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峡江的忠勇之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3 10:06:03

伴着峡江的忠勇之河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知道长江三峡这个神奇的地方,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偷看《三国演义》。那时父母督促我的课业,由于贪玩,本就成绩不好,哪里还可以看闲书。但那书的诱惑太大,只好每天谎称困倦,早早熄灯上床,然后捂在被子里,掏出藏于床缝的书。跪伏在床上用手电筒彻夜苦读。今天想起来,挺像关云长夜读《春秋》的。在那些刀光剑影的夜里,有多少次为桃园结义三兄弟的悲壮故事涕泪长流,不能自已。那时真正地悔恨自己晚生了两千年,否则断然不会让奸雄曹操得了天下。肝胆相照的桃园三兄弟匤扶汉室的宏图伟业终告失败,三兄弟英雄而窝囊地先后命断三峡上下。那一年期末考试,我险些翻船。但就在那一年,我知道了舍身取义和忠勇的价值。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碧血千秋的三峡。

  不单是我,自古以来,凡是讲汉语的,无论王公贵胄还是引车卖浆者流,不管识字不识字,会不会读书,是否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村子,几乎没有不知道桃园三结义,不知道刘关张的。读书是三国,讲古是三国,听戏还是三国。千多年的岁月里,三国英雄的故事以最民间的形式,普及到最广泛的大众里。人们在知道了刘关张的同时,也知道了长江三峡这么个神奇的诞生英雄的地方。

  其实,哪怕就在一百年前,真正游历过三峡的峡外人并不多,以至于《警世通言》里大学问家王安石诘问苏东坡时,都把那三道深峡的位置搞得颠颠倒倒,三个峡的水势险滩也乱说一气,错当然并不在他,因为那故事是冯梦龙编的,他肯定没有去过三峡。

  虽然那么多对三峡充满幻想与惊奇的人都没有去过这深切于大地的峡谷,但他们从精神上都熟悉三峡,在灵魂上贴近三峡,正是从这条江峡中所散射出的忠勇仁义的人文之光,在两千年的岁月里一直激情地照耀着我们的土地。这原本生发于三峡的道德观,随着江流弥漫开来,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共同信念。随着发生在三峡的前所未有的地理巨变,随着突如其来的富足与小康,在这精神瑰宝的原产地,人们是否能够从容地连接历史,把这条波澜壮阔的忠勇三峡世世代代地保存在心底呢?为此,我们来到这里,沿着高陡的峡岸慢慢地走,细细地探索,去找寻那条伴着峡江流淌了两千年的忠勇的灵魂之河。

  一武一文,开三峡忠勇之源

  忠县地处夔门之西,已出了三峡,但寻找三峡的忠勇之源,忠县却是第一个要到的地方。

  三国的时候,刘备在四川折了庞统,诸葛亮与张飞前去支援。以张飞的威名,一路上城镇望风而降,唯独那时叫做江州的忠县不投降。

  正史《三国志》上这样记载:张飞,至江州,破墇将巴郡太守严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砍头,颜色不变,曰:砍头便砍头,何为怒邪!飞壮而释之,引为贵客。

  三国时代的战争,细想想本没有正义不正义可言,将军们各为其主,打不过了投降,也不是特别丢脸的事。但大兵压境,明知打不过也不投降的,毕竟更被称颂。《三国志》全书记张飞不过千字,其中写了两仗,一仗是让张飞名震天下的长坂桥,还有一仗就是与严颜的故事。作者陈寿在这段与其说是在记述张飞的勇武与义气,不如说是在赞扬严颜的气节。

  严颜的气节是从忠县的历史中来的。

  战国晚期的时候,忠县是巴国的一个城。巴国那时似乎是域外之邦,不在战国七雄之列。但这个国并不小,北接秦而东临楚,大约就是今天四川省的大半。那时的四川远非今天的天府之国,汉代李冰治水之前,岷江几乎年年泛滥,成都平原十年九涝,加上农耕落后,所以并不似后来这般富庶。相比之下,长江边的忠县已是巴国的重镇。

  当时巴国内乱,巴王无力平定,就找楚王借兵,巴王答应楚王,乱平之后,把忠县在内三个城划给楚国。兵真借来了,乱也平了,人家楚国的使者来要城了。那个时代地广人稀,城比今天少。每座城都辖着大片土地,划城就是划财富和人力资源。忠县的地方长官是一位被后世称作巴蔓子的将军。相传巴蔓子勤政爱民,地方百姓生活安宁,不愿意归到楚国去,这一划就变成外国人了。这件事似乎未见正史记载,但在三峡确是尽人皆知,被张飞俘获的严颜说的断头将军,就是这位巴蔓子。

  巴蔓子这时很难办,按两国的协议办,对老百姓不好交待,身为将军不能尽忠守土;但毁约不给人家,则失信于楚国。忠信不能两全的时候,巴蔓子走了第三条路,他拨剑自刎,让使者把他的头献给楚王,以谢他借兵之恩。我曾听一位学者讲巴蔓子自刎的情景,他说巴蔓子是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宝剑一挥就割下了自己的头,断头将军亲手把头颅端给楚国的使者,他人还一直站着,没有倒。

  老人给我讲巴蔓子的时候,双目生光,须发皆动,两千年的故事,听来宛如眼前。巴蔓子用自己的宝剑能割下头,我真相信,战国时代的冷兵器锻制已是炉火纯青。七十年代大陆曾出士过那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的青铜剑,从土中取出来依然寒光闪闪,全无锈痕。那时有一部纪录电影,越王剑一挥之下,叠在一起的三十枚铜板,被齐刷刷地剁成两半,何况柔软的脖颈。

  楚王见到使者带回的首级,反而并不发火,以命践约足够了。他为之折服,不仅城不要了,还以上卿之礼将这颗头颅厚葬于楚国。巴王当然也厚葬将军,并把他的躯体从忠县运回了重庆。

  巴蔓子成了三峡上的第一位身首异处的断头将军,也从此开了三峡忠勇之风的先河。

  忠县城区在三峡大坝蓄水之后会淹掉一半。由于仰慕巴蔓子,加上史料疏简,我们在除夕前一天赶往这个县城。结果前往忠县的路弯陡坡急,是三峡之行数千里程中最烂的一段。路面泥泞不堪,有时半个车轮都陷在泥水里,路上的坑像洗脚盆那么大,多不胜数,避也避不开,这时终于看到了越野车的用处。半个忠县灰头土脸,另半个县城富丽堂皇,这是新建的。沿江从大坝一直到重庆,凡是沾点水的,都建了新城,阵势都够大,连县城里的宾馆都三星四星级了。

  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去寻访巴蔓子授首保城之地,据说那里有专为纪念他的忠贞祠。我们拿着大大小小的相机走出去,不一会,又扛了回来,祠堂拆掉了。当地人告诉我们,我们来晚了,祠堂里最后一个大案子在前一天被卡车拉走了。没有人知道拉到哪里,是不是重建。草民们在关心自己家新搬迁的房子,官员们在气宇轩昂的新楼里操心大事,借着三峡工程,一切都在重新开始,这座旧祠堂的去留,难道值得注目吗?

  除夕夜我们是在忠县过的,之前我们就计划好,要在库区的一个县城过春节,看他们如何地告别旧宅,迎接充满期待的明天。白天的时候,先是发现城里没有烟花鞭炮卖,于是我们驱车出城买一大包。入夜,在宾馆冷清的餐厅里吃过年夜饭,我们走到了街上,准备挤入过年的人流。结果,街上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一家还在开门的酒楼与店铺。凋零冷落,死寂无声,这是一座没有人气的城市。此前我们先走过同样沿江的奉节与万县,大小酒楼的年夜饭早被预订一空。看来并非三峡人性喜安静。我为那些不惜以身犯险而赶回家的忠县兄弟难过,他们从几千里外专程回来,难道就是为了不出声地过年?我们在城外的一座肮脏的新桥上燃放尽了所有的鞭炮,远远地,只有零星的烟火飞起来,呼应着异乡客的我们。忠县之名本是唐朝才改的,为的就是永远记住忠信千古的巴蔓子,历朝历代在这里为官者似乎应该比别人更有血性和激情,可今天?这座小城的人活得如此了无生气。

  六个月之后,被拆掉的半个旧城将被淹没,巴蔓子的自刎之处亦在其中。

  厚葬别人义士的楚国,却逼死了自己的忠臣。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楚国和秦国都是实力相当。尤其到了战国后期,有实力统一天下的就只剩了秦国与楚国。那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天下的豪杰,那么多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汇聚在这群雄割据、烽烟四起的几十年里,这其中就有屈原。

  屈原幼年时,商鞅为推动秦国变法,使秦国迅速崛起,却被控谋反,被车裂而死并惨遭灭门。这似乎是那个时代改革家的共同宿命。当时屈原尚小,他快乐地、毫无忧虑地生活在三峡边的家乡秭归。他是贵族家的孩子,当然是锦衣玉食。按说富人家孩子很少有机会切身体会穷人的疾苦,但历史上却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人杰,他们是以自己的高贵之身倾心地同情贫贱者,佛祖释迦牟尼是一个,屈原也是一个。他们都从人间的苦难中找到了生活目的,释迦牟尼选择了远离浮华,带领追随者走向尘世的彼岸,屈原则选择了积极入世,改革弊制建设理想的美政之国。

  春节过后,我们又来到三峡。由于大坝施工未完,所有上行的船,都要从秭归港出发。从城边开往码头的出租车站一片狼藉,湿漉漉的泥地上停着几十辆待客的小面包车,由于终日在泥雾中行驶,都脏得不能再脏。车主们粗鲁地争夺着乘客,为着十块钱不惜恶语互骂。乘客们早已习惯了,听凭他们吵,吵罢了开车。他们告诉焦急的我们,反正码头上有的是船。

  码头上确实有的是船,码头上还有得是码头。外地人的我们根本找不到沿江无数条长长的浮坞里,哪一条是通往我们要乘的船。所有人都在招呼你,雨倾如注,没脚的稀泥,只能一步一滑地在一望无际的码头上找寻目标。当我们终于湿透的时候,船找到了,它毫无标识地停在码头最远的角落里。

  这就是秭归港。

  屈原祠因着三峡工程,已在这几十年里第三次迁建了。亲历这个码头,又让人印象特糟,如此无序而无礼的地方,怎么能和那位心灵净如婴儿般的诗人相连接呢?诗人的故乡就这样让我无可留恋。秭归城从舷窗外向后退去,我没有回头看它。

  延康拍拍我肩,随手递给我一个桔子,好大的一个桔子,就只有桔子了,这金灿灿的果子,从屈原的时候就生长在这里,直到今天。记忆里,屈原从未写过家乡的那条大河,三峡中最恶名昭著险滩大都集中在他家的门口。于是在我们细细体味三峡的途中,反反复复地为屈原遗憾,如果两千年前他不经意地写了,在这个三峡炽热的年代,会被多少文人当成最花俏的旗帜挂起来,连捡街的老太太都会知道屈原这么一个诗人。

  屈原真不是今天意义的诗人,或者说他只是一个业余诗人,他的主业是思想与改革。在对陈积难返而庞大的楚国开始惊天动地的大改造的时候,屈原竟只有单薄的二十二岁。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来不计出身“举贤而授能”的用人主张,这个主张在他的时代最终没有实现,但却为其后中国封建社会所特有的从底层擢拔人才的科举制奠定了独具创意的思想基础。无数平民出身的经世纬国之才源源不绝地行治天下,使两千年间的封建帝国一波又一波地鼎盛而辉煌。

  历史留给屈原做政治家的时间太短了,二十二岁,正是今天读大学的年纪,任左徒,差不多是副总理兼外交部长。二十六岁就免了官职,挂了虚衔。短短四年,屈原在内政上推动了一场巨大的改革,制定与出台了各种法令,力求将楚国建成为公平、公正而有法可循的国度。其中极重要的就是削弱贵族的世袭而来的种种特权,颇有向民主化过渡的色彩。二十六岁的时候,楚怀王已同意屈原制定《宪令》,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基本法,如果修成施行,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宪法。可惜夭折了。

  外交上屈原发起了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在此之前,都只有秦国打别人的份,加上诸国时而不合,互相攻击,使秦国坐收渔利,日渐强大。五国联手兴兵,开了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军事同盟的先河。在这场大规模的战争中,屈原亲临前敌,英勇而豪迈。

  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任何时代,做成这两件事中的一件,都足以青史留名,何况在其中,屈原还提出了相当多的光耀后世的真知灼见。但屈原诗名之盛,以至于许多人都完全忘记了作为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外交家的屈原,而把他认作了一个幽怨而无奈的行吟诗人。屈原没有那么无能。

  在他那个年代,似乎没有国籍这回事,在一国呆得不顺心,抬脚就走,到别国去发展。昨天在赵国为卿,今天就在齐国为相了。那时的才子们换国家,比今天的人换公司还快。人人如此,只有屈原例外。以屈原的才情,战国晚期无出其右,连苏秦都挂六国相印,何况屈原呢。

  屈原从政只有四年,而他下岗之后,殷殷的期盼着能再为国效力却长达三十五年。四十四岁时,三闾大夫的虚职也被撤销了,楚王让他流放自己。这位国君听烦了他不断上疏,阐述强兵抗秦的主张,也不再能容忍他在都城开馆授学,宣扬变法改革的不同政见,而终于把他从身边撵走了。即使流放他也不离楚国,他就在自己的国度里缓缓地旅行,从流放至死十七年里,他是用自己的行动宣扬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就是忠诚。他再也没有事情做了,他终于成了专业诗人。他就是这样负着天大的委屈,在他的诗里也没有一句诅咒,他爱自己的祖国。

  我们曾到过屈原的死地,湖南汨罗。当我第一眼看到汨罗江,实在是大失所望,屈原怎么能死在这条小河里呢?其实对于心如死灰的屈原,死在哪里都已不重要了。

  屈原六十二岁的时候,不纳屈原之谏的报应来了。秦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兵进洞庭湖,楚君仓皇中迁都河南淮阳。在屈原和他心中的祖国之间,已经隔了大片被秦军占据的土地。屈原绝然不会让故国亡于自己眼前,他怀抱巨石,走进了这条被称作江的小河。

  两千多年前的汨罗江一定要比今天清澈许多,一生磊落的屈原无论如何不会走进浑水中自尽。屈原之死不经意间使这条小小的河名动天下。

  屈原真的是太可惜了,假若楚怀王没那么昏庸,假若上官大夫的谗言没那么恶毒,假若秦惠王的说客张仪没那么奸狡,假若倾襄王没那么愚蠢,那么一统中国的很可能就是楚国。绚丽的楚文化如果北上浸润中原,那时的中国将比穷兵赎武的秦国来得更浪漫,也将有更多的诗人、音乐家和哲学家出现在大中华的历史上,也将有更为夺目的人文之光来烛照我们民族的灵魂。

  小河两岸的人从未忘记屈原,两千年了,他们每年都要在屈原忌日的端午节泛龙舟于江上,把成筐的棕子倾进江中,以酬谢不伤屈原血肉之身的鱼。我问一位汨罗的美丽的女孩子,在人人都忙着赚钱的今天,他们还这么做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这位三峡的子民用生命开了忠贞之源,并成为了这块土上世世代代的爱国者们以死相殉的气节。抗战的时候,屈原死地的湖南人是最无畏而勇猛的战士,日军和湖南将军和湖南兵的部队交战,几乎没有取得过胜利。湖南人不逃跑,这是屈原的遗风;湖南人不怕死,这也是屈原的遗风。当时一位湖南籍的文人曾写过一首白话诗,送给他同乡的抗敌将领,那第一句就是:中国若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屈原九天有知,楚人后裔忠勇如斯,足矣。

  关羽圣地的悲情之旅

  还有谁人的友谊与承诺的故事,会比桃园三兄弟们更为动人的?

  一千八百年前,徒有壮志报国无门的篾匠刘备,偶遇了庄园主兼屠户张飞和杀人逃亡的好汉关羽,他们一见倾心,就在张飞家桃树园里结拜为兄弟。从此,他们以命相托,共谋大业,在三峡两端建立了根据地。几十年间,拼打出东汉末年三国中的一国来。就在他们准备问鼎中原之际,二哥关羽失手亡命。他们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痛不欲生的刘备张飞不顾诸葛亮的劝阻,悉数发兵寻仇,结果,先后身死三峡上下。在大政治的格局上,他们为着友谊与承诺而失了江山,但一千八百年的岁月里,这生死同心的三兄弟赢尽了民心。

  早在从湖南前往宜昌的路上,我的同行就在叨叨着一个地名——当阳。我虽幼读三国,但心里记着的全是英雄们你来我往的征伐故事,没有地理概念。临近三峡了,才恍然大悟,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原来都发生在当阳这座三峡东端外的小县城周围。于是这个地方令我神往起来。

  去当阳的这天真冷。细密的雨珠和风搅在一起,在天上横着走,凭你把帽子压得再低,那雨也能想办法到你脸上,甚至脖子里来。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当阳城的街上行人廖落,找个问路的都不容易。本想关陵何等知名的去处,到那应该就看到了,谁知进了当阳才知道,这个县城一地都是三国。

  大街上,当先看见三国城的大门,大门关着,看门的缩手缩脚地在大屋里躲雨。那门修得像宫殿,气派非凡,中间端放着宏伟规划示意图。看那图上,连刘关张结拜的桃园都在里面,并称占地多少多少亩云云。探头往里面看,好像是冬闲的菜园子,什么也没有,将守门的请出来询问,这伟大构想何时实现,此君顾左右而言他,只知道“正在施工”。但他告诉了我们关陵的去处,一直走,见到“三国古战场”左拐,再走三公里就到了。心里一阵窃喜,不仅能拜谒关陵,连古战场都顺路看了,冷也值。

  车只走了几分钟,就看见了灰乎乎的城墙,高大巍峨,沿街而立,拐角处正对路口是大门,还有售票处。门楣高悬大匾“三国古战场”。怪了,书上说,刘备、张飞、赵子龙确是在当阳与曹操杀得死去活来,但讲的是在郊外,数十万兵马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肯定装不下,定睛一看,假货。但这个假货是个路标,左转上了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一下子就到了关陵的大门。

  “陵”在古汉语里是帝王墓地的专称。凡是在陵里面埋的,都一定生前做过皇帝。没有继位就死了的太子,也只能埋在墓里,不可叫陵。关陵够气派的,翠柏苍松,威严的朱红色的大门楼和方方正正的围墙,比起那些真做帝王的,并不逊色。门前的停车场差不多有两个足球场大,可能是预备着人山人海的崇拜者万一来的时候不会塞车。

  今天,除了孤零零的我们,再没有一个人、一辆车。两个没精打采的女人在售票房里专心地烤着火,我们走进屋去买票,她们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来,看着我恭恭敬敬递上去的钱。中国有句老话叫“宰相家奴七品官”,七品就是县长,给关帝看坟的,在精神上享受着与当阳县长同样的豪迈。她们没让我磕头算是客气的。

  这关陵建得真好,庄重而大气,配得上关云长的不朽英名。最前面的碑亭廊柱上有好几副怀念英雄的对联,撰写者未见有名,但读来极有韵味,可惜当时冷得笔都捏不住,没能记下来。

  中国古代建筑非常讲究,这建筑的功能是什么,它都用很强的形式感精确地表现出来,从而营造出独有的气氛。陵墓真的就很肃穆,沿着中轴线一路走上去,将近正殿的时候,那种崇敬升华到了顶点。一丈余高的关羽塑像真是气派非凡,按照古人的说法,英雄都是高大而威猛,三寸丁古树皮,獐头鼠目之流十个有十个没出息,不是小偷就是一辈子卖饼。《三国演义》上所述刘备件、张飞都是大个子,高至八尺,而伟大的关羽比他们还高一截。刘备第一眼看见他: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我看到这塑像,确实感觉得到,那英雄的凛然正气,从他细长的双眼中浩浩荡荡地奔涌出来。古时候的人比我们客观,现在一说英雄好汉,首先少不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其实是受西方审美的误导。眼睛先就大了,反而没有了余地。你看盖世的关云长,平时眼睛细细的,灵魂的窗户半闭着,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等到他凤目圆睁,知道他想什么了,再跑,肯定来不及,那柄巨大而锋利的青龙偃月刀,早把你连人带马竖着劈为两半,收了尸都不好拼起来。

  我无从知晓这像的作者是谁,但几十年来看了无数为英雄或革命领袖们造的雕塑,只有这尊,让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位灵魂与躯体如此完美结合的大英雄。

  转头一看大殿周围,不对了。环着关帝爷脚下都是卖货的,除了塑像和过道,四边都是柜台,所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放着数都数不请的小关公。袖珍英雄长不过三寸,面目混沌不清,提着挖耳勺一般的大刀,滑稽地推推搡搡地塞满了你脚边的所有缝隙。虎落平阳呵,绝世英雄怎么落到这帮人手里,比麦城走得还惨。

  那卖货的女人忽地把一张黄脸凑过来,讪讪地笑着:买一个回去,保佑你发财的。听到此话,我几乎勃然大怒,关云长是何等的英名,竟在他自己的陵园里被践踏到如此羞辱的地步。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家伙,让神武磊落的义勇将军跟财神混为一谈的。

  遥想当年,刘备兵败南逃,关羽为了保护刘备妻小,不得已暂落曹营。那曹操歹毒,先使关羽与二位嫂嫂同室而居,人家关二爷把大刀当院一插,秉烛立于刀下,彻夜不眠。曹操再使金钱美女腐蚀拉拢,总想着谁能扛得住这世间最重的两样宝物,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美女一送就是十个。好一位关公,黄金白银交嫂嫂悉数清点收存,美女统统送到嫂子身边做丫环,根本不留念想。曹操再想不出送什么好,顺手以天下名驹赤兔马相赠,结果大出所料,关羽竟给他从骨子里看不起的曹操磕头拜谢。曹操想不明白,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和美女娇娘相赠你都不采我,送一匹马你干吗要跪谢呢?关公一席回话当可让天下人感天撼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壮哉!

  其实曹操也真是难得的伯乐,他明知关羽不会久留,多少人劝他,他出于敬重,始终没有对关羽下毒手。他真干了这事,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水淹七军、单刀赴会、刮骨疗毒的大故事就都无从谈起了。倒是曹操这个野心勃勃的窃国大盗,成就了一位千古传颂的忠义英雄。

  不久后,关羽真的得知了兄长刘备的消息,他把曹操贿赂的所有金银珠宝清点造册打包封好,糖衣炮弹的十名美女毫发无损地完璧归赵。保护着嫂嫂,一路闯关,斩了不知好歹的曹操阵营的六员大将,绝然地回到兄长身边。顶天立地的关云长,才不留恋那等醉生梦死的腐朽生活。

  关羽虽然从心里瞧不上高居相位的曹操,但曹操对他,对他嫂嫂毕竟还是有恩。他承诺过,一定要帮曹操办一件大事才走。曹操才真是两难,让他帮了忙,他理直气壮地走了;不让他帮忙,那留他何用?结果,有一件非关羽不能办的事,恰逢其时地出现了。当时袁绍来讨曹操,先锋是大将颜良。颜良也是使大刀的,曹操军马与他对阵,加在一起三个回合,就有两个将军被砍了。万夫不当之勇的除晃抡着大斧与颜良死拼,二十回合弃甲而逃。没办法,只好请来关羽。

  曹操在营帐中将刚刚把他两员骁将切成四块的颜良指给他看,关羽在那一刻一定想起温酒斩华雄的旧事。数年前,联军讨伐董卓,关羽只以马弓手之职随刘备前往。华雄一仗杀了联军几员大将,首领们众皆失色之时,盟主袁绍就说过:可惜我的颜良、文丑二员大将没来,有一个在,怎么会怕华雄呢?马弓手关羽自告奋勇上阵,当时,曹操为他热了一杯酒,那酒没凉,他就把华雄的头提回来了。为联军立了大功的关羽不仅没得报答,反而被袁家兄弟奚落了一番。今天可好,这爱将颜良上门来了。关羽说:我看他是插着草标来卖头的。曹操还对颜良的勇猛心存畏惧,叮嘱关羽不可轻敌,关羽回复曹操:丞相你放心,我去把他办了。说完,提刀上马,直入万军之阵。按照古代的战法,颜良的前面,应该还有不少兵马挡着。但那些瓜菜怎么敌得住骑赤兔马奔腾而来的关羽。颜良还在自鸣得意地回顾刚才的痛快淋漓,关羽早把他的军队冲得稀烂,风一样杀到他眼前。可怜颜良也是难得的一代猛将,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青龙刀像肉块般地剁了。关云长在十五万惊悚的士兵面前,从容地跳下马,割下颜良的脑袋,拎起来上马回营,呈给了曹操。除了关羽,那个年头,能杀了华雄的当然还会有几位武林高手,关羽的大气魄,其实是在斩了颜良之后。曹操看了关羽过人的勇武,夸奖他:将军真神人也。关羽捋须作答: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这话真说得大气,周围一片颂歌。换了是我早飘飘然了,偏是关羽,却在此时认真而诚心诚意地赞美自己的金兰兄弟:我这点事也值得说吗?我兄弟张飞张翼德在百万的敌阵中取他们司令官的性命,就好像在自家口袋里掏东西一样简单。有了关羽这个话垫底,才有了不久之后,张飞在当阳城外长坂桥的那一声吼,吓死了曹操的一员大将,吓退了曹操的百万雄兵。

  不数日之后,关羽顺手把袁绍的另一上将文丑也砍了。

  这才是义存千秋、勇贯三军的关羽关云长。

  关羽从未当过财神,但他确跟大笔的钱财有关。百多年前,山西的钱庄票号就都供着他老人家。

  山西是中国银行业的发源地。自他们始,行走各地的商人才不用把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在各省之间捣腾来捣腾去,还要额外雇用镖局保驾,防着劫匪强盗。有实力的钱庄用一张纸写上数字,盖上章,划上押,走遍天下都能兑出真金白银。丢了也不怕,凭他小偷劫匪拿去,说不出底细换不成现钱。此举开银行票据结算之先河,大大降低了买卖交易的流通成本,对推动商贸发展贡献非凡。

  这钱庄票号的买卖,说到底就是一个信字。你柜里有多少银子,你才能开得起多少的票。人家把银子给了你,拿着你的一张纸走了,要换不出钱,麻烦大了。为了昭示自己的诚信,山西人想起了这位古时候的老乡,把他请了出来。在世上古往今来还有谁的信义超过此君?我们请他站在柜里监督我们,有点发毒誓的意思:关帝爷苍天有知,我不守信用,就让他的这把大刀劈了我全家老小。

  山西人供的是信义,不是财神。

  这一手被广东潮州人学会了。潮州人做买卖,一是胆子大,二是守信用,以信勇二字打天下,他们把关公从山西借到了潮州,又随着潮州商人的脚步走向整个粤港和全世界的唐人街。其实他们的本意仍是供的信义,还不是财神,只不过使关公与普通生意挂上了钩,小买卖也请他屈驾坐镇了。

  从山西到广东再到全世界华人买卖,早期的关二爷还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一种精神力量,从形式到内心维护着商业社会的职业操守与信用体系。真正变味是在这十几年,发财的欲望像雨水催生着春笋般破土而出的各类买卖。买卖中间又以广东人走得最快最远,他们讲风水,信财神,看着潮州兄弟奉着关公,全不问来历赶紧给供上了。此风一开,顿成星火燎原之势。谁跟财神有仇哇,从房地产到茶餐厅,从五金杂货到歌舞桑拿,大江南北凡是有买卖的地方,十之七八都有红脸关公在为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守钱柜子。然后这些年来数不尽的以假乱真、缺斤少两、耍奸使滑、卖淫嫖娼的勾当统统在关二爷那容不得半粒砂子的眼皮底下发生了。

  忠义之神关云长沦为生意人的钱奴,其实真不是这旷世人杰的个人悲剧,而是延续了一千七百年的汉文化道德体系的衰落。神圣的关公在二十一世纪走上了最惨的麦城,丢掉的是整个民族的脸面。

  在看尽了关帝爷孤零零地提着大刀,强做威严地各个餐馆站岗的场面之后,寄大希望于小城当阳的是为关羽的本来面目溯本而清源,找回我心里的那个关羽。哪料到,像出了内奸似地,利欲熏心的守陵人在蝇头鼠须般银两的引诱下,险恶地出卖了先帝,信义之都轻而易举地陷落了。

  关羽是少有的被历代的朝廷和广大老百姓都共同至为敬重的人物。在他死后一千多年里,有16个帝王22次为他的亡灵加赠封号,大将军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由圣而神。皇上心里想的关羽,第一大优点就是忠君。哥仨一起打得天下,哥哥当了皇上,功高如斯的关云长尽执君臣之礼,绝不居功自傲,未曾丝毫懈怠。做臣子的都这样,江山能不永固吗?

  老百姓心里敬重的是另一个英雄,他守信义,重廉耻,不贪财,关羽的好恶成了衡量人世间交往的一把道德之尺。而现在,这把尺子却断掉了。一旦大家都不用这把尺子量人,“礼崩乐坏”的日子恐怕指日可待了。

  我再看那尊塑像,才发现他其实紧皱着眉头,动弹不得的大英雄无奈地被妆了金身,还要没日没夜地看着脚下那些变成了财神的迷你的自己。出得大殿,后面的墙上一字排开都是功德碑。细看才知,这大殿和塑像俱是台湾的许多办报人企业家捐资重修的。他们惦记着让更多的人重睹这位人杰的真风采,而不是那些委琐的小财神。对此我真是心存感激。

  关羽忠义双全,但太不给人面子。孙权要与他攀亲家,想娶关羽的女儿做儿媳妇。人家一国之君,怎么这门亲事也是门当户对,何况诸葛亮多次叮嘱,一定要与东吴修好,共拒曹操。结果关羽犯了大错误,他污辱人家孙权,说:老虎的女儿怎么能嫁给狗的儿子呢?孙权当然气不过,再加上领土之争,东吴和关羽在荆州打了起来。由于轻敌,关羽丢了荆州,败走麦城,最后中计被俘,不屈而亡。

  孙权是真怕刘备复仇,他把关羽的首级派人献给曹操。此事做得太费心机,你有胆杀就应该有胆扛着,把曹操拉进来干什么。结果还是曹操老谋深算,他不仅没中计,反而专门请人用檀香木雕了关羽的身子,装上那颗真的头,在河南洛阳隆重地厚葬了。他的身体留在了当阳。一世英名的关云长成了三峡上的第二位断头将军,而且他比巴蔓子的待遇好,两个墓地至今香火不绝。

  这不断的香火还启发出一桩生意。在当阳的关陵,我看到一则广告,说是为了弘扬关羽的忠义云云,某人特投大资,取了当阳、洛阳两座坟的土,加上老家解州关帝庙的香灰,和在一起烧了多少尊关帝像,个个编上号,极具收藏价值,每尊多少多少钱。我不知道看坟的是否参与分成,但自古以来在我们的国家,挖人家祖坟都是杀头的死罪,何况万人景仰的关二爷之陵了。这桩买卖真是做得天理难容。此君若能发财,则泱泱中华再无信义可言。

  闻知关羽的死讯,张飞痛不欲生,他酗酒而暴燥,鞭鞑士卒,结果被两个部下乘其大醉杀掉了。那两个家伙带着张飞的首级赶往东吴领功,路上不放心,打开包袱皮检视,被豹眼将军圆睁怒目吓得失手将头丢进了长江。数日之后,云阳一位渔翁捞到了这颗头颅,他认得而且崇敬将军。张飞的首级就被葬在了三峡西端的云阳。那里有一座张飞庙,这次随着大坝蓄水,也搬迁上山了。

  因着断头将军而义释严颜的张飞,做了三峡上的第三位身首异处的将军。

  返程宜昌的路上,看到公路边一个接一个地用塑料薄膜搭起来的小棚子,前面的桌子上放着鲜嫩的草莓,甚是诱人。停下车来买,又大又甜又便宜。接到我们这桩生意的摊主兴高采烈地绽放着自己的笑脸,脸中间的那个鼻子在凄风冷雨中冻得和草莓一样红。我们买得多,那汉子生怕我们去到别的摊上,抓起竹篮一溜烟跑进自家的暖棚里摘。相邻的农人们羡慕地看着他家的财运,自认倒霉地抄着手,盯着公路上本就冷落稀少的汽车。

  我转过头,看到有一座横跨公路的大牌坊,上书气概无比的斗大之字:十里长坂坡。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常山赵子龙匹马单骑,于曹操百万军中救出少主从而威震天下的长坂坡就是此地吗?看看棚子里的兄弟们,个个老实木讷的样子。装满草莓的四个袋子告诉我八斤,掂一掂只有多没有少。敦厚本分,诚信待人,颇有古风。但我就是看不出来那先人们曾与盖世英雄比邻而居留下的一丝豪情。长坂坡下的农民在改变命运的挑战中还缺了一点勇气。

  其实难伺候的还是我这种人,把关羽变成财神卖钱嫌人家不义,看到规规矩矩种田的又怪人家不勇。这几十年弄得大家心里没底,终于看见亮了,肯定一齐往前挤,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找钱,委屈了关云长的陵墓,也丢掉了赵子龙的战场。但是急什么,一千七百年的根基真能刨得掉吗?假以时日,义勇双全之人定能重现当阳。

  苍鹰盘旋在石牌墓地的上空

  石牌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庄。

  由于三峡大坝施工截流,从葛洲坝到三峡大坝的几十公里江面上已经没有了大船的踪影。我们乘坐的是傍江的农民们往来于各村与江两岸的小船。那种小船大概可以坐20来人,有带窗户的棚子遮蔽江面上阴冷的冬雾,船尾装着单缸的柴油机,嘣、嘣、嘣、嘣的机器声在二山夹峙的江面上响得有点夸张。

  小船从宜昌西行,驶入西陵峡。由于是阴天,由于有江雾,从水面上拔地而起的百丈石壁在朦胧中显得特别地苍凉,很有铜墙铁壁的气概。峡口有一座凸起于水面的小山,当地人说那是三国猛将张飞的擂鼓台,山上修有在哪里都看得见的那种点缀风景的亭子,黄黄的瓦顶,挺别致的,但怎么也跟那位豹眼将军连不到一起。

  我们是在昨晚才知道的石牌。这个村子让我感觉到了猛烈的撞击,许多年来,我一直留意着几十年前的那场中日战争。由于政治因素,那场战争中的大量史实都被曾如兄弟般比肩浴血的国共双方商量好了似的有意淡化甚至涂抺掉了,所以发生在石牌的厮杀竟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出现在我眼前,仅仅几十年,中日双方投入几十万兵力,出动陆海空三军的那么惨烈的战争竟被隐藏得如此不留痕迹,就像被淹没在江水下的巨石。

  我们的船东是一对年青而和气的夫妻,丈夫开船,妻子则包揽了船上的其它琐事,她见我们是外地人,便热心地约我们在她家吃午饭。

  石牌很美,从石牌望出去,仿佛此处就是江山如画这个词汇的诞生地。石牌距西陵峡的东口有二十多公里,长江恰到石牌向右转了一个很硬的弯,石牌就挡在那个弯角的尖上,所有的船都要在它的脚下转弯,也正因为这个弯和两岸兀立的石壁,它成为了据守长江的天险。

  船东家的小楼临江而建,屋前一块对着长江的小坝子,再前面是一排半米高的水泥墩和花砖垒起的胸墙,上面栽着几盆红黄相间的花,灿烂地绽开着。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悠闲而贴近地俯视长江。船东搬来几把竹椅,几个人并排坐在胸墙前,懒洋洋地把脚翘在水泥墩上,让目光透过那些金黄色的花去眺望长江。

  没有船的长江既静且美,冬天水量本就不大,又没有泥砂,江水相当清澈,幽幽的,碧绿碧绿的。三峡两岸是柑桔的重要产区,江岸上一片一片柑桔树仍然挂着果,那是准备春节采摘的。橙黄的果实为黛绿的远山勾出淡淡的金色的边。时近中午,白墙土瓦的邻居家中升起炊烟,飘散着新米饭和蒸腊肉的清香。寒假中的孩子们挤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奔跑后的脸红扑扑的闪着光。

  真是这里吗?整整六十年前,一场无情绞杀了几万人生命的恶战,沿长江两岸铺排开1000多华里的战场,目的真得就是争夺这个如此娇小而温暖的小村,这个人人都会从心里对陌生人微笑的小山村吗?

  船东家的老太太摘来脐橙,亲手剥给我们吃,很甜。我问她:跟日本人就是在这里打仗吗?

  老人说起战争都一脸慈祥:就是这,那时江里都是水雷,是防备日本军舰的,还有拦江的铁索,我们家爷爷就帮军队去布水雷。她指指我们脚下,你们搁脚的那些水泥块,就是吊水雷用的。

  我吃惊地抬起脚。战争从未离去,不经意间你甚至会与它肌肤相亲。传说就是石牌和更上游的百姓,除了驾着小木船帮国军布雷,更砍了无数的树枝和茅草投向江中,想要缭绕住日本炮船的推进器,让它们停住,打它们。一时间偌大长江竟为百姓们投下的枯木朽株所拥塞。

  六十年前的中国,从湖北到四川还没有一条可以走车的路,少有的羊肠小道也是险峻万分,高山大岭终于阻止了日本陆军西进的势头,而攻不到重庆则就断断不能停止中国绝死的抵抗。进攻重庆必须打通长江,而打通长江必须占领石牌。就这样,石牌这个当时不足百户的小村,竟成了广阔的中国战区最关键的要塞。

  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个几乎所有国人都闻所未闻的小村子。在那一刻,成了阻挡我们免受丧国之辱的大门。人们常把严肃的事情说成是历史的抉择,而历史有时候竟离奇的像故事一样。

  小村石牌在当年一战成名,在这场被称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前,日本陆军所向之处,虽然也大多遇到过顽强的抵抗,但在日本军队一浪一浪的强攻之下,都是以中国军队的最后退却为结局。然而就在石牌,中日陆军并无天险阻隔,面对面厮杀,贴身肉搏,喋血拼刺,中国军队在数量超出自己的日本王牌陆军面前像钉死在石头上一样,一步也没有后退。

  恰在三峡,中国军队神话般止住了败绩,是三峡成就了这支忠勇之师。

  一切若有神助。整整六十年前的五月二十七日正午,石牌要塞最惨烈的战斗开始的前一日。石牌守军的统师,那位年轻的胡涟将军却在准备着一件与现代战争似乎全不相干的大仪式,他要拜天。那一天,这位将军起得很早,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血战将在明晨。晨曦中他一连写了五封信,五封诀别的信,我看到了他写给父亲和妻子的两封。

  “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我第一次捧读胡涟将军给父亲的诀别书,真是受到了撕心裂胆的震撼。决战将临,胡涟心里并没有底,他清楚地知道,此一役打下来,无非成功成仁两个结局,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石牌已是守国的最后一道门坎,中国人退无可退了,他显然没打算逃跑,当然也不会投降,心存胆怯的将军绝然写不出如此滴血的家书来。在明知战死可能更大的时候,他这样安慰着等待丧子凶耗的父亲,有儿子能为国而死,父亲你应该感到至大的欣慰,静如止水的一句话,却是何等的血气。胡涟当是孝子,诀别之时,他殷殷地叮嘱父亲要注意自己的温饱,只要父亲好了,就是在超度自己未能尽孝而且远逝的灵魂。

  我在想,自1840年始迄百年的丧权辱国,以至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正是有了这样的忠臣孝子,才最终能与亡国灭种之灾擦肩而过。临危受命的将军,从一开始就已打定主意要埋在石牌这块黄土上,用一已之躯尽忠全孝。

  我见过胡涟当年的照片,戎装的青年将领英武而儒雅,他应该是一位很好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他在诀别书中如此留话给妻儿:“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

  大将临战,淡定如此,除了战事,再多的情丝他也全然斩去了。

  “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为宜。……

  在给老父的信中,他还多少为翘首临窗的慈父留了些许成功返乡的希望,而对结发爱妻,则已直截了当地交待后事,他心里清楚,此一仗,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后事只有一件,将军告诉尚还年青的妻子,所有的儿子长大成人,都要去当兵报国,和日本人打子孙冤家。

  “战争胜利后,留赣抑回陕自择之。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亦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谨祝珍重。”

  读过这二封信,我久久不能做声。这两封短短的绝命家书,可以让多少人真正理解什么叫义薄云天。

  料理完自己的后事,将军依古例沐浴更衣,他换上崭新的军服,在太阳最高的时候,着人设案焚香,亲率师部人员登上凤凰山巅,这位绝死的年青将军虔诚地跪拜在列祖列宗的苍天之下。

  胡涟琅琅誓曰“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涟,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犹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想一想六十年前的那个场面,每一个男人都会热血奔腾,那个年代的中国,有多少家庭的父老妻儿孤苦无依地聁望着,聁望着真有一堵墙,能挡住那似乎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洪水一样肆虐的血色的日本军旗,胡涟们用血肉之躯挽起了这道城墙,这道墙遮挡着尚未被战火摧残的半壁江山。

  血战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展开,竟日厮杀的凶险与残酷,远非亲历者之外的人可以讲述的。只知道敌我双方都以不惜生命为代价摧夺着石牌前沿的阵地时,战区总司令陈诚上将曾给胡涟打过电话,询问“守住要塞有无把握?”也许战况紧张到不容细说,胡涟据说回了一句:“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参战的老兵回忆说,在石牌阵地,曾有三个小时听不到枪响,那时候当然不是在睡午觉,那仗打到不能打枪了。日本人一群一群地冲上来,中国人迎头扑上去,搅在一起,用刺刀拼。

  我曾经听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的老军人讲,日本军队拼刺很厉害。用武士意志和三八步枪武装起来的军队,上刺刀和退子弹是一个战斗命令,日本陆军在战斗相持阶段决胜的法宝,就是用冷兵器决输赢。面对那样的一群军人,除非你决心必死,否则断无取胜的机会。

  而今天的这群中国军人恰是决心必死的。他们拜过天了,他们发了誓,除非死,绝不让日本人打过去。对天发誓就是对祖宗发誓,中国人是不欺骗祖先的。

  我相信,那三个小时的拼刺,是日本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遭遇的最大规模的白刃战。我不知道在几万把刺刀的铁血相搏中,双方谁死人更多,但战争的结果是,日本人输了。

  中国军队顽强地守住了国门石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胡涟,成为了在石牌最有名的将军。他的英名从此流传在三峡沿岸,就像关羽和张飞。

  船东家的后山上,就有一座当年抗敌将士的墓园,宜昌的朋友告诉我们,那座墓很大。但已经许多年没有去过了。

  船东十二岁的女儿很可爱,家里门上贴着几张她历年在学校得到的奖状,她自告奋勇为我们带路。还有两个男娃娃正好到家里来玩,一呼百应,我们的祭访之行变成了一小群人。

  小路几乎只有大人的一只脚宽,还几处紧邻悬崖,那些孩子们每天要在这么窄的山路上往来奔走,想想真是不易。走起来反是人家娃娃们像有翅膀一样奔跑着,把几个都吹自己能爬山的大人扔得远远的,又一眨眼冲到你身边,“累了吧,帮你背包吧”。小姑娘灿烂而真诚的笑脸,把人感动得一塌糊涂。城里哪有如此懂得体贴的孩子。

  这山本来就很美,再加上长江的映衬。几个人走走停停,用各种词汇对这美景赞叹不已。那同行的八岁男孩突然冒了一句:“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脆生生的童声,毫无雕饰的语调,高深的文人们久已弃之不用的语句,此时却显得分外贴切,让人顿生豁然开朗的感觉,直是奇妙。

  快到山顶,小姑娘指指一栋教室模样的房子,“就在那,快到了。”我问她:“墓地在学校院子里吗?”“不是,学校就建在墓地上”。我惊愕地听着她的话,小姑娘又告诉我“刚建学校的时候,伙房里烧的都是挖出来的棺木”。

  我望着那可爱的小姑娘,她纯真的笑着,带着期待看着我。她刚刚把那么新奇刺激的事情告诉了我这个外地人。我怎么不如她预期的那样会笑呢?

  我怎么会笑呢,孩子。难道老师们从来没告诉过你们,那被剖开的墓地里埋的是什么人吗?

  一万五千多士兵就阵亡在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土地上,其中还有刚刚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时候,中国农民家的孩子营养普遍不好,十六七岁的小兵,大多还没有上了刺刀的步枪高。他们就端着比自己还长的枪上阵拼命。如果他们活着,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也会在自家的桔园里啜着小口的香茶,悠闲地看着儿孙,温暖地颐养天年。可他们为了别的中国人能有这一切,死掉了。

  天认得我们,就在此刻,下起了极细极细的雨,那雨珠细小地像眼泪,只有飘到脸上你才觉得到,暖暖的,在脸上缓缓地流。

  我熟悉这种雨。1999年和2002年,我曾两次拜祭滇西腾冲的国殤墓园,那是抗战后期国军强渡怒江,克复腾冲的烈士墓,整个墓地就是一座百余米高的馒头山,全部的山坡上都是层层叠叠的墓碑,成行成排,从最下面的马伕到山顶一圈的校官,像军队列阵。军人的墓地,整齐而森严。山脚下,几块独立的墓碑,是战死的将军和十几位来华助战的美军官兵。

  那两次分别是五月初和十月初,都是滇西气候最好的日子,都是风和日丽的中午。那墓园里本已有不少的人,但当我们抱着刚刚采摘的鲜花和白酒踏上坟山石阶的时候,天就变了。两次一模一样,都在那一刻下起了绵绵的小雨,天会哭。

  此刻,在几千里外的湖北,悲凉的苍天再一次伴着我,笼罩住这长江西陵峡边的莽莽群山。

  从今天的小学校能看得出来,这片墓地曾经很有规模。这里是紧邻江边的一座山顶,山很大,山顶也宽。许多高耸插天的巨树环绕着学校,那些叫不上名来的树与周边的树都不相同,依稀可以看出它们排列的很有规律,像军人一样,显然是60年前构筑坟墓的士兵们栽种的。

  过去墓地阔大的石台,变成了整个校园的地基,石台阶梯正前方几十米外的杂草中,有一座干涸的水池,丈余见方,用巨石和水泥垒砌而成,池壁上,刻着“浴血池”三个字。这是战死的将士们在告别人世,将被埋葬之前,最后一次沐浴更衣的地方。那时的三峡尚没有电,水抽不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为了让逝者干干净净地走,生者们把江水一挑一挑运到山顶上,在这池子里为他们拭去遍身的血迹和泥土,为他们换上虽然破旧,但已洗净的军衣。

  临近春节,正放寒假,学校里很清冷。山中本就没有外人往来,除了桌椅别无它物,所以这学校连墙都没有。校舍两层的楼房白墙黑瓦,颇有古风。墙上挂着古今科学家们的画像,校园里倒也纤尘不染。

  操场前有一根旗杆,怎么看都觉得那底座与校舍风格相去很远,基座特别高大,还刻出一圈圈有棱有角的饰边,一座乡村小学当不会在旗杆上下这么大功夫。猛然想到,这基座本是墓地纪念碑的,周边的装饰,正是四十年代的民国风格。只是那本应硕大庄严的碑身不知去向了。

  教学楼后面是用做教职工宿舍的平房,角落里有一个大厨房,旁边堆放薪柴,我特意走过去看那堆柴,都是树枝,并没有看到疑似棺木的痕迹。想来也不可能再有,1992年建学校,十来年时间,挖出来的棺木早烧光了。何况当地老人告诉我们,除了不多的军官,士兵们下葬的时候,只着单薄的军衣,连棺木都没有。

  这山里怕并不缺地,也不知是哪位德政的官员将学校建在这片本应永世得到尊重的墓地上。其实坟头推平了,教室就修在上面也未尝不好,让那些远离故乡的死者可以倾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可你为什么要挖坟,为什么要烧棺木,为什么要毁弃那记载了上万人忠勇拼搏,为守卫脚下这块土地而捐躯的石碑呢?死无葬身之地,这本是中国人最恶毒的诅咒,竟应验在这些以身死国的士兵身上。

  我们看到了那块蒙羞的石碑,它仰面朝天地躺在石阶脚下,就像中弹的士兵。它无奈地仰望长天,裸露着胸膛上的碑文。每天都有无数的孩子在它身上跳跃嬉闹,几乎磨平了那用血肉刻写下的碑文。碑上积满了尘埃,片片斑驳。我们取出随身携带的饮水,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洗净了它。

  溯自七七事变,抗战均与本师,驰驱南北,喋血疆场。首创敌于房山,告捷于娘子关,……年春,台儿庄会战,以训练未满三月之兵,当敌精锐强悍之师,我官兵尤能坚守半城于一壁一室间。火光熊熊之中,搏斗苦撑,开巷战未有之先例,遂造成辉煌之战绩。同年秋,敌犯武汉,师再布阵于大别山,孤军苦斗,力却强敌。浴血搏斗达十八昼夜,士气之壮,牺牲之烈,可动天地而泣鬼神。……摧坚破锐……势如破竹……歼敌于湘水,挺进扬威……凡此诸役,我忠勇将士为国牺牲者达万余人。……年夏,师于豫南受命援鄂……急趋,冒暑长征……旋奉命接防石牌,扼守要塞,肩荷重寄。……为策应常德会战,……攻击中堡山,官兵神勇,力搏敌垒,前赴后继,争相先登,受伤不退,裹创杀敌……尤属英烈。……湘省战起,攻事再兴……九十两日,先后猛攻,克敌坚垒四座,……士气鼓舞,……官兵殉国者又近百数余。……杀敌之勇,牺牲之烈,历历在目。……每当……呜然,……缅怀忠良……于石牌西侧,四方山之阳,……筑公墓于其上,……,从此忠骸有寄,九原欢腾……

  读着记录这一万多士兵一步一个血脚印而终至献身的碑文,除了心如刀绞,谁都不再出声。未死者将牺牲战友的忠骨埋在了他们用血守卫住了的土地上,他们深信:从此忠骸有寄了,可结果呢?

  天色渐晚,我们不得不离去。为了行船安全,我们坐的小船不准夜航,再晚就回不去了。

  我恭恭敬敬地肃立在早已不是墓的墓前,向英灵们脱帽致敬。寂静的山里已有耐不住的孩子们早放起过年的鞭炮,远远的,一阵紧似一阵就好像从几十年前一直留到今天的枪声。每年的春节和清明,还会有人来此地给他们放鞭炮吗?我很后悔没有带几瓶白酒上来,不能在春节之前,在他们捐躯六十年的时候陪他们多坐一会儿,陪他们一起守岁。“真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着。他们会听见我的这句话吧。脸颊有热热的水流下来,我没有擦,任由它流。那不是雨。

  小船离开石牌,向峡口驶回去,天渐渐地暗下来,两岸的峭壁伸到云里,看不到顶。一只焦黑如墨的苍鹰在阴雾中盘旋于我们头顶,久久地不肯离去。鹰的翅膀就那么张着,动也不动,好像定在天上,但我们的船走出很远,那鹰仍然在我们头顶上,它在送我们。那一刻我知道了,无论墓地在还是不在,那上万忠勇的灵魂都永远不会离开。

  我们都抬起头,注视着那只鹰,苍鹰优雅地滑翔在冰冷的天际,沉默而高贵。

  历史真是眷顾三峡,两千年前就给这块土地送来了那么多的大英雄,使这道从高山中喷涌而出的峡江当之无愧地获得了民族忠勇之源的殊荣。三国之后,三峡上下的战火停息了很多很多年,也恰在没有烽烟的岁月里,这道殊为峻险的三峡成了诗人和散文家们的天下。

  二十世纪的石牌之战再为忠勇之河续写了铿锵之史。祖宗留下来的是一条铁血长河,这条河是不可能被外人辱没的。

  其实早在石牌之战的前一年,我们民族的一位忠勇之将就曾无言地走过了这条河。他之所以无言,是因为溯江而上的乃是他已经战死的遗躯。

  张自忠上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盟军中阵亡的最高将领,我想也是现代战争中阵亡于双方对攻的白刃战中唯一的将官。我曾反复研读记录张将军殉国之役的中日双方的战史,将军亲率区区两千之兵夜渡襄河,直扑敌军主力,死战不退,最终全部阵亡。我隐隐感觉到,将军浴血之战,其实是以最激烈的战斗扑向迎面而来的死神。此一役中,他除了要杀死更多的敌人外,他要自己战死。

  张自忠也曾蒙受过天大的冤屈,就像岳飞和袁崇焕。1937年泸沟桥事变,张自忠奉命和谈,未与日军血战。那时的张自忠顷刻之间成为了国人皆曰该杀的逆贼。这也是我们中国人,骂人总比上阵的多。历史给将军留了一条活路,他终于没有在一片咒骂中死于自己人的刀下。机会终于来了,1940年春夏之际,中日战争最惨烈的搏杀开始于三峡东口外的鄂北战场。将军心里自己清楚,他要死在这里。

  战史这样记载:将军的最后一刻已经被数弹洞穿。但他仍然站着,在距日军几十米的地方挥舞着早已空膛的手枪,围护着他的卫兵此前已全部阵亡。第三中队长堂野射出一弹,命中头部,他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接着一等兵藤冈之用刺刀插进了他的左肋。连鬼子都承认,倒下的是一座山。

  当晚,当日本军的将领们在确认那阵亡的将军竟是张自忠后,他们只发出了一阵极其短暂的欢呼。接着他们至为郑重地给张将军敬了礼。

  日军用一口上好的棺木埋葬了将军。就在接到总司令部把张自忠的遗体运回武汉的当天夜里,一个师的中国军队强攻此地,付出二百官兵的代价,抢回了将军的忠勇之躯。据日军记载,张自忠阵亡之后,中国军的战斗意志突然变得异常顽强。这其实就是张将军决心以身殉国的深意。

  宜昌的历史学家刘思华告诉我,张自忠将军的灵柩启程运往重庆的当日,宜昌有十万人在灵柩经过的路边、码头边、在长江边送他。日军飞机多次飞临上空,没有一个人慌乱与躲藏,日机也第一次没有在宜昌扔炸弹。这也是日本人,他们敬重勇敢者。

  我问刘思华:那时宜昌一共有多少人?他告诉我:十万。

  民生公司派出的轮船载着将军缓缓驶离了码头,渐行渐远,开进了流着英雄血的三峡。将军的灵魂会在这条深深的峡谷里与巴蔓子、与屈原、与关羽相会。

  船过秭归,峡边的高山上再一次站满了人群,这是屈原故里的人们。他们都没有哭,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不打出任何的标语与横幅,他们在一起唱着一首歌,一首古老的唱了两千年的歌,那是屈原的《招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能在自己的国土上有这样一条忠勇的大河,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