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放荡的城市

一座放荡的城市

沐童   

去欧洲以前，我对西班牙的全部直观印象都来自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以及比才的歌剧《卡门》。当然卡门并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吉普赛人；她的故事也不仅仅关于西班牙。可是在梅里美和比才的笔下，那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古老国度却如此富有魅力，充满野性的烂漫。我相信只有这样神奇的土地才能孕育出卡门这样自由不羁的灵魂。





可遗憾的是，梅里美和比才都是法国人，他们对西班牙的描述多少经过一些历史或文化的滤色镜，而西班牙本身则鲜有擅写国土风情的文学大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明的缺失。但有一点相信任何一个去过西班牙的人都会赞同，那就是这个国家的魅力和法国、意大利等拉丁邻邦是如此的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崇高的风格、壮丽的形式在这片土地上被鄙弃，而山野间流转的狂野和神秘的异教徒风情却倍受青睐。西班牙如同一个五光十色的文化拼盘，无论是巴黎的艺术学教授，还是拉丁美洲的流浪艺人，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选取巴塞罗那作为了解西班牙的标本，其实并不适宜，因为严格的讲巴塞罗那甚至不属于古老的“西班牙文明”的一部分。巴塞罗那所在的省份被称为加泰罗尼亚，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是独立的王国，后来由于王室联姻才成为西班牙的一个部分。加泰罗尼亚语介于法语和西班牙语之间，却更靠近法语；巴塞罗那的风格也和巴黎更加相似，而和马德里、塞维利亚迥异。但有趣的是，巴塞罗那几乎是西班牙唯一的一个具有现代感的城市。巴塞罗那人是如此急切的想将自己的城市和马德里区分开来，于是在地中海之滨就多了这么一座工商业发达、文化艺术繁荣的大都会。巴塞罗那人不介意自己的城市被称作“地中海曼哈顿”或“加泰罗尼亚的巴黎”，因为这种大都会气质正是这些缺乏民族认同感的人所需要的。






于是，巴塞罗那和布鲁塞尔一样，成了顶尖的建筑之都和后现代文明的繁荣之地。毕加索、达利、高迪等艺术大师悉数诞生于此，并从这里走上世界主义的神坛。在他们的作品里看不见西班牙的剽悍风情，却充斥着令人惶惑的后现代元素。巴塞罗那不属于西班牙，却包容着西班牙。在这里，“国家”这个概念从属于“文明”，几乎微不足道。




从米兰到巴塞罗那，要乘坐夜火车。凌晨5点的时候，火车从法国入境西班牙，边防人员要检查旅客护照，于是我迷迷糊糊的被旅伴推醒。外面天色刚蒙蒙亮，我揉着惺忪的双眼，透过火车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却发现火车正停在一个非常陡峭的山谷中。远处峰峦迭起，山体上镶嵌着巨大的银白色岩石和长满红色叶子的灌木，依稀中还可隐隐看见峰顶上有座玲珑剔透的小教堂。于是我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被这国境线上的绮丽风光迷住了。那是我对西班牙的第一个视觉印象。尽管还没有亲见巴塞罗那，却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






我曾查阅过很多资料，试图寻找这座城市的建城史，可是所得到的结果不是语焉不详，就是干脆简单带过。我所确知的一切，仅仅是它有2000年的历史，比马德里还要古老。至于巴塞罗那人为何不像罗马人或雅典人一样，考证或干脆编造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建城史来，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我看来，这种遗忘的态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于巴塞罗那这样一座臻于完美的城市而言，总去追忆过往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






我每到一个城市，总是先要刻意忽略旅行手册上罗列的所谓的著名景点，而是要花上一个下午或者一整天在城里散一个漫长的步。因为这样才能感受到一座城市最真实的氛围。景点往往被加入了太多人工的和臆想的成分，显得矫揉造作。而道路、建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则永远是触手可及的。






巴塞罗那的精华，在从海滨的哥伦布纪念碑一直到加泰罗尼亚广场（Pla?a de Catalunya）之间的兰布拉大街（Rambla）大街。这是一条长约1500米的步行街，是巴塞罗那最古老的部分。街道很窄，两旁却都是非常显赫的建筑：包括古加泰罗尼亚王朝的皇宫、流浪艺人们栖居的国王广场以及数不清的奢华旅馆、饭店。怀古悼今的人们对着古老的宫殿与教堂感慨落泪，天真无邪的人们自然可以忽略那两岸的沉重，在林立的商铺和饭馆里消费着地中海的空气。







巴塞罗那的建筑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风格并不协调统一。这在其他欧洲古城都是不可想象的。比如在巴黎，塞纳河两岸是绝对不允许现代建筑出现的，就算要新建楼宇，也要仿照其他建筑的风格。罗马、阿姆斯特丹也同样如此。而巴塞罗那的规划者们却毫不在意这些规条，就如同它所在的加泰罗尼亚省从不把西班牙王室放在眼里一样。

在20世纪兴起的Art Nouveau风潮里，巴塞罗那因为有了安东尼?高迪而与布鲁塞尔、维也纳并称欧洲现代建筑的顶尖城市。在我看来，这种荣誉或者恰恰来自巴塞罗那的驳杂。高迪设计的建筑均衡地散落在整个城市里，和那些古老、优雅的房屋比肩，不但丝毫没有使整个城市显得凌乱，反而增添了不少混血的亮色。



西班牙是一个有流浪传统的国度，这一点非常有趣。或许因为国土面积广大而大部分是沙漠，或许是由于历史上不断的被异族征服，总之在巴塞罗那的街头经常可以看见带有行吟诗人气质的流浪艺术家。在20世纪之前的几百年里，西班牙居然流行着一种被命名为“流浪汉文学”的小说，就连大文豪塞万提斯的《唐吉珂德》也带有行吟的气质。遗憾的是，这些小说被杨绛等翻译家介绍到中国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多大兴趣。而在我看来，流浪汉小说才是理解西班牙、理解西班牙的城市的根本。




那些流浪艺术家们有的在街边默然作画或表演什么行为艺术，慷慨地路人会在他们面前的罐子里扔上几个欧元，而他们却显得毫不在意。毫无疑问巴塞罗那是适宜艺术家生存的，因为这座城市足够放荡，没有规则，否则如高迪和毕加索一样的天才或许一生都只能在街头卖艺，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匠人。


当然，“放荡”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品质，可是却也只有放荡的城市才能够孕育出最伟大的艺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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