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为了忘却的纪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5 15:09:15

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身边的一些热点人物。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忧虑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忧思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一年前至今日,即二零零四年的四月十一日夜,是我们的四个热点人物同时出名的阶段。当时中国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南方都市报》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其中有一期(日期已经模糊)里,有一篇陈峰先生作的《孙志刚之死》,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画,又做过广告和文案涉及等工作,广州的某个广告公司的老总曾接到了他的应聘书,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老总自己跑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艺术设计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他永远的离开了。……”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孙志刚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拜访者,会轻率的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画的是抽象派的《热血青年的覆灭》,我就发信去讨原作,原作是装在画框里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孙,湖北人;我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欢起得这么怪,罗曼谛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复印件和原件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不清晰,还有一个故意的签名。他像是不喜欢“无业人员”这个字的,都改成“中产阶级”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件改变。因为他的原件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作几幅画,以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作了几幅,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些作品,后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孙志刚,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打工者,刚由火车站过来,衣服和书籍全被偷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陈峰先生说的“又一次的遭受不幸”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给他一些救济,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书痛惜,落在小偷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遗情书》,一本《竹影青瞳全集》,据朋友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广东发达地区,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发在网络上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半年前前,正当我热爱网罗文学的时候,特地托朋友从网上下载再复印的,那时还恐怕因为书极薄,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温习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网罗文学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邮差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只手” 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二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前卫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那就是收集的《遗情书》的作者。
    
     我和木子美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她仿佛说过,曾在舞厅里见过我,还跳过一曲。那么,当在一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广州怎么来往起来,总之,她那时住在石牌东,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她就告诉我是姓李,名莉,木子美是笔名。但她又曾谈起她家乡的村干部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村长,以为她的名字好,要给女儿用,叫她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她的原名是“李黎”,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绅的意,对于“莉”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她的家乡,是沿海的福建,这只要一看她那福建式的活泛就知道,而且颇有点酷,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璩美凤,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她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发表,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自己的博客。目的是在介绍前卫青年的性生活,输入外国的理念,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放荡不羁的文艺。接着就写《遗情书》,写《木子美写真集》,写《身体艺术》,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遗情书》,是为了扫荡中国文坛的“艺术家”,即戳穿几千年封建保守思想的。
    
     然而木子美自己没有钱,她借了二万多块钱来做前期准备。除买电脑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都是归她做,如上网发贴,回复,自拍照片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她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她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一些男人会怎样的勾引女人,怎样的滥情,怎样的下流,她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剩下的资金就不多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木子美的理想的头,先碰了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没白费,此外还得去借几千块钱来付电费。后来她对于我那“人心惟危”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她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她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天涯论坛的文集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几文钱,一面就拚命的写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女人短篇小说集》和出版自己的长篇小说《遗情书》。但我想,这些文章,也许今年已被网友抢购一空了了。
    
     她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男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开房了,但那事先准备,却至少总有三四天的。这习惯很不好,有时我在酒店遇见她,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壮硕的男人,我便会疑心就是她的朋友。但她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远了,简直是形同陌路,因为怕我被老婆或同事误解;我这面也为她胆小而又要照顾别人想法,大家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她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她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刺激好玩的,她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她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个人生活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她简洁的答道:只要干起来!
    
     她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干起来了,其时她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她的情人。谈了一些天,我对于他终于很隔膜,我疑心他有点性变态,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木子美的近来要做大规模的猎艳,是发源于他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木子美的先前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压抑的堕落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他身上去了。――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前卫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评论人:哇还操(游客) 评论日期:2006-6-2 14:41   三
    
     直到我做了大学客座教授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马加爵,就是在云南大学锤人的马加爵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中译的,一个美国的杀人狂所做的杀人日记去送他,这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痛恨暴力,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他的室友。
    
     但不久,他竟一举成名,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伟大的人民警察手里了。
    
    四
    
     明日我朋友的健身房要招人,请马加爵去做教练,他答应了;朋友还想找一个财务顾问,托他来问做帐的办法,我便将我书架上的《财务报表分析》系列,抽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时是二零零四年二月一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竟就是我们的永诀。隔不久,他就在一个垃圾桶旁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托他送的书,听说警察因此正在找寻我。书上的字,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胆量和领悟力。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得外面纷纷传马加爵被捕,或是被押解回昆明了,其他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海南警察进行讯问,问是否是凶手;有的说,他曾经被警察带往云南大学去,问是否是凶手,脚上上了铐,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家人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我一个月前逃到海南,昨日到昆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云南大学学生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开修车店事望十哥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同狱的兄弟学阿拉伯语,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政府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马加爵于三月二十日。”
    
    以上正面。
    
    “纯铁大锤,要二三只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望转交狱警同志”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恐怖分子的阿拉伯语,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大学生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大学生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才开始了高素质犯罪。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自己的精神压力极大,晚上睡不着,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免判死刑的也有,说他肯定枪毙无疑的也有,毫无确信;而记者纷纷去采访他的家人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广西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热了,我不知道马加爵在那里有蚊帐不?我们是有的。大铁锤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流传的消息,说马加爵由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将于今日在云南昆明进行开庭审判,一审已进行,马上会有二审。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没有教育好我的朋友,中国可惜了一个大学生,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不变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黯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酒吧的歌人。
    
     虽然在事后,那时是确无心情写的,心情比抽象派艺术还晦涩。我记得马加爵在去年曾回广西,住了好些时,到学校后很受老师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心情平静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马加爵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孙志刚的的木刻,名曰《报应》,是隐喻上帝惩罚不听话的子民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出名的四个青年行为艺术家之中,竹影青瞳我没有会见过,印象在网络上见过几次,看了一些照片。较熟的要算马加爵,即杀人凶手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打过电话,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自己把记忆抹杀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成名的也有竹影青瞳。然而那些自拍的裸照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张照片比较有印象,所以特别写的四行心得:
    “身体诚宝贵,
    
    尊严价更高;
    
    若为出名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毛茸茸大舌头”六个字,这是我的网名。
    
    五
    
     去年到今年,我仍默默无闻,他们却是风光无限了;可能过不了多日,我还是默默无闻,他们则早已被抛到历史的垃圾堆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电脑前,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多了很好的反面教材,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心情的低谷,还是没有灵感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蜕变,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