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之第1章:我本善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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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意外的是,最后,他们居然神通广大地通过公安局户籍科那边修改了我的送审资料,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技术处理”。我拿到了自己经过技术处理的档案:萧东楼,年龄28,已婚。配偶郑继芳,工作为第一人民医院护士,连岳父岳母的姓名和工作单位都一应俱全。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到了这个人配给我,恐怕这个郑继芳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作为合法配偶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档案里。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最后要在北京那边拿签证,因为本地领事馆名额不足。我做好了准备要去北京,却意外地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你好!萧东楼!我是安全局八处的,我想跟你核实一下你的婚姻状况!这个郑继芳真的是你的妻子么?你的年龄也是属实的么?还有……”
当时已经是深秋,我的汗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07
在我惊魂未定的时候,电话里的人笑了。只听他很愉快地说:“东楼,我是赵云!”我瞬间醒悟过来,忍不住对着话筒愤怒地喘气。赵云是我中学的同学,当时班上还有一个家伙叫作张飞,经常被我们拿来打趣。赵云毕业后考到了杭州的一所学校,我们在大学期间到杭州游玩时曾经试图跟他联络,却在114查不到他们学校的所在。后来在寒假见到他时,才知道他们学校是安全部直属的一家院校,对外是保密的。据说他们连课程都是用编号代替,而不说出课程的名字。
这家伙毕业后自然分到了安全局,只是我们有段时间没有联络。
“我那天在政审处看到你的档案,还以为重了名。仔细看前面的经历都一样,就是时间不对!说,什么时候结婚了?”
“他奶奶的!你也知道送你们那里是干什么的了,还问!知道多了你不怕犯错误啊!”
“那就是说你要出国了?你小子命真好!”
“我跟你说赵云,你可别跟我到处张扬,万一将来出不去了,我可找你算账!”
“知道了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居然怀疑我的口风?”他嘟嘟囔囔很是不满,直到我答应拿到签证请他吃饭才开心起来。
事实证明,他的口风真的十分不紧,不到一个星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结婚”了,而且知道我要出国了。那几天家里的电话不断,我的CALL机也响个不停,令我不胜其烦。
后来总算顺利拿到了签证,几经周折,我坐上了NORTHWEST的航班,飞向大洋的彼岸。当时的国际航班飞行速度尚慢,加上我们又要到阿拉斯加转机,所以从北京到洛杉矶,我们飞了四十多个小时,我在机舱里压抑得几乎疯狂。
在加州的那段日子给我印象极为深刻,加州的阳光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温暖着,灿烂着。只是在接近圣诞节的时候,我在公司的一份合同里看出了诸多猫腻,汗流浃背。
当时的气候我只是一早一晚加件外套,其余时间就是衬衣和牛仔裤,十分舒服。我们当时驻扎的那家设备制造商在12月23日下午就放了假,于是我带了一堆要翻译的技术资料来到附近一家COFFEECAFE。这家CAFE我经常光顾,第一次是被它的名字吸引,叫做“SUNNYHERO”。我当时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古龙的《欢乐英雄》,于是倍觉亲切,总是在下午茶时间溜达过来闲坐一会儿。这里的老板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生意总是淡淡的,人也不多,但是两个老人总是一副很快乐的样子,这种快乐深深感染着我。后来久了,就跟他们熟悉起来,每次我过去,点上一杯咖啡,他们就会送上自制的一些COOKIE或是别的什么。每次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味就会扑面而来,然后踩着有弹性的木地板,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听着古老的JAZZ,这几乎成了我当时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
08
那天我也是这样推开门的,门上的风铃随着我的进入叮当作响。我跟老夫妇打着招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告诉他们我今天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个下午,我要翻译一些资料。老头子表现得很高兴,给我端上了一壶咖啡和一盘小蛋糕,然后还摆了一盒雪茄在我桌上。我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十分疑惑,他冲我扮鬼脸,告诉我他曾经是一个小小的作家,他平时不抽烟,但是写作的时候会抽一些。这些是他私人的雪茄,送给我,希望对我有所帮助。我十分喜欢他的友善,再三地表示了感激。最后,他拿了一叠唱片过来,让我选上几张喜欢的,然后他就依序播放起来,不再过来打扰我,十分体贴。
就这样,我舒服地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着这愉快的工作。在我大概将东西做到一半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纸,这张纸夹在一堆资料里,却并不属于它们。这是一张合同附件的最后一页,签署的双方是我们的美资合作方与目前我们正在培训的设备制造方。文件是不完整的,但是我却看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条款:那就是乙方将报价四百万美金的设备实际以95%的DISCOUNT售给甲方,也就是说二十万美金。
我又仔细将合同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但是仍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于是将这一段抄在纸上去询问店老板,他给我的解释依然如此。我暗想,这件事情扯大了。
我匆匆告别了老夫妇,径直回到酒店,贾总还没回来。我拨通了他的手机,告诉他有急事要向他汇报,他当时跟总工在DOWNTOWN看车展,告诉我要晚点才能回来。接下来在等待的过程中,我连续抽了四支烟,顿觉头晕脑涨,但是不抽烟,我实在无法稳住我的状态,我深知这件事的证实意味着什么。
贾总很晚才回来,一边开门一边问我什么事情,但是总工也在场,我不好说什么,他们也不以为意,大家商量着去那里吃晚饭。饭桌上,他们兴奋地谈论着美国的车子如何之便宜,然后感慨自己的贫穷。我在总工去洗手间的时候,简短地告诉贾总,一会儿回去,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单独汇报,大概我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令得他十分诧异。于是,回去之后,贾总诈称烟抽完了,要我陪他去买烟,俩人走到了楼下的小花园,找了个长椅坐下。贾总拍拍我肩膀,笑眯眯地问我:“东楼,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不通,还是工作安排得太累?明后三天我们也放假,去拉斯维加斯放松一下吧!”
我调整了一下思绪,开口道:“贾总,今天我在技术资料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份合同的片断。”我将内容翻译给他听,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在脸上凝滞,最后变得僵硬。
半晌,他问我:“东楼,你确认这个内容你没有翻译错?”我坚定地点了点头:“肯定!贾总,这意味着当时美方作价投资的360万美金水分太大了!换句话说,JACK用了20万美金就控了70%的股份,而且还不是全部现金,只是40%的预付款,也就是8万美金!”
贾总点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两口:“东楼,这件事你还跟谁讲过?”我摇摇头:“只对您讲了。”他点点头,显然是在迅速思索。这件事非同小可,中方已经投了700多万现金下去建厂房和招聘、培训了大批新员工,加上其它开办费以及紧接着要付的40万美金设备余款,一千多万人民币哗哗地出去,下面按照协议来说,前两期的生产原材料也是中方负责资金。如果一切属实的话,我们紧接着付出去的40万美金设备余款,有20万是进入了JACK的口袋。实际上说白了,JACK大人不仅没有出钱,而且还赚取了20万美金的利润,却凭空获取了SUPERPAPER70%的股份。
平安夜的凌晨,夜色苍茫。洛杉矶一家酒店的花园里,一个中年人面色沉重地坐在长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旁边,一个年轻人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两个人都不作声,直到中年人抽完了所有的香烟站起身来打破了沉默。在八年后萧东楼的脑海里,画面在那一刻,永远被定了格。
09
贾总站起身的时候,月光沐浴着他的全身,令他看起来威严而且慈祥:“东楼,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要你保证,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份东西。忘了它!”
我一瞬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若干年后,随着事情真相大白,随着人情世故的历练,我终于明白了贾总当时为什么经过痛苦的思索和挣扎后做出了如此决定。只是在当时,我顿觉心灰意冷,难以释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贾总看在眼里,不时关照我的情绪,要我调整状态。很快我们的培训和考察接近了尾声,过完下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打道回府,回家过年。这件事终于使我心情稍微愉快起来。
剩下的一周主要是公司为我们安排一些比较集中的旅游,之前我们在一些小的假期抽空就近去了西海岸的许多地方,诸如迪斯尼,好莱坞,大峡谷什么的,现在主要想安排我们去远一点,第一站就锁定了海洋公园的所在地——圣地亚哥。
坐在海洋公园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平静无比。当时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加州啤酒节,上百种啤酒正在做展销,所有人可以免费饮用。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了百威,直到后来在广州的第三年,我才开始喜欢上了喝珠江纯生。
两位总工还蒙在鼓里,加上又都嗜酒如命,进去会场到处品酒。我拿着一扎百威啤酒在公园湖边的凉棚里慢慢喝着,贾总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倒了一杯给他。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贾总,你放心,我没事。”他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我主动从他的烟盒里拿了一根烟点上,慢慢抽起来。有时候,人在适当的时候做些不适当的事情,会让对方放心一些。
我们俩默默地抽着烟,喝着啤酒,望着远处的海景,直到两位总工满面通红地回来找我们。看看表,我们决定到墨西哥的边境去逛逛。入境的手续十分简单,我们出示护照,检查了签证日期后就被放行,好像进自家的后花园一般容易,这不禁令我们引发了一番感慨。
墨西哥的边境十分热闹,好像农村赶集的场面。许多墨西哥人冲上来跟我们推销银器,热情之极。他们三个都已经有了妻室,所以饶有兴趣地在挑选。我警告他们这里面骗子很多,许多都是劣质银器,殊不料那个墨西哥人翻着白眼对我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们不骗人的!我们的东西价廉物美!”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我们继续前行,穿过集市,看到了一些空地,生长着许多形状各异的仙人掌。走了一会儿,天空开始布满彩霞,我们不敢再深入,据说这边境地带也属于三不管,治安极差。
出境处与入境处截然不同,审查十分严格,大概是怕有人混入境,出口处排了很长的队。令人沮丧的是,贾总找不到他的护照了!这意味着他将被截留在墨西哥境内,不能返回。我们手忙脚乱帮他四处寻找,贾总脸上冒汗,嘴里嘟哝着最近运气这么背。我知道那件事情还是很深地触动了他,忍不住安慰了他几句。他甚是沮丧,低着头不出声。忽然两位总工那边一阵欢呼,在人群密集处找到了跌落在地上的护照,总算虚惊一场,没有真的出什么事情。贾总高兴之余有点虚脱的样子,看来最近这几天他比我忍受的折磨还要大,我实在不应该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回去洛杉矶的大巴上,我坐在他旁边,看他睡去,眉头依旧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