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一種人生狀態和人生境界。北京人幽默,唯其如此,才能在大俗中見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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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一般說來是比較悠閒的。

北京不是工商業城市,沒什麼「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觀念,也犯不著節省什麼時間。傳統北京的主流社會是由達官貴人、公子王孫、文人學士們構成的。他們的生活節奏一言以蔽之曰「慢」。

你想,官員要打官腔,文人要玩深沉,少爺要拔份兒,他們都要擺譜(擺架子),也都要講禮數,怎麼能快?有點什麼事,就屁顛屁顛的,那是「下人」的作派。上流社會是不興「猴急」的。貴人多忘事,貴人話語遲。上流社會講究的是處變不驚見慣不怪,雍容華貴閒適恬淡,溫文爾雅慢條斯理才顯得有派頭、有城府、有底氣、有修養、大將風度。

上以風化下。上流社會帶了頭,弄得一城的人也都不緊不慢,邁著四方步,拎著鳥籠子。就連做生意,也跟釣魚似的。大家都不著急,大家都不上火,反正大家有的是時間。

有時間,就能把文章做足。北京人說話,最喜歡掰開、揉碎,從裡到外又從外到裡,不說到山窮水盡不罷休,非把死人給說活了不可。北京是很能誇大其詞。比如說東西少,就說「還不夠塞牙縫兒」;說個子矮,就說「還沒三塊豆腐高」。你想一塊豆腐才多高?個子再矮,也有三百塊豆腐高吧?可北京人就敢這麼說。

分量上要說夠,數量上也要說足。比如說一個人又精又鬼,就說他有「三十六根轉軸,七十二個心眼」,夠多的吧?因為要把文章做足,所以即便「指桑罵槐」,那「桑樹」也不能只有一棵。

比如說一個人小氣,一般也就說他是「鐵公雞」,北京人卻能說出一連串的比喻來:「瓷公雞,鐵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這麼些寶貝,當然都是「一毛不拔」。

又比如說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就說「打耗子也得有塊肉度,逮家雀也得撒把米」;說一個人長得醜,不招人喜歡,就說「豬不嚼,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姥姥舅舅是最疼愛外孫外甥的,豬狗則不怎麼挑揀。一個人,如果當真弄得連豬也不嚼,狗也不啃,姥姥也不疼,舅舅也不愛,那可真是沒什麼指望了。

看來,北京人對待話語,就像廣東人對待中央政策,講究用好用活用夠用足。持這種態度的還有成都人,大概中國最愛說話的就是這兩個族群了。他們都是一天不說話就沒法過日子的「話簍子」。

北京人管說話叫「侃」,成都人管說話叫「擺」。北京人「侃大山」,頗有些移山填海的氣派;成都人「擺龍門陣」,講究的是熱鬧,麻辣,繪聲繪色,有滋有味,沒完沒了,必須極盡鋪陳、排比、誇張、聯想之能事。成都人說話,也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過頭」的。比方說,紅,要說「緋紅」;綠,要說「翠綠」;白,要說「雪白」;黑,要說「←黑」;香,要說「噴香」;臭,要說「滂臭」。總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覺得過癮。

不過北京話和成都話相比,也仍有雅俗之別。比如公共汽車上擠,成都人會嚷嚷:「擠啥子擠啥子,進火葬場還要排隊轉輪子的麼,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門出不倒門?」北京人卻會說:「別擠了,再擠就成相片啦!」北京人比成都人幽默。

幽默是一種人生狀態和人生境界。唯其如此,才能在大俗中見大雅。北京人是從來就不怕「俗」的。即便有「雅」的說法,他們也要換成「俗」的。

比如惹是生非,在北京就叫「招貓逗狗兒」;班門弄斧,則叫「聖人門前賣三字經」。你不能不承認這些俚語比成語更有味道。魯班門前弄斧頭固然有點可笑,但要是真有三板斧呢?而最最「小兒科」的三字經居然拿到聖人門前去賣,那就實打實地可笑到家了。

更可笑的是「別拿武大郎不當神仙」,意思是要尊重人,別小看人,不要把人不當人。這就奇怪。要說「別拿呂洞賓不當神仙」還像回事,武大郎算哪路神仙呢?但反過來一想,又覺得特別有道理。你想吧,要是連武大郎都被當成了神仙,還有誰不是神仙?

「他不把我當乾糧,我也不把他當鹹菜」,也比「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有嚼頭。民間話語從來就是最生動、最鮮活的,難的是用其俗而不至於粗俗、庸俗。

北京人就能做到這一點。北京是不乏粗鄙粗俗的,比如母豬胡同、灌腸胡同之類的地名,但並不讓人覺得俗氣,因為北京是中國最高貴最大氣的城市,有一種其他地方沒有的高貴精神氣質和高雅的審美情趣。因此,儘管方言俚語都難免「俗」,卻唯有北京,能夠化臭腐為神奇,用土得掉渣的話說出最具有藝術性的名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