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见光死”的情侣们_社会浮世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4 23:32:18

那些“见光死”的情侣们

 

 时下流行“见光死”,特指网友们兴高采烈的约了时间,对上暗号接了头,才发现相见不如不见。所以又有“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的血泪经验。
  
  话题扯回来,这里想要谈的,却是字面上“见光即死”的情侣,而且和吸血鬼无关。《列异传》载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诗经,夜半有女子,年可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乃言曰:“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已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遂言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竟相照也?”生辞谢。涕泣不可复止。...... 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
  
  这则故事文辞优美,情节生动,男女主角彼此有情有义,正是“见光死”的典范。这个半夜秉烛偷看并吓跑情人的细节,无独有偶,和古罗马神话中一则故事惊人的相似。据阿普列尤斯《金驴记》记载,小屁孩丘比特的金箭不慎伤了他自己,稀里糊涂的对普赛克美眉一见钟情。他派自己忠实的仆人西风,把普赛克绑架到一处偏远的宫殿,每晚黑灯瞎火的过来鬼混。可怜的普赛克在两个坏姐姐挑唆下——貌似天下不幸的美眉们都有两个坏姐姐——以为自己的情人是怪兽。于是在某月黑风高之夜,左手一盏灯,右手一把刀,“盗照视之”。
  
  与谈生不同的是,普赛克看见的是“散发着甜香的金发,白如凝脂的脖子,粉嫩的脸颊,随风颤动的背羽”,也就是漂漂亮亮的小屁孩丘比特形象。然而不幸的家庭——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一滴热油从灯里滴下,烫伤并惊醒了熟睡的爱神,小孩儿哭哭啼啼,从窗户就飞走了。
  
  仔细读来,两个故事差别很大:偷窥者一男一女,所见一丑一美,后续一悲一喜(谈生和白骨精天人两隔,普赛克则历尽辛苦终成团圆)。但有意思的是,“盗照视之”而情人离去的细节却几乎一模一样。以现代人充满逻辑的眼光分析,不出以下两种可能:
  
  (1)东西文化交流的结果(简单的说,就是借鉴。或者叫抄袭)
  (2)非东西文化交流的结果(简单的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让我们先来看看借鉴说,假设此说成立,第一个问题就是——谁借鉴谁?
  
  从现有资料看,谈生故事最早见于《列异传》,此书已佚,鲁迅《古小说钩沉》里打捞了几十则,包括谈生篇。《隋书》说作者是曹丕,《旧唐书》说是张华,我们倒不在乎版权问题,在乎的是成书年代,因为发表日期常常是我们判断谁抄谁的重要准则。现引魏世民在“《列异传》《笑林》《神异传》 成书年代考”里面的考证,姑且认为此书作于“东汉建安二十二年至魏黄初七年间”(公元217-226)。
  
  再来看看《金驴记》,作者是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约公元123年到180年。书名原来叫做《变形记》(Metamorphoses),和奥维德还有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个名字。不知是因为里面金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还是怎么的,大家都爱把它叫做《金驴记》。阿普列尤斯是北非柏柏尔族(Berber)人,游学于迦太基、雅典、罗马,见闻广博。《金驴记》以拉丁语写成,但很有可能是记载他收集的希腊神话,所以故事可能在公元150年之前就已在民间流传。
  
  如果借鉴说成立,那么从时间上看,像是《列异传》借鉴《金驴记》。但对上古的事,永远别轻易下结论,没准哪天地底下挖出来点啥,一下子就能推翻全部考证。接下来我们要关心的是,在骑着骆驼慢悠悠跑的时代,有没有一个故事从地中海流传到黄土高坡的可能性?
  
  我们知道丝绸之路很早就有,《列异传》的时代,人们已熟知大夏、安息(波斯)、身毒(印度),虽然还没有中土人氏亲自到过大秦(古罗马),但是链条已经串好,从爱琴海直通长安。在这条路上倒买倒卖的商人们,会不会在酒酣耳热之迹,无心记下一些异乡的传闻,和香料、毛毡一起带回故乡呢?
  
  谁也不知道答案,只好来找间接证据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提到,阳羡鹅笼,“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也就是释家须弥芥子之说。另一个更明显的借鉴,是《酉阳杂俎》里吴洞叶限的故事:
  
  —— 南人相传 ......(吴洞)有女名叶限 ...... 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金目 ...... 其母知之 ...... 衣其女衣 ...... 因斤杀之 ...... 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 “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 ...... 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 ...... 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 ......
  
  这个故事,基本上就是灰姑娘的中土版。而《酉阳杂俎》成书远早于夏尔·佩罗《鹅妈妈的故事》——西方最早有记录的灰姑娘故事,所以这里大概是东学西渐。后来西风又压过东风,连牛郎织女也跟着学会了埋下老牛骨骸,顺便索要点“金玑衣食”,这已经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所以,链条的最后一个环节也准备好了,“东西文化交流”确有可能。但是一回到原题“有没有借鉴?”,我们又回到了原地。谁也不能断言谈生的“见光死”,就是借鉴了普赛克的“见光死”。“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的意思,就是一切的可能性都有了,但缺乏直接证据,还是没法下结论。
  
  借鉴说走进死胡同,再来看看巧合说。“人的正确思想是哪里来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所有政治正确的人都知道该回答不是。(热烈鼓掌)
  
  而神话、民间故事里细节的诞生,也不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为何白骨精与丘比特都喜欢“夜半来,天明去”? 为何他们要有所隐瞒?为何凡间的恋人喜欢高烧红烛灯下偷看美人?按照弗洛伊德和荣格们的说法,世上没有偶然,只有潜意识。所以远在地球两边的谈生和普塞克,在这个“盗照视之”细节的背后,表现出来的是一样的潜意识。
  
  但是,这背后是什么样的潜意识呢?
  
  让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类似故事。我们记起挪威民间传说《太阳的东边月亮的西边》(East of the Sun and West of the Moon),后来有一本书《公主和白熊》(The Princess And The White Bear King)也根据这个传说改写。故事大意是,白熊娶了公主,也是暮来朝去,公主“盗照视之”,三滴蜡油滴到白熊身上。白熊跑了,公主去找,找到“太阳的东边月亮的西边”,白熊变回王子。
  
  不过念及整个欧陆的文化传统,这个例子有点儿靠不住,它有很大可能是直接改编自《金驴记》,而不是自发形成。在阿尔奈-汤普森(Aarne-Thompson)的民间故事母题(motif)分类里,这个故事和普塞克的一样属于425型——找回失去的丈夫,却并没有对它们“盗照视之”的细节加以分析。而另一个可能的母题是偷窥。偷窥的范围就非常广了,比如小学课本上的贤妻良母“田螺姑娘”,来自“白水素女”故事,最早见于晋代束皙《发蒙记》(已佚),后来任昉《述异记》、陶渊明《搜神后记》都有记载,唐代《原化记》把故事改编了一下,但大致还一样。“白水素女”的母题便是偷窥,但是是白天的偷窥,这种偷窥异性而得到惩罚的情节,为许多心理学研究者所关注。
  
  而“盗照视之”这个特别的偷窥方式,比较少见。汤普森(Stith Thompson)在《The Folktale》一书中对此给出了一个有趣的解读,梦见恋人的时候(淫梦?)被持火烛进来的旁人打断,因而造成潜意识里的禁忌(taboo),而母题来自禁忌和打破禁忌。但是汤普森又觉得这个说法缺乏有力支持,于是他在这段后面唐僧一样的罗嗦了一大堆:
  
  This may be the explanation for this story, and I should not wish to deprive anyone of the privilege of believing so. But then in the search for the ultimate origins of a folktale, there is no reason to be absurd. It would be much fairer and honester to say that we have no idea, and probably never will have, as to the original form of this tale and as to who made it up. And we certainly have no way of finding out what was the particular psychological state of the unknown and unknowable person who invented this story.
  
  总结起来,这么一大段的意思就是“反正死无对证,你爱信不信!”
  
  绕了一大圈,我们又回到原点。不过学问本来就是这样作的——很无耻的说。
  巧合说到此有了点眉目,“盗照视之”的故事也许就是淫梦、偷窥和反偷窥,至少我们知道这些在东西方都颇有根深蒂固的传统,足以各自产生出一些民间故事。罗马神话里每个神都有自己的掌管范围,比如丘比特专管乱射箭,那么,普赛克呢?
  
  普赛克(Psyche),明显和psychology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个词源自古希腊语,辞海神话卷的解释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和《金驴记》故事结合起来很让人晕倒——人类灵魂原来爱好偷窥!
  
  还好那是异教徒的时代,灵魂(soul)这个词还没被创造出来。在物质至上的罗马人眼里,灵魂(psyche)更有一点“肉体的欲望”的意思,也就是心理学里的自我(ego),而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灵魂(soul)——还是可以被拯救的。
  
  再看一下《金驴记》作者阿普列尤斯的背景。他的母语是柏柏尔语,而用拉丁语写出传世名著,相当于林语堂用英文写了《京华烟云》,都是神人。然后,他还是个柏拉图研究者。我们立刻联想到老柏著名的“精神恋爱法”,其实柏拉图式爱情是15世纪才被提出的,普赛克与此毫不搭界。但柏拉图主义者一直追寻彼岸的理想国,这和普赛克(人类灵魂)追寻失去的丘比特(神性的爱情)不谋而合。到此皆大欢喜,人类灵魂终于可以摆脱偷窥狂的恶名,从而打扮得一本正经。
  
  这种假正经在注重礼法的中土更是发挥到极致。郭澄之《郭子》记载:
  
  —— 许允妇是阮德如妹,奇丑。交礼竟,许永无复入理。桓范劝之曰:”阮假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宜察之。”许便入,见妇即出,提裙裾待之。许谓妇曰:“妇有四德,卿有几?”答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几?”许曰:“皆备。”妇曰:“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有惭色,遂雅相重。
  
  可以想象,许允和许阮氏新婚之夜,一掀盖头(开始“偷窥”),活脱脱上演了一场《风筝误》里的惊丑。但是礼法战胜了本能——多么伟大多么神奇,于是夫妇俩举案齐眉,赌书泼茶。由此可见晚期童话和上古童话,大有差别。
  
  有鉴于此,在我们窥探欲高涨却又要假正经的今天,网友们见面前可一定要擦亮眼睛,不然就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悲剧:你以为自己是去幽会紫姬,却得到个红鼻子的末摘花,还不得不要面子的“雅相重之”,最后被人嘲笑“见光死”。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