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曼莉⊙2020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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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曼莉⊙[小说]
2020年的雪
还不到十二月,蒙城就飘起了雪。
走廊上的空气清冽迷人,雪花大朵地散落在黑瓦上,然而悲与喜、天地、传说,所有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拒绝这自然地赐于……不知过了多久,我悚然惊觉还有一双眼睛同在观赏,转过身,便看见她——她,她笑着,向我微微鞠躬,道:“雪花真漂亮啊!”
她站在离我几米远的走廊上,雪花从廊外的天空舞进她身后的纵向视角。她在这个画面里,用那双眼睛——溪水般清澈的眼睛,望着雪花,如望你的心灵,惊醒童年的记忆。你突然看不清她是谁,她脸上的皱纹,身上的衣服,甚至笑容里的沧桑,你只记得这双眼睛,像你少年时在暑假、在家中阳台、在满天星星的夜幕上寻找最亮的一颗,然后想像你暗恋的女子的眼。我在拒绝我手指的颤动,她不是画,我也不能伸出手,摸一摸我年老的样子,我已渐渐习惯人生的突然,可一瞬间,我就明白地看见我,我衰老了、孱弱了,可我还是我,直到她从雪花的背景里走出来,面对着我,轻声地:“我,能和您谈谈吗?”
我请她进办公室。
这对于我多么困难,除了故事本身,还有我说不清的感觉、杂念,无力的虚无或虚无的无力……至于她?她是谜语,是下药的引子,突然地下雪,她就来了。
我不能从她的脸上把视线移开,想像自己的老和亲眼所见的心理不同,几乎不能用言语详尽。她的眼睛,还是笑盈盈地,嘴角也绽开着笑容,但这笑里的含义与笑本身大相径庭,她盯住茶杯上袅袅的热气:“刚刚您在走廊上看雪的样子真迷人哪!连我这个老太太都要爱上了呢,只有一颗纯洁的心才会爱上这时的雪花,就像孩子,”她又望着我:“我老了,软弱了,所以那么容易就被您打动了,也许是天意,每个故事都有结局,不会漏下谁。”
我疑我在梦中了,“您?”
她笑得更深了,两边嘴角奇妙地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声音突然地抑扬顿挫:“我保留这个答案二十年,我怕什么?怕你们把我绳之以法?怕临别时的一声枪弹?这几年我常常到这儿来,就是要看看有谁可以打动我的心,值得让我把这个答案告诉他(她),直到今天,见到您赏雪的样子,您要感谢您的父母,他们在你的灵魂里种下诗意,把您和他人区别开来,达到一种崇高,这种美只有这儿,”她用手指了指心脏:“可以领会,如果您抛弃了它,那么,您什么也听不到。”
莎翁般的朗诵听来清雅,我却没入恐怖,这感觉拉开了我和她的距离,我的眼睛跳出来,在常人的角度里打量她,是的,我不是她,只是,那双眼睛太熟悉太像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嘴角向一边挑起,暗含嘲讽:“您害怕了?”
只有疯子才能如此明晰别人的灵魂,我看着那双眼睛,她有故事,藏匿二十年的故事,这真是上天的恩赐,我——已经整整半年没写东西了。我没有故事,没有想法,我基本上放弃了。但我还在这里上班,作为专业作家,我写过,有点小名气,是作协会员,我的名片上印着:作家,我却在家里和丈夫商量改编电视剧或者以他的名义开个文化公司,我的资源不能浪费,青史留名只是个笑话,但我还有些感觉,就像我还能站在走廊上看初冬的第一场雪,所以,她来了,报答我未泯的心灵。
她是那么瘦小,似乎不堪凌辱。我怕什么呢?那个故事,我一定要把它搞到手。我感到脑中灵光一现,只有疯子才能和疯子交流,我暗自振作,然后用我的眼睛直视着她——那是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像溪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啊:“诗意的心灵如此重要嘛?”
“是啊——!没有诗意的心就像,就像……”她似乎愤怒了,找不到适宜的措辞。
“就像这些紧闭的门,永远看不到初冬的雪呀!”我有所感地道,并注意声音的顿挫。
“啊!”她遇到知音般从胸膛里轻呼一声。
她从包里取出一本旧相册,迅速地翻过几页,用纤细的指尖指向其中一张:“您看看?”
“啊!”我也像被击中胸膛似的惊呼一声,并破口而出地赞叹:“多么清澈的眼睛啊!”
她笑着把身体前倾,离我更近了:“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照片。”
“是吗?!”我仔细端详着照片:“说不出哪儿像,可是,真是像呢。”
“眼睛,像极了,还有眼神。”她说道。
我无比真诚地望着她:“所以,您才找到我。”
“是啊,”她翻阅着相册:“我真是喜欢这些照片啊,这照片上的人,”她的嘴唇孩子般地迅速一抿,又松开了:“有时,我真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人呢。”
“明明是您自己嘛。”我道。
“不,我哪能像她呢?我不过是个污染的躯壳,可您,”她眼睛里那感人的光罩住我:“在走廊上看雪的神情,跟她一模一样呢!”
“不不,我哪有她那么美好。”
“有的,您听过一个故事吗?”她问。
“什么?”
“人和动物都有规定的年龄,当人知道自己只能活二十岁的时候就放声大哭,其他动物见人哭得实在可怜,就把自己的年龄让出来,狗给了二十年,猫给了二十年,猪给了二十年,所以,人在二十岁以后就像狗一样辛劳,四十岁以后就像猫一样狡诈,六十岁以后就像猪一样,坐吃等死了。”
我笑了:“我听过,是个有意思的笑话。”
她的笑容突然与前面迥异,似是昙花,一现后又趋平淡:“啊,凡是笑话啦,民谣啦,往往出处不纯,可古人都把它看成天机神授,不可捉摸。现在的人只会觉得可笑,从不想一想是否有什么玄机,我却是相信人只能活到二十岁呢。”
我怔怔不知如何接嘴,但又不愿完全地在谈话里被动,只得问:“二十岁以后呢?”
“你的躯体还在,可你的灵魂,已经投入另一个人体内了。”
“什么人呢?”
“初生的婴儿,一个你的转世。”
这倒是个全新的论点,我饶有兴趣地:“这么说,我还活着,另一个我就出世了?”
“是的,你可以想想,你有没有在大街上发现一两个小孩子,他或她,像极了你的某个朋友,无论从外表还是,还是那张脸下面的气质。”
啊,我的心隐隐作疼,那还是七年前的夏天,我还未从初恋的伤痛中脱身,和一帮朋友去水上乐园,我正排队准备玩高空滑梯,突然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梯口,正对排队的人群挥手作别,浓眉下细长的眼,窄窄的下巴,笑容里的纯真,我被电击中般愣在队伍里,为什么呵,已经两年未见,他还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重现音容,我被那天的阳光灸烤着,只记得心里的痛和那张男孩子的脸,说实话,七年过去了,我也成家立业,那张初恋时的脸已逐渐模糊,每当我想不起他的脸庞,我就想那个站在滑梯上的孩子,对着我挥手作别。
我心里有种东西再向外涌,久违的感觉,它回来了,我被表达的冲动控制着,要稳住,我告诫自己,再仔细地和她谈下去。她指着照片:“你看,你和我,真是像极了。”
“是啊!”我点着头:“那么您能告诉我,二十年前,我出了什么事?”
她的嘴角又向一边挑起地微笑:“效外的雪景不是很美吗,我们去哪儿吧。”
我们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行走,她在前,我在后,她的肩很窄,微微有些下削,细长的脖子像美人肩花瓶里独插的一枝,顶着蓬松的短发,除了那又眼睛,我的身体里从不蕴藏和风姿摇曳相关的东西,我在表面上按部就班,努力做到世俗意义上的完美,庸俗——我从小就明白它的强大,稍有不慎,便会城门失火甚至殃及池鱼,我用我的心智残酷有力地控制着生活,保护自己和家人,我是成功者,它觉得我既超然又不违背它的本义。
在这段路上,她始终背对着我,步伐碎而快,我想她定然是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经历三千多年的历史,被历代的君王用心血来潮统治,砖垒起又陷落,人走了,又有人从周边地区赶来,祸福消长,使这城市里的人体味深长,在其他城市拼命追赶历史大潮时,这座城市总要落后半拍,年轻人爱在街边的树下喝茶对弈,重复着古老的闲适,一切似乎与它或他们无关,这座城市参悟活着的结果——荒诞与笑容。
我无法明白他们,就像此刻我无法明白她。这是成年后才进入这座城市的普遍症结,外来的人流永远不能激活它,好像它早就死了,已被风干。我们只能在这里慢慢地平息,至于平息什么,要凭我们的智慧来领悟。就像她,不激动、不慌张,顺理成章地前行。
她就是疯了,也像这座城市一样清醒。
我们上了一辆通向效外的车,车箱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流,各种人的气味糊成一团,温热地粘在衣服、皮肤上,说不清楚的肮脏。她还保持着眼神里的纯净,嘴角向一边挑得更厉害,我听见她似乎在喃喃自语:这就是生活。
我明白她的含义,忍耐是必须的,在到达目的地之前。
梅花还没开,在离山野很远的地方,但你能感到它的清冽,是树、草、未冬眠的动物、这第一场雪带来的。我用全部的力量刻制着自己,否则——要跑、要跳、要叫、要大声地:他妈的!他妈的太棒了!
“啊,这雪!”她的声音微微打颤:“这个时候才会觉得活着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好。”她转向我:“您,您感到了吗?!”
“是的。”我放弃了谋略:“谢谢您带我来这里,太久违了。”
“您是作家。”
“我,什么都不是。”
“您比这黑土还肮脏,您的好奇心把您带到这儿,您真愚蠢,总被悲欢离合吸引,您忘了我,一个人!一个人!她活生生地和您一起,您忘了您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活生生地和您一起。可您还是打动了我,因为,因为……?”
“我的眼睛?”
“您的眼睛,它们如此装饰您的门面,可是它们还能看见这雪,这空气,这生活。”她还在笑着:“您是作家,所以您在黑土里还想着树梢上的露珠、梅花上的雪水——晶莹闪亮。”
我笑了,很凄惨:“披着人皮的狼。”
她的嘴唇抑制不住地颤动,她看见我眼里的泪,就像她眼里的一样。
我的情绪在此刻到达一种极至,久以盼望却暗自痛苦,仿佛黑夜降临前的最后一线曙光。我又忆起失恋的那年冬夜,一个人骑车到效外,想在夜幕的遮蔽下发泄痛苦,可以痛哭、怪笑、狂叫,可以把喝剩的啤酒瓶砸得“砰!”响,与孤独的城墙相伴。但当我在黑夜中穿过狭长的小路,听见风声的骚乱,鬼影绰绰,冤魂藏匿在城墙里,欲伸手捉我去作伴,我掉转车头,向回城的方向拼命狂骑,直到看见大路旁的灯火才长出一口气,带去的啤酒成了解渴压惊的良方,坐在城市的街边花园,痛苦突然很遥远,我在黑夜里静静地笑着,我以为我可以爱他到死,原来还不及对鬼魂的想象。我灵魂里的爱欲、痴念从此和我相隔,我只在小说里才能幻想,比如一个人失恋在夜晚的城墙,这成了我的常态,也成了我的谜语:艺术与生活,我和我,谁是我的真实?谁是我的虚幻?谁是我的理想?谁是我的幸福?谁活着?谁死了?
接下来我们都不能避免二十年前的往事,如同一个谜要共开答案,我想她的话:“您真愚蠢,总被悲欢离合吸引,您忘了我,一个人!一个人!她活生生地和您一起,您忘了您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活生生地和您一起。”然而已经来不及选择,她说话了:“您忘了吗?二十年前的往事?”
我又看见无数次在创作了一个开头后无情的宣判:“二十年前?!”我反应地答着,为什么不跑?不躲开又一次的失败?可我,还是站着,站在从清晨的第一场雪带来的故事里。
“您不就想知道这个吗?”
“我想知道吗?”我问,我在问谁?
“您是那么卑鄙,您忘了您的朋友,那个愚蠢的姑娘?”
如水穿过河床的道路,一切不能停留,我接着问下去了:“她怎么了?”
“她那么愚蠢,不会区别真正的生活,小的时候就知道在电视和小说里得到真谛,长大了,就只会在网络里发泄情感、寻找爱情,她有那么妩媚的眉眼,却辜负造物主的恩赐,您看看她,穿得象没有亲娘的灰姑娘,举手投足象不认字的老妇女,她以为她不造作,她纯洁,就会有个白马王子被她粗俗、恶劣的外表下金子般的心打动,真是愚蠢!愚蠢!”
又是因袭的老套!在现实和虚构里被反复利用的情节!我被这无力的故事折磨着:一个愚蠢的女人,在残酷世界里被假像迷惑,以为真善美信手可求,要么是幻想破灭、自尽身亡,要么是有同样蠢的男人爱上她,自以为能制造神话,最后以最高标准——活着,来善终。我虚弱地站着,不知该做点什么来让它停止发生。
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嘴角还向两边翘起,她的表情在“笑”,但是那眼睛里:冷漠、残酷甚至……一种说不清的前兆:“她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了九年,她死的那年三十二岁。”
“哦。”
“您毁了她。”
“哦。”
“您想逃避吗?”
“哦。”
“您杀了她,”她终于抛出了答案,带着恩赐的表情,只有“杀人”这个词才配上她的眼睛,它为她镀上了童贞,如珠穆朗玛峰上溶化的第一股山泉。
“您杀了她?!”她再一次强调答案,期待我的惊讶、震动、疯狂……我能做什么呢?在答案之前我已耗费了全部情感,现在,它平息着,甚至疲惫。
她竭力挽回败局,开始把答案细化,她要把一个上午的美好全部化为灰烬,用来惩罚我的贪欲:“在杀她的前一年,您就在女朋友中间传播她找不到男人而焦虑不安,挑动大家给她介绍朋友。她这个人,最恨这种没有爱情的接触,她为此得罪了所有的朋友,大家传言她已经开始变态。然后她更加离群索居,连她的父母也认为她有病,在杀她的前几天,您借口她过生日,煽动她请几个结了婚的女朋友吃饭,她一开始不愿意,说她们拖着老公一块来,太烦了,您就激她说是她看不得别人结了婚的亲密劲,她说她才不羡慕她们,就打电话叫她们一定带老公来参加生日PARTY,结果如您所愿,她多多少少有些失态了,您借口她心理不好受,偷偷跟大家打照呼,请她们先走,说您要留下来安慰她,然后在她收拾房间的时候,您在她的蜂蜜瓶里下了毒,她常年便秘,每天临睡前都要用蜂蜜冲水喝,这也是您告诉她的,就这样,您回到了家,她死了。而在警方的调查里,所有的人都是她自杀的证人。”
我感受到宣判的无情,在憎恨里喘息,她显得格外衰老,柔弱的脖子伸手便可掐断,但这欲望被零星的雪花截断了。远处城墙上的青藤黄了,那是文字不能到达的美,她的疯狂?不过是我随处可抵的岸。
我想起在不远的一处断墙里的深洞,那是几年前和一些圈内的朋友来踏青时发现的,他们,有的成了文学混子,有的成了出版界的强人,有的还在默默地写,有的——在这里等候一个故事?!洞会引起杀人的欲望,因为它太隐秘了,隐秘到可以塞进一具尸体,然后腐烂、风化,消失。
我把这个洞的故事告诉她,她一定要去看看,我陪她找寻洞口,直到看见那漆黑凛然的深洞,她对着洞感慨:“您胜利了,她在洞里睡着,腐烂着,化成了灰,她感激您,是您解放了她,她自由了。”
我嘲笑地看着洞,看着她,看着我,我知道我什么也写不了了,从充满张力的期待到最后那冗长的叙述,如同一个吸毒的人拿出珍宝购换海络因,结果只得到一包香烟。我如能有力,在我和她抵达效外的时候,离开相遇而生的氛围,独行于枯萎的草上,我大约能有一线生机,不陷入眼中的真实,滑向惯行命运。
我沮丧地行走,把她、她给我的故事、她给我的感觉抛诸脑后。只是,她在说:“您忘了我,一个人!一个人!她活生生地和您一起,您忘了您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活生生地和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