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尘:麦田战事(南方都市报 2009-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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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战事
是无奈放弃还是全力死守?严酷大旱面前,第一产粮大省河南两户农民经历的粮食保卫战

日期:[2009年2月10日]  版次:[AA14]  版名:[深度]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1  条   2月9日,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王桥乡大凡村,一位姓石的村民正在浇灌自己的田地,妻子坐在路边的自行车上守候。 2月9日,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民河路距山东边界一公里处,广阔的荷塘已经完全干涸,一只河蚌的外壳显得格外耀眼。   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北关镇南村,当地政府要求有拖拉机的村民义务为村民的田地抽水浇灌。许正锋蹲在民河路边的河滩上,享用妻子为他送来的午餐。这条河原本已经干枯,河里浅浅的水是从附近的井里抽上来的。

  干旱正在北方蔓延,麦苗枯死,人和牲畜饮水困难。这场大旱的严重性自1951年以来前所未有;河南是中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对中国的粮食安全举足轻重,目前,遭受大旱的河南省正在全力抗击旱魔,能否保住粮食产量,成败在此一举;干旱天气并非孤立存在,河南和中国北方的河流流量逐年减少,河床甚至干涸,地表水的减少增加了抗旱难度。

  河南省登封市石道乡张沟村村民王广文与兰考县枣营一村村民高六,他们的不同选择讲述着大旱侵袭下麦田背后相同的艰难。

  比麦田更早干涸的河流

  郑州以东,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的河流都在日益萎缩、断流。贾鲁河、惠济河、涡河等黄淮平原上著名的河流,有的河底袒露,完全干涸,有的剩下一点水,已载不起沉重的船只,而那条从东京汴梁流出,与京杭大运河相连的惠济河,早已没了漕运的船只,下游被完全废弃,与大运河不再相连。

  “我们横穿在地图上显示为蓝线的许多传说中的河流,它们如今都几乎干涸了。纪念这些河道的是剩下的如同退化的器官的公路大桥。”

  麦田守望者

  从王广文家等死的麦田来到高六家奋力抢救的麦田,这是一条长长的干旱之路。一路上所见到的尽是枯黄的麦苗和在田里冒雨劳作的农人

  申老汉走出屋子,越过一条乡间公路,折下一道坡,是崎岖的只容一人通行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谷底。那里,有一口辘轳井,井绳在井架上绕了30多匝。“这是我去年秋天带着几个年轻人重修的井。”与申老汉同行的王老汉骄傲地说,那时,天不下雨,村子里各家积下的雨水快要用完了,必须要有一口井替代雨水,而这口井已经废弃多年了。

  于是,河南省登封市石道乡张沟村1700多口人中的大多数,守着这口死而复生的井生活着,有钱的人家可以花110元一池子水的价格从当年水利部门扶贫的一口井上买水,可这比100公里外的省会城市郑州的居民用水价格还要高出10多倍。

  所以,王广文不打算打理他的那几亩薄田里的麦子了。“死了就死了吧,今年是不指望这些麦子了。”他和几位村民站在村主任家的院墙外,议论着村庄近处的一家煤矿,他们都在这家矿上做事。“听说,受金融危机的影响,老板要在今年开工后把我们的工资降20%.”他认为这一年会很难过:麦子颗粒无收,工钱也将减少。

  与张沟村这些放弃努力的村民相反,近200公里外,兰考县枣营一村的高六带着儿子、侄儿,冒着清晨的寒气在田里忙碌着。他们架起了电线,将电从百多米外的公路旁引过来,好在井就在自家田里。

  他必须指望这一季的麦子,要给儿子娶媳妇,要随乡邻亲朋之间红白事的人情份子,要应付他日益衰老的身体和他多年不愈的冠心病。“都需要钱啊,没有钱时,就卖一些麦子。”他俯下身去,扒开一块泥土,为水改道,让高处的麦子也能喝到水。

  高六早就想浇灌他家的4亩半的沙土地了。“可是,排不上啊,要凑齐水管、水泵、电线,还得等到前面用电用井的人家忙完了才行。”春节前,麦苗就已经泛黄了,“可是,那时不能浇水,天气冷,会把麦苗冻死的。”等到天气稍暖可以浇灌时,一棵麦苗上的五六个或七八个分蘖可能已经死掉了一半。

  企盼已久的小雨,在炮弹催发后终于从天而降,雨水中,高六却不愿停下手中的活,他觉得这点小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扒开湿漉漉的表层土壤。“你看,下面还是干的。”他抓起一把土轻轻扬起,尘土飞扬。

  从河南省会郑州向东,过中牟、开封、杞县、兰考、民权等县市,从王广文家等死的麦田来到高六家奋力抢救的麦田,这是一条长长的干旱之路。一路上所见到的尽是枯黄的麦苗和在田里冒雨劳作的农人。这种景象沿着310国道和连(云港)霍(尔果斯)高速公路没有间断。而这两条路穿过的正是中国中部最大的一个小麦主产区———黄淮平原平整得几乎没有一点起伏,条块分割的农田棋盘状连接着村庄和城镇。

  旱情不是“突发新闻”

  不仅是乡村,在一些城市,居民用水早就出现紧张

  张沟村30余公里外,登封市民们一样为水所困。早在去年11月,租住在一处民房四层的张铁辉就发现用水紧张了。“我10月1日租住进来,第一个月用的是房东自家打的水井。”有一天,房东通知他,水井不能用了,因为再也提不出水来了。于是,张铁辉改用房中的市政自来水。“一开始还正常,可慢慢地四楼的水管放不出来水了,就只能到一楼取水。到了12月,一楼的水管也断断续续了。”

  没有人通知张铁辉和他的房东,水何时来何时停,他们只能碰运气。“今天早上就没水,因为要出去干活,我起得很早,本还想放满一大桶水备用的。”大水桶是在改用自来水后一个月买的,实在摸不准水管脾气的人们纷纷买来了水桶、水缸。

  登封市民家的水管流出来的水越来越少时,河南乡村进入了秋耕秋种时节。“那时,还不是很干旱,播种是适合的。”高六请人为他的田地播了种,留足了十多厘米的麦苗行距,待到春天时,他要在麦子间套种玉米或者花生,一行麦子,一行玉米,一行花生,他盘算着,这样的套种将是田地最大的产出。

  随后,河南全境和中国北方进入到了一个漫长的鲜有降雨的天气里。

  2月5日,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宣布启动Ⅰ级抗旱应急响应,这是我国历史上首次启动Ⅰ级抗旱应急响应,各界为之震动。

  其实,这并不是“突发新闻”。有关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去年秋季以来北方持续干旱,早已被气象和抗旱部门重点监控,但他们一直希望能来一场大的雨雪以缓解旱情。于是,一直只保持着“内部通报”,然而雨雪迟迟未来,旱情加重,才不得不启动应急响应。

  此时,张铁辉家的水已经更加不正常了,每天只有几小时可以供水,“水流很小,有时像滴的一样。”与他一样无奈的是登封市水利部门的工作人员,三个水源地已经干了两个,剩下的一个水位也在明显下降,控制用水是不得已的办法。

  春节过后第四天,河南省气象局发布了干旱红色预警。正月初七,河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将Ⅲ级抗旱应急响应提升为Ⅱ级,这意味着,河南已经进入严重干旱期。在这一级别的抗旱应急响应下,河南省将调动全社会的力量参与抗旱浇麦工作。

  麦田般焦渴的河流

  黄淮平原上的河流正在一条条死去,这场50多年来最严重的大旱,将使河流死去的情形更为严重

  河南,其实很多河里无水可用。

  距张沟村十几公里远的下游东金店乡的几个村庄里,不但无水可以浇灌,就连生活用水也只能依靠河里残留的一点脏水。人们撒入一些漂白粉,挑进家里的水缸。如果再把这点不多的水让给麦苗喝,实在有点奢侈。

  登封的三个水源地中的两个几乎快要完全干涸,它的上一级城市郑州曾经用过的水源地之一的西流湖,在2月初露出了湖底。这个郑州西郊的从未干涸过的湖,曾是那里的美景。

  河里没有水了,这一问题从豫西山区向豫东平原蔓延。“以前,村庄四周的河渠里都是水,这些年,河水是越来越少。”高六怀想着河水充盈的往景。

  数年前的一份河南省地图上标示,兰考县城北侧是一片规模很大的湖泊,位置就是高六所在的枣营一村不远处。但现在没有了,只有一条很小的河道了

  这条变小的河道就是从前的黄河故道,从河南省兰考县三义寨流经民权县,到江苏省徐州市附近结束。近年来,黄河故道的水日渐减少。一位在民权县渔场开饭店的老板说,“今年的水肯定比往年更少了。”在那里,黄河故道留下的沼泽地被改造成鱼塘。

  郑州以东,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的河流都在日益萎缩、断流。贾鲁河、惠济河、涡河等黄淮平原上著名的河流,有的河底袒露,完全干涸,有的剩下一点水,已载不起沉重的船只,而那条从东京汴梁流出,与京杭大运河相连的惠济河,早已没了漕运的船只,下游被完全废弃,与大运河不再相连。

  那些不知名的河流,更是逃不脱干涸的命运。记者的故乡在黄河泛滥过的一个乡村里,年少时,那里河汊纵横,芦苇丛生。这一次重踏故地,河流上游已被黄沙填埋,芦苇也消失了。

  黄淮平原上的河流正在一条条死去,这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大旱,将使河流死去的情形更为严重。

  兰考县三义寨乡。“如果不是前两天黄河提闸放水,这些河渠里还是干的。”年轻人小赵骑着自行车从一个桥上经过,桥下是正缓缓流淌的从黄河里放过来的应急的水。逐年减少的河水让三义寨毁掉了种植水稻的水田,头一年改种了麦子,就碰上了如此大旱。

  和麦田一样焦渴的河流,从去年入冬以来,少许的几条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水。去年11月以来,河南省黄河河务局开启了30座引黄涵闸,每天有1500多万立方米的黄河水流出,至今已有3.7亿立方米的黄河水被用于应急抗旱。2月,河南河务局向黄委会申报了3.22亿立方米的抗旱用水计划,创下了2000年以来的申报之最。

  河流干涸的景象并非黄淮平原上独有,华北大地上到处都在进行着同样的故事。即使在大干旱来临之前的2008年7月,美国《新闻周刊》一篇文章已经对中国北方河流这样写道:“当你朝南走,经过中华文明的摇篮河北和河南,情况也并没有好些。从那里到约三百英里以外的黄河,我们横穿在地图上显示为蓝线的许多传说中的河流,它们如今都几乎干涸了。纪念这些河道的是剩下的如同退化的器官的公路大桥。”“当地人似乎很肯定,这些被筑坝、改道和抽干的河流可能永远消失:他们已经开始在洪水区域种植小麦和蔬菜并建造大型的聚乙烯温室。有人甚至在干枯的河底安装重型设备,为中国的建筑热采砂。”

  抗旱的“政治高度”

  基层官员被要求“哪怕是肩挑手抬,用盆子浇,也要确保每一棵麦苗喝到水”

  张沟村的麦子可能会全部死掉,因为他们实在难以抗拒艰难的水利条件。“我们人吃的水都很困难了,顾不上庄稼了。”申老汉摇下辘轳,井绳缓缓垂下,差不多一分钟后才碰到水,“我们也想吃上自己种的粮食,可是,一年比一年难了。”

  他们只能“望天收”了。“2007年也是大旱,我干脆都没有种麦子,而种了麦子的人家也都是颗粒无收,我还把麦种省下了。”王广文说起往事,得意于“省了麦种”的一个决定,“那年,全村只有一户给麦苗浇了水,引水到田里至少要用1公里多长的水管。”后来,这户人家算了一笔账,收获的麦子远远抵不上浇水耗费的成本。

  就在王广文和村邻们谈论着煤矿和麦田时,2月7日下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已经来到了河南省禹州市方岗乡杨北村。这里是和张沟村一样“望天收”的农田。温总理停下车,向村民李向军询问旱情时,一些解放军战士正在将拉来的一车车水倒在脸盆里,再一盆盆端到麦田里,小心浇灌着一棵棵麦苗。

  “我们也听说有部队要送水来,可是,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还没见有水来啊。”王广文笑着说,他并不是真的想让解放军战士送水来浇麦,那样做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可是,河南省党政的主要领导却不是张沟村民那样的看法,他们已经下令,要求务必给每一块干旱的麦田浇上水。“哪怕是肩挑手抬,用盆子浇,也要确保每一棵麦苗喝到水。”河南省委的一位主要领导在抗旱的动员大会上说。

  党政高层的重视,使县乡基层的官员很快动员了起来。“你们能不能把水泵架到干渠上?这条小沟里的水不够抽的。”在兰考县三义寨乡贾堂村的农田里,一位乡干部对几位正在忙碌着架水泵的农民说,他一大早就赶到这里,动员不愿浇麦的人拉着机器来了。一位姓赵的农民抱怨说,渠水本来是可以直流灌溉的,可是春节前的一次对渠道底部的深挖工程,降低了水位,只能靠机器抽水灌溉了。

  这位乡干部的手机不时响起。“我已经弄来了两户,还有几户一会儿也会来,可是,小沟里的水可能不够,我正劝他们到干渠里抽水。”他通过手机向询问的领导报告说。

  河南全省几乎所有党政机关人员都被动员抗旱了,当地一家主要网站上每天滚动报道着每一个厅局、县市的抗旱动态,司法、监察等部门也走上了抗旱第一线。

  “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浇上保命水,定夺丰收年”……一条条抗旱标语在河南乡村的显眼位置和田间地头高高悬挂着,连民权县最基层的一家工商所也挂起了长长的抗旱宣传标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的30年间,河南乡村农民似乎第一次如此被政治的力量紧急动员并组织起来。在豫南驻马店遂平县,40户农民组织起一个抗旱合作社。51年前,这里曾经诞生过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

  抗旱浇麦的“政治高度”是与河南省在全国的农业地位紧密相关的。河南是全国第一产粮大省,占全国粮食总产量的四分之一。2008年,河南粮食总产量1074亿斤,已是连续三年突破1000亿斤,其中夏粮收获610亿斤,占到全年粮食产粮的60%以上,而冬小麦占据河南省夏粮生产的绝大部分。

  而在全国,小麦占每年粮食总产量的20%以上,冬小麦更占全国小麦总产量的90%.所以,冬小麦事关中国粮食大局。

  被弃守的麦田

  抗旱代价高、粮价低,是许多农民宁愿看着麦苗死去也不愿动手浇灌的原因之一

  几乎所有被访问的农民都说,这场大旱肯定影响2009年的夏收,现在要做的是减少损失。没有人相信还能获得像2008年那样的丰收。张沟村等一些山地村庄的人们正在放弃粮食。

  “浇水?如果再旱下去,一次水肯定不够,还要浇至少一次,成本太高了。”王广文算了一下,每亩地浇两遍水差不多两百多元,而他家的山坡地至多每亩产出五六百斤麦子,除去种子、化肥、水、电等费用,“还不如直接去买粮食。”

  高六的儿子还得外出打工,“他出去做建筑活,干泥瓦匠,一年能挣回来几千块钱。”过罢正月十五元宵节,儿子就要出去找活干。“他就要娶媳妇了,定亲要1万块钱,办婚事起码2万,都得钱啊。”他细心给每一棵麦苗浇着水,手指划开土壤。如果勤加管理,他的麦田还能带来两三千斤粮食。

  2月8日的消息说,今年,国家对粮食的收购价每斤将至少涨一分钱。对于高家而言,或许只是增加二三十元钱而已。

  每一位受访的农民都有些沮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旱,庄稼是能收多少是多少了。”民权县王桥乡大凡村的赵玉玺老汉68岁了,他家的麦田已经浇过,但对收成不抱大的希望。

  还有更烦心的事。因为抽取地下水浇灌麦田,家里饮用的水井不出水了,很快,他发现全村100多户人家,只有3户的水井还能勉强出水。

  像王广文那样弃守麦田的不只是豫西山区,在河南省民权县与山东曹县交界处的一个村庄,只有少许几户人家在忙着浇麦,绝大部分的麦田无人打理,其中一些麦苗已是异常干黄。“不行了,都死了,再浇水也不行了。”一位在铺着水管的农民说,水井旁的麦田就是该村村支书家的,“一次水都没浇过,再想抢救也难了。”

  2月6日,央视的报道说,河南省有50万亩麦田不同程度出现麦苗枯死的现象,但记者从豫西走到豫东后发现,枯死的麦田数量只会高于这个数字。

  代价高、粮价低,是许多农民宁愿看着麦苗死去也不愿动手浇灌的原因之一,更有的是即便想浇,却无奈水电都过于遥远而无能为力。在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历史上第一次启动了I级抗旱应急响应后,缺水的现象有所缓解,电价也被统一规定为一度0.584元。可是,有些村庄的农民却说,他们仍然难以享受到这一电价,“现在想交电费,人家还不收呢。等过了这一阶段,电费照样按一度电一块钱收。”民权县王桥乡大凡村一位正在浇地的妇女说,浇水、施肥后,一亩地收的麦子能有两三百元的纯利就算不错了。

  “与其他粮食品种不同,小麦是口粮”,所以,“这次旱情对今年我国夏粮丰收乃至国家粮食安全都影响重大”。国家粮食局科学研究院粮食经济学者丁声俊说,这次遭遇旱灾比较严重的省份中,河南、山东、河北的冬小麦产量位居全国冬小麦产量的前三名,三省冬小麦的产量占据全国的一半以上。

  这次大旱对中国的粮食安全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将在夏收时,通过可以测算的数字衡量出来。2009年的粮价是否因此上涨,也将成为人们关注的问题。

  采写:本报特派记者 喻尘

  摄影:本报特派记者 张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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