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转型社会中的公平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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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27日,由中国经营报和ChinaEconomist共同主办的“2008中国企业竞争力年会”在北京中国大饭店召开,凤凰财经对会议全程进行了报道,以下为清华大学秦晖教授演讲实录:


秦晖:公平正义其实合在一起就是公正,这个话题从90年代以来大家就很关心。我觉得这个话题比较复杂,我在这里时间有限,只讲三个问题。


一个是程序公正,我认为这就是群己权界的问题。第二个我想讲一下产权改革中的公正问题。第三个我想讲一下福利问题,这涉及到了分配。


大家知道,我们现在经常有一种说法,我是不太同意的。有些人老讲中国文化很重视集体主义,而西方文化是很重视个体主义的。我们现在讲的社会主义就是从西方来的,不能说所谓的资本主义是西方的,社会主义也是西方的东西。而且大家知道,柏杨先生讲过,每个中国人就是一条虫,合起来就是一条龙。我认为,我们不能说中国人的集体精神就是比西方人强。


早在100多年前,严复先生已经讲过了,群己权界论不在于群大一点还是己大一点,关键是在于群己的边界一定要清楚,群己的规则一定要清楚,绝不能倒过来。也就是说,我们在生活中很多的东西是属于个人领域的,这些领域就应该采取自由的原则。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属于公共领域的,这些公共领域应该尊重大家的意志,也就是说应该实行民主的原则。现代化绝不是要搞有己无群,甚至也未必就是大己小群,它只是要清楚地区分群己权界而已。


过去不仅仅是中国,其他国家的过去也有这样的问题,包括欧洲在中世纪也有这样的问题,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些国家过于集体主义还是过于个体主义,而是在于有一种很大的问题,这也是导致社会公正受到破坏最大的根源。就是群己混淆、群己不分,甚至是群己颠倒。在那里,一方面属于个人的一些东西,常常是横遭公共的干涉,也就是个人领域缺少自由。反过来,公共领域又往往被个人专断,也就是说公共领域缺少民主。个人领域得不到尊重,就造成自由不足,而公共领域得不到应有的服务,就造成了福利不足。


前几年,中国发生了郎顾之争的时候,有些人说我们要保护私有财产,有些人说要保护公共财产,防止所谓的国有资产流失。当时网上有一个网民讲了一番话我觉得说得很好,他说其实私有财产变成公有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是私人同意,因为这是你的财产。大家知道,刚才王振耀先生也讲了,汶川救灾很多人做了捐献,所谓的捐献无非是拿自己的财产做公益,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这是侵犯私有财产,道理很简单,这是尊重了你的意志,讲得简单一点就是你自愿的。私产变成公有不是不可以,但必须私人同意。


那么,公产变私有是不是所谓的国有资产流失呢?不是的,公产变私有,如果是出自大家的意愿,那也很简单,也是对的。因为公产就是大家的,大家要分、要卖,只要大家的意志得到尊重,有什么不可以呢?就像个人,可以把他的财产捐助公益一样,公众也可以把公众的财产落实多个人。私产变公有必须要私人同意,而公产变私有必须要公众同意,道理就那么简单。无论是保护公产还是保护私产,其实都在这个道理里面。


但是,现在破坏公正的恰恰是这两个原则倒过来。没收私产,比如说强行拆迁,常常是国家说了算,而不管房主是否同意。而置换公产,我们现在不讲私有化,我们往往说是产权置换,置换公产往往是官说了算,而不管公众是否同意。讲得简单一点,属于公众的东西,往往是个人有发言权,公众没有发言权,而属于个人的东西,往往是公权有发言权,而个人没有发言权。这样一来,无论是公产还是私产都得不到保护。


前几年有一些朋友认为,之所以我们出现国有资产的流失问题,是因为我们过分地保护私有财产。我认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世界上我们可以看到任何一个尊重每一个公民持有财产的国家,肯定对于保护所有公民共同拥有的财产,也是最有效的。


老实说,私人财产并不见得是个人所有的财产,1万个人共有的财产也是私人财产,所谓的保护私有财产既意味着一个人的财产不会被公权力所夺,也意味着1万个人拥有的财产,不会被公权收入私囊。其实,这两者都是一回事,而我们现在这两者中都产生了问题。有的时候,我们往往很多的国有资产或者是公共资产不明不白地流失了,有时候我们老百姓的私有财产也不明不白地被侵犯了。这两者都是一样的,这就造成了群己权界得不到遵守,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群己混淆,甚至看到了群己颠倒。因此,要维护社会公正,或者说我们要通过改革建立一个什么呢?在我看来要建立私人领域归私人领域,而且私人领域要实行自由原则,公共领域归公共领域,而且公共领域要实行民主原则。至于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哪个大一点,哪个小一点,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确定的答案。


我们知道,现代社会中可以有福利国家,也可以有比较自由、放任的国家。所谓的福利国家,那些左派掌权的民主国家,其实无非是把群利放得比较大,比如说国家征税的税率比较高,再分配的力度比较大。但是,只要是国家征税,肯定是按照民主原则,不是皇上征,也不是为了养三宫六院,就是为了公共服务,所以要有无代表不纳税,要有公开,要有政府问责,不是说大福利的国家就叫福利国家。你要搞自由放任也行,自由放任公共的这一块会小一点。不管大还是小,只要是公共的,就应该有民主原则,只要是个人的,就应该有自由原则,而不能倒过来。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倒过来,因此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大己小群还是大群小己,而在于群己的界分,实际上群己的界分也很难解决,因为人类的活动领域有一部分是很模糊的,你说不清到底是群域还是己域,到底是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你说不清楚。怎么办呢?这就是模糊的领域,对于模糊领域的财产权的税率国家要征收多少?这是一个模糊的东西,但是不要紧,我们可以每隔几年重新做一次判断。比如说今年我们可以把群域扩大一点,过了几年我们觉得这个有问题,也许大家知道下一轮我们会出现一个自由主张的人上台,他就会把这个缩小一点。我觉得这不要紧,但是我们所有的机制都一定要具有这种性质。在维护公正的性质上,全界是可以游移的。比如说税率,国税是对于财产权的干预,它可以高一点,也可以低一点,但是群己是不能颠倒的。


关于产权改革我就不说了,我简单地讲一下我们在解决了程序公正之后,还有一个分配公正的问题,实际上就涉及到了福利问题。福利问题大家也知道,世界上现在有很多的争论,有些人主张低福利,有些人主张高福利,所谓的低福利就是政府的福利只覆盖最穷、最弱的那一部分人。所谓的高福利,就是政府的公共服务或者是公共保障可以覆盖更多的人,乃至所有的人。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改革所需要取代的是一种与这两种不同的现象。这个福利往往是覆盖强势者,而不覆盖弱势者,这个现象我觉得改革以前我们国家是大量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反对这种说法。说我们原来搞的社会主义是一个福利国家,现在搞市场经济了就是去福利化,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对,中国从来不是福利国家。我们以前有公费医疗制度,但是我们的公费医疗制度,主要是保障干部的。可是,我们广大的农民是没有的。而这一点,老实说和现代文明是相反的,我们现在一定要改变这一点,改变这一点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比如说以前是没有农民医疗保险的,现在我们开始搞了新农合,像江苏省农民每人已经有了76元的福利性医疗资金,但是我们知道这当然还不够。我们知道在江苏省,新农合搞得最好的一个地方,农民人均占有福利性医疗资源是76元,而干部人口只占到0.2%,但是他们拥有20%的福利性医疗资源,人均占有资金达到了4200到6000元。如果我们计算福利性医疗资源分配的经济系数,它要高达0.7。也就是说,比一次分配的不公平还要大。尽管这样,我并不认为我们没有成就。因为在改革以前,我们的负福利比这个还要大,大家知道改革以前农民的一分钱福利都没有,现在好歹有了76元。


我们的发展方向是怎样呢?有些人说我是左派,我希望向福利国家发展,那么你就为增加最困难人的福利来努力吧。有些人说我是右派,我主张自由放任的,我主张国家不搞那么多这些东西。那么,你就为降低特权化的福利而奋斗吧。假如我们中国把那些特权化的福利逐渐压低,把那些真正给最弱势群体的福利逐渐提高,那么我们的负福利状况就会逐渐得到改善。我们首先会朝着零福利的状态逼近,接着我们会向正福利,也就是福利国家的方向挺进。


老实说,照我看来,中国到目前为止,还处在一个负福利的程度逐渐降低的过程,离走到零福利还有一个距离。包括我刚才讲的医疗就是这样的,其实住房我觉得也有这个问题。刚才陈先生已经讲了,我们现在的住房保障要面向最困难的人,可是我要告诉大家,这个所谓最困难的人,指的是户籍居民中最困难的,可是我们现在真正要解决的是2亿多农民工怎么在城里安家的问题。所以,我们未来努力,应该朝着这个方向。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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