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周年:每个细节都让我们牵肠挂肚(中国青年报 20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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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细节都让我们牵肠挂肚

本刊编辑部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5-06    [打印] [关闭]    不必问灾区有什么新闻,这里未必有你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从灾区回来的人,带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寻常事。那是一群从灾难中挣扎出来的人,努力回归原先生活的轨道,是一群和你我相似的小人物的悲喜情感,是一些关于生存的命运纪录。

    很难解释,“生存”是什么。在四川,有人孤身离开充满悲伤记忆的家,离开怀孕的妻子,远赴外地“讨生活”,也有人紧紧守在已倒塌的房子周围,守在埋葬儿子的墓地旁,苦苦等待好日子的到来。

    拼搏,苦熬,这些词,并不能道出有关生存的全部内涵。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式。

    一年前,一场大地震,许多生命被夺去了。那时,我们曾经祈祷和祝愿,祝愿逝者灵魂安息,生者在迷途中重获希望,在伤碎之地慢慢消去苦痛。接下来,日子该怎样进行,血脉如何延续?那时,谁也不知道。

    眼看着,一年就过去了。对于灾区之外的许多人来说,曾经发生的那场灾难就像一个遥远的背景,它就在那里,不曾被忘记,但也并不真切。人们散乱地传递着那里的许多消息,一些英雄被树立起来,又被推倒在地,一些悲伤的高潮被反复掀起,然后又迅速归于忘却。荣耀一个又一个上台,争议一个又一个扑来,在眼花缭乱的变幻中,那些最寻常的人的形象,却始终模糊。他们不会说很漂亮的话,也没有太离奇的经历,然而在这场灾难的背后,他们承受了最大的生离和死别。

    今天,我们惶恐不安地重回灾区,生怕再次触碰到人们心底的伤疤。我们重回,不是为了纪念而简单地旧事重提,也不是将此视作新闻盛宴,认为自己不能缺席,更不是以猎奇的眼神去刺探灾区,用以赚取人们的关注。我们想说,任何借题发挥,或借此灌输不着边际的宏大理念,此时此刻都不是最佳时机。

    这一年来,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是一些无法按捺的牵挂和思索:灾区曾经和正在发生什么?父母们的眼泪干了吗?孩子们的新教室结实吗?锅里有肉吗?每个细节都让我们牵肠挂肚。

    我们每每也想知道,一年时间,生命有没有自行寻找到出路?

    地震过后,有些东西永远凝固了,譬如汉旺的钟楼、北川的县城,以及映秀小学的废墟。在这些地方,时间仿佛再也没有光临过,大朵山茶怒放,课本再没有多翻一页,门依旧开着。有些人偷偷来看一眼,然后捂着胸口匆忙离开。因为,谁也无法承受这静止的悲伤。

    然而生存终究不能停下:那种最普通的人,以及最平凡的处境。从地震结束的那一刻起,一种坚韧的力量就开始生发。它不是来自动员,也不是来自安慰,而是来自人类体内最原始的生命本能,只要人活着,就不会消亡。

    在四川,在地震一年以后的四川,确实没有太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那些身往灾区的旅游者,到过每一个遗址,拍下每一座倒塌的楼房。他们因为还埋在废墟底下的死者数字而惊呼,然后带着一种悲怆离去了。他们错过了灾区最真实的东西。

    而最真实的东西在拥挤的板房里,在凌乱的店铺里,在充满平常人的生活里。在这些地方,你甚至找不到什么新鲜故事,多半是为了房子担忧,或因生计发愁。高兴的事情也都细碎得很,可能是新领到了两床棉被,在山西读书的儿子考得了好成绩。

    然而这就够了。在被地震毁损的几千平方公里土地上,正是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交织起来,才构成最动人的乐章。这些个体命运不够宏伟,也未必惨烈或激荡人心,但却蕴藏着深沉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变成一砖一瓦重建家园。

    我们也注意到,许多人的生活仍未回归正常。有的母亲,还在丧失子女的痛苦中煎熬,其中一个,直到如今还在靠酒精的麻醉才能勉力支撑。有的人始终不能从梦魇般的经历中醒来,甚至宁肯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人居无定所,有些人彷徨无依。

    对他们来说,苦难依然在延续。能找回一种最普通的生活,对他们乃是一种奢望——很多人,其实从来就没有要求过更多东西。

    今天,随着又一个时间节点的到来,人们最初退去的激情正悄然回来,逐渐回归常态的灾区,正重新点燃人们的好奇,媒体再次掉转镜头,对准人们最不堪忍受的景象。对此,我们只想说:嘘,请保持静默。

    因此,一年以后,我们重回这里,只关注日常生活和微末故事,企望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平凡动人之处。正是抱着这种愿望,我们住进了映秀的板房宾馆,来到了汉旺的工地,走进北川的老县城。我们还想知道,那对将儿子背回家的夫妇后来怎样了。

    平常的故事,平常的悲欢,和一些七零八落的生活琐事,地震一年后,这就是我们在灾区最常见到的东西。这里没有不得不说的新闻。如果非说有,那就是,看看生命如何在寻常处找到出路,看看一场巨大的灾难,刻骨的创伤,最终如何消化在日常的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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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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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女

    5月12日是黄学成幺女的生日,还有几天,她就该满11岁了。黄学成每天给幺女发短信。“幺女,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幺女,你晚上为什么不找爸爸来聊天呢?”

    他的幺女有大大的眼睛,笑靥如花。他的幺女生日的时候吃蛋糕,奶油糊满了红扑扑的小脸蛋。他的幺女在10岁生日那天,倒在映秀小学的废墟下。

    黄学成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幺女在漩口中学附近和几个死去的孩子一起玩耍。他想带她回家,突然却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那些笑靥如花的幺女们被安葬在一起,局促而拥挤,分享一块没有刻上名字的简陋墓碑。

    据说很多父亲都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孩子在哭。醒来,他们只能带上各自孩子喜欢的食物和玩具,在公墓前,泪流满面。

    使命

    这是有关家族的故事,有关承担,有关希望。

    四世同堂的文家,地震中有10个成员再也找不回来了。同时被掩埋在废墟中的,还有他们在北川县中心整条街上的24个门面。震后第五天,很多心灵还只能够容纳悲伤,但文家老大文孝泉已经拿出了重振家族的方案。

    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办理了营业执照,开始经营原有项目。他安排一部分人出去打工,一部分人留守,他已经计划着如何在5年内重整旗鼓,达到震前水平。

    不是没有悲伤,只是因为“我振作不起来,全家都振作不起来。”他担负起一个长者的使命,要为家族开启重生的希望。哭过三天三夜之后,他还是那个大家长“文大爷”。

    变味的“可乐”

    一年前,救命恩人把薛枭从地震废墟中刨出。一句“叔叔,我要喝可乐”,让他成为那场灾难中一个可爱的符号。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似乎因一个17岁的“可乐男孩”,顿时多了一丝温暖和慰藉。递给他的那瓶可乐,似乎也承载着童真的生命所散发出的乐观气息。

    一年后,还是那个救命恩人,又把薛枭从地震报道中刨出。恩人透露,他正积极为薛枭争取免试就读北京大学的机会。“可乐男孩”有可能迎来又一瓶“可乐”。然而这一次,“可乐”引发的,有赞许更有质疑。

    也许这位恩人忘了,在男孩获救后,男孩母亲送给儿子的四个字是“自强不息”。所以这瓶“可乐”,尽管依旧是出自恩人之手,但时隔一年,难免有些变了味道,也无法再像当时一样令人破涕为笑,并安放进内心的记忆。

    既然在17岁时,人们给了薛枭生命和可乐,在18岁时,就该让他自己去描绘自己的生命轨迹,而非一味沉浸在可乐的滋味里。

    歉疚与救赎

    冯婷婷心里始终有道坎儿。地震那天,这个都江堰市的女孩在废墟下带领同学一起唱《团结就是力量》,鼓励他们不要睡着,他们一起渡过了难关,却也有人没能生还。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压死了身下的同学程振东,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胖。

    童真的孩子一心想见到男孩的妈妈,以获得原谅。但她不知道,这位母亲可能比她还要痛苦。丈夫难以接受儿子离去的现实,与妻子离了婚,因为当年是妻子执意让儿子转到这所学校。这个不幸的女人,如今无时无刻不在责怪自己害死了儿子。

    一个根本不算过错的“过错”,只因为一个生命在灾难中的仓促离去,而凝结成生者内心永久的自责。那块曾摆放男孩遗体的操场,已经长起了荒草和野花,但两颗心灵却一直背负着同一种歉疚,在阴影里挣扎。还不知道,她们要经过多么艰难的漫长跋涉,才能找到各自的救赎和解脱之路。

    这里只卖菊花

    这是任家坪唯一的花店,小小的柴棚,陈设简陋。一个叫龚靓的羌族女孩,总坐在店里,向北川的方向凝望。

    她一直饱受生活的娇宠,不用洗衣,无须做饭,直到地震顷刻间吞噬了六七百万的家业,也带走了父亲。于是,她选择开这间“爱心花店”,只卖供祭扫用的菊花。理由似乎有些“自私”:“因为爸爸喜欢花。”把店开在北川的废墟边上,也只因为“爸爸在里边”。这样,她可以“离北川更近一点,离爸爸更近一点”。

    她坐在店里等待顾客,他们大多和她一样失去了亲人,和她一样悲伤。他们在废墟边上祭奠,而她也每周都给爸爸献上最鲜艳的菊花。

    或许,这朵朵菊花,可以在女孩的泪眼中幻化成父亲的脸庞,生与死的距离便可以如此之近。死去的人已在废墟之下,匆匆奔往天国;生者则在废墟之上,路阻且长。一间只卖菊花的花店,虽不能让亲人重生,但至少可以让回忆永不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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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5-06    [打印] [关闭]    

    无处可逃

    李曌走了很远的路,去北川老县城给丈夫和儿子烧纸,比她到得更早的是记者。

    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能看到机器和镜头正等待着捕捉她啜泣、恸哭或者空白的脸。她很清楚,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印在那个不足手掌大的视屏框里,只要她进入“状态”,镜头就会拉近,拉近,她的脸会变大,变大……那就是叫做“特写”的东西。

    这些“长枪短炮”让她浑身不自在。原本,她只想烧着纸,用自己的方式,跟丈夫和儿子说说话,但这个私密的愿望显然成了一种奢侈。谁让她是“董玉飞之妻”呢?儿子在地震中死了,心碎了一次。大半年前,她的丈夫、北川农办主任,用一根绳子带走了他自己,她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只能草草结束祭奠,回到板房区去陪幸存下来的父母。但等待她的,是另一台摄像机。

    这个女人无处可逃。她可以用刘海遮住地震落下的眉角的疤痕,却很难从镜头前遮起她内心那道淌血的伤口。

    自己人的镜头

    这个40多岁的男人做过许多事情,当过兵,务过农,甚至还想着盖个农家乐。但他唯独没干过记者。要不是那场改变命运的大地震,他大概也不会和记者打什么交道。

    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也把领导震来了。同时蜂拥而至的,还有一群争先恐后的记者。起初,他也许带着新鲜和羡慕,看着那些记者把镜头对准领导。但后来,当他自己也拿起DV,开始拍摄时,他发现做个记者并不难。

    DV是别人赞助的,要求只有一个,把村里的重建过程拍下来。很快,他轻易掌握了记者那一套,不但能分辨电视镜头哪些是摆拍,还能偶尔讽刺一下记者“一看就很假”。

    至于他自己,可从不拍假的东西。透过他的镜头,你能看到每一场关于重建的会议,看到村干部们撕破脸的争执喝骂。这一切,别人倒也不避讳他。理由么,村长说的,因为他“是自己人,不是记者”。

    带路人

    和被地震摧毁的生活一起逐渐回归常态的,还有一些我们熟悉的东西。

    比如,到棉广高速金子山站打听一下,司机们会向你介绍这样一个男人。不管你车里装着什么,不管你的货物运往何方,只要4张百元大钞,你就能换来一份支援灾区的“派遣调拨单”。于是,收费站免去高昂的费用,卡车急驰而去,目的地,当然不是灾区。

    每天,一车又一车货物以赈灾之名,“借道”此地。一条民间智慧自发寻找到的优惠门路,煞有介事地开通起来,甚至形成了自己的“规矩”。比如,白天是不行的,要等晚上,警察下班的时候。

    灾难来了,家园毁灭,巨大的伤痛似乎可以暂时抑制人们内心之中恶的种子,而使闪光的人性显现。但是,毕竟,那种暂时的状态,终于过去了。生活一天天回到过去的样子——好的样子,和坏的样子。

    看起来,一些美好的东西一旦毁灭了,总得慢慢恢复,而另一些东西死灰复燃的速度,却出人意料。

    救助盲点

    灾难的齿轮一旦转动起来,似乎就很难停止,至少在汶川县漩口镇村民王学兵那里看起来是这样。

    先是紧挨着震中的房子在地震第一时间灰飞烟灭,他从此失去了爹娘,还有全家赖以生存的95头山羊和40多只鸡。接着,地震次生灾害悄然而至,仅剩的28头山羊又被泥石流吞没6头。但是灾难显然并不想放过他,也许他还没顾得上庆幸劫后余生,3个月后,灾难就将他击倒——为避让山上的飞石,他发生了车祸,伤痕累累,多处骨折,躺进了医院。

    熬过地震和泥石流,这个四川汉子即便谈起家毁人亡,也决不唉声叹气。但这一次,因为总也凑不上两万元的医疗费,王学兵忧心如焚,终于痛哭失声。总有社会救助体系下的盲点,他用眼泪表达的,是灾难面前一个个体的孤立与无助。

    好在总有挺身而出的陌路人为他呼吁,一笔笔钱从远方汇入他的账户,为这场漫长的灾难画上幸运的句号。最近,他出院了,开始谋划新的生活。对于那些素未谋面的好心人,这个农民只有一句朴实的乡音:“以后过来耍啊!”

    (点评撰稿:赵涵漠 周凯莉 付雁南 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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