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文化--

日本人有多“轴”？

丁启阵

星期二上午，我有四节外国学生的课。其中三四节课班级的学生提出换课要求：把课调到下午一二节上，这样他们整个上午就都没有课了，上课时间相对集中，住得远的同学可以免掉跑来跑去的辛苦。合情合理的要求，我当然愿意接受。在确定有空教室可换课的情况下，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但是，这样一来，早上一二节课，对我来说就有些别扭了：我一大早赶十里路到学校，上完两节课之后，得找地方打发原本有课的接着的两个小时。想起上一二节课的另一个班，这天上午只有这两节课，三四节并没有课。按照我多年教外国学生的经验，把上午一二节课换到三四节上，而且教室不变，他们是会求之不得的——方便睡懒觉。这样一件方便我、也方便大家的事情，我以为会一呼百应的。

孰料，事实并非如此。全班12个学生，听说一二节课可以换到三四节上，多数人喜形于色，纷纷赞成。但是，也有两个学生表示反对。先是一位俄罗斯学生提出异议：一二节上完课，接下来的整块时间可以安排别的事情，比如打工挣钱。换成三四节，就不方便了。别的学生纷纷游说，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但是，当她得知我的情况后，立即同意换课。她说，在俄罗斯的大学，如果教师想要换上课时间或地点，总是直接通知学生换到什么时间哪个教室，根本不需要跟学生商量。俄罗斯学生被“策反”后，坐在最后一排、一直没有表态的一个日本学生，又提出了反对意见。任由其他同学轮番把老师（我）的和他们自己的换课理由、好处重复着说给他听，这位日本学生就是坚持一点：不同意把一二节课换到三四节上。他的理由相当气人：他习惯早起，八点钟上课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其他学生，包括先前反对换课的俄罗斯学生都觉得这位日本学生的理由有点站不住脚，纷纷给他出主意：8至10点，他可以在宿舍预习课文，可以上中文网站看新闻，可以看CCTV的新闻，都是有利于提高中文水平的事情。七嘴八舌，逼出了日本学生令人惊奇的另一个理由：一二节课忽然换到三四节上，他的心情不好。

看到这里，我估计，多数朋友会愤愤不平起来，会认为这个日本学生不通人情世故，太轴了。

但是，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因为，日本这种“轴文化”，本人不但耳闻目睹过，也曾亲身感受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运动，并没能将日本的轴文化传统彻底革除。一句话，今天仍有不少日本人在为人处世上表现出匪夷所思的轴的精神。

多年前在鲁迅的一篇文章（似乎是翻译日本人的文章，可惜记不起是哪篇文章了）里读到这样的事情：看见酒馆地上有个小东西，两个日本男人就此发生分歧，打起赌来，一个说是豆子，一个说是瓢虫。争论多时，仍然各持己见。后来，地上的小东西动了起来。认为是瓢虫的人就说：“你看是瓢虫吧，都爬起来了。”坚持是豆子的人也不示弱：“即使它爬起来了，也还是豆子！”在日本期间，我曾经把这个故事讲给几个日本朋友听，他们听后都表示，日本是有一些这样轴人的。有的还当即举出自己身边的某某人，作为佐证。

日本大学有挺长的寒暑假，但是并不允许教师随便离开学校。跟我在东京同一所大学做客员教授的上海复旦学大学的一位老师，他的妻子查出患了乳腺癌，暑假的时候他要回上海照顾妻子。打了请假报告，系主任拒绝签字，说即使他签字了，学校方面也不会同意的，因为那是他的私事，跟学校无关。系主任给他出了个主意，打报告说，回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查阅研究资料。他这才回上海住了两个月。我在日本一年期间，寒暑假两次回国，打的也都是参加学术会议和查阅研究资料的幌子。

日本的公私图书馆、藏书室，外人要去阅读或查资料，必须持有相当级别的图书馆的介绍信。否则，即使有熟人带领，也是要吃闭门羹的。对此，我有过亲身体验。一位在早稻田大学教书的法国朋友，她是三菱公司老板开设的私人藏书室（静嘉堂）的常客。因为那里有不少珍贵的中国元刻古籍，一天我们相约前往。法国朋友觉得自己有那里的借阅证件，而且跟那里的人混得很熟，就没有想到让我在任教的大学图书馆开个证明。结果，大老远跑去，任她说出多少理由，磨破嘴皮，那个跟她相熟的女管理员，就是不同意让我进去看书。临走，管理员客气地告诉我，只要我从学校图书馆开出介绍信，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从那个设在英国式庄园里的藏书馆出来，法国朋友反复向我道歉，数落日本人死心眼。这位法国朋友，嫁了个日本丈夫，而且已经在日本住了二十年。

日本人的轴，有时候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是，回头看看咱们自己的同胞，尤其是手中有些权力者，翻云覆雨，“三拍”决事（拍脑门想出一个主意、拍大腿决定上马一个工程、拍桌子把过错全部推给他人），朝令夕改，政出多门，无规则可循，有原则不坚持，凡事灵活，一切胡来……冷静想想，日本人的轴也并非一无是处。就拿那个日本学生来说，他坚持不换课的理由固然令人气愤。但是，他维护自己权利的精神还是相当感人的，勇气可嘉。请问，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敢于为了自己的“心情”，而顶撞教师、得罪全班同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