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卷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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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六
第一章 必胜信心 拦截徐子陵的武士东翻西倒,没有人能阻延他片刻,其实美艳夫人的手下并非如此不济事,而是因一时摸不清他的虚实和奇功异法,被他借力打力,杀个措手不及。
凡被徐子陵击中的均是穴道被封,没法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大门追赶美艳夫人,直入客栈大堂,在他身后躺着包括段绪在内的五名美艳夫人手下,以他们的身体标示着徐子陵经行的路线。
另五名武士正在大堂闲聊,见主子被人追杀,大骇下忙掣出兵器,蜂拥来截。
美艳夫人花容失色,娇呼道:“拦着他!”
只这一句话,足教徐子陵看穿美艳夫人的心性;若她是肯与手下并荣辱生死者,此刻无论如何惧怕徐子陵,亦应改退为进,配合手下向徐子陵反击,而非一心只想着逃走。
徐子陵冷哼一声,右手在前面空虚抓,登时生出强大的吸扯力道,令美艳夫人退势减缓,接着他却速度骤增,追贴急要开溜的美艳夫人,掌化为指,仍照她一对美眸点去。
他两指生出的凌厉气劲,使美艳夫人双目有若刀割针刺般剧痛,花容失色下无奈以双手幻化出重重掌影,以封挡徐子陵似要辣手摧花的双招。
徐子陵的外袍同时鼓胀,招呼到他身上的两刀三剑均往外滑开,此着大出攻击他那五名武士意外之际,他一个急旋,像变成千手观音般两手变化,五名武士立被狂风扫落叶般东倒西歪,滚跌地上。
当徐子陵再次面向美艳夫人,这狡猾的美女一双玉手分上下两路往他攻至,一取胸口,另一手疾劈他咽喉要害。
徐子陵洒然一笑,底下飞起一脚,以后发先至的闪电神速,踢向她小腹,根本不理她攻来的凌厉招数。
美艳夫人大吃一惊,顾不得伤敌,只求自保,硬把玉手收回,往横闪躲。
徐子陵踢出的一脚凭换气本领中途收回,此着又是对方完全料想不及的,那能及时变招应付,徐子陵如影附形,与她同步横移,右手疾探,两指仍如她一对美眸点去,一派不废她那双招子誓不罢休的姿态。
美艳夫人悄睑血色褪尽,千万般不情愿下,两手再展奇招,封挡徐子陵能夺她魂魄的两指。
“砰!砰!”
美艳夫人五手先后重拍徐子陵右臂,却如蜻蜓撼石般不但不能动摇其分毫、造成损伤,且不能减慢徐子陵出手的速度。
“噢”!
动作凝止。
徐子陵的手最后捏上美艳夫人动人的粉颈,吐出真气,在刹那间封闭美艳夫人数处大穴,令这美女两手软垂,娇躯乏劲,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下。
美艳夫人双目射出恐惧神色。
徐子陵水无表情的瞪视她,淡谈道:“我们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夫人若不立即把五采石交出来,我就废你那对美丽且最懂骗人的大眼睛。若我没有猜错,夫人逃到中土来,是因伏难陀被杀,再没有人保护你,所以你为保五采石,只好远离大草原,对吗?”
美艳夫人双目仍射出怨毒神色,粉项在徐子陵掌握中不住抖颤,喘着道:“你好狠!”
徐子陵晓得此为关键时刻,表面不透露内心真正的想法,没半点表情的淡然道:“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我徐子陵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为得回五采石,我可以杀掉你们所有人,顶多费一炷香工夫把你们的行囊彻底搜查,夫人意下如何?”
美艳夫人再一阵抖颤,像斗败的公鸡般颓然道:“你赢哩!”
大雪茫茫。
寇仲在雪原全速飞驰,拳头大的雪花照头照脸的扑来,瞬化作清寒冰水,钻进他的脖子里,但他的心却是一团火热。
无论从任何立场,任何的角度,他绝不应错过宋缺与宁道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忽然离开会令少帅军群龙无首,因为有晓得内情的宋鲁为他料理一切和安抚虚行之等人。
宋缺雄伟的背影出现在风雪前方模糊不清的远处,随着他的接近渐转清晰。
寇仲生出陷进梦境的奇异感觉,漫空雪花更添疑幻似真的景象;或者人生真的不外一场大梦,而绝大部份时间他都迷失在梦境里,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因某些情绪勾起此一刹的顿悟,但他也比任何时刻更清楚晓得,转回他又会重新迷陷在这清醒的梦境里。
他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宋缺和宁道奇均是他尊敬崇慕的人,他们却要进行分出生死的决战,师妃暄这一着实在太忍心。
掠至宋缺身旁,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超卓人物毫不讶异的朝他瞧来,脚步下缓的从容微笑道:“少帅是想送我一程,还是要作决战的旁观见证?”
寇仲连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阀主与宁道奇决战时,可在旁作个见证。”
宋缺哈哈笑道:“这即是没有信心,那你早输掉此仗。今趟宁道奇可非像上次般只是和你闹着玩儿,而是会利用你信心不足的破绽,无所不用其极的置你于死地。少帅归天后宁道奇仍不会放过向我挑战,那你的代我出战岂非多此一举,徒令少帅军土崩瓦解。”
寇仲谔然道:“阀主有必胜的信心吗?”
宋缺淡淡道:“论修养功力,我们纵非在伯仲之间,亦所差无几。可是此战并非一般比武较量,而是生死决战,在这方面宁道奇将欠缺我宋某人于战场实战的宝贵经验,所以此仗宁道奇必败无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寇仲从他的语气肯定他字字发自真心,绝非虚言安定自己,奇道:“可是阀主适才独坐内堂时神态古怪,又说宁道奇懂挑时间,使小子误以为阀主在为此战的胜负担忧。”
宋缺沉吟片响,略缓奔速,道:“少帅真的误会哩!我当时只因被这场决战勾起对一个人的回忆,更为我们的关系发展到这田地伤怀,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担心过不了宁道奇的散手八扑。”
寇仲轻轻道:“梵清惠?”
宋缺露出苦涩的表情,语气仍是平静无波,淡淡道:“宁道奇是天下少数几位赢得我宋缺敬重的人,否则我早向他挑战。清惠是故意为难我,试探我的决心。清惠一向算无遗策,今趟却是大错特错。”
寇仲忍不住问道:“阀主会否刀下留情?”
宋缺哈哈笑道:“这是另一个宋某绝不允许少帅出手的理由,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刀锋相对,岂容丝毫忍让。清惠啊!这可是你想见到的结果?”
最后两句话,宋缺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寇仲哑口无言。
宋缺地立定,两手负后,仰望漫空飘雪。
宋缺往他瞧来,露出祥和的笑容,神态回复从容闲适,一点不似正在迎战劲敌的途上,淡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年我遇逅清惠,是一个明月当头的晚夜,那时我像你般的年纪,碧秀心尚未出道,此事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
又望往夜空,轻叹一口气道:“到碧秀心为石之轩那奸徒所辱,清惠二度下山,我与她重遇江湖,中间隔开足有十多个年头。初遇她时我仍是藉藉无名之辈,‘霸刀’岳山的威势却是如日中天,清惠已对我另眼相看,与我把臂共游,畅谈天下时势、古今治乱兴衰。”
寇仲说话艰难的嗫嚅问道:“阀主因何肯放过她呢?”
宋缺往他瞧来,双目奇光电闪,思索的道:“放过她?哈!我从未想过这种字眼。我为何肯放过她?”
徐子陵踏入酒馆,见阴显鹤神情木然独坐一隅,桌上一杯一坛外再无其他,放下心事。
对命运他再没有丝毫把握,因美艳夫人的延误,使他不能迅速赶来,更害怕这么耽搁,阴显鹤又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故。所以他要亲眼看到阴显鹤安然无恙,始能轻松过来。
他移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抓着坛口提起放下,叹道:“你不是答应我只喝两杯吗?现在却是半坛酒到了你的肚内去。”
阴显鹤朝他瞧来,沉声道:“因为我害怕。”
徐子陵不解道:“你怕什么?”
阴显鹤颓然道:“我怕到长安去,当年扬州兵荒马乱,这么一群小女孩慌惶逃难,其前途令人不敢设想!假若纪倩确是小纪逃亡中的伙伴,却告诉我小纪的坏消息。唉!我怎办好呢?唉!子陵!我很痛苦!”又探手抓酒坛。
徐子陵手按酒坛,不让他取酒再喝,心中怜意大生。阴显鹤平时冷酷孤独的高傲模样,只是极度压抑下的幌子,当酒入愁肠,会把他坚强的外壳粉碎,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唯一解决的方法,是为他寻回阴小纪,他始可过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阴显鹤显然颇有醉意,讶然往徐子陵瞧来,皱眉道:“不用劳烦你,我自己懂斟酒。”
徐子陵无奈为他斟满一杯,声明道:“这是到长安前的最后一杯,找小纪的事不容有失。”斟罢把酒坛放往他那边的桌面。
阴显鹤目光投进杯内在灯光下荡漾的烈酒,平板的道:“子陵因何不喝酒,照我看你也心事重重,离开成都后没见你露过半点欢容。”
徐子陵很想向他展现一个笑容,却发觉脸肌僵硬,叹道:“因为我的内心也很痛苦。”
师妃暄的仙踪忽现,令他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这不但指他被夹在寇仲和她中间的关系,还包括他对师妃暄的感情。假若师妃暄永不踏足凡尘,那他和师妃暄当然是始于龙泉,止于龙泉,亦正是在这种心情下,他才全力去争取石青璇。但师妃暄的出现,令他阵脚大乱,理性上他晓得如何取舍,可是晓得是一回事,能否办到则是另一回事。人的情绪就像一头永不能被彻底驯服的猛兽。
他对师妃暄是余情未了,师妃暄又何尝能对他忘情。他们各自苦苦克制,筑起堤防。
阴显鹤举杯一饮而尽,拍桌道:“最好的办法是喝个不省人事,嘿!给我再来一杯。”
徐子陵苦笑道:“你可知我刚和人动过手,怀内尚有一颗五采石。”
阴显鹤瘦躯一震,失声道:“美艳夫人?”
徐子陵点头道:“正是从她手上抢回来,她要从塞外逃到这里,当为躲避谋夺五采石的敌人,现在这烫手山芋来到我们手上,若我们变成两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后果不堪想像。”
阴显鹤拿起酒杯,放在桌子中央,道:“让我多喝几口如何?我答应是最后一杯。”
徐子陵拿他没法,为他斟满另一杯,心神又转到师妃暄身上,记起早前在成都城外她说话的每一个神态。以她的标准来说,她对自己陷情不自禁,已无法掩饰,所以才会说出介意徐子陵对她的看法这类话。而更令他生出警觉的,是和她分手后,他有点心不由主的不断想着她,这使他对石青璇生出深深的内疚。天啊!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辛辣的酒灌喉而入。
徐子陵始发觉自己两手捧起酒坛,大喝一口。
放下酒坛,阴显鹤正瞧着他发呆,斟满的一杯酒出奇地完封未动。
徐子陵酒入愁肠,涌上醉意,仍有些尴尬的道:“好酒!”
长笑声起,有人在身后道:“原来子陵也好杯中物。”
徐子陵愕然瞧去,久违的吐谷浑王子伏骞在头号手下邢漠飞陪同下,龙行虎步的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徐子陵慌忙起立,大喜道:“我正要找你们。”
介绍阴显鹤与两人认识后,四人围桌坐下,伙计重新摆上饮酒器皿,伏骞随意点了几道送酒的小点,邢漠飞为各人敬酒,气氛骤增热烈。
酒过两巡,伏骞笑过:“我一直派人监视美艳那妮子落脚的客栈,想不到竟发现子陵行踪,实是意外之喜。”说罢瞥阴显鹤一眼。
徐子陵忙道:“显鹤是自己人,不用有任何顾忌。”
邢漠飞压低声音道:“徐爷可知塞外的形势自你们离开后,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伏骞接着道:“到我们重临中上,始知中原形势逆转,少帅军的冒起,使李唐非是独霸之局,这也打乱我们的计划,对将来中外形势的发展,再没有丝毫把握。”
徐子陵环目扫视,酒馆内只近门处尚余两桌客人,附近十多张桌子都是空的,不虞被人偷听他们说话,问道:“今趟伏兄到中土来,有什么大计?”
伏骞苦笑道:“有什么大计?还不是为应付突厥人吗?你可知西突厥的统叶护通过云帅与李建成暗缔盟约,此事关乎到我吐谷浑的盛衰兴亡,所以我不得不到中原再走一趟,本要与秦王好好商谈,岂知形势全非,使我们阵脚大乱。”
徐子陵恍然道:“原来消息是从伏兄处传开来的。”
邢漠飞向阴显鹤敬酒道:“阴兄?”
阴里鹤以手封杯口,不让邢漠飞为他添酒,歉然道:“我答应过子陵,刚才是最后一杯。”
徐子陵向朝他请示的邢漠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续向伏骞问道:“塞外目下形势如何?”
伏骞沉声道:“塞外现时的形势,是历史的必然发展,自突厥阿史那土门任族酋,突厥日渐强大,击败铁勒和柔然后,成为大草原的霸主。从那时开始,狼军随各族酋的野心无休止的往四外扩展势力,最终的目标是你们中土这块大肥肉。杨坚的成功称霸,令大隋国力攀上巅峰,亦正由于富强的国力,种下杨广滥用国力致身败国亡的远因。当杨广初征高丽,曾使不可一世的东、西突厥,都臣服在大隋麾下,但三征高丽的失败,耗尽大隋的国力,中土的分裂,为狼军再次崛起铺下坦途,实是突厥人侵中原千载一时之机,换过我是颉利,绝不肯错失这机会。”
探手举杯,哈哈一笑道:“我们少有这么把酒谈心的闲情,子陵和显鹤有没有兴趣,细聆中外以人民战士的血泪写成的惨痛过去呢?那你们将会对现今的形势和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有更进一步的深入了解。”
徐子陵动容道:“愿闻其详!”
他知悉伏骞的行事作风,不会说伪话,更不会说废话,肯这么详述原委,必有其背后的用意,故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二章 血的历史
宋缺迈开步伐,在无边无际的雪夜不断深进,仿似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如他全忘掉与宁道奇的生死决战。
以闲聊的口气道:“若你事事不肯放过,生命将变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达的事。告诉我,若你不肯放过尚秀芳,会有什么后果?”
追在他旁的寇仲一呆道:“当然会失去致致,可阀主当年处境不同,不用作出选择。”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别?我只能在刀道和梵清惠间作出选择,假设她叛出慈航静斋来从我,我敢肯定来宋某今天没有这种成就。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价的,且是非常残忍的代价。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见解也是背道而驰,若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须改变,但我是永远不肯改变自己信念的。所以打开始,我们便晓得不会有结果。”
寇仲说不出话来。
宋缺向他瞧一眼,沉声道:“这数十年来,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思念实在是太痛苦啦!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思念实在是太痛苦且我必须心无旁骛,专志刀道,以应付像眼前般的形势,我不是单指宁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内,指的是天下的整个形势。练刀即是炼心,你明白吗?没有动人的过去,怎使得出动人的刀法?”
寇仲一震道:“阀主现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寇仲肩头,叹道:“你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为之叫绝,今天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独坐帅府内堂时的异乎平常。”
不待寇仲答话,挪手负后,继续漫步,仰脸往风雪降落找寻归宿处,微笑道:“年青时的梵清惠美至令人难以相信,即使眼睁睁瞧着,仍不信凡间有此人物,师妃暄这方面颇得她的真传。那是修习《慈航剑典》仙化的现像,若我没有看错,师妃暄已攀登上剑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灵犀,尚胜一筹。”
寇仲拍手叫绝道:“阀主的形容真贴切,没有比‘仙化’两宇能更贴切的形容师妃暄的独特气质。”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评头品足的角度看仙化两字,这内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门,不论成仙或成佛,其目的并无二致,就是认为生命不止于此。《慈航剑典》是佛门首创以剑道修天道的奇书,予我很大的启示,当刀道臻达极致,也该是超越奇书,予我很大的启示,当刀道臻达极致,也该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寇仲猛颤道:“我明白哩!事实上阀主所追求的,与清惠斋主修行的目标没有分别,阀主放弃与她成为神仙眷属的机缘,与她坚持修行的情况同出一辙。”
宋缺摇头道:“我和她有着根本的不同,是我并不着意于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刀道上摸索和迈进。我特别提醒你师妃暄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为她是有资格击败你的人之一。”
寇仲想起在成都师妃暄向他的邀战,苦笑无语。
宋缺目注前方,脚步不停,显然正陷进对往事毫无保留的缅思深处。
一团团洁白无暇的雪花,缓缓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
寇仲仍不晓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漫无目的,而他颇享受这种奇异的气氛和感觉。
忽然问道:“阀主从未与宁道奇交过手,为何却有十足必胜的把握?”
宋缺哑然失笑道:“当每位与你齐名的人,一个接一个饮恨于你刀下,数十年来均是如此,你也会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宁道奇岂会是另一个例外?这非是轻敌,而是千锤百炼下培养出来的信念。”
寇仲叹道:“但我仍有点担心,至少阀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变化,恐难以最佳状态迎战宁道奇。”
宋缺点头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简单,已臻达入微的境界。清惠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用出宁道奇来对付宋某人,实在伤透我的心,可是我却没有丝毫怪责她的意思,反更增对她的敬重,因为她下此决定时,会比我更难受。”
寇仲道:“或者这只是师妃暄的主意。”
宋缺摇头道:“师妃暄当清楚清惠与我的关系,若没有清惠的同意,绝不敢使出宁道奇这最后一着。”
顿了顿续道:“我和清惠不能结合的障碍,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还因我有婚约在身,此婚约对我宋家在岭南的发展至关重要,有点像你和玉致的情况。这么说你该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统天下、扬我汉统的机会,那比任何男女爱恋更重要。不论此战谁胜谁负,你必须坚持下去。”
寇仲道:“阀主以坚持汉统为已任,为何清惠斋主不支持你?”
宋缺谈谈道:“这方面真是一言难尽,你有兴趣知道吗?”
寇仲颔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酒馆的伙计为他们借着店内左右壁上的灯烛,在火光掩映的暖意下,满脸胡髯、相貌雄奇的伏骞浅呷一口洒,目光投往杯内的酒,徐徐道:“此事须由四十年前杨坚迫周朝静帝禅让说起,北周一向与突厥关系密切,北周的千金公主为突厥可汗沙钵略之妻,对本朝被杨坚篡权憎恨极深,故不住煽动沙钵略为她北周复仇。而杨坚则一改前朝安抚的政策,不把突厥人放在眼内,故在这内外因素的推动下,突厥不时寇边,令杨坚不得不沿边加强防御,修长城筑城堡,驻重兵大将于幽、并两州。在些紧张时期,出现了一个关化性的人物长孙晟。”
徐子陵皱眉道:“长孙晟?”
伏骞点头过:“正是长孙晟,据我所知,此人大有可能是赵德言的师傅,奉北周皇帝之命进千金公主嫁往突厥,一方面在突厥煽风点火,勾结沙钵略之弟处罗;另一方面则回中土取得杨坚信任,献上挑拨离间分化突厥之策。由于他长期在塞外,故深悉突厥诸酋间的情况,更绘成塞外山川形势图,杨坚大喜下接纳他全盘策略,分别联结突厥最有势力的两个小可汗达头和处罗,最后导致突厥分裂为东西两汗国,而实厥人亦不住入侵贵国,抢掠屠杀,防军则不住反击,仇恨就这样种下来,现在谁都改变不了,只有一方被灭,战火始会熄灭。”
徐子陵道:“多讲伏兄指点,我和寇仲对杨坚时期的事并不清楚,从没想过其中有此转折。魔门的人真厉的事并不清楚,从没想过其中有此转折。魔门的人真厉害,先有长孙晟,后有石之轩和赵德言使出阴谋诡计,操纵局势的发展。敢问伏兄,贵国吐谷挥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况下?”
伏骞双目杀意大起,沉声道:“最直接威胁到我们的敌人是西突厥,自统叶护继位,西突厥国力大盛。统叶护有云帅之助,本身又文武兼备,有勇有谋,每战必克,兼巨野心极大,虽暂时与我们保持友好关系,只是因有利于他吞并铁勒的行动,至乎他肯与李建成暗缔盟约,为的是要联唐以夹击颉利。如大唐能一统天下,颉利当然无隙可乘,但寇仲的崛起,却令颉利有可乘之机,一若我没有猜错,颉利在短期内将会联同突利大举南侵,被狼军践踏过的乡县镇城,休想有片瓦完整。”
徐子陵想起突厥狼军的消耗战术,一颗心直沉下去,忍不住问道:“统叶护勾结的是李建成,为何伏兄却散播西突厥勾结李世民的谣言。”
伏骞凝望他半晌,讶道:“李世民现在不是子陵敌人吗?因何语气竟隐含怪责之意?”
徐子陵道:“或者因为我从没想过伏骞兄会使这种手段。”
伏骞苦笑道:“当强敌环伺,国家存亡受到威胁,为挣扎求存,任何人都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去对付敌人。假设勾结西突厥一事是无中生有,绝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谣言假里有真,会生出微妙的影响,既能令李建成疑神疑鬼,又使颉利生出警惕,更可进一步分化李阀内部的团结,对少帅一方该是有利而无害。”
邢漠飞补充道:“徐爷可有想过颉利的草原联军入犯中土,会形成怎样的局面?”
徐子陵道:“请指点。”
邢漠飞肃容道:“只要颉利能在中原取得据点,统叶护将在无可选择下到中原来分一杯羹,以免颉利攻陷长安,势力坐大,然后分从塞外和关西向他发动攻击,那时他将陷于两面受敌的捱揍劣局,此正是李建成和统叶护一拍即合的原因。李建成虽一向与颉利秘密勾结,一方面是惧怕颉利的威势,另一方面是想借其力对付李世民,却非不知颉利的狼子野心,故希望能以统叶护制颉利,但此乃引狼入室,若统叶护因李建成给予的方便成功在中原生根立足,我们的形势将更为危殆。”
伏骞接口道:“退一步来说,若颉利只是抢掠一番,回返北塞,而李建成却登上皇座,他与统叶护的关系将更为密切,统叶护没有东疆之忧下,于灭铁勒后会全力对我们用兵,这将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情况。”
阴显鹤默然不语,似是对三人讨论的天下大势没有丝毫兴趣。
徐子陵却听得头大如斗,进一步明白师妃暄阻止寇仲进犯巴蜀的决心,伏骞比他徐子陵甚或中土任何人更了解塞外的形势,他预料颉利会短期内南侵之语定非虚言。且目下确是北塞联军南侵的最佳时机,李唐内部分裂,李世民虽得洛阳,却陷于应付两线苦战之局,李渊根本无力抵挡以狼军为首的塞外联军。想起突厥人消耗战的可怕,加上在旁觊觎的统叶护,未来的发展确是教人心寒。
伏骞沉声道:“我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说不定可令颉利暂缓入侵中原,改而对付统叶护。若颉利相信勾结统叶护的是李世民,必通过赵德言令在背后操纵李渊和建成、元吉的魔门同伙加速对付李世民,所以此为一石二鸟之计。我深切希望统一中原的是少帅而非李家,那凭着我们的交情,将轮到统叶护忧心他的存亡。”
徐子陵心中一震,表面则不露丝毫内心的情绪,说到底,伏骞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振兴吐谷浑,至乎取突厥人而代之,成为塞外的新霸主。他到中原来,正是为本国找寻机会。他的一番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但他却感到伏骞是言不由衷。
在伏骞的立场,中原是愈乱愈好,最好是东西突厥同时陷足中原,与李唐和寇仲血战不休,无法脱身,那吐谷浑将有机可乘。在伏骞来说,为本国的利益,是无可厚非,但他徐子陵怎可生看这样一个局面。令徐子陵对伏骞的诚意首次生出怀疑,是伏骞把消息扭曲后散播,那只会是火上添油,徒增变数。
伏骞笑道:“顾着说这些令人烦扰的事,尚未有机问子陵为何到汉中来,是否要往长安去呢?”
徐子陵心想的却是若伏骞如实把李建成勾结西突厥统叶护的消息泄露,收效可能更大,因为颉利对此岂敢疏忽,说不定他这边进侵中原,那边厢统叶护已攻打其班都斤山的牙帐,那李建成之危自解。李建成虽没法派兵助统叶护,却可在兵器、粮食方面向统叶护作出有力的支持。
心中暗叹,坦然道:“我到长安打个转,办些事后立即离开。”
伏骞的一对铜铃般炯炯有神的巨目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旋即露出喜色,欣然道:“我们正要入长安拜会李渊,有我的使节团掩护,子陵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徐子陵心中思索伏骞眼神内的含意,表面则不动声色,微笑拒绝道:“入长安前我们尚有其他事情待办,还是分头入城彼此方便。”
伏骞笑道:“如此子陵到长安后务要来见伏某一面,长安事了后,我希望能和少帅碰头,看看大家有什么可合作的地方。来!我们喝一杯,愿我们两国能永远和平共存,长为友好之邦。”
宋缺领寇仲来到一座小山之上,环视远近,雪愈下愈密,他们就像被密封在一个冰雪的世界里,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双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怀的神色,轻柔的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分裂走向隋朝杨坚的统一,实是继战国走向秦统一的另一历史盛事,没有任何历史事件能与之相比。可是对天下如何能达致长治久安,我和清惠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说出我们的分歧前,我必须先说明我们对杨坚能一统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界。”
寇仲感到胸襟扩阔,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伟大超卓的人,他们视野辽阔,为通古今治乱兴衰,他们的看法当然是份量十足。
饶有兴趣的道:“统一天下还须其他原因支持吗?谁的拳头够硬,自能荡平收拾其他反对者。”
宋缺哑然失笑道:“这只是霸主必须具备的条件,还要其他条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
试想若天下万民全体反对给你管治,你凭什么去统一天下。若纯论兵强马壮,天下没有一支军队能过突厥狼军之右,又不见他们能征服中原?顶多是杀人放火,蹂躏抢掠一番。而这正是清惠的观点,统一是出于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众的愿望,他将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统天下。“
寇仲点头道:“清惠斋主这看法不无道理。”
宋缺谈谈道:“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在西汉末年,又或魏晋时期,难道那时的人不渴求统一和平吗?为何两汉演变成三国鼎立?魏晋分裂为长时期的南北对峙……”
寇仲哑口无言,抓头道:“阀主说的是铁铮铮的事实,何解仍不能改变清惠斋主的想法。”
宋缺叹道:“清惠有此见地,背后另含深意,我且不说破,先向你说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寇仲心悦诚服的道:“愿闻其详!”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缓缓道:“南北朝之所以长期分裂,问题出于‘永嘉之乱’,从此历史进入北方民族大混战的阶段,匈奴、鲜卑、羯、氐、羌各部如蚁附蜜的渗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盘和政权,而民族间的仇恨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兴,才可解决所有问题。”
寇仲一震道:“难怪阀主坚持汉统,又说杨坚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汉统振兴的成果,现在我终明白阀主当年向我说过的话。”
旋又不解道:“那阀主和清惠斋主的分歧在何处?”
宋缺双目射出伤感的神色,苦笑道:“在于我们对汉统振兴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个汉人的立场去看整个局势,她却是从各族大融和的角度去看形势。她追求的是一个梦想,我却只看实际的情况,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异。”
寇仲虽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却被宋缺苍凉的语调勾起他对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对岭南宋家军投进争天下的大漩涡里,背后当有更深一层的理念,而自己从没有去设法了解,而正是这种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远无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时心乱如麻,情难自已。
第三章 思想分歧
雪花不断地洒在这一老一少、代表中土两代的出色人物身上。
宋缺察觉到寇仲异样的情况,讶然如他瞧去道:“你在想什么?”
寇仲颓然道:“我从阀主和清惠而主的分歧想起与玉致的不协调,因而深切体会到阀主当时的心境。”
宋缺微一颔首,道:“我和清惠的分歧,确令我们难以进一步发展下去,其他的原因都是次要。清惠认为汉族不但人数上占优势,且在经济和文化的水平上也有明显的优越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把入侵的外族同化,当民族差别消失,民族间的混战自然结束,由分裂步向统一,此为历史的必然性。在某一程度上,我同意她在这方面的见地,可是她认为胡化后的北方民族大融合,始是我汉族的未来发展,在此事上来宋人实不敢苟同。”
寇仲尚是首次听到任何人从这角度去看中土局势的变化,颇有新鲜的感觉。北方汉族的胡化或胡族汉化,是既成的事实,像宇文化及、王世充之辈,正是不折不扣汉化后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李阀亦有胡人的血统。但要宋缺这坚持汉统的人去接受汉化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却是没有可能的。梵清惠和宋缺的分歧,泾渭分明,而这分歧更体现在目前的形势上。
宋缺沉声道:“我并不反对外来的文化,那是保持民族进步和活力的秘方,佛学便是从天竺传过来与我汉族源远流长、深博精微的文化结合后发扬光大的。可是对外族没有提防之心,稍有疏忽将变成引狼入室,像刘武周、梁师都之辈,正因胡化太深,所以无视突厥人的祸害。而李氏父子正步其后尘,与塞外诸族关系密切,早晚酿成大祸。我欣赏清惠有容乃大的襟怀,但在实际的情况下,我必须严守汉夷之别,否则塞外诸族将前仆后继的插足中原,中土则永无宁日。北方既无力自救,惟有让我们南人起而一统天下,拨乱反正,舍此再无他途,否则我大汉将失去赖以维系统一的文化向心力,天下势要长期陷于分裂。”
接着哈哈笑道:“给清惠勾起的心事,使闷在脑袋中近四十年的烦恼倾泻而出,宋某大感痛快。少帅现在当明白我宋缺的目标和理想,我助你登上帝座,为的非是宋家的荣辱,而是我华夏大汉的正统。一个伟大民族的出现,并没有历史上的必然性,得来不易,亦非依人们的意志而不能转移,假若没有始皇赢政,中土可能仍是诸雄割据的局面。我希望千秋万世后,华夏子民想起你寇仲时,公认你寇仲为继赢政和杨坚后,第三位结束中土分裂的人物。
这是个伟大的使命,其他一切均无关痛痒。“
寇仲心中涌起热血,同时明白宋缺肯吐露埋藏心底多年心事的用意,是他其实并不看好这场与宁道奇的决战,他的破绽在梵清惠,当他认为自己再不受对梵清惠的感情左右之际,师妃暄却代宁道奇下挑战书,再勾起他当年的情怀,致一发不可收拾。使他无法保持在“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刀道至境,大失必胜之算。
宋缺不但要寇仲明白他统一天下的苦心,更要他能坚持信念,纵使他宋缺落败身亡,仍不会被师妃暄晓以大义,令寇仲放弃他振兴汉统千秋大业的遗志。
寇仲肃容道:“阀主放心,寇仲会坚持下去,直至为阀主完成心中的理想。”
宋缺长笑道:“好!我宋缺并没有看错你,记着我们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整个民族的福趾。现在我可以放下一切心事,全心全意投进与宁道奇的决斗,看看是他的道禅之得,还是我的天刀更胜一筹。你仍要随我去作壁上观吗?”
寇仲毫不犹豫的点头。
宋缺再一阵长笑,往前飘飞,深进大雪茫茫的洁白原野。
寇仲紧追其后,一老一少两大顶尖高手,转瞬没入大雪纯净无尽的至深处。
“咯!咯!”
独坐客房内的徐子陵应道:“显鹤请进,门是没有上闩的。”
阴显鹤推门入房,掩上房门,神情木然的隔几坐到徐子陵另一边。
这是和酒馆同一个街口另一所颇具规模的旅馆,与伏骞告别后,他们在这里开了两间上房。
徐子陵关心的问道:“睡不着吗?”
明显鹤木然点头,颓然道:“我是否很没有用呢?”
徐子陵不同意道:“怎可以这样看自己,你的患得患失是合乎人情。自令妹失踪后,你天涯海角的去寻找她,虽然没有结果,总有一线希望。现在令妹的下落可能由纪倩揭晓,换作我是你,也怕听到的会是无法挽回的可怕事实,那时你将失去一切希望,至乎生存的意义,所以害怕是应该的。”
阴显鹤苦涩的道:“你倒了解我。”
徐子陵目射奇光,道:“可是我有预感你定可与小妹团聚,我真的有这感觉,绝非安慰你而这么说。”
阴显鹤稍见振作,问道:“你对伏骞有什么感觉?”
徐子陵呆望他片刻,苦笑道:“我不想去想他的问题,大家终是一场朋友。”
阴显鹤道:“突利不也是你的生死之交吗?可是在情势所迫下,终有一天你会和他对决沙场。颉利和突利虽不时缠斗,但在对外的战争上,为共同的利益,是团结一致的。我同意伏骞的说法,颉利和突利的联军将会不定期内大举入侵中原,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现实。”
徐子陵问道:“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利益?”
阴显鹤道:“我长期在塞内外流浪,找寻小纪,所以比你或寇仲更深切体会到塞外诸族的心态。他们最害怕的是出现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原帝国,杨广予他们的祸害记忆犹新。唯一我不同意伏骞之处,是西突厥的统叶绝不会在这种时间抽颉利的后腿,那是他们狼的传统,见到一头肥羊,群起噬之,以饱饿腹。目下李阀内分外裂,中土则因寇仲冒起而成南北对峙,若突厥人不趁此千载一时之机扑噬我们这头肥羊,一俟李阀或寇仲任何一方统一中原,他们将失去机会。”
徐子陵感到背脊凉浸湿的,阴显鹤从未试过如此长篇大论去说明一件事,今趟大开金口且是字字珠玑,把塞内外的形势分析得既生动可怖又淋漓尽致。
忽然间,他深深的明白师妃暄重踏凡尘的原因,正是要不惜一切的阻止事情如阴显鹤所说般的发展。
政治是不论动机,只讲后果。
寇仲的争霸天下,带来的极可能是更大的灾难。
“子陵啊!你曾说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会劝寇仲退出。为天下苍生,子陵可否改采积极态度,玉成妃暄的心愿呢?”
师妃暄的说话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当时他并没有深思她这段说话,此刻却像暮鼓晨钟,把他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万民的福趾,就在此一念之间。
阴显鹤的声音在耳鼓响起道:“为何你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徐子陵口齿艰难的道:“我曾亲眼目睹恶狼群起围噬鹿儿的可怕情景,所以你那比喻令我从心底生出恐惧。”
阴显鹤叹道:“突厥人一向以狼为师,他们的战术正是狼的战术,先在你四周徘徊咆哮试探虚实,瓦解你的斗志,令你精神受压,只要你稍露怯意,立即群起扑击,以最凶残的攻势把猎物撕碎,且奋不顾身。”
稍顿续道:“若我是颉利,更不容寇仲有统一天下的机会,对寇仲的顾忌肯定尤过于对李世民,因为没有人比颉利更清楚寇仲在战场上的能耐。这三个月许的冰河期正是颉利入侵的最佳时机。”
徐子陵剧震道:“幸好得显鹤提醒我,我并没有想到冰封有此害处。”
阴显鹤道:“子陵长于南方,当然不晓得北疆住民日夕提心吊胆的苦况,突厥人像狼群般神出鬼没,来去如风,所到处片瓦不留。”
徐子陵断然道:“不!我绝不容这情况出现。”
阴显鹤泄气的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徐子陵皱眉道:“突利难道完全不看我和寇仲的情面吗?”
阴显鹤摇头道:“突厥人永远以民族为先,个人为次,可达志便是个好例子。何况有毕玄支持颉利,只要毕玄插手,突利将不敢不从,否则他的汗位不保。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兄弟之情亦起不到作用,子陵必须面对事实。”
徐子陵沉声道:“我要去见李世民。”
阴显鹤愕然道:“见他有什么作用,你们再非朋友,而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徐子陵神情坚决的道:“你今夜这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想通很多事情。在以往我和寇仲总从自身的立场去决定理想和目标,从没想过随之而来的后果。”
轮到阴显鹤眉头大皱,道:“形势已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宋缺既出岭南,天下再无人可逆转此一形势、子陵见李世民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子陵道:“我不知道!可这是令中原避过大祸的最后机会。若我不尽力尝试,我会内疚终生,更辜负妃暄对我的期望。”
阴显鹤开始明白徐子陵的心意,倒抽一口凉气道:“说服李世民有啥用,李世民之上尚有李渊,建成元吉则无不欲置李世民于死地,照我看子陵无谓多此一举。”
徐子陵露出苦思的神色,没有答他。
阴显鹤叹道:“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他现在不但是少帅军的领抽,更是宋缺的继承者,在他肩上有很重的担子,我真不愿见你们两个好兄弟因此事失和。”
徐子陵道:“我没法把得失逐一计较,只知中土百姓将大祸临头,他们受够啦!好应过一段长治久安的安乐日子。”
阴显鹤点头道:“子陵就是这么一个只为他人着想,不计自身得失的人。可惜时间和形势均抵回天乏力的境地,纵使寇仲前向李唐投诚,宋缺仍不会罢休。你最清楚寇仲,他在最恶劣的形势下仍不肯屈服投降,何况是现在统一有望的时刻,他不但无法向自己交待,难向追随和支持他的人交待,更无法向为他牺牲的将士交待。”
稍顿后续道:“我说这么多话,非是不了解子陵的苦心和胸怀,而是怕你犯险,战场从来是不讲人情的。你如此见李世民,他会如何对付你实是难以预料,即使念旧,李元吉、杨虚彦之辈更是绝不会放过你的。除掉你等于废去寇仲半边身,照我看李世民不肯错过子陵这种羊入虎口的机会。”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这似对所有事情均漠不关心的人对自己的着紧,感动的道:“我会谨慎行事的。”
心中想到的是李靖,他本不打算找他,现在却必须前去与他碰头,再不计较此事会带来的风险。
阴显鹤见不能说服他,尽最后的努力道:“你若要说服寇仲投降,何须见李世民?”
徐子陵道:“若不能说服李世民,没可能打动寇仲,所以必须先游说他。此事复杂至极点,牵连广泛,一言难尽。”
阴显鹤沉声道:“宋缺的问题如何解决?”
徐子陵颓然道:“我不知道,只好见步行步,妃暄说她会营造一个统一和平的契机,希望她确可以办到。”
阴显鹤断然道:“我陪你去见李世民。”
徐子陵道:“见过纪倩再说吧!”
阴显鹤叹道:“与子陵这席话对我有莫大益处,比起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个人的惨痛创伤只是微不足道。”
徐子陵忽然探手弄灭小几的油灯,道:“有人来犯!”
阴显鹤抓上背上精钢长剑,破风声在窗外和门外响起。
漫空风雪中,宋缺和寇仲立在伊水东岸,俯视悠悠河水在眼前流过。
直到此刻,寇仲仍不晓得宁道奇约战宋缺的时间地点。
宋缺神态闲适,没有半分赶路的情态。
忽然微笑道:“少帅对长江有什么感觉?”
寇仲想起与长江的种种关系,一时百感交集,轻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宋缺油然道:“长江就像一条大龙,从远酉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峰倾泻而来,横过中土,自西而东的奔流出大洋,孕育成南方的文明繁华之境。与黄河相比,大江多出几分俏秀温柔。江、淮、河、济谓之‘四渎’,都是流入大海的河道。天下第一大河称语的得主虽是黄河,但我独钟情大江,在很多方面是大河无法比拟的。”
寇仲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宋缺为何忽然说起长江来,虽似对大江有种梦索魂牵的深刻感情,语调却苍凉伤感。
宋缺续道:“我曾为探索大江源头,沿江西进,见过许多冰川。那处群山连绵,白雪皑皑,庞大无比的雪块在阳光下溶解,沿冰崖四处陷下,形成千百计的小瀑布,汇聚成河,往东奔流,其势极其壮观,非是亲眼目睹,不敢相信。”
寇仲听得心怀壮阔,道:“有机会定要和子陵一起前去。”
宋缺提醒道:“你似是忘记玉致。”
寇仲颓然道:“她绝不会随我去哩!”
宋缺微笑道:“若换过昨天,我或会告诉你时间会冲淡一切,现在再不敢下定论。等当上皇帝后,你以为还可以随便四处跑吗?”
寇仲丧然若失,没有答话。
宋缺回到先前的话题,道:“人说三峡峡谷与黄河相同、既有雄伟险峻的瞿塘峡、秀丽幽深的巫峡和川流不息的西陵峡,为长江之最,这只是无知者言。大河的周围奇景在前段金沙江内的虎跳峡,长达十数里,连续下跌几个陡坎,雪浪翻飞,水雾朦胧,两岸雪封千里,冰川垂挂、云缭雾绕,峡谷纵深万丈,几疑远世,才是长江之最。”
寇仲苦笑道:“恐怕我永无缘份到那里去引证你老人家的说话。”
宋缺没有理他,淡淡道:“我的船就在那里沉掉,当我抵巴蜀转乘客船,于一明月当空的晚夜,在舱板遇上清惠,我从未试过主动和任何美丽的女性说话,可是那晚却情不自禁以一首诗作开场白,令我永恒地拥有一段美丽伤情、当我以为淡忘时却比任何时间更深刻的回忆。”
寇仲心中剧震,想不到宋缺仍未能从对梵清惠的思忆中脱身,此战实不可乐观。
第四章 南北之争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徐子陵向阴显鹤低声道:“四个人!”
房门和两窗同时粉碎。
阴显鹤长剑出鞘,豹子般从椅内弹起,迎往破门而入的敌人。
徐子陵看似从容从椅上站起,两窗左右应手拍去,同时发出两段高度集中,灼热迫人的宝瓶劲气痛击穿窗而入的两敌。
来人全身夜行劲装,头包黑罩,只露出眼鼻口,可是怎瞒得过徐子陵。
由正门攻来的是大明尊教的大尊许开山,从窗台攻入的分别为段玉成和辛娜娅,唯一猜不到的是闯入邻房,误以为阴显鹤仍在其中的敌人,此人武功不在许开山之下。
与石之轩的正面冲突,令大明尊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但剩下来这几个人,无一不是经得起严峻考验的高手,绝不可轻忽视之。
到此刻,他始明白美艳夫人要逃避的是大明尊教,她从塞外携来的五采石是随光明使者拉摩由波斯东来大草原,建立大明尊教。五采石乃大明尊教至高无上的圣物,故许开山等绝不容其落在外人手上。
闷哼和娇呼同时响起,段玉成和辛娜娅尚未有机会越过窗台,被徐子陵的宝瓶真气硬生生震得倒跌回去。
徐子陵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岂肯让敌人入房缠战,何况邻房的敌人高深莫测,许开山更是接近石之轩那般级数的高手。
倏地前冲。
劲气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在眨眼的光景中,阴显鹤使尽浑身解数,仍着着被许开山封死,迫得节节后退,回到房间中央处。
徐子陵低喝一声,与阴显鹤错肩而过,前方的空气有若变成实质,换过在幽林小谷与许开山交手前那时的徐子陵,必如阴显鹤般有力难施,此刻却是智珠在握,一指点出,迎向许开山疾推而来的双掌。
“右墙!”
阴显鹤会意过来,长剑挽出朵朵剑花时,右方板间墙四分五裂,尚未现身的神秘敌人破壁而至,手上长剑挟着森厉的寒气,闪电般直击而来,既狠辣又凌厉无匹。
段玉成和辛娜娅重整阵脚,二度穿窗而入,使徐阴两人所处形势更是危急。
“霍”的一声,徐子陵高度集中,卸强攻弱的指劲,透过许开山双掌形成的气墙,无孔不入的朝许开山攻去。
底下飞出一脚,疾踢许开山腹下要害。此两着凌厉之极、以许开山之能,亦不得不往后退开。
“当!”
阴显鹤绞击敌剑,发出有如龙吟的激响,但他显然在内劲上逊对方一筹,吃不住力,往后面的徐子陵撞去。
徐子陵放过许开山,施展逆转真气的看家本领,硬生生把攻势改赠从邻房破壁来袭的可怕敌人,哈哈笑道:“烈暇兄不是陪尚大家到高丽去吗?”
身被黑布包裹的敌人闻言一震,剑势略缓,被徐子陵点中剑锋,触电般退后。
辛娜娅的短剑、段玉成的长剑,组成排山倒海的攻势,猛攻两人。
徐子陵不敢恋战,探手抓着退势未止的阴显鹤,腾空而起,撞破屋顶,扬长而去。
寇仲问道:“阀主以之作开场白的诗,必是能使任何女子倾倒,小子就欠缺这方面的本领。”
宋缺唇角逸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目注大雪降落、融人河水,像重演当年情景的轻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
寇仲听得忘掉决战,叫绝道:“因景生情,因情写景,情景交融,背后又隐含人事变迁的深意,没可能有更切合当时情况的诗哩!”
宋缺往他望来,双目奇光大盛,道:“说来你或许不相信,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肯定她是从慈航静斋来的弟子,踏足尘世进行师门指定的入世修行,那时陈朝尚未被杨坚消灭,清惠晓得我是岭南宋家的新一代,遂问我南北朝盛衰的情况。”
寇仲再次给宋缺惹起兴趣,问道:“当时杨坚坐上北朝皇帝宝座吗?”
宋缺点头道:“是时杨坚刚受美其名的所谓‘禅让’,成为北朝之主,此人在军事上是罕见的人材,由登上帝位至大举南征,中间相隔九年之久,准备充足,计划周详,无论在政治上或军事上均远超南朝陈叔宝那个昏君。可是其为人有一大缺点,就是独断多疑,不肯信人,终导致魔门有机可乘,令杨广登台,败尽家当。如今李渊正重蹈杨坚的覆辙,比之更为不堪。”
寇仲大感与宋缺说话不但是种享受,且可扩阔襟胸眼界,明白治乱兴衰和做人的道理。
宋缺隐伏岭南,何尝不是像杨坚般谋定后动,直至胜利的机会来临,始大举北上。
道:“我向她分析南弱北强的关键,在于人民的安定富足,南方之所以能长期偏安,皆因南方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可惜治者无能、贫富不均,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良田均集中到土豪权贵手上,贪污腐败随之而来,官豪勾结,封略山湖、妨民害治,令百姓流离、饿尸蔽野,民不聊生。反之杨坚则自强不息,高下之别,一目了然。”
寇仲点头道:“这是一针见血的见解,清惠斋主不同意吗?”
宋缺平静的道:“她是回到民族融和的大问题上,她指出北方在杨坚登上宝座之际,乱我中土入侵的北方诸族早融和同化,合而成一个新的民族,既有北塞外族的强悍,又不离我汉统根源深厚、广博优美的文化。兼且北方汉族长期对抗塞外各族,养成刻苦悍勇的民风。
这是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写照,即使杨坚失败,南方终不敌北方,以北统南,将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路向。“
寇仲道:“阀主同意吗?”
宋缺微笑道:“我身为南人,当然听得不是滋味,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高瞻远瞩,深具至理。而我则指出若现时出现北方的不是杨坚而是另一个昏君,南方嗣位者不是腐朽透顶的陈后主,历史会否改写?说到底谁统一谁,始终是个此盛彼衰的问题,我宋缺从不肯承认历史的发展有其不可逆改的必然性,政治、武功和手段是决定历史的直接因素。目下的南北对峙,在某一程度上是当年形势的重现,我要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寇仲愈来愈清楚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皆因立场角度有异,如果宋缺是北人,那争议将无立足之所。
以宋缺的才情志气,绝不会甘心里服于胡化的北方汉族之下,而他亦不信任北方的人,认为他们不能与胡人划清界线,而刘武周、梁师都之辈的所为更强化他的定见。说到底李渊起兵曾借助突厥之力,到现在仍与突厥关系密切,可达志的突厥兵且是李建成长林军的骨干,凡此种种,宋缺起兵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赵德言成为东突厥国师,也为魔门与外族划上等号。不论魔门或慈航静斋,均属北方文化系统,而宋缺的宋家,正是南方文化的中流砥柱,坚持汉统的鲜明旗帜,宋缺与李阀的不咬弦,至乎正面交锋,正体现南北的因异生争。
宋缺说得对,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若没有宋缺、寇仲,那谁胜谁败?几可说是无待筮龟,也可预见。
寇仲道:“阀主既知陈后主无能,当时何不取而代之,以抗杨坚?”
宋缺哑然失笑道:“我当时仍是藉藉无名之辈,直至击败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始声名鹊起,登上阀主之位。我那时立即整顿岭南,先平夷患,联结南方诸雄,此时杨坚以狂风扫落叶之势荡平南方,欲要进军岭南,被我以一万精兵,抵其十多万大军于苍梧。我宋缺十战十胜,令杨坚难作寸进,迫得求和。我知时不我予,进受封为镇南公,大家河水不犯井水,我从没向杨坚敬半个礼,所以杨坚驾崩前,仍为不能收服我宋缺耿耿于怀。”
接着冷哼道:“北人统南又如何,只出个杨广,天下又重陷四分五裂的乱局,其中原因不但因杨广苛政扰民,好大喜功,耗尽国力,更证明我不看好胡化后的汉人是正确的。民族的融和非是一赋可就的事,杀杨广者正是宇文化及这彻头彻尾的胡人。欲要中土振兴,百姓有安乐日子,必须坚持汉统,始有希望。少帅须谨记我宋缺这番话。”
寇仲点头答应,感到肩上担子愈是沉重,且对宋缺如此循循善诱生出不祥感觉。
忍不住道:“以南统北是阀主的最高目标,其他均为次要,既是如此,阀主大可拒绝宁道奇的挑战,干脆由我去告诉他你老人家没有这时间闲心,而阀主则回去主持攻打江都的大计。”
宋缺双目透出伤后无奈的神色,轻轻道:“我不愿瞒你,你这提议对我有惊人的吸引力。可是来下战书的是清惠的爱徒,而妃暄更令我从她身上看到清惠,有如她的化身,实在使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既然决定,宋缺岂会反口改变。清惠太清楚我的个性和对她的感情,此着实命中我要害。她要我表明助你争天下的决心,我就清清楚楚以行动说明一切。天下能令我动心的事物并不多,宁道奇正是其中之一,加上清惠,教我如何拒绝。”
寇仲哑口无言。
宋缺微笑道:“让我们以树木野藤来造一条木筏如何?”
寇仲愕然道:“我们要走水路吗?”
宋政道:“宁道奇刻下在净念禅院等候我,走水路可省点脚力。既有少帅伴行,我可省去操筏之力,静坐几个时辰,明晚我将与宁道奇决战于净院,看看谁是中土的第一人。”
徐子陵和阴显鹤连夜攀越城墙离开汉中,往北疾走,深进秦岭支脉的山区,始深切体会到冰雪封合真实情况。
官道积雪深可及膝,凝冰结在树木枝处凝成晶莹的冰挂,风拂过时雪花飘落,另有一番情景。四周雪峰起伏,不见行人。
天空黑沉沉的厚云低压,大雪似会在任何一刻下来。
阴显鹤回头瞥一眼留下长长的两行足印,道:“若大明尊教的人死心不息来追赶我们,肯定不会落空!”
徐子陵关心的问道:“你没受伤吗?”
阴显鹤道:“好多啦!仍有少许血气不畅,但却无碍,烈瑕的功夫似乎比许开山更硬朗,真奇怪!”
徐子陵道:“因为许开山仍是内伤未愈,否则想脱身须多费一番工夫。真奇怪!”
阴显鹤讶道:“你的奇怪指那方面。”
徐子陵道:“当日在龙泉时,大明尊教的人对五采石不太重视,至少没尽全力去争夺,现在则是不惜一切似的,令我感到奇怪。”
阴显鹤点头同意道:“除非他们不想再在中原混,否则不该来惹你。”
徐子陵一震道:“我明白哩!”
阴显鹤奇道:“我这两句话竟对你有启发吗?”
徐子陵笑道:“正是如此,事实上他们正是不想在中原混,还要离开塞外,到一个他们能发扬大明尊教的地方。不论塞外塞内,他们都是仇家遍地,只石之轩一个就足教他们提心吊胆,回纥的菩萨更不肯放过他们。”
阴显鹤不解道:“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两人则越过一处山岭,沿官道斜坡往下走。
徐子陵道:“当然是大明尊教的发源地波斯,只有在那里五采石最具价值和作用,他们只要编个动听的故事,把五采石物归原主,当可另有一番作为,否则就只剩坐以待毙的下场。”
阴显鹤欣然道:“子陵的推断合情合理,我找不到任何可驳斥的破绽。”
又道:“若五采石既成他们唯一出路和重振威风的希望,他们定不肯放过我们。”
徐子陵道:“那就再好不过,显鹤不是要为安乐帮主寻一个公道吗?我们就在到长安前了以此事。”
阴显鹤皱眉道:“既然子陵有此心意,刚才为何不与他们周旋到底,见个真章。”
徐子陵道:“先前主动操纵在他们手上,你老哥宿醉未醒,功力大打折扣,拼下去吃亏的是我们。现在我们可蓄势以待,予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且可在战略上灵活变化,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阴显鹤失笑道:“难怪寇仲和徐子陵能名慑塞内外,与你们相处愈久,愈感到你们胆大包天,鬼神莫测种种别人难及之处。”
徐子陵道:“你的心情大有改善啊!”
阴显鹤点头道:“不知是否受到你的感染,我忽然对前景感到非常乐观。事实上你的处境不比我好多少,且是近似无法解开的死结,但你仍勇敢面对。我的问题比你简单,纪倩一是知道小纪的下落又或不知道,到长安后自会水落石出,若老天爷不肯让我兄妹重逢,我只好认命,然后尽力助子陵化解中原这场大灾劫,希望可为小纪积点福德。”
徐子陵明白过来,令阴显鹤转趋积极的原因,是自己激起他的侠土心肠,找到人生的目标。
大感欣慰道:“放心吧!我有信心你可和令妹重聚的。咦!是什么香气?”
阴显鹤仰鼻嗅索,道:“噢!是很熟悉的气味!若我没有猜错,该是有人在前方烤狼肉。我曾在塞外吃过几次狼肉,肉味相当不错。”
两人转过峡道,前方远处官道旁灯火隐现,香气正是从那方传过来。
阴显鹤道:“是个驿站,想不到在此天寒地冻之时,仍有人留守。”
徐子陵道:“即使有人留守,也该早上床钻入被窝寻梦,怎会生火烧烤,且是恶狼之肉。”
阴显鹤笑道:“子陵思虑缜密,远胜小弟,我们应笔直走过,还是进驿站分享两口。”
徐子陵淡淡道:“过门是客,当然进去看看,显鹤兄意下如何?”
阴显鹤欣然道:“一切由子陵拿主意。”
两人谈谈笑笑,朝驿站走去。
雪纷从天而降,由稀转密,整个山区陷进茫茫白雪。
第五章 义释金刚
寇仲在筏尾摇橹,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盘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头上半尺许处,立即似被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牵引般,自然而然避过他飘飞一旁,没半团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木筏铺上数寸积雪,大大增加筏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
在白茫茫的风雪里,伊水两岸变成模糊不清的轮廓,不论木筏如何在河面抛掷颠簸,宋缺仍坐得稳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双手轻握,令寇仲更感受到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的境界。
宋缺此战,实是吉凶难料。
寇仲曾分别和两人交过手,却完全没法分辨谁高谁低,他们均像深不可测的渊海,无从捉摸把握其深浅。
假若宁道奇败北,当然一切如旧进行,这场决战只是统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败身亡,那寇仲将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遗志,完成宋缺的梦想,义无反顾。
透过宋缺的说话更深入了解他与梵清惠的分歧后,他再没法弄清楚谁对谁错的问题。大家各自有其立场和见地,不但是思想之争,更是地域之争。
无独有偶,秦皇赢政结束春秋战国的长期分裂,国势盛极一时,却仅传一代而亡;隋文帝杨坚令魏晋南北朝的乱局重归一统,也是经两代土崩瓦解。这样的巧合是历史的宿命?还是思想、文化差异下强要求同的必然后果?
秦之后汉朝的长治久安,隋之后的中土会否享有同样的幸运?
寇仲在宋缺的启发下,超越本身所处的时代,以鸟瞰的角度俯视古今治乱兴衰及其背后深层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处境。
木筏在他操纵下往北挺进,把宋缺送往决战的场地。
这不但是中土最轰动的一场生死对决,更是决定天下命运的关键的决战。
寇仲深切感受到无论战局结果如何,决战后的中原形势将永不会回复原先那样子。
驿馆内温暖如春,香气四溢,七个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汉子围着临时堆砌起的火炉,烧烤一对狼腿,烟屑从两边破窗泄出,馆内空气并不呛闷。见徐子陵和阴显鹤这两个不速之客推门而入,只目光灼灼的朝他们打量,却没有招呼说话,顿使他们感到颇有一触即发杀气腾腾的紧张气氛。
徐阴两人跑惯江湖,见他们每人的随身行囊呈长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处,均晓得内中藏的必是兵器,这七名壮汉不但是会家子,说不定更是专劫行旅杀人抢掠的盗贼。
徐子陵把门关上,置漫天风雪于门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炉旁面对大门一位年约二十六、八岁的壮汉身上,此人神态沉凝冷静,虽一脸风尘仍难掩其英气,显非一般拦路剪径的小贼,而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他丝毫不让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惊异神色,显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均以目光征询他的意向,待他发令。
徐子陵直觉感到他们非是盗贼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问好道:“请恕我们打扰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进来,别无他意。”
那一身英气的硬朗汉子长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态样貌,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敢问高姓大名。”
他的语调带有浓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动,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伟汉子在内,人人露出震动神色,坐着的连忙起立,向他施礼,态度友善。
英伟汉子露出英雄气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来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刚。”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会来到这里?”
宋金刚颓然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何不坐下详谈。”
众人围着烤炉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阴显鹤分坐宋金刚左右,介绍过阴显鹤,众人轮流以利刃割下狼肉,边嚼边谈。
宋金刚道:“能在此和徐兄、阴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爷对我的特别恩宠,柏壁大败后,我和定扬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穷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颉利,那知却中了赵德言的奸谋。”定扬可汗就是刘武周,宋金刚的主子。
徐子陵皱眉道:“赵德言和你们有什么恩怨,因何要陷害你们?”
宋金刚道:“问题在颉利颇看得起我宋金刚,故令赵德言生出顾忌,遂向定扬可汗进言,谎称颉利希望我们重返上谷、马邑,招集旧部,部署对唐军的反击。岂知我们依言率众回中原途上,赵德言竟向颉利称我们意图谋反。为此我们被金狼军追击,定扬可汗当场身死,近千兄弟无一幸免,仅我们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赖宋帅想出金蝉蜕壳之计,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脸孔,赵德言始肯收兵回去。”
徐子陵心中涌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赵德言说不定是由颉利在背后指使,因为刘武周和宋金刚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再不宜留在世上。若公然处决两人,会令其他依附突厥的汉人心离,故采此手段。
宋金刚再叹一日气道:“我们是否很愚蠢。”
徐子陵心中对他与虎谋皮,做突厥人的走狗,自是不敢苟同,不过宋金刚已到山穷水尽的田地,不愿落井下石,只好道:“成王败寇,有什么聪明愚蠢可言?宋兄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宋金刚道:“实不相瞒,北方再无我宋金刚容身之所,所以想住江南投靠与我们一向有密切关系的萧铣,岂知回中原后,始知形势大变,宋缺兵出岭南助少帅争天下,几可肯定长江南北早晚尽归少帅军,所以打消投萧铣之意,看中巴蜀远离中原争霸的核心,希望找得个风光明媚的隐避处终老,再不问世事。”
阴显鹤讶道:“宋兄何不考虑投靠少帅,宋兄对突厥的熟悉会对少帅非常管用。”
宋金刚露出苦涩神色,道:“我当年对少帅立心不良,伙同萧铣和香玉山陷害他,那还有脸目去求他收留。罢了!金刚现在心如死灰,再没有雄心壮志。”
徐子陵点头道:“宋兄退出纷争,乃明智之举。”
宋金刚肃容道:“徐兄不念旧恶,对金刚没有半句损言,金刚非常感激。现今塞外形势吃紧,塞外诸族在颉利和突利的牵头下,结成联盟,以讨李渊助寇仲为漂亮口号,正秘密集结军力,准备大举南侵。另一方面则由赵德言透过长安魔门势力,尽力安抚李渊和李建成,据说李渊对塞外联军的事仍懵然不觉,形势非常不妙。”
徐子陵听得心情更是沉重,宋金刚从突厥部逃出来,掌握到颉利、突利的第一手情报,绝非虚言。观乎梁师都使儿子向海沙帮买江南火器,便知魔门和突厥人正部署对付李世民的大阴谋,李世民若被害死,塞外大军立即入侵,在战略上高明至极。宋金刚的说话更坚定他见李世民的决心,且是刻不容缓。
宋金刚又语重心长的道:“南方诸雄中,辅公佑、李子通和沈法兴均不足为患,只提供少帅炼刀的对象。唯一可虑者是萧铣和林士宏,其中又以后者较难对付。他们若非因互相牵制,早渡江北上,扩展势力。”
徐子陵关心的是塞外联军的威胁,对萧铣和林士宏此刻那会放在心上,可是对方一番好心,礼貌上问道:“宋兄对此两人怎么看法?”
宋金刚道:“萧铣的缺点是外宽内窄,忌人材,对功高者镇压诛戮,所以内部不稳。唉!如非我走投无路,绝不会想到去投靠他。”
徐子陵微笑道:“这么说,寇仲反帮了宋兄一个忙,让宋兄作出正确的决定。”
宋金刚尴尬一笑,为自己名利熏心不好意思,说下去道:“林士宏刚得冯盎率众归附,势力大增,实力超越萧铣,对他不可轻视。”
徐子陵正要道谢,心中警兆忽现,低喝道:“有人!”
寇仲想到很多事情,还想到种种可能性,最后得出一个他自己也暗吃一惊的结论,就是他必须以绝对的冷静去应付宋缺一旦败北所带来的危机,作出精确和有效率的安排,而不可感情用事,让负面的情绪掩盖理智。
他必须把最后的胜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为他再非与徐子陵闯南荡北的小混子,而是融合宋家军后的少帅大军的最高领导人,他所犯的错误会为追随他的人和少帅军治内的百姓带来灾难性的可怕后果。
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这三个月的冰封期必须好好利用,以最凌厉的军事手段把南方诸地置于他的全面控制之下,他要以行动证明给所有反对他的人看,没有人能阻止他少帅寇仲。
想到这里,他的脑筋灵活起来,反覆设想思考不同可能性下最有利他统一大业的进退部署。
就在此刻,他终成功把刀法融人兵法中。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砰”!
木门四分五裂,暴雨般朝围火炉而坐的各人激射而至,若给击中眼睛,不立即报废才怪。风雪随之旋卷而来,吹得烤炉烟屑溅飞,声势骇人至极点。
以徐子陵的修为,也为之心中大懔。
从他感应到有人接近,出言警告,到来人破门杀人、中间只是弹指的短暂时光,可知来人功力之高,不在他徐子陵之下,其行动所显示的速度、暴烈凌厉的手法,都表现出是顶尖杀手刺客的风格,属杨虚彦那级数的高手。
刀光电闪、登时整个驿馆刀气横空,刀锋在火光反映下的芒点,疾如流星的往宋金刚迎头痛击,狠辣至极点。
宋金刚尚未来得及从半敞的包袱里拔出佩刀,刀锋离他咽喉不到三尺。
宋金刚不愧高手,虽处绝对下风,仍临危不乱,往后滚开。
他六名手下人人抢着起立并掣出兵器,均慢上几步,如对方乘势追击,几可肯定在宋金刚被斩杀前,他们连对方衫尾都沾不上。
阴显鹤长剑离背,欲横劈敌刃的当儿,徐子陵从地上弹起,挥拳命中刀锋侧处。
“啪”!
气劲交击,发出爆炸般的激响。
那人抽刀往大门方向退开,来去如箭,抵大门后如钉子般立定,微晃一下。
宋金刚众手下正要冲前拚命,徐子陵大喝道:“大家停手!”
风雪呼呼狂吹,从屋外卷入,渐复原状的炉火虽仍是明灭飘闪,已大大改善驿馆内的能见度。
那人横刀而立,厉喝道:“子陵勿要干涉,这是我们突厥人和宋金刚间的事,子陵若仍当我是朋友,请立即离开。”
宋金刚从地上持刀跳起,脸色转白,倒抽一口凉气道:“可达志!”
可达志双目杀气大盛,刀气紧锁馆内诸人,仰天笑道:“正是本人,达志奉大汗之命,绝不容你活在世上。你以为找个人穿上你的衣服,可瞒天过海吗?是否欺我突厥无人。”
宋金刚冷哼道:“我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我性命!”
可达志目光落到徐子陵处,冷然道:“为敌为友,子陵一言可决。”
徐子陵淡淡道:“只要达志能说出宋兄有负于贵大汗任何一件事实,我和显鹤立即离开,不敢干涉达志的使命。”
可达志脸寒如冰,喝道:“背叛大汗,私返中原,图谋不轨,这还不够吗?”
徐子陵摇头叹道:“这只是赵德言从中弄鬼,假传贵大汗旨意,着他们返中原招集旧部,你们大汗给他蒙混了哩!”
可达志微一错愕,目光投往宋金刚,哂道:“你和刘武周并非三岁孩童,那会随便相信一面之辞,岂会不向大汗引证,即漏夜率众潜离。”
宋金刚回复冷静,沉声道:“不要以为我怕你,我是看在徐兄份上答你这个问题。大汗当时不在牙帐,我们曾向暾欲谷查询,得他证实,始不疑有他。”
转向徐子陵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废话。徐兄的出手令我非常感激,但这确是我宋金刚和突厥人间的恩怨,主要原因是我再没有可供利用的地方,而我更是悔不当初。
若老天注定我要埋骨于此,我没有丝毫怨恨,徐兄和阴兄请继续上路。“
阴显鹤点头道:“好汉子!”
徐子陵向可达志道:“宋兄的事是早前闲聊时得宋兄倾告,理该属实,他在这方面说谎有什么意思呢?照我看,贵大汗是怪宋兄使他损折大批将士,故心生杀意……”
可达志双目杀意有增无减,寒声道:“子陵勿要再说废话,此事你是否真的要管?”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我不会坐看这种不公平的事。”
“锵!”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达志竟还刀入鞘,往徐子陵走去,张开双臂,哈哈笑道:“徐子陵既要管,又有阴兄助阵,我可达志还有什么作为?”
在众人瞠目结舌下,徐子陵趋前和他进行抱礼,笑道:“那你如何向大汗交代?”
可达志放开他,微笑道:“追失个把人有啥希奇?何况非是大汗亲口向我下令,只是康鞘利向我传递信息,说发现宋兄逃往汉中,意图避往巴蜀。小弟素闻宋兄功夫了得,忍不住手痒追来而已!”
阴显鹤不解道:“你怎晓得驿馆内有宋兄在?而非其他人?”
可达志洒然道:“是其他人又如何?顶多赔个礼。唉!事实上是我发现狼尸,削割的手法是塞上人的习惯,又嗅到狼肉香气,所以猜到宋兄是在馆内进食。”
徐子陵怀疑的道:“你真不会再寻宋兄和他的兄弟算账?”
可达志不悦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可达志何曾说过话又不算数的。”
转向宋金刚道:“宋兄最好立即离开。有那么远躲那么远,魔门势力庞大,我不知道赵德言是否尚有其他对付你们的行动。”
徐子陵点头道:“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刻,宋兄能保命可算狠挫赵德言一记,达志的话是有道理的!”
宋金刚抱拳施礼,道:“好!两位的恩情,我宋金刚永志不忘。别啦!”
说罢取起包袱,与手下没入门外的风雪去。一代豪雄,竟落得如此下场,教人感叹。
可达志笑道:“还有剩下的狼肉,可祭我的五脏庙。”
徐子陵讶道:“你们不是拜狼的民族吗?”
可达志道:“我们拜的是狼神,饿起来人都可以吃,何况是畜牲?坐下再说罢,我很回味在龙泉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日子哩!”
徐子陵心头一阵温暖,可是想起或有一天,要和可达志决战沙场,不由感慨万千。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第六章 晓以大义
寇仲人虽在筏上默默摇橹,心神却超越木筏和伊水,包括即将来临的宋缺与宁道奇的决战,至乎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内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势、风士人情、民族与民族间、国与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了然于胸。
他遍游天下、经历大小战争、守城攻城、逃亡追击,这许多累积起来的宝贵经验,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诱,使他像打开灵窍般通明透彻地掌握到敌我双方的虚实强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视敌人的诸般玄虚真如。
从没有一刻比这时使他更知己知彼,统一天下的全盘战略浮现脑际。他清楚晓得当他重回彭梁之时,他会抛开一切,包括个人的喜乐困扰至乎宋缺的生死,领导少帅军踏上统一天下的大道。
他为的不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们受够哩!好该结束长期分裂战乱的苦难。
三人围炉火而坐,继续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从敞开的大门随风卷入,吹得炉火明灭不定,如此风雪寒夜,别有一番令人难忘的滋味。
可达志有感而发的道:“巴蜀现在成为很多人理想的避难所,少帅能保命离开洛阳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阵,势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无知之徒,当知他和长安的斗争,将为自大隋覆灭以来最惨烈和牵连最广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没多少地方能避过战火。”
徐子陵很想问他你们突厥人是否准备大举南侵,终没有说出口。
可达志续道:“现在形势对少帅非常有利,李世民虽成功消灭窦建德,又击垮王世充取得洛阳,可是因被你们突围逃走,刘黑闼更在范愿、曹湛、高雅贤支持下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众妃向李渊分进谗言,说他眷念与你们的旧情,决心不足,令李渊大为震怒,三传诏迫他回长安述职解释,听说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军回攻长安,以泄心头怨恨,你不仁我不义,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渊这叫自毁长城,若李世民被魔门害死,突厥大军立即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战,李唐之势危矣。
不禁问道:“刘黑闼情况如何?”
可达志露出不屑神色,道:“李世民不在,领兵伐刘的责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离开长安前,听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与幽州总管李艺合兵,会师五万余人,迎刘黑闼军于饶阳,虽未知胜负,可是刘黑闼名震山东,故并不看好屡战屡败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刘黑闼的势力竟扩展得迅速至此?”
可达志道:“李元吉当众处死窦建德乃最大失着,只李渊视如不见,此事令山东百姓极度愤慨,窦建德旧部更是万众一心的要为主子复仇,血债血偿。刘黑闼的战略兵法也确是非常出色,先据漳南,再破伯县,李唐的魏州刺史权威和冈州刺史过元祥均被刘黑闼斩杀。这势如破竹的节节胜利,令归附者日众,已投降唐室的徐圆朗拘禁唐使盛彦师后,率兵响应刘黑阀,被封为大行台元帅。若刘黑闼能撑至少帅军北上,长安将难逃覆亡的厄运,纵有李世民又如何?”
顿顿又道:“据传刘黑闼和你们关系密切,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头痛,刘黑闼的兴起,使天下的纷乱更多添变数,暗叹一声,点头道:“确是事实,但将来大家的关系如何发展,恐怕只老天爷知道。”
可达志目光落到阴显鹤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阴兄会与子陵一道走,阴兄仍像龙泉时般不爱说话。”
阴显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略示友善,仍没有说话。
可达志转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长安去吧!”
徐子陵无奈答道:“正是要到长安去办点私事,与寇仲的大业没有关系,可兄对我有什么忠告?”
可达志沉声道:“只有一句话,是长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与他虽未至于正面冲突,终是敌对的立场,可达志肯说这句话,非常难得。
点头表示应允。
可达志道:“尚有一事,是高丽王正式向李渊投碟,说高丽第一高手‘奕剑大师’傅采林将代表高丽,到长安与李渊见面,顺道见识中原的武学,看来他是有意挑战宁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丽威名,若他真能获胜,比打赢一场硬仗更收震慑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远道而来,焉肯放过他和寇仲,问题在他们又绝不能让娘的师傅有损威名,令他们进退两难。
可达志双目射出异样神色,颓然道:“秀芳大家会随他一道回来。”
徐子陵道:“我刚见过烈瑕。”
可达志虎躯一震,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小子在何处?”
徐子陵道:“他想抢我身上的五采石,与许开山、辛娅娜和段玉成蒙着头脸偷袭我们,所以我和显鹤须连夜离开汉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刚仍命未该绝。”
可达志一震道:“许开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认出来,何况只蒙着头脸。”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是否从美艳那妮子处夺得五采石,听说她挟石逃离塞外,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五采石终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栈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艳夫人落脚的地方。当时该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监视,见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许开山等人,致有后来偷袭之举。”
可达志道:“大明尊教在杨虚彦穿针引线下,得李渊首肯,可在长安建庙,岂知给石之轩痛下辣手杀得莎芳和其随员鸡犬不留,现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们是走足霉运,不若我们到汉中趁趁热闹,烈瑕是我的,许开山是子陵的如何?”
阴显鹤沉声道:“许开山是我的。”
徐子陵点头道:“谁是谁的我们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盗的恶行已罪该万死,若让他们逃往波斯,还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难题是段玉成,他始终曾是我双龙帮的兄弟,我不忍看着他执迷不悟下去。”
可达志问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个难以解开的死结,他们对五采石绝不肯罢休,早晚会追上来。
唉!“
可达志不解道:“有时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义,有什么好说的,你下不了手,我可为你代劳,此正是把大明尊教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
阴显鹤发言道:“错过了这机会,我们可能就永远没法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徐子陵颓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显恶行,各位放他一马。”
可达志道:“为免有漏网之鱼,我和阴兄在一旁监视,到时必可教他们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言罢与明显鹤从破窗离开。
剩下徐子陵一人独对炉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纷争就是这么来的,人与人间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国家的纷争,分歧,造成了永无休止和各种形式的冲突,这些引起斗争的诸般因素,永远不会混灭,只能各凭力量尽量协调和平衡。
他多么希望能逃避这令人烦扰的一切,隐居在隔绝俗尘的人间净土,享受清风明月的宁静生活。
可是此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自在成都重逢师妃暄后,他的心神没法安定下来,与伏蹇和阴显鹤的两席话,使他认识到中土即将来临的大灾祸,而解决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则再无另一个机会。
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为他对师妃暄的爱,他下定决心,务要排除万难,把眼前的局势扭转过来,即使他徒劳无功,总是曾尽力而为,既无愧于心,亦没有辜负师妃暄的期望。
摆在眼前的事实,若他仍不改采积极的态度,是李世民有极大机会在李渊的默许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对梁师都偷运火器的事懵然不知,当不会感到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弃下将士赶回长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门诸系和突厥人千载一时除去此眼中钉的机会。
李世民的大祸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对天下局势有更深入的体会和认识后。
心中警兆乍现。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进来,听我说几句话,否则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战败身亡,天下之争将决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负上,而关键是谁能取得洛阳的控制权。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间的事,李子通败亡,沈法兴当难自保,那时辅公佑只余待宰的份儿,长江的控河权将入他患仲之手,萧铣势穷为医下,再难有任何作为。
宋智在这情势下,更可专心一志牵制得林全宏不能能动弹。
他根本不用费神击垮萧铣或林士宏,只倚赖杜伏威,即可稳定南方,然后集结兵力,待春暖花开时,分数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阳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阳外围城池,封锁水路,截断长安与洛阳的水陆阳交通,孤立洛阳。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经洛阳之战,他对这位战场上的劲敌已有透彻的了解。
不论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又或治水之战、虎牢之战,李世民均以后发制人的战略,令他长保不败的威名。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善于营造机会,以逸待劳,待敌人师劳力竭,士气低落后一举击垮敌人。
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寇仲不断犯错,亦从中不断学习成长,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冲阵破阵乱阵,两军未战,先除敌人粮道和穷追猛打的实战手法。
李世民错失在洛水斩杀自己的机会,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误。
大雪逐渐收减,四方景物清晰起来,就像寇仲此时的心境般,空旷无碍。
从没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稳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大门外,一手扯掉头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馆,直抵炉火另一边。
徐子陵谈谈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犹豫,始缓盘膝坐下,沉声道:“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徐子陵平静的道:“我不晓得因何我对贵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别可以这么大,对我来说你的大明尊教只是个打着宗教旗号,暗里坏事做尽的团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设玉成能说服我狼盗与贵教没有丝毫关系,安乐惨案亦与许开山没有关系,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头皱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没有人可以接近,否则我立即把五采石毁掉。”
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续道:“坦白告诉我,我徐子陵是否会说谎的人?”
段玉成发呆半晌,缓缓摇头道:“你不是爱说谎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诉你,杀治水帮大龙头的绝无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这是可查证的事,为何贵教的人要瞒着你。至于狼盗之首就是它奇,你该认识它奇,晓得他是你们的人。我徐子陵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就凭你的剑来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双目射出凌厉神色,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子陵知他随时拔剑动手,叹道:“你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随便诬蔑别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须编造出这番话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许开山,就证实我说的非是谎言。他正是安乐惨案的主谋,此事你可向‘霸王’杜兴求证,杜兴与许开山一向关系密切,亲如手足,他的说话会较我更为有力。”
段玉成微一错愕,杀气大减,显然是徐子陵的说话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唱出去道:“大尊若你甩开罩头布而非是我认识的许开山,我立即把五采石无条件送给你。”
破风声起,许开山掠至门外,沉声道:“徐子陵竟恁多废话,玉成绝不会被你的谎言动摇。”
又左右顾盼,道:“你的朋友都到那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紧盯段玉成不放,平静的道:“为恶为善,在玉成一念之间。”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炉火,轻轻道:“敢问大尊,狼盗是否我们的人?”
许开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终是本性善良的人,开始对许开山生出疑心。
辛娜娅在许开山身旁出现,尖叫道:“玉成!有什么事,待解决他再说。”
徐子陵微笑单刀直入道:“你敢否认上富龙是你们的人吗?”
辛娜娅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乱语。”
轮到段玉成躯体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当儿,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对辛娜娅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娅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许开山或辛娜娅再有说话的机会,长笑:“请问烈兄是否在外面呢?为何不现身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门外风声呼呼,没有任何回应。
可达志冷哼声起,喝道:“这小子知机逃掉哩!”
许开山和辛娜娅听得脸脸相觑,既因烈瑕溜之夭夭震惊,更因可达志的出现手足无措。
段玉成缓缓站起。
徐子陵目光紧锁,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还是仍要站在许开山一方。
可达志的声音又在许开山后方远处响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处摸去,给他生出警觉。”
徐子陵明白过来,烈瑕因发现可达志,晓得大势已去,又见段玉成动摇,为保命求生,且见大明尊教日没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遂舍许开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为敌为友,玉成给我句话。”
馆内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第七章 恶贯满盈
段玉成倏地转身,笔直朝大门走过去。
许开山双目闪过杀机,徐子陵从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动根本印,精气神立即遥把许开山锁紧,若他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他有把握在许开山伤段玉成前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创他。
许开山生出感应,忙运功对抗。
段玉成目不斜视的直抵辛娜娅身前两尺近处,深深瞧进她一对美眸内,然后缓缓探手,揭开她的头罩,露出她的花容。
辛娜娅俏脸苍白至没有半点血色,两片丰润的香唇轻轻抖颤,欲语还休。
徐于陵心中暗叹,辛娜娅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隐瞒真相,欺骗他离间他,可是只看她现时对段玉成的情态,她对段玉成的爱是无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对她由爱转恨,她才会这么芳心大乱,六神无主,失去往常的冷静狠辣。
烈瑕不义的行为,当然是令她失去常态的另一个因素。
段玉成轻轻的问道:“不要说谎!徐帮主说的话是否真的?”
辛娜娅双目涌出热泪,茫然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躯剧震,转过身来,向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后道:“王成错啦!无颜见少帅和其他好兄弟。”
说罢就那么转身而去,在许开山和辛娜娅间穿过,以充满决心一去不返的稳定步子,往外迈步。
在他即将消失在徐子陵视线外之际,辛娜娅一声悲呼,像许开山并不存在般,转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达志和阴显鹤幽灵般在许开山身后两丈许处的风雪中现身,截断他去路。
徐子陵与许开山目光交击,冷然道:“弄至今天众叛亲离的田地,许兄有何感想?”
许开山倏地仰天长笑,罩睑头布寸寸碎裂,露出真脸目,竖起拇指道:“好!我承认今夜是彻底失败,不过你们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说到最后一句话,往前疾冲,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轰来,带起的劲风挟着风雪卷入馆内,登时寒气剧盛,更添其凌厉霸道的威势。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劲变成如有实质的气柱,直捣而来。
此拳乃许开山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毕生功力所聚、看似简单直接,其中暗藏无数后着,尽显《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功异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两手盘抱,发出一股真气凝起的圆环,套上对方拳劲锋锐之际,往左侧稍移半步,气环像无形的韧索把对方拳劲套紧,往右方卸带。
许开山本意是迫徐子陵硬挤一招,又或往旁门避,那他可冲破屋顶而出,突围而去。岂知徐子陵应付的招数完全出乎他甚料之外,忙撤去气劲,抽身后退,正要腾身而起,徐子陵却原式不变的往他攻来,气环化为宝瓶气,袭胸而至,若他投身而起,保证会被徐子陵轰个正着,纵能挡格,也会往正朝驿馆大门疾扑而至的可达志和阴显鹤抛掷过去。
许开山醒悟到徐子陵的手印真言大法已臻收发由心、随意变化的境界,却是悔之已晚,他终为宗师级的高手,不敢避开,双掌疾推,正面还击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宝瓶气劲。
徐子陵吐出真言。
“临!”
许开山雄躯一颤,“蓬”的一声激响,气劲交锋,劲气横流,人却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后连退三步。
徐子陵只退一步,馆内劲流横窜。
可达志和阴显鹤一刀一剑同时杀至,两人知他魔功强横,稍有空隙,将被他突围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徐子陵隔空一指点出,攻其胸口要害。
许开山狂喝一声,周遭空气立即变成如墙如壁,且是铜墙铁壁,硬捱三大高手从三个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厉招数。
不过即使换上是毕玄、宁道奇那级数的高手,亦要在这情况下吃大亏,何况是内伤未愈的许开山?
激响连起。
许开山的气墙寸寸粉碎,却成功化去徐子区那一指,弹开可达志的刀,阴显鹤的剑。
“锵”!
退往门左侧的可达志还刀鞘内,双目神光大盛,罩紧许开山。
阴显鹤横剑立在门的右侧,双目射出的悲愤神色似变得舒缓,逐渐消减。
徐子陵则一瞬不瞬的与许开山对视。
许开山容色沉寂,屹立如山。风雪不住从门窗卷入,狂烈肆虐,馆内的四个人却毫无动作,仿似时间静止不移。
低吟声从许开山的口中响起,打破馆内的静默,只听他念道:“初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驰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圣教固然,即妄为真,孰敢闻命,求解脱缘。教化事毕,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二宗各复,两者交归。”
念罢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额上,骨碎声应掌而生,接着往后倾颓,“蓬”一声掉往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尽弃世。
徐子陵、可达志和阴显鹤立在许开山埋身雪林内的坟地前,大雪仍下个不休,转眼间把坟墓掩盖在洁净的白雪底下,不露半丝痕迹。
可达志道:“若依我们的惯例,会把他曝尸荒野,让饿狼裹腹。他生前做尽坏事,死后至少可做点有益野狼的事。”
阴显鹤沉声道:“我们走吧!”
三人转身离开,沿官道往长安方向迈步,踏雪缓行。
可达东道:“入城方面须我帮忙吗?现时长安的城门都很紧张。”
徐子陵摇头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最好不让人晓得我们和你有任何关系,那对你有害无利。”
可达志默然片刻,叹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请子陵取消长安之行。”
徐子陵心头暗震,可达志肯定是对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个刺杀李世民的计划,故而不愿他徐子陵留在长安。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和可达志对着干,不由心中难过,偏别无选择。
可达志当然不会怀疑他在寇仲与李世民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却不得不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意,这样对待可达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阴显鹤道:“子陵是为探问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长安去。”
可达志释然道:“何不早些说明?让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觉不安,又无话可说。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请为我问候少帅,告诉他直至此刻可达志仍视他为最好朋友。达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长安不用和子陵碰头,因为不知到时大家是敌是友。请啦!”
言罢头也不回的加速前掠,没入风雪里去。
在夕照轻柔的余光下,宋缺和寇仲来到登上净念禅院的山门前。
大雪早于他们弃筏登陆前停止,银霜铺满原野,活像把天地连接起来,积雪压枝,树梢层层冰挂,地上积雪齐腰,换过一般人确是寸步唯艰。
寇仲环目四顾,茫茫林海雪原,极目无际冰层,在太阳的余晖下闪耀生光,变化无穷,素净洁美得令人屏息。
宋缺从静坐醒转过来后,没说过半句话,神态闻适优雅。可是寇仲暗里仍怀疑他对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为他非常担心。
宋缺负手经过上刻“净念禅院”的第一重山门,踏上长而陡峭延往山顶的石阶。
“当!当!当!”
悠扬的钟音,适于此时传下山来,似晓得宋缺大驾光临。
寇仲随在宋缺身后,仰眺山顶雪林间隐现的佛塔和钟楼,想起当年与徐子陵和跋锋寒来盗取和氏壁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如在不久前发生,而事实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当时斗个你生我死,天下瞩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门山现眼前。
宋缺悠然止步,念出奋刻门柱上的佛联道:“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既身陷苦海,方外人还不是局内人,谁能幸免?故众生皆苦。”
寇仲心中剧震,宋缺若是有感而发,就是他仍未能从“苦海”脱身出来,为梵清惠黯然神伤,那么此战胜负,不言可知。
他首次感到自己对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若师妃暄要徐子陵去与人决战,可想像徐子陵心中的难受。
宋缺又再举步登阶,待寇仲赶到身旁,边走边微笑道:“我曾对佛道两家的思想下过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磐;后者是白日飞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把自身视为渡过苦海的宝筏,被佛家不明其义者讥为守尸鬼,事实上道家的白日飞升与佛门的即身成佛似异实一。道家修道的过程心身并重,宁道奇虽是道家代表,实表道佛两家之长,故其散手八扑讲求道意禅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学。”
寇仲曾与宁道奇交手,点头同意道:“阀主字字枢机,我当年与他交锋,整个过程就如在一个迷梦中,偏处处遇上过意禅境,非常精采。”
宋缺来到禅院开阔的广场上,银装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见任何人迹,雪铺的地面乾乾净净,没有一个足印。
止步油然道:“宁道奇的肉身对他至为重要,是他成仙成圣的唯一凭藉,若他肉身被破,将重陷轮回转世的循环,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他此战必全力出手,不会有丝毫保留。小仲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们一旦动手交锋,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终结此战,且必须心无旁骛,务要置对方于死地。不过如此一意要杀死对方,实落武道下乘,必须无生无死,无胜败之念,始是道禅至境、刀道之致,个中情况微妙异常,即使我或宁道奇,亦难预见真正的情况。”
寇仲愕然道:“这岂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处,你难道忘记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吗?若有生死胜败,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丢人现眼。”
寇仲剧震道:“我明白哩!”
就在此刻,他清晰无误的感应到宋缺立地成佛的抛开一切,晋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现在少帅尽得我天刀心法真传,我就说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后尚要忘刀,那就是现在的宋缺。”
寇仲再压迫:“忘刀?”
宋缺扬声道:“宋缺在此,请道奇兄赐教!”
声音远传开去,轰鸣于山寺上方,震荡每一个角落。
寒风怒吹下,气象万千的长安城在雪花狂舞中只余隐可分辨的轮廓,雪像千万根银针般没头没脑的打下来,方向无定,随风忽东忽西,教人难以睁目。
徐子陵和阴显鹤立在一处山头,远眺长安,各有所思。
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纪倩问个清楚,接着徐子陵会通过李靖与李世民见面,后果则是无法预测。
发展到今时今日的田地,李世民会否仍视他徐子陵为友,信任他的话,或肯听他的劝告,实属疑问。
阴显鹤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暂且掩盖呼呼怒号的风雪啸叫,道:“这场风雪大大有利我们潜进长安,我们以什么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风雪并无关系,因为我们是从地底入城。”
阴显鹤为之愕然,徐子陵虽向他提过有秘密入城之法,但从没向他透露细节。
徐子陵解释道:“杨公宝库不但库内有库,且有真假之别,假库被李渊发现,真库却只我们晓得,连接真库的地道可直达城外,就在我们后方的雪林秘处。”
阴显鹤恍然道:“难怪你们取道汉中,原来是要避开洛阳直攻长安。”
接着感动道:“子陵真的当我是好朋友,竟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泄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会不信任你,何况宝库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扫平南方,攻下洛阳,始有入关的机会。”
阴显鹤道:“子陵在等什么?”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等纪倩往赌场去的时刻,那时只要我们往明堂窝或六福赌馆打个转,必可遇上她。”
阴显鹤道:“原来她是个好赌的人。”
徐子陵摇头道:“她好赌是因为要对付池生春,我到现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晓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会可问个清楚。”
阴显鹤道:“子陵准备以什么面目在长安露面?”
徐子陵道:“就以本来面目如何?在长安反是我的真面目较少人认识。不过如何令纪倩信任我们说真话,却颇不容易。可能由于她少时可怕的经历,她对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阴显鹤道:“对她来说子陵不该算是陌生人吧了?”
徐子陵苦笑道:“很难说!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阴显鹤担心道:“那怎办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们要设法和她坐下来说话,然后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瞧她的反应随机应变。唉!不瞒显鹤,这是我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同意道:“就这么办!”
徐子陵关怀问道:“不再害怕吗?”
阴显鹤用力摇头,斩钉截铁的断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没有丝毫恐惧,无论她说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只有勇敢面对,何况得失仍是未知之数。”
徐子陵道:“或者悬赏寻人的事已生效,小纪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团聚。”
阴显鹤目无表情的道:“现在我想的只是纪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头道:“那我们立即去见纪倩。”
两人转身没入雪林去。
第八章 禅院之战
净念禅院静得不合常理,这好应是晚课的时间,刚才还敲起晚课的钟声,为何不但没有卜卜作响的木鱼声?更没有和尚颂经禅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遍地满盖积雪的广场,银装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钟楼,温柔地反映着金黄的月色。
在这白雪和月色泽融为一的动人天地里,宁道奇的声音从铜殿的方向遥传过来,不用吐气扬声,却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响起,仿似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师之一的盖代高手宁道奇,正在他耳边呢喃细语道:“我多么希望宋兄今夜来是找我喝酒谈心,分享对生命的体会。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今中原大祸迫于眉睫,累得我这早忘年月、乐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颜请宋兄来指点两手天刀,却没计较过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请宋兄至紧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涌起无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宁道奇此番说话充分表现出了道门大宗师的身份气魄,并不讳言自己暗存机心,凭此破坏宋缺出师岭南的计划,且不说废话,以最谦虚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战。
宋缺只要有任何错失,致乎答错一句话,也可成今夜致败的因素。
高手相争,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厘之差。
宋缺两手负后,朝铜殿方向油然漫步,哑然失笑道:“道兄的话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虚此行。道兄谦虚自守的心法,已臻浑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门致虚守静之旨。宋缺领教啦!”
寇仲心神剧震,宋缺的说话,就像他的刀般摄人,淡淡几句话,显示出他对宁道奇看通看透,证明他正处于巅峰的境界,梵清惠对他再没有影响力。宋缺怎能办得到?
得刀后然后忘刀。
苦思后是忘念。
从梁都到这里来,对宋缺来说,正是最高层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后然后忘刀,瞧着宋缺雄伟的背影,他清楚感觉负在他身上强大至没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没有胜,没有败,两者均不存在他的脑海内。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刀。
宁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举我哩!我从不喜老子的认真,只好庄周的恢奇,更爱他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否则今夜就不用在这里丢人现眼。”
两人对话处处机锋,内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晓得自宋缺踏入山门,两人已交上手。
宋缺讶道:“原来道兄所求的是泯视生死寿夭、成败得失、是非毁誉,超脱一切欲好,视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遥自在,那我宋缺的唠唠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话看似恭维,事实上却指出宁道奇今次卷入争霸天下的大漩涡,到胸存机心,有违庄周超脱一切之旨。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够坚定,由此对自己生疑,此心灵和精神上的破绽,可令他必败无疑。
打开始善攻的宋缺已是着着进迫,而宁道奇则以退为进,以柔制刚。
寇仲随在宋缺身后,经过钟楼,终抵禅院核心处铜殿所在围以白石雕栏的平台广场。于白石广场正中心处的骑金毛狮文殊菩萨像前,宁道奇拈须笑道:“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终。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元气运于天地间。所以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寄,祸兮福之倚。老子主无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创造求成,否则何来老子五千精妙、庄周寓言?只是创造却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为然否?”
宁道奇风采如昔,五缕长须随风轻拂,峨冠博带,身披锦袍,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着宋缺,似没觉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见半点灯火,不觉任何人踪。
寇仲知机的在白石雕栏外止步,不愿自己的存在影响两人的战果。宁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虚而入,直至宁道奇落败身亡。
宁道奇左右后侧是陪侍文殊菩萨的药师、释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铜罗汉,则像诸天神佛降临凡尘,默默为这中土武林百年来最影响深远、惊天动地的一战默作见证。
文殊佛龛前的大香炉,燃起檀香,香气弥漫,为即将来临的决战倍添神秘和超尘绝俗的气氛。
宋缺从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阶,踏足平台,直抵宁道奇前两丈许处,淡淡道:“道兄从自身的生死,体会到天地的终始,自然之道,从而超脱生死终始,令宋缺想起庄周内篇逍遥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巨鹏神鸟。宋缺虽欠此来回天极地终之能,但纵跃于枝丫之间,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纵横之乐,道兄又以为否?”
庄周这则寓言,想像力恢奇宏伟,其旨却非在颂扬鲲鹏的伟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间的区别没有什么意义,在沼泽中的小雀儿看到大鹏在空中飞过,并不因此羞惭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闲适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庄周的矛,攻宁道奇庄周之盾,阐明自己助寇仲统一天下的决心,故不理宁道奇的立论如何伟大,因大家立场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没有他们的识见,休想有如此针锋相对的说话和交流。
宁道奇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老庄不对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顾。岂知精通处犹过我宁道奇。明白啦!敢问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内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会。”
寇仲也同意他的讲法,以自己与他交手的经验,宁道奇的招式随心所欲,全无定法,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覆,胜负不说也罢。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负分明,道兄仍认为这是场误会吗?”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事实上我是用了点机心,希望宋兄有这番说话。那道奇若能挡过宋兄九刀,宋兄可否从此逍遥自在,你我两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辈们的事呢?”
寇仲心中生出希望,若宁道奇硬能捱过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须依诺退隐,但有自己继承他的大业,为他完成心愿,总胜过任何一方败亡,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宋缺默然片晌,沉声道:“道兄曾否杀过人?”
宁道奇微一错愕,坦然道:“我从未开杀戒,宋兄为何有此一问?”
宋缺叹道:“宋某的刀法,是从大小血战中磨练出来的杀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过程中虽没有生死胜败,后果却必是如此。道兄若没有全力反扑置宋某人于死地之心,此战必死无疑,中间没有丝毫转寰余地。我宋缺今夜为清惠破例一趟,让道兄选择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宁道奇双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请问若道奇真能捱过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议?”
宋缺仰天笑道:“当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
喝毕探手往后取刀。
寇仲立时看呆了眼,差点不敢相信自己一对眼睛。
阴显鹤从上林苑匆匆走出来,只看他神情,知找不到纪倩。
纪倩是上林苑的首席名妓,预订也未必蒙她赐见,何况诈作是慕名求见。
徐子陵下意识地拉下少许早盖过双眉的雪帽,从暗处走出,与正戴上帽子的阴显鹤在风雪迷漫的北苑大街并肩而行。
阴显鹤沉声道:“我花一两银子,始打听得她这几天都不会回上林苑,架子真大。”
他们找遍明堂窝和六福赌馆,伊人均香踪杳然,只好到上林苑碰运气。
街上风大雪大,行人车马零落,对面街已景象模糊,对他们掩藏身份非常有利。
徐子陵道:“尚有一处地方,就是她的香闺。”
阴显鹤想也不想的道:“子陵引路!”
宋缺往后探的手缓慢而稳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动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变,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人的动作能大体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难得。要知任何动作,是由无数动作串连而成,动作与动作间怎都有点快慢轻重之分,而组成宋缺探手往后取刀的连串动作,每一个动作均像前一个动作的重覆铸模,本身已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错非寇仲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宁道奇仍双手合什,双目异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刀动作直若与天地和其背后永远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本体结合为一,本身充满恒常不变中千变万法的味道。没有丝毫空隙破绽可寻,更使人感到随他这起手式而来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没有开始,没有终结。
刀道至此,已达鬼神莫测的层次。
当取刀的动作进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刹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难察的惊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刹那,宁道奇合拢的两手分开,似预知宋缺动作的变化。
“铿”!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白石广场再非先前的白石广场,而是充满肃杀之气,天刀划上虚空,刀光闪闪,天地的生机死气全集中到刀锋处,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这感觉奇怪诡异至极点,难以解释,不能形容。
寇仲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见是天刀破空而去,横过两丈空间,直击宁道奇。
天刀没带起任何破风声,不觉半点刀气,可是在广场白石雕栏外的寇仲,却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笼天罩地,宁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无另一选择。
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时间,宁道奇往前冲出,似扑非扑,若缓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奥难测,可教人看得头痛欲裂,偏又是潇洒好看,忽然间宁道奇跃身半空,往下扑击。
“蓬”!
宁道奇袍袖鼓胀弯拱,硬挡宋缺夺天地造化的一刀。
宁道奇借力飞起,移过丈半空间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倏地背对背的立在宋缺后方丈许处。
宋缺雄伟的身躯重现寇仲眼前,天刀像活过来般自具灵觉的寻找对手,绕一个充满线条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弯,往宁道奇后背心刺去,而他的躯体完全由刀带动,既自然流畅,又若鸟飞鱼游,浑然无瑕,精采绝伦。
寇仲瞧得心领神会,差点鼓掌喝采。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宁道奇没有回头,右手虚按胸前,左手往后拂出,手从袍袖探出,掌变抓,抓变指,最后以拇指按正绞击而来的天刀锋尖,其变化之精妙,纯凭感觉判断刀势位置,令人叹为观止。
指刀交锋,发出“波”一声劲气交击声,狂飙从交触处在四外狂卷横流,声势惊人。
宋缺刀势变化,紧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转,教人无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
宋缺并没有夸口,交战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压箱底的另一方式应付。
宋缺似进非进,似退非退时,宁道奇头下脚上的来到宋缺上方,钉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头盖硬憧宋缺头盖,一派与敌偕亡的招数。
如此奇招,寇仲想也没想过,但却感到正是应付宋缺无懈可击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数。
宋缺刀光散去,左手疾拍宁道奇头顶天灵穴,宁道奇两手从侧疾刺归中,两手中指同时点中宋缺掌心。
“噗”!
宋缺风车般旋转,化去宁道奇无坚不摧的指气,宁道奇一个翻腾,回到原处,两手横放,指尖聚拢,形如向地鸟啄,油然面对宋缺往他遥指的刀锋,重成对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扑得见其三,道见果是名不虚传,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宁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庄周所云的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不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万物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胡可得累耶!”
寇仲听得心中一震,所谓材不材,指的是有用无用,恰是天刀有法无法,无法有法的精义,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处,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变万化中求其恒常不变,有时龙飞九天,时而蛇潜地深,无誉无毁、不滞于物,得刀后而忘刀,才可与天地齐寿量,物我两忘,逍遥自在。
宁道奇说的是宋缺,其实亦是他自己的写照。
正因两人均臻达如此境界,始能拼个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宋缺主攻,宁道奇主守,谁都不能占对方少许上风。
胜败关键处在宁道奇能否挡宋任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难瞒道兄法眼,宋缺亦终见识到道兄名慑天下的散手八扑,其精要在乎一个‘虚’字,虚能生气,故此虚无穷,清净致虚,则此虚为实,虚实之间,态虽百殊,无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无大无小!”
寇仲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均把对方看个晶莹通透,不分高下,战果实难逆料。
宁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请!”
第九章 九刀战约
阴显鹤和徐子陵在没有灯火的厅堂会合,外面的漫无风雪稍歇,转为绵绵雪粉。
阴显鹤摇头道:“没有人!唯一的解释是纪倩带同合府婢仆出门远行,不过衣柜内空空如也,即使出门也不用如此。”
徐子陵道:“我看纪倩是乔迁别处,本挂在墙补壁的书面一类的东西均不见哩,家具则原封不动。”
阴显鹤在一旁坐下,苦笑道:“又会这么巧的,不着我重回上林苑问个清楚明白。”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摇头道:“这只会启人疑窦,肯花钱也没用,上林苑的人应不敢泄漏纪倩的新居所在,待我想想办法。”
他脑海中闪过不同的人,首先想到李靖,他或者不会留心纪倩的去向,但只要他使人调查,怎都会有结果。可是现时情况微妙,他要透过李靖见李世民是没有选择的一着,但其他事则不宜牵涉李靖,因私通外敌乃叛国大罪。
他又想到荣达大押的陈甫,可由他使人去查探,亦不妥当。
最后灵光一闪,道:“我有办法哩!”
寇仲看得大惑不解,自动手以来,宁道奇一直姿态闲适自然,忽然风格大改,两手箕张,手如鸟啄,摆出架式,虽然优美好看,终是落于有力,不合他老庄清净无为的风格,且主动请宋缺出招,更似有违他的作风。而出奇地宋缺不但没有再作操控全局似的抢攻,而是把遥指宁道奇的刀回收,横刀傲立。
宋缺嘴角飘出一丝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气礼让!”
宋缺嘴角飘出一丝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气礼让!”
宁道奇哈哈笑道:“好一个宋缺!”
倏地振衣瞩行,两手化成似两头嘻玩的小鸟,在前方闹斗追逐,你扑我啄,斗个不亦乐乎,往宋缺迫去。
宋缺双目奇光大盛,目光深注的凝望横在胸前的天刀,似如入定老憎,对宁道奇出人意表的手法和奇异的进攻方式不闻不问。
寇仲却是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若换自己下场,此刻必是手足无措。
当日寇仲初遇宁道奇,对方诈作钓鱼,一切姿态做个十足,模仿得维肖维妙,令寇仲疑真似假,志气被夺,落在下风。此时始知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原来竟是八扑中的一扑。
宁道奇脸上现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顾右盼的瞧着两手虚拟的小鸟儿腾上跃下,追逐空中嘻玩的奇异情况,寇仲且感到有一株无形的树,而鸟儿则在树丫间活泼和充满生意的闹玩,所有动作似无意出之,却又一丝不苟,令他再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为虚?何为实?
两丈的距离瞬即消逝。
忽然间两头小鸟儿多出个玩伴,就是宋缺天下无双的天刀。
直至双雀临身的一刻,宋缺往横移开,拖刀疾扫,两鸟像惊觉有敌来袭般狠啄刀身,拉开激烈鏖战的序幕。
两道人影在五百罗汉环伺的白石广场中追逐无定,兔起鹊落的以惊人高速闪挪腾移,但双方姿态仍是那么不合乎战况的从容大度。
宋缺的天刀每一部分均变成制敌化敌的工具,以刀柄、刀身、柄们,至乎任何令人想也没想过的方式,应付宁道奇发动的虚拟鸟击,两头小鸟活如真鸟般可钻进任何空档缝隙,对宋缺展开密如骤雨、无隙不入、水银泻地般的近身攻击。
双方奇招迭出。以快对快,其间没有半丝迟滞,而攻守两方,均是随心所欲的此攻彼守;其紧凑激厉处又隐含逍遥飘逸的意味,精采至难以任何语言笔墨可作形容。
以寇仲的眼力,也要看得眼花燎乱,感到自己跟得非常辛苦。
“叮!叮”两响清音后,两人回复隔远对峙之势,就像从没有动过手。
宁道奇双手负后,两头小鸟似已振翼远飞、微笑道:“道奇想不佩服也不成,宋兄竟能以一刀之意,挡我千多记鸟啄,使我想厚着面皮取巧硬指宋兄超过九刀之数也不成。”
宋缺哈哈笑道:“是宋缺大开眼界才对。从无为变作有为,有为再归无为,进而有为而无,无为而有,老庄法旨,到道兄手上已臻登峰造极之境。道兄留意,宋缺第五刀来哩!”
寇仲至此刻始缓过一口气来,耐不住心中大呼过瘾,两位顶尖儿的高手无不在尽展浑身解数,如此良机实是千载难逢,令他可同时在两人身上偷师学艺,益处之大,是他从没梦想过的。
“锵”!
宋缺竟还刀鞘内,两手下垂,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气势,紧罩敌手,即使不是内行人,也知宋缺天刀再出鞘时,将是无坚不摧,轰无动地的骇人强攻。
宁道奇仍保持两手负后的姿态,双目异芒电闪,是自动手以来寇仲从未见过的凌厉。
宋缺没有夸口,他确有本事迫得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因为他直至此刻,并没有重覆自己的招式。
山雨欲来风满楼。
徐子陵在风雅阁大门外暗处等候,阴显鹤从阁内勿匆走出,来到徐子陵旁,点头道:“成哩!我说出为新安郡两位朋友送信,立得青青夫人接见,她着我们由后门进去。”
徐子陵心中欣慰,新安郡是他和寇仲遇上青青和喜儿的地方,想不到昔年恩将仇报的青楼女子,反变得如此有江湖义气。不过如非无计可施,他绝不会打扰她。
青青亲自把他们迎入内堂,秀眸发亮的道:“子陵长得真俊秀,见着你真好,姐姐不知多么担心你们,一时又说小仲战死慈涧,一会又传他死守洛阳对抗秦王的大军,到两天前始知宋缺出兵救他,此事轰动长安,弄至人心惴惴难安,究竟确实情况如何呢?”
徐子陵被她赞得大感尴尬,只好视此为卖笑女子的逢迎作风,不以为怪,对寇仲近况解释一番。
青青忧心忡忡的道:“唉!又要打仗哩!我和喜儿一心逃避战乱到长安来,怎知关中竟非安全处所,你们会护着我们吗?”
徐子陵点头道:“这个当然,但今趟我们来此,实有一事相求。”
青青喜孜孜道:“你有事想起来找奴家,可知你心中尚有我这位姐姐,快说出来,姐姐定会尽力为你办到。”
徐子陵往阴显鹤瞧去,道:“不如由阴兄自己说。”
阴显鹤微一错愕,晓得徐子陵是借此机会迫他多和人沟通说话,无奈说出欲寻纪倩的原因。
青青娇笑道:“那你们找对人哩!纪倩刻下正在风雅阁。”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所以。
青青道:“道理很简单,倩儿最讨厌的一个人以重金把上林苑买下来,倩儿只好向我求助为她清偿上林苑的债项,改归风雅阁帜下,不是姐姐夸口,除姐姐外,长安怕没多少人敢为倩儿出头。”
徐子陵晓得她和李元吉的密切关系,点头同意道:“那人是否池生春?”
青青一呆道:“你怎能猜中?此事没多少人知道的。”
阴显鹤道:“可否请纪姑娘来说几句话。”
青青道:“此刻倩儿和喜儿均应邀到御前作歌舞表演,为皇上娱宾,不到两、三更不会回来,你们长途跋涉的到长安来,不如好好休息两个时辰,她们回来后唤醒你们。”
阴显鹤往徐子陵望去,征询他的意见。
徐子陵道:“你稍作休息,我还要去办点事,一个时辰内回来。”
“铿!”
天刀出鞘。
一切只能以一个快字去形容,发生在肉眼难看清楚的高速下,寇仲“感到”宋缺拔刀时,天刀早离鞘劈出,化作闪电般的长虹,划过两丈的虚空,劈向宁道奇。
远在雕栏外的寇仲感到周遭所有的气流和生气都似被宋缺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吸个一丝不剩,一派生机尽绝,死亡和肃杀的骇人味儿。
应付如此一刀,仍只硬拼一途。
宋缺正是要迫宁道奇以硬碰硬,即使高明如宁道奇亦别无选择。
寇仲晓得这第五刀是紧接而来最后四刀的启端,绝不容宁道奇有喘息的机会,胜负可在任何一刻分出来。
更使他震惊的是宋缺是毫无保留的全力出手,务要击垮对方。
宁道奇蓦地挺直仙骨,全身袍袖无风自动,须眉瞩张,形态变得威猛无涛,与状比天神的宋缺相比毫不逊色,一拳击出,连续作出玄奥精奇至超乎任何形容的玄妙变化,却又是毫无伪假的一拳轰在天刀锋锐处。
“轰!”
劲气横流滚荡。
两人触电般退开。
宋缺一个回旋,天刀平平无奇地再往迎回来的宁道奇横扫。
这第六刀并不觉有任何不凡处,但却慢至不合常理。偏是作壁上观者却清楚掌握到宋缺此刀寓快于慢,大巧若拙,虽不见任何变化,但千变万化尽在其中,如天地之无穷,宇宙般没有尽极。
宋缺未能在速度和内劲上压倒宁道奇,遂改以刀法取胜,应变之高妙,教他叹服。
宁道奇却以千变万化的动作,似进似退、欲上欲下,双手施出玄奥莫测的手法,迎上宋缺浑然无隙,天马行空的一刀。
寇仲暂忘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因已看得心神皆醉,宁道奇使的实是隔空遥制的神奇招数,仿似对宋缺不能做成任何威胁,实质上亦是没法影响改变宋缺一往无还的霸道刀势,但是每一个手法,均以炉火纯洁、出神人化的先天气功,先一步隔远击中敌刃,织出无形而有实的气网,如蚕吐丝,而这真气的茧恰在与敌刃正面交锋的一刻积聚至爆发的巅峰,抵着宋缺必杀的一刀。
个中神妙变化,双方的各出奇谋,施尽浑身解数,少点眼力也要看漏。
“蓬”!
宁道奇双掌近乎神迹般夹中宋缺刀锋,凭的非是双掌真力,而是往双掌心收拢合聚的气茧,恰恰抵消宋缺的刀气,达致如此骇人战果。
时间像凝止不动,两大高手凝止对立,像四周的罗汉般变成没有生命的塑雕。
就在寇仲瞧得呼吸屏止,弄不清两人暗里以内气交锋多少遍之际,宋缺一声长笑,天刀从宁道奇双掌间发起,直至头顶上方笔直指向夜空的位置,改为双手握刀,闪电下劈。
寇仲差些儿要闭上眼睛,不忍看宁道奇被劈成两半的可怖景象,因任宁道奇有通天砌地之能,在如此情况下,势难挡格宋缺此刀。
天刀劈至宁道奇面门华尺许的当儿,教寇仲不敢相借的情况在毫无先兆下发生,宁道奇像变成一片羽毛般,不堪天刀带起的狂飑被刮得抛起飞退,以毫厘之差避过刀锋,真个神奇至教人不敢相信,但确为事实。
宁道奇在凌空飞瞩的当儿,仍从容笑道:“柔胜刚强,多谢宋兄以刀气相送,还有两刀。”
宋缺虽徒劳无功,却没有丝毫气馁又或躁急之态,天刀来至与地面平行的当儿,倏地全速冲刺,直往前方三丈外的宁道奇箭矢般激射而去,朗声道:“道兄技穷矣!”
寇仲终忍不住扑到白石雕栏处,事实上宁道奇确处于下风,其退虽妙绝天下,颇有乘云御气飞龙的逍遥妙况,却仍是不得不退,关建处非是他不及宋缺,而是欠缺宋缺与敌偕亡之心。否则适才趁宋缺举刀下劈的刹那,双掌前击,那宋缺虽能把他劈分两半,宋缺亦必死无疑。
宋缺是拿自己的命来赌博,因看准宁道奇难开杀戒。
刀锋笔直激射,迅速拉近与宁道奇的距离,刀气把对手完全锁紧笼罩,当宁道奇触地的一刻,恰是天刀临身的刹那,再没有人能改变这形势发展,包括宋缺和宁道奇两大宗师级高手在内。
宁道奇突发一声长啸,在空中忽然凝定,钉子般疾落锥下,钉往地面,背后正是文殊菩萨骑狮铜像。际此面对宋缺能使风云色变的一刀,宁迫奇仍是神态闲雅,快速吟道:“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蓬”!
宁道奇整个人弹上半空,双足重踏刀锋。
宋缺往后飞退,宁道奇则在空中陀螺般旋转起来,缓缓降返地面。
两人均处于动手时的原来位置,回复对峙之局。
尚有一刀。
“锵”!
宋缺还刀鞘内。
宁道奇脸容转白,瞬又回复常色。
宋缺英俊无匹的俊伟容颜红光一现即敛,神态如旧,似乎从没有和对方动手。
寇仲心知肚明宋缺适才一刀,令两人同告负伤,不过他们功力深厚,硬把伤势压下去。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扑入场内哀求两人不要动手,可是这只会影响宋缺,却不能改变如箭在弦的第九刀。
宋缺叹道:“宋缺终逐一领教道兄的八扑,不瞒道兄,道兄高明处确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在使出第九刀前,宋某有一事相询,道兄刚才背念的庄子寓言,出自渔父篇,为何偏漏去‘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三句,其中有何深意?”
宁道奇哑然笑道:“我也不瞒宋兄,若把这三句加进去,我恐怕没暇念毕全篇,岂非可笑之极。根本没有任何深意,宋兄误会哩!”
宋缺大笑道:“好!若非道兄能如此精确把握宋某天刀的速度,心境又清净宁无至此等精微的境界,早命丧在我第八刀下。我宋缺厚颜坚持第九刀,就有似如此蠢材,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道兄岂无深意,大自谦啦!”
宁道奇一揖到地,诚心道:“真正谦虚的人是宋缺而非宁道奇,宋兄或许绝力而死,宁道奇则肯定要作宋兄陪葬,多谢宋兄手下留情之德。”
宋缺回礼道:“大家不用说客气话,能得与道兄放手决战,宋某再无遗憾。烦请转告清惠,宋某一切从此由寇仲继承,这就赶返岭南,再不理天下的事。”
寇仲听得呆在当场,不明所以,以宋缺的为人,怎会就此罢休。
宋缺此时来到他旁,微笑道:“我们走!”
第十章 余情未了
“咯!咯!”
“谁?”
徐子陵夜入李靖府第,由后墙入宅,偌大的将军府出奇地冷清,院落大部分没有灯光,只有主建筑透出灯光,入目情况使他大感异样。
凭着建筑学弄清楚主人家起居处,他轻敲窗槛,试图惊动李靖。
徐子陵低声道:“惊扰大嫂!是徐子陵!”
风声响起,红拂女现身回廊处,秀眉大皱道:“又是你!来找李靖干什么?”
她一身劲眼,显然尚未入睡。
徐子陵听她用气不善,硬着头皮道:“对不起!惊扰大嫂休息,我有要事须见李大哥,他仍未回来吗?”
红拂女露出复杂的神色,带点苦涩,又似无奈,歉然低声道:“该是我说对不起,我的心情很坏。唉!进来说吧!”
徐子陵一震道:“李大哥是否出事哩?”
红拂女摇头表示非是如此,似是勉强压下心头的不耐烦,转身引路道:“这里不方便说话,随我来!”
在她引领下,徐子陵进入书房,在漆黑中的房中坐下,红拂女回复平静,态度冷淡的道:“子陵有什么要事找李靖?”
徐子陵关心李靖,忍不住问道:“大嫂为何心情不佳?李大哥因何不在家陪嫂子?”
红拂女答道:“你大哥到城外迎接秦王,至于我心情欠佳,唉!怎答你好呢?因为李靖与你们的关系,不但遭尽长安的人白眼,更遭秦王府的同僚疏远,秦王故意不让他参与洛阳的战役,表面看是为他着想,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让他投闲置散。李靖并没有怪你们,只是我为他感到心中不忿而已!”
徐子陵心中一阵歉疚,可以想像李靖夫妇难堪情况。
红拂女续道:“子陵到长安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不知长安人人欲杀你和寇仲吗?”
徐子陵轻轻道:“对不起!”
红拂女叹道:“说这些话有何用?对你们两个我真不知怎办才好?若你们是大奸大恶之徒,事情还简单,偏偏你们非但不是这种人,且是侠义之辈;上趟你们更帮了秦王府一个大忙,使沈落雁避过大难,可是也令我们开罪皇上和太子,独孤家更是恨我们夫妇入骨。我曾提议李靖索性离开长安,隐避山林,却遭他拒绝,说际此时刻离开秦王,是为不义,漠视塞外异族入侵,更是不仁,可是现在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徐子陵听得哑口无言,心中难过。
红拂女心中肯定充满不平之意,语气仍尽力保持平静,道:“我们一方面担心你们在洛阳的情况,一方面又怕秦王错失,心情矛盾非常。现今形势分明,却又另添重忧。唉!子陵教我们该如何自处。”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我今趟来长安,不但要助秦王渡过难关,还要助他登上皇位,一统天下,击退外敌。”
红拂女剧震道:“子陵是否在说话安慰我?”
徐子陵断言道:“我是认真的!”
隔几而坐的红拂女朝他打量半晌,沉声问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我还未有机会和他说此番话。”
红拂女道:“子陵可否说清楚一点。”
徐子陵道:“我来找李大哥,是想透过他和秦王秘密碰头,只要能说服他肯争夺皇位,寇仲方面交由我负责。”
红拂女沉声道:“你可知如此等若要秦王背叛李家,背叛父兄?”
徐子陵道:“他是别无选择,建成、元吉分别勾结突厥人和魔门,对他心怀不轨。在路上我曾撞破梁师都的儿子从海沙帮买入大批火器,又见李建成的手下尔文焕和乔公山在附近现身,着我没有猜错,这批火器将是用作攻打天策府用的。”
红拂女色变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道:“我会尽力说服李世民,假若他仍坚持忠于李家,不愿有负父兄,我只好回去全力助寇仲取天下、抗外敌。”
红拂女道:“寇仲或者肯听你这位好兄弟的活,但宋缺呢?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左右宋缺的心头大愿。”
徐子陵叹道:“我只能见步行步,尽力而为。”
红拂女显是对他大为改观,低声道:“秦王该于明早登岸入城,子陵可否于正午时再到书房来,我们会设法安排子陵和秦王秘密见面。”
宋缺背着他盘坐筏首,整整两个时辰没动过半个指头,说半句话。
明月清光照着两岸一片纯白的雪林原野,寇仲在筏尾默默摇橹,如陷梦境。
宋缺打破压人的沉默,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宁道奇果然没有让宋某人失望,寇仲你能亲睹此战,对你益处大得难以估量。”
寇仲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确是得益不浅,眼界大开。”
宋缺淡淡道:“你是否很想问我究竟是胜还是负?”
寇仲点头道:“我真的没法弄清楚。”
宋缺平静的道:“这将会是一个我和宁道奇也解不开的谜。”
寇仲愕然道:“这么说即是胜负未分,阀主因何肯放弃第九刀呢?”
宋缺淡淡道:“我不愿瞒你,原因在乎清惠。”
寇仲大惑不解道:“竟是因为清惠斋主,我还以为动手时你老人家已把她彻底抛开。”
宋缺道:“你知否宁道奇有个与我同归于尽的机会?”
寇仲答道:“那是当阀主成功从他两手间拔起宝刀的一刻,对吗?”
宋缺道:“那是我一意营造出来的,不过我肯定宁道奇并不晓得我可把贯注刀内的真气回输自身,大有可能硬握他一击,所以看似是同归于尽,事实上我有保命之法,而他则必死无疑。”
寇仲摸不着头脑道:“这和清惠斋主有什么关系?”
宋缺道:“宁道奇拼着落往下风,舍弃如此击杀我宋缺的良机,当然与她大有关系。如非清惠与宁道奇议定不得杀我宋缺,以宁道奇这种大仁大勇,不把自身放在眼内的人,怎肯错过如此良机。”
寇仲一震过:“阀主肯冒这个天大的险,就是为测探清惠斋主对你的心意?”
宋缺道:“有何不可?”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
宋缺道:“第八刀令我负上严重内伤,必须立即赶返岭南,闭关潜修,你回彭梁后须尽力在这余下的两个多月内平定南方,待着暖花开时挥军北上,攻陷洛阳,再取长安,完成统一的大业,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剧震道:“阀主的伤势竟严重至此。”
宋缺叹道:“我伤得重,宁道奇又比我能好得多少?我第九刀至少有五成把握可把他收拾。但宁道奇宁落下风放过杀我的机会,我怎能厚颜乘他之危。”
寇仲心中涌起无限崇慕佩服之情,说到底,宋缺虽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但对梵清惠还是未能忘情。
宋缺轻柔的道:“我对你尚有一个忠告。”
寇仲伸手摇橹,恭敬的道:“小子恭聆清教。”
宋缺从容自若,缓缓道:“任何一件事,其过程往往比结果更动人,勿要辜负生命对你的恩赐。”
徐子陵回到风雅阁,见阴显鹤正在房内默坐发呆,顺口问道:“为何不趁机休息?”
阴显鹤苦涩的反问过:“我能睡着吗?”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安慰道:“纪倩回来,一切自有分晓,有青青夫人为我们穿针引线,可省去想法说服她的工夫。”
阴显鹤岔开道:“池生春因何要买下上林苑,自己另开一间不成吗?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徐子陵道:“他的目的是显示信心,展示实力,更是要做给大仙胡佛父女看。像上林苑这类在长安首屈一指的字号,非是有钱便能买起,还要讲人面关系,少点道行也难成事。李建成一党定是趁李世民远征的时机,在李渊默许下迅速扩展势力,清除异己,如我所料不差,以往支持李世民的帮会门派,又或富商大臣,若不保持中立或改投李建成的阵营,必是饱受打击迫害。”
阴显鹤对池生春仇深似海,闻言杀机大盛,冷哼道:“杀一个少一个,我们怎可容池生春恃恶横行?”
徐子陵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是要将香家连根拔起,杀池生春只会打草惊蛇。照现在的形势发展,香贵极有可能举族迁来长安,因为长安外再无他们容身之所。”
阴显鹤待要说话,足音响起。
徐子陵认出足音的主人,起立道:“纪倩来哩!”
阴显鹤抢着去开门。
“咿唉”!
房门洞开,纪倩在青青陪同下消立门外,乌灵灵的大眼睛朝明显鹤上下打量,她仍一身盛装,明艳照人,以阴显鹤对男女之情的淡薄,一时间亦看呆眼。
青青像介绍恩客般娇笑道:“乖女儿啊!这位就是娘提过的蝶公子哩!”
在一旁的徐子陵听得啼笑皆非,青青是惯习难改,她仍是年轻貌美,口气却如在欢场混化了的老鸨婆。
纪倩果然态度截然不同,“噗哧”一笑掩叱道:“蝶公子?公子颇不像蝴蝶,蝴蝶见花想采蜜,愈鲜艳的花愈不肯放过,公子却绝非这种人,倩儿一看便晓得哩!”
对着花枝乱颤,可迷死男人的纪倩,阴显鹤手足无措,一向本无表情的瘦长睑破天荒第一趟红起来。
徐子陵知他吃不消,移到她身旁施礼道:“徐子陵拜见倩大家,以前有什么得罪之处,请大家恕罪。”
纪倩狠狠阻他一眼,娇嗔道:“原来真是你这小子,算吧!纪倩就是纪倩,不是什么大家,大家只有一个尚才女。你识相的就把你那几手骗人的把戏教给我,本姑娘肯学是你的荣幸。寇仲呢?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说罢又往正目不转睛瞪着她的阴显鹤抛媚眼道:“呆子!有什么好看?想变身作蝴蝶吗?”
阴显鹤老脸更是红透,徐子陵也招架不来。轮到青青解围道:“乖女儿啊!不要胡闹哩!子陵和蝶公子是有正事来找你的。”
纪倩回道:“人家见到老朋友高兴嘛,他们还会为倩儿出头的。”
接着把青青推走,道:“你快回去应付那些讨厌的人,这边由我接着。”
青青扬风摆柳的去后,纪倩毫无顾忌的跨步入房,嚷道:“我累死哩,坐下再说。”
见房内只有两张椅子,就那么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床沿,娇呼道:“还不给我乖乖坐下,是否讨打。嘻!见着你两个大胆小子真好,竟敢偷来长安,不怕杀头吗?不过我最欢喜大胆子的男人,这才像男人嘛!”
徐子陵暗感不妥,他比阴显鹤熟悉纪倩的行事作风,她适才遣走青青,他早生出警戒,现在又蓄意夸奖他们的胆量,肯定别有居心。
纪倩乌亮得像两颗宝石的眸珠在眼眶内滴溜溜飞快左右转动,眯着眼盯着徐子陵道:“听娘说你们有事来求我,这方面没有问题,大家江湖儿女,既是友非敌,当然要讲江湖义气。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有所谓礼尚往来,你们给我办一件事,我纪倩必有回报,凭你们惊慑天下的武功,替我办这事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阴显鹤沉声道:“纪小姐请赐示!”
纪倩一面喜色的把目光移往阴显鹤,显然发现阴显鹤远较徐子陵“诚实可欺”,抛个媚眼道:“给我干掉池生春,那不论你们要我纪倩做什么,我纪倩必乖乖的听你们的话。”
阴显鹤为难的朝徐子陵瞧去,徐子陵则目注纪倩,淡淡道:“池生春早列入我们的必杀名单,但眼前却不宜立即执行,我们今趟来长安,是希望小姐坦诚相告有关阴小纪的事。”
阴显鹤立时呼吸转速,心情紧张。
纪倩皱起秀眉,有点不耐烦的道:“杀个人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为何要拖三拖四?我纪倩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你们不为我办妥此事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句话。”
徐子陵摇头道:“不!你会说的!”
纪倩露出没好气的动人表情,横他一眼道:“你徐大侠并非第一天认识我纪倩,怎能如此有把握?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男人。我看你又不敢严刑迫供,你可拿我怎样?”
阴显鹤欲要说话,被徐子陵打手势阻止,柔声道:“正因我认识小姐,明白纪倩是什么人,故有把握你肯说话,不忍心不说出来。”
纪倩讶道:“不忍心?真是笑话,你当我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吗?”
徐子陵叹道:“因为蝶公子的原名叫阴显鹤,是阴小纪的亲大哥,自她被香家的恶徒掳走后,十多年来一直不辞艰辛险阻,天涯海角的去寻找她,你能忍心不立即告诉他吗?”
纪倩娇躯剧震,目光投往阴显鹤,愕然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小纪的大哥早被那些狼心狗肺的大恶人活生生打死。”
轮到阴显鹤浑体剧震,热泪不受控制的狂涌而出,流遍瘦睑,往纪倩扑去,双膝下跪,不回一切的紧拥纪倩修长的玉腿,呜咽道:“求求你告诉我,小纪在那里,我真是她大哥,我没有被打死。”
徐子陵心中一酸,差点掉泪。
纪倩娇躯再颤,垂下目光迎上阴显鹤的泪眼,不但没有不高兴阴显鹤抱上她的腿,且两眼转红,泪花在眶内翻滚,探手抚上他瘦长的脸庞,回声道:“你真的没有死?”
阴显鹤泣不成声的微微点头,只看他真情流露的激动样子,谁都知他说的非是假话。
纪倩低呼道:“天啊!你真的没有死!”两行清泪,滚下香腮,再非以前那不住自诩到江湖来混的长安名妓。
徐子陵道:“小纪左臂上有个指头般大的浅红色胎记,还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和长腿,能说出这些特征,小姐该知我们不是骗人白撞的。”
纪倩取出丝巾,温柔的为阴显鹤拭泪,哄孩子般轻轻道:“不要哭!我晓得小纪在哪里。”
第十一章 细说从前
阴显鹤全身抖颤,似失去支持自己身体的力量,全赖纪倩一双玉手从他胁下穿过,在床沿俯身抱着他瘦削的长躯。
“小纪在哪里?”
纪倩脸蛋毫无保留的贴上阴显鹤的头,闭上美目。泪水却不住漏出眼帘,凄然道:“我本不打算把过往的事告诉任何人,也没人有兴趣知道。子陵当日来问我,因我怕他是香家的人,故诈作不知。事实上小纪和小尤是我最好的姊妹,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在当晚成功逃走,其他姊妹都给香家杀掉灭口。”
徐子陵沉声道:“那晚发生什么事?”
纪倩陷进当年惨痛的回忆去,俏脸现出悲伤欲绝的神色,双目仍是紧闭,死命抱着阴显鹤,香唇颤抖的道:“那天并没有例行的训练,管我们的恶人迫我们留在房内,忽然外面人声鼎沸,火光处处。当时我和小纪、小尤同房,小纪最勇敢,提议立即趁机逃走,可是其他妹妹都没那胆子,我们三人只好爬窗离开。恶人果然马上就来哩!我们躲在花园的草丛里,听着她们在屋内垂死前的呼救惨叫的声音,就像在最可怕的巫梦中。恶人发现少了我们三个人,四处搜索,幸好此时有人破门而入,吓得恶人四散逃命,我们趁机从后门溜走,随人群离开江都。不要哭!先起来坐下好吗?”
最后两句是对阴显鹤说的。
徐子陵过来扶他起立,纪倩着他坐在床沿,又为他拭泪。
徐子陵从没想过刁蛮任性的纪倩有这温婉体贴的一面,心中大生怜意。
不待阴显鹤追问,纪倩续道:“出城后我们慌不择路的逃亡,当时只想到有哪么远跑哪么远。唉!走得我们又饿又累,幸好遇上好心人,不致饿死,直逃至襄阳才安定下来。”
阴显鹤一震道:“襄阳!”终停止流个不休的眼泪。
纪倩点头道:“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没东西吃就去乞去偷。由于怕人欺负我们是女的,只好扮作男孩子。但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天作小偷时给人当场逮着,那宅子的主人是襄阳最出色的名妓,她可怜我们,开恩收我们作干女儿。”
阴显鹤色变道:“收你们为徒?”
纪倩没有察觉阴显鹤的异样,道:“只有小纪不肯随盈姨学艺,也幸好有盈姨作她后台,没有人敢欺负她,后来盈姨收山嫁人,小尤和小纪留在襄阳,我则到长安碰机会,因为我晓得池生春在长安,只要有为惨死的妹妹报仇的机会,我绝不会放过。”
接着泪水狂涌,泣不成声,呜咽道:“他们掳走我时,曾把我的二叔害死,二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到长安的目的,是瞒着小纪和小尤的。”
徐小陵明白过来,此正是香家一贯的保密手段,杀人灭口,使强掳民女的消息不会外泄,别人更无法跟查。江都兵变,香家晓得无法带着大批女孩离开,因他们一向是杨广的支持者,遂成为字文化及打击的目标,为急于逃走和防泄漏行于是下毒手尽杀掳来的小女孩,残忍不仁至极点。
沉声道:“你怎会知道有池生春这个人,更晓得他在长安?”
纪倩道:“我被掳后带往江都关起来,曾见过他两趟,他和手下闲谈多次,曾提及长安的赌场生意,我一直记在心上。替我杀死他好吗?算我求你们吧!”
阴显鹤霍地立起,斩钉截铁的道:“我要立即到襄阳去,小尤所在的青楼是哪一所?”
纪倩一把扯着他衣袖,凄然道:“先给我杀掉池生春,我陪你到襄阳去。我不理什么香家、池家,只要把他碎尸万段便成。”
看她梨花带雨的悲痛样儿,谁能不心中恻然。
徐子陵道:“我们先冷静下来,从详计议如何?”
阴显鹤低头望向纪倩,道:“我一定会为你杀死池生春,小姐可以放心。”
纪倩仍不肯放开抓紧他衣袖的手,以另一手举袖拭泪道:“早知你是好人哩!”
阴显鹤回复冷静,重新在纪倩旁坐下,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道:“大家目标一致,就是要池生春这丧尽天良的人得到该得的报应,问题在我要把池生春所属的罪恶家族连根拔起,池生春只是其中之一。”
纪倩求助似的往阴显鹤瞧去,后者点头道:“子陵说得对。池生春的家族为避开我们的围剿追杀,极有可能到长安来避难,更希望能成功的在此树立势力和关系,池生春为此大展拳脚,强购上林苑。”
徐子陵道:“池生春此时可能该知身份或已泄漏,所以处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十二个时辰由高手保护不在话下,杀他并不容易,一旦打草惊蛇,对我们全盘计划非常不利。我有一个提议,明早倩小姐与显鹤赶往襄阳找小尤和小纪,再赴彭梁,我们可在梁都会合。待对付香家的计划部署妥当,倩小姐可回长安亲眼目睹香家的烟消瓦解。”
纪倩目光移向阴显鹤,这孤独的剑客朝她肯定的点头。
纪倩呆望他好半晌,直至阴显鹤被她望得好生尴尬,点头答道:“好吧!你们想出来的该比倩儿想的更妥当。”
徐子陵心中涌起曼妙的感觉,一些神奇的事正在阴显鹤和纪倩间酝酿发生;可能是建基在他们过往惨痛的经历上,使他们能在短暂时间内产生互信和了解,也可能出在男女间的缘份和没有道理可言的吸引力上,使这两个性格通异的人再没有分隔的距离。
纪倩从不肯相信任何人,对阴显鹤显然例外。
阴显鹤道:“要走不如立即走。”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道:“倩小姐最好在众目睽睽下公然离城,回来时比较方便些,我会送你们一程。”
纪倩探手抓着阴显鹤的手臂,柔声道:“蝶公子好好休息,倩儿去向青姨交待,收拾行装,待会再来陪你们说话儿,小纪是很可爱和坚强的女孩子哩!我和小尤都很听她的话。”
说罢向徐子陵施礼,袅袅婷婷的去了。
两人你眼望我眼。
徐子陵绽出笑意,道:“现在可放心哩!很快你可和令妹团聚,还有什么比这结局更美满的。悬赏寻人那一招是行不通的,因为晓得令妹所在的两个人都在唐军的势力范围下。”
阴显鹤叹道:“由现在到抵达襄阳,我的日子会渡日如年般难过。”
徐子陵长身而起,笑道:“恰恰相反,时间会飞快流逝,这叫快活不知时日过才对。”
说毕笑着去了。
寇仲目送宋缺南归的大船顺流远去,前后尚有护航的四艘船舰和过千宋家精锐。
从此刻始,他寇仲成为少帅联军的最高领袖,重担子全落到他肩头上。
身旁的宋鲁道:“我们回去吧!”
寇仲沉声道:“攻打江都的情况如何?”
宋鲁道:“法亮成功攻陷毗陵,我着他不要轻举妄动,江都终是大都会,防御力强,只宜孤立待其粮缺兵变,不宜强行攻打。”
寇仲同意道:“鲁叔的谨慎是对的,说到底扬州可算是我的家乡,李子通只是外人,他怎斗得过我这地头虫。唉!有没有致致的音信?”
宋鲁道:“每十天我会把有关你的消息传往岭南,她仍是很关心你的。”
寇仲摇头苦笑,道:“回去再说,我要立即召开会议,冰封期只余两个月,我们要好好利用这名副其实的天赐良机。”
徐子陵送走阴显鹤和纪倩,从秘道潜返长安,往将军府见李靖。
大雪于昨夜无光前收止。天空仍是厚云低重,长安城变成白色的世界,男女老幼均出动清理积雪,车轮辗过和马蹄踏处污渍遍道,充盈着平常生活的繁忙气息。但徐子陵的心神却系在天下的战争与和平的大事上,使他感到自己和周遭的人似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能否说动李世民,是第一道难关,接着尚有寇仲和宋缺两关,其中牵涉到错综复杂的问题,稍一不慎,他的全盘大计会尽付流水。
他从没上闩的后院门入府,一名外貌忠厚的年轻家将在恭候他大驾,把他引进内厅。
李靖早等得心焦,招呼他围桌坐下,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不敢向秦王把话说满,只说你秘密来到长安,有紧要事和他商量,他答应拜见皇上后,会到这里会你。”
徐子陵道:“只要秦王肯答应全力争取帝位,我会说服寇仲全力助他取天下。”
李靖肃容道:“寇仲知否你来见秦王?”
徐子陵摇头道:“这是我和寇仲分手后的决定。”
李靖颓然道:“照我看你只是白费心机,纵使你能说服秦王,而这可能性是非常低。但寇仲怎肯在这形势下放弃一切,他如何向追随他的手下交待?何况尚有宋缺这一关?”。
徐子陵道:“若我不能说服李世民,一切休提,我只好回彭梁助寇仲攻打洛阳,可是只要李世民肯下决心,寇仲那一关我尚有信心克服,至于宋缺,我想到一个可能性,至于能否成事,只好看老天爷的心意。”
李靖皱眉道:“什么可能性?”
此时家将匆匆来报,李世民来了。
寇仲在少帅府大堂南端台阶上的帅座坐下,无名立在他左肩,接受久违了的主子温柔的触抚。
右边首席是宋鲁,接着是宣永、宋邦、宋爽、邴元真、麻常、跋野刚、白文原;左边首后是虚行之,然后依次排下是“俚帅”王仲宣、陈智佛、欧阳倩、陈老谋、焦宏和王玄恕。
其他大将,不是参与江都的围城战役,就是另有要务在身,故不在梁都。
陈留由双龙军出身的高占道、牛奉义和查杰三人主持,保卫少帅国最接近唐军的前线城池。
寇仲完全回复一贯的自信从容。
虚行之首先报告道:“刘黑闼得徐圆朗之助,战无不克,连取数城,现正和李元吉、李神通和李艺率领的五万唐军对峙于河北饶阳城外,胜负未卜。”
寇忡皱眉道:“李小子溜到哪里去?”
宣永答道:“据传李渊不满李世民让少帅成功突围返回梁都,强把他召返长安解释。”
寇仲叹道:“李小子性命危矣!”
旋又断然道:“那北方再不足虑,我敢肯定李元吉非是刘大哥对手,他的大败指日可期!”
宋鲁道:“我们应以何种态度面对刘黑闼?”
寇仲恭敬答道:“鲁叔明察,我们很快晓得刘大哥方面的情况。击垮李元吉后,他定会派人来联络我们。大家兄弟,有什么是谈不妥的?我们最重要的是增加手上的筹码,那大家合作起来会愉快点。”
宋家和俚僚系统诸将见他如此尊敬宋鲁,均现出释然安心的神色,因为直到此刻,他们仍不明白宋缺为何忽然抛开一切的返回岭南,心中不生疑才怪。但现在看到寇仲与宋鲁融洽的情况,晓得非是寇仲和宋缺间出问题,当然放下大半心事。
寇仲道:“大家是自己人,什么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阀主今趟匆匆赶回岭南,是因决战宁道奇,虽不分胜负,却是两败俱伤,必须回岭甫静养。这消息不宜泄漏,大家心知便成。”
这番话出笼,立即惹起哄动,出乎他料外,非但没有打击士气,反有提升之效,因为宁道奇向被誉为天下第一高人,宋缺能和他平分春色,无损他成名分毫。
应付过连串的追问后,大厅回复平静,人人摩拳擦掌,待寇仲颁布他统一天下的大计。
寇仲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知道众人对他的信心不在对宋缺之下,他统一南方调兵遣将的行动,将可在少帅联军最巅峰的士气状态下进行,长江两岸再无可与他撷抗之人。
转向宋鲁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鲁叔在后勤补给的情况如何?”
宋鲁微笑道:“无论少帅要征伐哪一个地方,我有把握将物资源源不绝经水陆两路送至!”
寇仲一拍扶手长笑道:“那就成哩!我们先近后远。先收拾李子通和沈法兴,然后扫平辅公佑,再取襄阳。把萧铣和林士宏压制于长江之甫,以蚕食的方法孤立和削弱他们,同时全力准备北代壮举。大家有福同享,祸则该没我们的份儿,对吗?”
众将不分少帅军或宋家班底,又或俚僚系诸将,同声一心的轰然答应。
李世民伸手和徐子陵握紧,叹道:“请让世民对夏王的遇害,致以最深的歉疚。”
他孤身一人入厅,随来近卫均留在外进大堂,以行动表达他对徐子陵的信任。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世民容许李元吉自把自为,以窦建德的生死迫寇仲投降,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可是当寇仲跃下洛阳城墙,情况再不受控制。
李靖垂手肃立一旁。
李世民道:“子陵坐下再说。”向李靖打个眼色,李靖知机的退出厅外,他深悉徐子陵的为人,不会担心李世民的安全。
李世民牵着他到圆桌坐下,始放开手道:“听说梁师都的儿子从海沙帮购入大批江南火器,而子陵怀疑此为皇兄对付我李世民的阴谋,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梁师都大有可能是魔门的人,且尔文焕和乔公山曾在附近的巴东城现身,加上些许蛛丝马迹,我的怀疑绝非捕风捉影。”
接着把云玉真与香玉山和海沙帮的复杂关系,解释一遍。
李世民沉吟道:“原本我不大相信,可是经子陵如此仔细分析,此事又非没有可能。”
然后朝他深深凝视,双目神光大盛,道:“子陵冒险来长安,只为此事吗?”
徐子陵默然片晌,始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今趟来长安,是想问清楚世民兄的心意,究竟是坐以待毙,还是奋力还击,为天下苍生,为万民的福祉,抛开一切,包括家族和父子兄弟血肉之情,让天下在你手上统一,好好做一位爱国爱民的明君?”
李世民双目神光更盛,语气却出奇的平静,沉声道:“子陵这番话,不嫌说得太迟了吗?”
徐子陵摇头道:“不瞒世民兄,我没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只知尽力而为。而你和寇仲的和解,是解决中原迫在眼前的弥天大祸的唯一方法。”
李世民双目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道:“寇仲是否晓得此事?”
徐子陵坦然道:“我还未有机会和他说。”
李世民霍地立起,往大门头也不回的跨步走去。
徐子陵瞧着他移远的背影,头皮发麻,脑海一片空白。
第十二章 天下为先
寇仲与手下谋臣大将商议拟定进攻江都的军事行动和整体部署后,诸将奉命分头办事,先头部队在宋爽、王仲宣率领下立即动程由水路南下。
寇仲连日劳累,回卧房打坐休息,不到半个时辰,敲门声响。
寇仲心中一惊,心忖难道又有祸受,暗叹领袖之不易为,应道:“行之请进!”
虚行之推门而入道:“青竹帮幸容有急事求见。”
寇仲忙出外堂见幸容,这小子一脸喜色,见到他忙不迭道:“李子通想向你老哥投降,小仲真厉害,连李世民都奈何不了你。”
寇仲大喜道:“少说废话!李子通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听教听话,这消息从何而来?”
幸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道:“是邵令周那老糊徐低声下气来求我们的,不过李子通是附有条件。”
寇仲皱眉道:“李子通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他不知我讨厌他吗?不干掉他是他家山有福。他娘的!哼!”
幸容堆起蓄意夸张的笑容,赔笑道:“少帅息怒,他的首要条件是放他一条生路。哈!
他娘的!李子通当然没资格跟你说条件,你都不知现在你的朵儿多么响,我们只要抬出你寇少帅的招牌,大江一带谁不给足我们面子,晓得你没有给唐军宰掉,我和锡良高兴得哭起来。子陵呢?他不在这里吗?“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夸张失实的,子陵有事到别处去。闲话休提,李子通的条件是什么鬼屁东西?”
幸容道:“其他的都是枝节,最重要是你亲自护送他离开江都,他只带家小约二百人离开,江都城由你和平接收,保证没有人敢反抗。”
寇仲愕然道:“由我送他走,这是什么一回事?是否阴谋诡计?”
幸容道:“他还有什么手段可耍出来?难道敢和你来个单挑,天下除宁道奇外恐怕没有人敢这么做。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江都城的情况,这是李子通一个最佳选择,且可携走大量财物。”
寇仲不解道:“那他何须劳烦我去护送他?”
幸容道:“因为他怕宋缺,你的未来岳父对敌人的狠辣天下闻名,只有你寇大哥亲自保证他的安全,李子通才会放心。”
寇仲笑道:“你这小子变得很会拍马屁,且拍得我老怀大慰。好吧!看在沈法兴份上,老子就放他一马。回去告诉邵令周,只要李子通乖乖的听话,我哪来杀他的兴趣。三天内我到达江都城外,叫他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起行,我可没耐性在城外呆等。”
幸容不解道:“这关沈法兴的什么事?”
寇仲淡淡道:“当然关沈法兴的事,当沈法兴以为我们全面攻打江都之际,他的昆陵将被我们截断所有水陆交通,到我兵临城下之际,他仍不晓得正发生什么事呢?”
“砰”!
眼看李世民跨步门外之际,李世民重重一掌拍在门框处,登时木裂屑溅。
在外面守候的李靖骇然现身,李世民的额头贴上狠拍门框的手背上,痛苦的道:“我没有事!”
李靖瞧瞧李世民,又看看仍呆坐厅心桌旁的徐子陵,神色沉重的退开。
李世民急促的喘几口气,再以沉重的脚步回到徐子陵旁坐下,黯然道:“父皇杀了刘文静。”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刘文静是李唐起义的大功臣,曾参与李渊起兵的密谋,一直是李渊最信任的近臣之一,无论他做错什么事,也罪不致死。
李世民凄然道:“刘文静被尹祖文和裴寂诬告他谋反,父皇还故示公正,派萧捷和李刚调查,在两人均力证刘文静无罪下,仍处之以极刑,此事在我东征洛阳时发生,李刚因此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唉!父皇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徐子陵低声问道:“刘文静是否常为世民兄说好话?”
李世民点头道:“正是如此,静叔对我大唐有功无过,唯一的过失,或者是浅水原之战吃败仗,可是裴寂对宋金刚何尝不惨败索原,丢掉晋州以北城镇,父皇不但不怪责他,还着他镇守河东。自起义后,父皇偏信裴寂,他的官位尚在静叔之上,现今更置静叔于死地,若只为对付我李世民,父皇实太狠心!”
徐子陵沉声道:“令尊在迫你谋反,好治你以死罪。”
李世民一震抬头。
徐子陵道:“世民兄不是说过回长安后要和令尊摊开一切来说吗?有否这样做呢?”
李世民两眼直勾勾的瞧着徐子陵,却似视如不见,缓缓摇头。
徐子陵道:“我今天来向世民兄作此似是大逆不道的提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免去中原重陷分裂、外寇入侵的大祸!世民兄若点首答应,为的也不是自己的荣辱生死,而是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中原未来的命运,就在世民兄一念之间。”
李世民双目稍复神采,道:“宋缺的问题如何解决?”
徐子陵这:“我先说服寇仲,大家再想办法,世民已可否先表示决心。”
李世民呆看着他。
足音如起,李靖匆匆而至,施礼禀告道:“齐王、淮安王和李艺总管于风雪交加下与刘黑闼在饶阳展开激战,惨吃败仗,五万人只余万人逃返幽州,皇上召秦王立即入宫见驾。”
李世民虎躯一震,探手抓着徐子陵肩膀,道:“有甚消息请来找我!”说罢与李靖匆匆去了。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但肩负的担子和压力却有增无减。自己怎样向寇仲说出这难以启齿的话,令他不要当皇帝这份苦差的大计呢?
寇仲在书房审阅签押各式颁令、授命、任用等千门万类的文件案联,忙得天昏地暗,不禁向身旁侍候的虚行之苦笑道:“可否由行之冒我代签,那可省却我很多工夫,又或我只签押而不审阅,我宁愿去打一场硬仗,也没这么辛苦。”
虚行之微笑道:“少帅的签押龙腾凤舞,力透纸背,暗含别人无法模仿的法度,由我冒签怎行。要管好一个国家,虽可放手给下面的人去办,可是至少该了解明白,才知谁执行得妥当或办事不力。”
寇仲失笑道:“你在哄我,我的签押连自己也觉得碍眼,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虚行之坦然道:“这个不成问题,只要是出自少帅的手,便是我少帅国的最高命令。”
寇仲苦笑道:“那我的签押肯定是见不得人的,行之倒坦白。”
虚行之莞尔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少帅的签押自成一格,且因是少帅手笔,任何缺点反成为优点。”
接着又道:“行之有一事请少帅考虑,其实上行之是代表少帅国上下向少帅进言。”
寇仲愕然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虚行之道:“现在时机成熟,少帅国全体将士,上下一心,恳请少帅立即称帝。”
寇仲打个寒噤,忙道:“此事待平定南方后再说。”
虚行之还要说话,宋鲁来到,暂为寇仲解围。
寇仲起立欢迎,坐下后,宋鲁道:“刚接到北方来的消息,刘黑闼大破神通、元吉于饶阳,声威大振,响应者日益增多,观州、毛州均举城投降,本日投诚唐室的高开道,亦公开叛唐,复称燕王。各地建德旧部更争杀府官以响应黑闼,现在刘军直迫河北宗城,若宗城不保,李唐恐怕会失去相州、卫州等地,那刘黑闼可尽得建德大夏旧境。”
寇仲动容道:“李小子不在,唐军尚有何人撑得起大局?”
宋鲁了若指掌的答道:“神通、元吉已成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目前河北只有李世绩一军尚有撷抗黑团之力,不过宗城防御薄弱,且易被孤立,照我看李世绩肯定守不下去。”
寇仲点头道:“不但守不下去,还要吃大败仗,不单因我对刘大哥有信心,更因李世民被硬召回唐京,命运难卜,所以军心浮动将士无斗志,刘大哥方面却是敌汽同仇,此弱彼盛下,李世绩焉能不败?”
虚行之点头同意。
宋鲁叹道:“我们和刘黑闼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我们很快可以弄清楚,当刘大哥尽复夏朝旧地,必遣人来和我们联络,表达他的心意。”
宋鲁沉声道:“我明白你们交情不浅,不过人心难测,刘黑闼再非别人手下一员大将,而是追随他者的最高领袖,他再不能凭一己好恶行事,而是必须对整体作出考虑。”
站在寇仲身后的虚行之道:“只须看刘黑闼击退李世绩后会否立即称王称帝,可推知他的心意。”
宋鲁赞道:“行之的话有道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起自己的处境,暗付着自己下令举军向刘黑闼投诚,少帅军不立即四分五裂才怪。
苦笑道:“这些事暂不去想,事实上刘大哥极可能救了李世民一命,因李渊再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派李世民出关迎战。”
虚行之道:“李渊强召李世民回长安,实属不智,不但低估刘黑闼,还影响军心。”
宋鲁微笑道:“李渊只是恼羞成怒,他的贵妃们无不觊觎洛阳的奇珍异宝,央求李渊下敕分赐她们,岂知秦王早一步把财货赐给洛阳之战立下军功者,且主要是秦府中人,此事令李渊大为不满,弄出这件影响深远的事来。”
寇仲大讶道:“鲁叔怎可能如此地清楚唐宫内发生的事,即使有探子在长安,仍该探不到这方面的内情。”
宋鲁深深视虚行之好半晌,始道:“因为唐室大臣中,有我们的内应。”
寇仲一震道:“谁?”
虚行之知机的道:“行之有事告退。”
寇仲举手阻止道:“行之不用避席,我和鲁叔均绝对信任你。”
宋鲁道:“大家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可以推开来说的,此人就是封德彝封伦。”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同时心中恍然大悟,难怪封德彝的行为这么奇怪,既是站在李建成一方,又对徐子陵特别关照;杨文干作乱李建成受责,他又为李建成冒死求情。
宋鲁解释道:“封德彝与大哥有过命的交情,大家更是志同道合,有振兴汉统之心。”
接着道:“李渊强令李世民回京,尚有其他不利李唐的后果,比如本属王世充系统投降唐室的将领,亦告人心不稳。现守寿安的大将张镇周,曾派人秘密来见跋野刚,说少帅进军洛阳时,他会起兵叛唐响应。照我看王世充旧部中有此心态者大不乏人。”
寇仲从张镇周想起杨公卿,忆起他临终前的遗愿,狠狠道:“我定要杀李建成!”
宋鲁和虚行之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因何忽然爆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寇仲见到两人神情,明白自己心神不属,忙收拾情怀,问道:“梁师都方面情况又如何?”
宋鲁从容道:“梁师都全仗突厥人撑腰,本身并不足惧。他曾先后多次南侵,都给唐军击退,最狼狈的一越是攻延州,被唐将延州总管段德操大破之,连二百余里,破师都的魏州,梁师都数月后反攻,再被德操大败,梁师都仅以百余人突围逃亡。不过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可能影响深远。”
寇仲讶道:“什么消息?”
来鲁道:“刘武周和宋金刚被颉利下毒手害死。”
寇仲失声道:“什么?”
想起与宋金刚的一段交往,心中不由难过。
宋鲁道:“鸟尽弓弦,古已有之。现时梁师都成为突厥人在中原最主耍的走狗爪牙,而梁师都为保命,将会与突厥人关系更加密切,对颉利唯命是从,在这样的形势下,颉利的入侵指日可待。”
“砰”!
寇仲一掌拍在台上,双目神光电射,道:“我敢包保颉利不会错过这冰封之期,通过香家,他对中原的形势发展了若指掌,若错过此千载一时的良机,额利定要后悔。”
虚行之道:“有李世民在,岂到突厥人横行。”
寇仲摇头道:“勿要低估颉利,若我是他,可趁冰封期刚告结束,我们挥军北上,李世民固守洛阳之际,挥军入侵,视中土为大草原,避重就轻,不攻击任何城池,只抢掠没有抵抗力的乡县,以战养战,然后直扑长安。捧梁师都之辈建立伪朝,乱我中土。”
宋鲁点头道:“这确是可虑。”
寇仲道:“另一法是分兵数路南下,席卷大河两岸,此法的先决条件是先害死李世民,可惜刘大哥的起义,破坏颉利的如意算盘。”
宋鲁皱眉道:“无论颉利用哪一个方法,我们均很难应付。”
寇仲想起突利,颓然道:“我们只好见步行步,不可自乱阵脚。我有项长处,是想不通的事暂不去想,一切待平定南方后再说。”
狼军铁蹄踏地震天拉岳的声音,仿似正在耳鼓轰然响起,铁蹄践踏处,再无半寸乐土。
第十三章 大治三要
徐子陵举手正欲敲门,一把平和的女声在耳鼓内响起道:“门是没有上闩的,贵客请进。”
徐子陵给吓了一跳,他完全感应不到玉鹤庵外院竟有人在,而这把声音肯定非是主持常善尼的声音,究竟会是何人?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他到玉鹤庵来,最大的心愿是可立即见到师妃暄,纵使此可能性极为渺茫,仍可打听师妃暄的行踪。找到她,可告诉她自己正尽力玉成她的心愿。
举手推门,跨进玉鹤庵,院内铺雪给扫作七、八堆,院内树木积雪压枝、银霜披挂、素雅宁静。
在其中一个像小山般的雪堆旁,一名眉清目秀乍看似没什么特别,身穿灰棉袍的女尼正手持雪铲盈盈而立,容色平静的默默瞧着他。
徐子陵与她目光相触,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奇异感觉,就像接触到一个广阔至无边无际神圣而莫可量度的心灵天地。
她看来在三十许岁间,可是素淡的玉容却予人看尽世俗,再没有和不可能有任何事物令她动心的沧桑感觉。
青丝尽去的光头特别强调她脸部清楚分明如灵秀山川起伏般的清丽轮廓,使人浑忘凡俗,似若再想起院落外世俗的事物,对她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
徐子陵心中一动,恭敬施礼间道:“师傅怎么称呼?”
女尼轻轻放下雪铲,合什还礼道:“若贫尼没有猜错,这位定是徐子陵施主,到这里来是要找小徒妃暄。”
徐子陵一震道:“果然是梵斋主。”
梵清惠低喧一声佛号,道:“子陵请随贫尼来!”
无名穿窗而入,降落寇仲肩上,接着仍是男装打扮的小鹤儿旋风般冲进来,不依地撒娇道:“小鹤儿要随大哥到江都去。”
寇仲暂停审阅敕令等文牍的苦差,叹道:“你当我是去游山玩水吗?”
小鹤儿毫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俏皮的道:“大哥正是去游山玩水,人家又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上趟的表现算不俗吧!至少没使你碍手碍脚,还为你负起照顾宝贝无名的责任。”
寇仲耸肩笑道:“那你要去便去个够,去个饱吧。”
小鹤儿欢喜得跳起来高嚷道:“成功啦,打赢仗啦,我要去告诉玄恕公子。”
在她离开前,寇仲唤住她笑道:“你为何会唤自己作小鹤儿的?”
小鹤儿娇躯一颤,轻轻道:“大哥不欢喜这名字吗?”
寇仲道:“小妹子的腿比男孩子长得还要长,似足傲然立在鸡群内的鹤儿,我不但喜欢唤你作小鹤儿,还为有这位妹子自豪呢。”
小鹤儿始终没转身。低声道:“大哥是这世上最好心肠的人。”说罢奔跑去了。
寇仲心中涌起自己没法解释的感觉,似是捕捉到某点东西,却无法具体说出来。
转瞬他又被桌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弄得无暇细想深思。
梵清惠瞧着徐子陵呷过一口热茶,淡淡道:“我这作师傅的并不晓得徒儿到哪里去,除玉鹤庵外,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是洛阳附近了空师兄的禅院吧。”
徐子陵坐在她左侧靠南那排椅子其中之一,知客室四面排满椅几,他因不敢冒渎这位玄门的最高领袖,故意坐远些儿。从他的角度望去,梵清惠清淡素净的玉容融入窗外的雪景去,不染一尘。
梵清惠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神色,音转低沉道:“是否怪我们这些出家人尘心未尽呢?我们实在另有苦衷,自始祖地尼创斋以来,立下修练剑典者必须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规,我们便被卷入尘世波鹗云诡的人事中,难以自拔。有人以为我们意图操控国家兴替,这只是一个误会。你有什么不平的话,尽管说出来,不用因我是妃暄的师傅诸多避忌,我们可算是一家人嘛?”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事前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过梵清惠是这么随和亲切的一位长者,全不摆些斋主的款儿。
不由苦笑道:“斋主不是像妃暄般当我为山门护法吧。”
梵清惠玉容止水不波的道:“子陵可知我们上一任的山门护法是谁?”
徐子陵茫然摇头。
梵清惠柔声道:“正是传你真言印法的真言大师。”
徐子陵愕然以对。
梵清惠目光投往对面西窗之外一片素白的园林内院,平静的道:“山门护法不必是精通武功的人,真言大师佛法精湛,禅境超深,他入寂前传你真言印诀,其中大有深意,我等后辈实无法揣测其中玄妙的因果缘份。而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一代的山门护法是由现任的护法觅选。妃喧在真言大师入寂前,得他告知传你真言印法一事,所以认定你为继任的山门护法。不过纵使子陵并不认同这身份,我们绝不会介意。若子陵将来不为自己挑选继任人,就让这山门护法的传统由此烟没消失也没关系!”
徐子陵明白过来。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真言大师当年传法自己,看似随机而漫不经意,实隐含超越任何人理解的禅机。
梵清惠又露出微不可察的苦涩神色,一闪即逝,轻轻道:“听妃喧所言,子陵对她全力支持李世民而非寇仲一事上,并不谅解。”
徐子陵道:“是以前的事哩,到今天我清楚明白其中的情由。”
梵清惠目光往他投来,柔声道:“赢政和杨坚,均是把四分五裂的国土重归一统的帝皇,无独有偶,也均是历两代而终,可见他们虽有统一中土的‘天下之志’,却或欠‘天下之材’,又或欠‘天下之效’。”
徐子陵谦虚问道:“敢请斋主赐教。”
梵清惠双目亮起智慧的采芒,道:“天下之志指的是统一和治理天下的志向和实力,天下之材是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天下之效是大治天下的效果。秦皇有天下之志,可惜统一六国后,不懂行仁求静,而以镇压的手段对付人民,以致适得其反。杨坚登位后,革故鼎新,开出开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渐进的平定南方,雄材大略,当时天下能与之相抗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负,仍要避隐岭南,受他策封。杨隋本大有可为,可惜败于杨广之手,为之奈何?”
徐子陵点头道:“妃喧选取世民兄,正是他不但有天下之志、天下之材,更大有可能同得天下之效。”
梵清惠轻叹道:“我们哪来资格挑选未来的明君?只是希望能为受苦的百姓作点贡献,以我们微薄的力量加以支持和鼓励。现在统一天下的契机,再非在秦王手上,而落在子陵和少帅手中,决定于你们一念之间。”
徐子陵叹道:“不瞒斋主,这番话换过以前的我,定听不入耳,但在目前内乱外患的危急情况下,始明白斋主的高瞻远瞩。我刚才曾和秦王碰头,明言只要他肯以天下为先,家族为次,我会竭尽所能,劝寇仲全力助他登上皇位。”
梵清惠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只露出一丝首次出现在她素净玉容上发自真心不加修饰的喜悦,点头道:“我的好徒儿没有看错子陵。”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的醒悟似乎来得太迟,现在少帅军与大唐之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把握。”
梵清惠黯然道:“子陵是否指宋缺呢?”
徐子陵点头。
梵清惠转瞬回复平静,淡淡道:“我刚接到妃暄从净念禅院送来的飞鸽传书,道兄与宋缺在禅院之战两败俱伤。”
徐子陵剧震失声道:“什么?”
石之轩看得非常准,当宋缺介入争天下的战争中,慈航静斋必不肯坐视,任由天下四分五裂。只是连石之轩也猜不到梵清惠会有此一着,请出宁道奇挑战宋缺。
他终明白梵清惠因何不住透出伤怀的神色,因为她对宋缺犹有余情,此着实非她所愿,是迫不得已的险棋。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若两败惧亡,又或一方面败亡,梵清惠将永不能上窥天道。
梵清惠目光重投窗外雪景,凄然道:“宋缺与道兄定下九刀之约,他若不能奈何道兄。
就退出寇仲与李世民之争。但他并没有施出第九刀,仍依诺退出。唉!在这般情况下,宋缺你仍能为清惠着想,教我怎能不铭感于心。“
假如寇仲在此,当知梵清惠虽没有临场目睹,却是心有灵犀,完全掌握宋缺的心意。事实上宁道奇因错过与敌偕亡的良机,落在下风,其中境况微妙至极。
徐子陵却是听得一知半解,且被其伤情之态所震撼,不敢插口问话。此种牵涉到男女间事的真切感受,出现在这位出世的高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庞大的感染力。
梵清惠往他瞧来,合什道:“罪过罪过!物物皆真现,头头总不伤;本真本空,无非妙体。”
徐子陵仍瞠目以对,不知该说什么好。
梵清惠回复恬静自若的神态,微笑道:“子陵会否到禅院找妃暄呢?”
徐子陵有点难以启齿的道:“我知斋主不愿卷入尘世的烦恼,可是有一事却不得不求斋主。”
梵清惠淡然道:“子陵不用为我过虑担忧,是否想我去说服宋缺?”
徐子陵一呆道:“斋主法眼无差。”
梵清惠平静的道:“不见不见还须见,有因必有果,当子陵说服寇仲成此大功德之日,就是我往岭南见旧友的时机,子陵去吧!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就在你的手上。”
黄易作品《大唐双龙传》卷五十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