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独立的立场评好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3 13:50:35

 1990年代末,席殊书屋举办好书评选,邀请京沪两地近百名人文知识分子担任评委,完全以独立的立场评选年度好书。其盛况令人回味,后来不幸遭到官方严厉打压。现将当年记录此事的文章重新发表。

 

中国有许多图书评选活动,其中席殊书屋一年一度举行的十大好书评选别具特色。这项活动已经举办了三届,每次评选文学类和非文学类好书各十种。其评选方式是先由读者和出版者提名,席殊公司的工作人员加以综合,提出一个名单,然后请部分专家讨论增删,拟定一个两倍于当选书目的选票,再由评委以通讯的方式投票,最后以得票多少确定获奖书目。投票是记名的,最后发布新闻时也公开评委填写的选票。评委由席殊书屋聘请的顾问和导读专家担任,他们大多是在公众中较有影响的学者和作家,主要分布在京沪两地。参加1999年好书评选的评委有59位。评选的结果已于年初揭晓。应《深圳周刊》之约,本文仅就席殊书屋评出的1999年文学类十种好书作一简要的评述。

位居榜首的是蓝英年的随笔集《寻墓者说》(汉语大词典出版社)。蓝先生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是翻译家和俄苏文学专家。中国五十年代以来,实行一边倒的政策,在文学领域也是以引进俄国特别是苏联文学为主,俄苏文学几乎独占了那个年代中国读者的精神世界。然而,这种影响,实际上又是建筑在信息扭曲的基础之上的。苏联解体之后,蓝先生有机会几度应邀到俄罗斯讲学,接触了大量解密的档案资料。他这些随笔,就是根据第一手资料写成的,让那些深受苏联文学影响的一代读者大开眼界,茅塞顿开。蓝先生对苏联那一代作家悲剧的反思,意义不只在重新认识苏联文学,同时让读者反思中国的事情。因为中国和苏联长期实行的是同一种体制,苏联作家尝过的强权下的苦果,中国作家都尝过。蓝先生这些随笔,原来散发于《读书》、《随笔》、《博览群书》、《文汇读书周报》,并早已编成集子,在读者中早有口碑。但在出版过程中耽误了将近两年,直到1999年才和他另外两本随笔集几乎同时面世。恰好1999年好书比较少,他这本就更突出了。

另一本排在前列的是爱伦堡的文学回忆录《人.岁月.生活》(海南出版社),这是一本产生于三、四十年的老书,六十年代中国就有选译本,作为黄皮书之一种,内部出版。文革中,曾在中国知识界和知青中秘密流传。这次出版的是全译本。评选结果与其说是对新译本的肯定,不如说是对这本书几十年来的影响的一种认同。爱伦堡以苏联解冻文学的代表而著称。在60年代斯大林主义重新抬头的时候,民主力量曾经请他出马还击。他回答:“现在不要打搅我,我并没在后方呆着,我在发表回忆录。”蓝英年评论道:“回忆录打开苏联读者的眼睛,引导他们反思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非如此社会无法获得新生”。不论对于法西斯主义,还是斯大林主义,此书都有解毒剂的作用。蓝英年和爱伦堡的追求很相似。他们的书同时得到比较集中的选票,看似巧合,实则表达了知识界的一种深层的共鸣。

排在第三位的纪德的《访苏联归来》(花城出版社)讲的也是苏联的事。此书产生得更早,是这位法国作家1936年的访苏见闻录。它也不是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30年代就有郑超麟译本问世。不过这次花城出的本子又加了作者的另一名篇《刚果之行》。纪德原来对苏联颇有好感。但他亲自访问时,却看到了苏联社会令人的窒息的另一面,于是写出了他的真实感受。他看到的,另一位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也看到了。但罗曼.罗兰把自己的日记藏起来,嘱咐50年后再出版,于是继续受到苏联的礼遇;而当时纪德就说了真话,便受到来自苏联方面的打压和围攻。现在苏联已经解体,纪德的书却活着。看来,一个人也好,一个社会也好,讳医忌疾终究是不能长久的。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苏联历史的还有多伊彻的《先知三部曲》(中央编译出版社)。这更是一部深刻表现苏联革命的大书。如果说纪德去苏联是走马观花,那么多伊彻则深入到革命的内部,我们从中不但可以了解传主托洛茨基,而且可以更深入地理解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和血与铁的体制。但把这本书放在文学类,似乎不太合适。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套文学传记,而是史学传记。

群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漓江出版社)排在第四。作者是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这次评选中被提名和入选与此肯定有关。其实这部小说早已是享誉世界文坛的名著,中译本初版于1998年。作品的价值无可争议,但作为1999年的好书入选,似不相宜,如果在1998年选上,就好了。

下一本是钱理群的《话说周氏兄弟》(山东画报出版社)。这本书的副题是北大演讲录。钱先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这本书由作者在学校讲大课的录音整理而成。周氏兄弟也就是鲁迅和周作人。本书以讲鲁迅为主。研究鲁迅不是新课题,但这本书却颇见新意。作者不是就鲁迅说鲁迅,而是把鲁迅提出的“立人”、“改造国民性”等命题和他的妇女观、儿童观、传统文化观、外来文化观结合当代的社会现实来讲,这就把鲁迅讲活了。90年代,大学生中民族主义的情绪正在升温。钱先生对此忧心忡忡。他坦率地向年青一代学子提出自己的看法,受到了多数学生的欢迎。北京大学曾经在学生中搞过一次民意测验,评选最受欢迎的教师。北大著名教授可谓多矣,但得票最多的却是钱理群。这一结果并不是某些人所期望的,所以最后以折衷的方式公布结果--以姓氏笔划为序,这样,钱氏因笔划较多便不在榜首。北大是青年人最向往的学府之一,外地的读者如果要想了解这位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怎么讲课,不妨读读这本书,多少能感受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效果。

国内作者的长篇小说出得不少,入选十大好书的有两部新作--李佩甫的《羊的门》(华夏出版社)和王跃文的《国画》(人民文学出版社)。两本书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今中国的官场现形记。由于评委中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不占多数,而是其他社会人文学科的学者占多数,所以大家看小说更注重思想性和社会内涵,这和纯粹由文学界评选作品有一些差异。何清涟认为,中国的腐败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主要表现为个人腐败,到1995年前后,腐败由个人行为向组织行为发展,到1998年前后,中国的腐败已由组织化行为向制度化过渡,具体表现为:第一、腐败已经渗透到政治系统的大部分组织机构中;第二,腐败已经成为一种制度安排,社会的政治资源、经济资源与文化资源已经成为社会再分配的主要对象,经保证组织系统内部减少磨擦。我赞成这种分析。两位小说家的感受与之不谋而合。如果说,《羊的门》还把官场的腐败作为典型来写(呼家堡的老支书呼天成够得上一个文学典型),那么,在王跃文的笔下,腐败现象已经不是发生在德性特别差的个别官员身上,而是一种像空气般弥漫于政界的无处不在的常态,是一种流行的社会秩序和游戏规则。文学是写人心的。写出各级官员以厚黑学和权钱交易为常态的心态,是这些小说的深刻之处。王跃文不是职业作家,他是一个在政府机关供职的干部,所以他对细节的把握,尤为精确。

《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是另一本沉甸甸的书。书的副题是《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由回忆录、访谈录和若干历史文献组成,时间上溯到60年代出现的“X社”和“太阳纵队”,下延到80年代初消失的民办文学刊物《今天》。诗歌也好,其他文学形式也好,本来都是活跃于民间的。只是到了五十年代以后,中国成为全能政治社会,文学艺术全都纳入了官方体制,民间的东西只好藏到了地下。地下生存格外艰难,也就格外动人心魄。当人们在市场经济社会里重建民间的文化空间之后,重新整理这段沉重的历史,不能不发出长长的浩叹。

评上十大好书的还有画家黄永玉的散文集《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三联书店),也许,上面所说的九本书太沉重了,这本书就让读者到美的世界里透一口气吧。

我曾听到对官方主办的评奖活动的种种议论。有些作品得了奖,读者观众受其引导,看了之后却大呼上当。相比之下,席殊书屋虽属于纯粹民间的评选活动,但因为评委的学识和认真的态度,且不受商业的或权力的因素的干扰,所以评出的结果在思想上是负责的,精神上是可信的,是能够经受历史检验的。在虽然在技术上还有可改进之处。将这十本书在选入一张名单有许多偶然因素,但合在一起,我以为,表现了人文知识分子在世纪之交对中国社会的深切关怀和热望。(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