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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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心灵史》
钟洁玲
一个编辑与一本好书相遇,也需要缘分。有时,我甚至觉得,这种缘分超过了男女相遇的俗世情缘,因为,它只与心灵相关。
1989年冬天,我听圈内朋友说:张承志正在写一部大作。
大作,不是指它的篇幅,而是指分量。自1978年起,张承志多次荣获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大学时代,我们在宿舍里就朗读过他的中篇小说《黑骏马》和《北方的河》。还记得当时王蒙写了一篇评论,题为《大地和青春的礼赞》,称张承志为“学者型作家”,盛赞《北方的河》,还说:……50年内,大家不要去写河流了。
就在张承志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忽然闯入大西北,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6年之间,他在黄土高原腹地,跟当地人一起滚着黄土,展开田野调查。
我被悬念吸引,打算向“大作”叩门。有朋友泼我冷水:此人倨傲,两三句话不投机,就会把凳子翻过来给你坐。我给自己打足了气,做好心理准备后去拜访他。张承志身材高大,长得酷似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喜欢抽自己手卷的莫合烟。他健谈,但绝不随和,跟他交往,最好是多听少说。还好我没有遇到翻凳子的事情,估计是讹传。
这次见面,我知道了他6年的足迹所及:1984年隆冬他到西北考察,被一场大雪困在黄土高原腹地。在被困的日子里,他听当地村民讲述了两百年来的惨烈故事,决心写一部书,这就是《心灵史》的由来。
在那片被称为西海固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强悍。人们喝的虽是地窖里带有草根土块和干羊粪的雪融水,却用村中唯一的井水净身做礼拜。当村里人得知张承志立愿写书时,他们把秘藏的阿拉伯文和波斯文著作翻译成汉语,并展开大规模调查,拿出近160份家史和宗教资料。清真寺里的学生还争当秘书,陪张承志寻觅古迹。
我听出了分量,更加渴求书稿。等我再次登门时,他却说:“你不用提我,也不必来信。我写好了自然会通知你。”对此,我将信将疑,直到1990年夏天,张承志把书稿交到我手上,我才知他说的是大实话。1995年我在北京见到著名文艺理论家李陀,他惊讶地说:“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承志那么聪明,怎么会把《心灵史》这样重要的著作,交给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姑娘?你知道当时北京有多少大社想要这部书稿?”
我想,大概是花城出版社“开放兼容,领风气之先”的名声影响了他的选择。我们一贯倡导的文化多元主义是吸引一流作家的最大因素。
《心灵史》称得上页页惊心。它描写的是西北一个叫哲合忍耶的回教支派,因倡导“人道、人性、人心”,被清政府视为异端并遭到镇压。强权对弱者的欺凌使哲合忍耶走上了一条与幻想决绝的道路……在不到两百年的时光里,有50万人牺牲。牺牲者从未进入过正史,中外学者从来无法窥透哲合忍耶神秘的内核。张承志第一次客观地描述了他们备受迫害的历史,以七代导师为线索,把哲合忍耶的故事划分在七段辉煌而悲壮的光阴里。在《前言》里他说:“这部书是我文学的最高峰……我在考虑,以这部书为句号,结束我的文学。”
《心灵史》的出版,在20世纪90年代初沉寂的文化界掀起了一股思想风潮,但更多的读者在老少边贫地区。从西海固到青铜峡,从甘肃到新疆,山区川地里的农民口口相传:一个叫张承志的大作家为咱们穷人写了一本书!有人从清真寺“请来”(不叫借)《心灵史》,把它整本抄下来,再给大家一遍遍诵读。张承志曾对我说:“我只要写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说你是《心灵史》的责任编辑,你便可以走遍大西北的穷乡僻壤!”还有什么荣誉比这更高?
几年后,张承志托人送我一本书,在扉页他写道:“钟洁玲存念:纪念我的生涯和我的文学中,最重要的支持与合作!”
记忆中,他没有讲过比这更重的话。
2005年秋天,张承志告诉我:天山深处有一位80多岁的养蜂人,童颜鹤发,登山如履平地,人家问他健康秘诀,他仰天大笑:“劳动是上苍赐给我的天命!”这么遥远的一个传奇人物,竟然也是《心灵史》的忠实读者。这是我编辑生涯中最具传奇的经历。 (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