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报业网－南方周末-赎罪与宽恕——成都醉驾案改判的背后

　　成都醉驾案被告人孙伟铭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判为无期徒刑,他当庭大哭。他并不知道,为他奔波赎罪的父亲孙林,已癌症晚期。图/新华社

　　■成都醉驾案,不只是一起轰动全国的法律事件。

　　■从死刑到无期的改判背后,还有双方家属的救赎与宽恕。此间流露的深沉善良之人性,已远超越于案子本身……

　　9月8日,四川省高院二审作出终审判决,因无证醉酒驾车致四死一伤的孙伟铭被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改判无期徒刑。

　　最高法院亦对此案的判决作出肯定,并强调,今后对醉酒驾车,肇事后继续驾车冲撞,放任危害后果的发生,造成重大伤亡,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 应当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一款的规定定罪处罚。至此,这起因一审判处死刑而引发巨大争议的交通肇事案,终于尘埃落定。

　　宣判之时,孙伟铭嚎啕大哭；而远在重庆的孙伟铭父亲孙林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因罹患癌症动了手术的他,没能赶上二审的庭审和宣判,再见上儿子一面。这一切,让注定将成为中国交通肇事犯罪司法判例中一个示范标本的孙伟铭案,平添了一抹命运的悲情。

　　从2008年12月14日酿成惨剧到2009年9月8日二审判决,整整268天；围绕着孙伟铭的生死和事故赔偿,在媒体的聚焦下,法律、当事人的命运、公众的道德情感和价值判断,相互裹挟,发生了一幕幕跌宕起伏的冲突,也让整个事件五味杂陈。

　　而在一审死刑判决引发的法律争议之外,一场救赎与宽恕的人生戏剧彰显出现实中人性的温情与善良。

　　代儿赎罪

　　二审改判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受害方出具的一纸谅解书。

　　而在一审判决前,两家死者遗孤金宇航和张志宇向法院提交的却是一份严惩申请。

　　从严惩到谅解,既源于孙伟铭父亲孙林为儿赎罪,以坚毅卓绝的父爱筹集出百万赔偿款,亦源于受害方受此感怀,自我内心从解脱仇恨的寻找中发现的慈悲与宽恕之道。

　　一审判决前,受害方与孙伟铭父亲孙林之间因为赔偿事宜罅隙甚深。受害方曾提出除已支付的11.4万和孙伟铭名下的车房财产外,再每家赔偿15万元的要求,并限孙林三天内答复,但孙林却没有回音。

　　而孙林事后解释,出事后,他们一家已经陷入了极度窘迫。除了重庆的一套房子,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进行赔偿,因此不敢面对受害者家属。

　　但孙林也承认,一审判决前,他内心并不愿卖自己的房子,“卖了房子我住哪儿呢”；而看守所里的孙伟铭写给受害者家属的两封道歉信中,也特意提及希望受害方能让他来赎罪,不要逼迫自己的父母变卖重庆唯一的栖身之所。

　　这让急需医疗善后资金的三个受害家庭感到孙家的赔偿态度并不积极。金宇航和张志宇因此愤而书写了严惩书,理由是孙伟铭并未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也没有进行积极的赔偿。

　　但死刑判决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也迫使孙家的赔偿态度发生了转变。

　　一审判决后,听说儿子被判死刑的孙林,瘫倒在地。事后,他主动找到了受害方,希望通过尽力帮儿子赔偿来换取受害方的一份谅解书,救儿子一命。

　　而死刑判决同样也让受害方意外。已另案提起民事诉讼,索赔180万的三家受害者家属答应了孙林的请求,考虑到孙家的赔偿能力,主动把赔偿金额降到了一次性再赔偿100万。

　　而孙林能拿出来的只有重庆那套房子。于是,他开始成渝两地四处奔波借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眼泪都流干了。”但借遍所有亲友,他凑到的钱也不过十万出头。

　　重庆的房子最终选择以25万元价格抵押给了私人,抵押期为五年。“找银行,银行不收,说我老了,没有还款能力。”孙林说。

　　而此前一直以孙伟铭无证、酒后驾车为由拒绝赔付的保险公司,在作为第二被告被受害方起诉后,终于以“撤诉、不声张”为条件,赔付了12万人身损害赔偿金。“《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规定,无证酒后驾车肇事,造成财产损失的不予赔偿,所以保险公司往往据此为由拒赔。”受害方代理律师何长升向记者解释,但如果事故造成伤亡,起诉到法院后,法院往往会判赔,“因为条例只规定了财产损失不赔,没有说人身损害不赔。”这笔钱也被受害方算在了100万以内。但加上孙伟铭名下车房变卖的款项,仍有10余万的缺口。

　　就在孙林辗转奔波忙于为儿子赎罪筹款之时,身体不适的他被查出膀胱长了恶性肿瘤。在媒体报道后,重庆一家医院愿意为孙林做免费手术。但由于正办理孙伟铭房产抵押手续,孙林又强忍疼痛坚持了四天。四天后,当他在重庆再次检查时,肿瘤已增长了一倍。

　　一心期望能参加二审并看一眼儿子的孙林想推迟手术,但不敢耽搁的医院给他动了紧急手术。

　　主刀医师称,孙林患的是膀胱肿瘤里极为罕见的膀胱腺瘤。“五年生存率只有36％,平均寿命只有4.6年。”这意味着,孙林很可能等不到儿子孙伟铭出狱。

　　这一悲情的事实经媒体报道后,引发了人们对孙林这位父亲命运的感动与同情。孙伟铭曾经公司的同事获悉后凑了一万元捐给孙林,此事被成渝两地媒体捕捉报道,“为儿子赎罪的父亲”感动了世人,孙林艰辛的筹款终于迎来转机。在一些爱心人士解囊相助下,孙林终于凑齐了百万赔偿款。

　　宽恕之道

　　孙林用生命换来的赔款,也让曾因孙家“赔偿态度不积极”而不满的受害方的态度彻底转变。

　　伤者代玉秀的儿子韩思杰说,死刑判决后,他和父亲韩常进开始转而同情孙林。当初没有选择在严惩书上签字的他,对于死刑判决感到非常意外和震惊。“生命是非常崇高神圣的,任何人不能剥夺别人的生命,所以当真的要以人为的方式来剥夺孙伟铭的生命时,我还是感到不能接受。”而他的父亲韩常进说,自己一直都想给孙家保留一份希望。于是,当孙林打算卖房赔偿时,他建议孙林不要卖房,而是选择抵押；而当孙林差十几万赔款时,韩常进说服其他两个受害者家庭,欠款可以欠在自己名下,延期支付,先给孙伟铭出具谅解书。“其实,如果社保能报销医疗费,我都可以不要孙林的钱。”他说。在获悉孙林患癌后,他又委托重庆的记者向病床上的孙林捐了600元钱。

　　人们的爱心义举同样感染了看守所里的孙伟铭。代理律师陈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一审死刑判决后的最初几天,被戴上脚镣手铐的孙伟铭一度绝望而消沉。“他觉得死刑判决等于把他定性为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内心很痛苦。”此后孙伟铭又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很悲哀” 的家信,管教干部向他透露了父母正为他全力筹款一百万赎罪的信息,让孙伟铭非常担心。他托陈红转告父母“如果没有能力赔偿,不要轻易答应”。

　　当后来陈红告知他,有人向他父亲捐款襄助时,孙伟铭异常激动,“觉得这说明社会并没有抛弃他。”看到希望的孙伟铭委托陈红转告家人给自己送一本《奥巴马自传》,希望从中获得力量与鼓励。

　　但陈红没忍心告诉孙伟铭他父亲孙林患癌以及重庆的房子已经抵押的实情。

　　在韩家的说合之下,受害方三个家庭最终在谅解书上签了字。而这份谅解书最终在二审中被法院采信,成为了二审改判最重要的依据之一。“我们在经历自己痛苦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们家的痛苦。”韩思杰说。

　　即使是伤痛最深的金宇航也承认,签署谅解书最主要的原因是被孙林的父爱感动,“他原本没有义务来为儿子赔偿”。

　　而曾为死刑判决激动得流泪的死者遗孤张志宇,如今却反思认为,一审时他是将自己的情感强加在了法律判决之上,但他后来发现死刑并不能弥补自己内心的伤痛,也不能让内心恢复平静；他悄悄打开了事发后一直封闭不敢面对的父母生前居住的房间；望着墙上父母的照片,他说自己想到最多的,是父亲生前教育他的 “忍”,“我想这个‘忍’,就是‘宽容’。”而在“宽容”中,他说自己终于回归了理性,找回了内心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