生们砸了市委,市委书记逃走了…。

    大字报满天飞,装有高音啦叭的宣传车满城喧哗。共产党的领导们都成了走资派,大字报揭露他们种种的腐败以及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种种坑害人民的罪行。

    有一张大字报上说,毛主席有一些右派朋友,他说右派比某些党员好。这一张大字报使我心动。我以为毛已看到了中国政治的症结,右派可能有出头之日了。我曾向划我为右派的学院红卫兵反映我的冤屈。希望他们为右派伸冤。没有得到结果,不了了之。我下定决心要到北京去伸冤。我有一个表弟利用红卫兵大串联之机来家看望我们。他搞到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我只身上了北京。

    二九、成立狂飙纵队

    车箱中塞满了人,还有人睡在行李架上,我抢到了一个倚窗的座位。列车喘着气,满载着怀着各种苦难去北京的人,希望毛主席能够为我们解决问题的人们。铁道两旁,时而看见背着背包步行到北京去朝见我们伟大统帅毛主席的红卫兵。

    到北京下车,到接待处登记后,我被送到北京左家庄空军招待所住宿。房间中有暖气,但没有床。我们都和衣睡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上。每天早上到食堂去领当天食用的馒头和咸菜,自己去斟一碗大白菜汤(都是免费的)。吃了早餐,就往首都各处访问。中午在各处设立的招待所要一杯开水,将馒头拿出放在火炉上烤热。吃了中餐,爬上无轨电车(免费的),又继续漫游北京。

    中央文革、国务院、民政部、高教部、中宣部、团中央……我都去了。关于我在审干运动和反右派运动中所受到的冤屈,都向接待者谈了。然而,没有人能解决任何问题。异口同声的回答是:我们只能向上级反映你的问题,你回去等待吧!。

    我感到茫然,我想到《国际歌》中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我想参加一个造反组织。在空军招待所,我认识了一些从家乡来的人。他们是一家做纺织机械设备的工厂的工人。还有一个家乡地方戏剧团的编导。我们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起名叫:“狂飙纵队”。大家推举我起草“成立宣言”。

    三十、中国政权更替是多么地残酷

    我到北京来的目的,是想解决我历史上受的冤屈和工作问题。参加造反组织也是这个目的。我见组织内的工人都比较盲目,而那个剧团编导似乎与家乡的一个官员有关。那个官员的女儿是中学生造反派头头。我敏感地感到,官员们正在利用我们为他们争权夺利,这是我不想干的事。于是我借口个人问题尚未办好便时常单独行动,周游北京。

    故宫、中山公园、动物园、颐和园、圆明园遗址、天坛、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处,我一一游览。在颐和园,看了囚禁光绪皇帝的地方。在昆明湖,看到了清朝北洋水师的军舰。

    颐和园已没有昔日的光彩,佛塔上许多小佛变成了黑洞,不知是什么人将小佛破坏或挖去。在景山公园,我看到了吊死崇祯皇帝的那棵老槐树。我忽然想到我在初中时读的袁枚的《刺虎歌》:“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支虎。女儿中有有心人,鬼说侬家是公主……”,想到崇祯自尽前,手刃公主那残忍的一幕……中国政权的更替是多么地残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