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人物誌/王八蛋就是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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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人物誌/王八蛋就是渾蛋
王正方/聯合報
那年在美國,我參加了一個「祕密行動」;五位台灣留學生私訪中國大陸,就是後來的所謂「保釣第一團」。保釣運動在美國轟轟烈烈的展開,引起大陸的注意,找人與我們接觸,歡迎來訪。大家在台灣都有親人家屬,兩岸處在劍拔弩張的階段,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至親好友、親密的保釣同志都說不得,弄到神經緊張,我整個人亢奮了好幾個星期。
行前去拿票,旅行社坐落在唐人街某小巷子深處,地點隱密,老闆是紐約唐人街左派領袖老梅子的好友。一進門就看見有個人鬼頭鬼腦的氣色不正,我低聲跟團長老李說:「瞧那傢伙,像極了國民黨的特務!」老李注視了一會,不以為然。老梅子的關係應該靠得住,以貌取人不合適,何況國民黨特務哪有什麼一定的長相?
在機場分頭登機,大家還假裝不認識。上了飛機閉目養神,過度緊張的神經才稍微鬆懈下來,又不自覺的四下觀看,是否有人跟監?滿刺激的。一路無事,到了香港,相關單位立刻接我們去羅湖。深圳就在橋的那一端,橋下溪水甚淺,像一道水溝。一面五星旗在橋頭飄動,有士兵全副武裝在旗子下站得筆挺。我們忐忑而興奮的走過橋去,踏進了一個既嚮往又陌生的世界。深圳是一片田野,路旁零星有老百姓擺地攤賣干貝、魚、菜蔬。往廣州的火車上,老是有當地旅客用好奇的目光瞪我們。本來嘛,時值文革末期,班車上的外來客很少,我們的衣著特別,又不講廣東話。有位仁兄走過來,以他的粵式普通話加入聊天。陪同同志的無產階級警覺性很高,先以粵語痛斥了那人一頓,隨即率領我們去後面的車廂。陪同說,階級敵人無所不在,你們老遠來一趟不容易,一定得做好安全防範。可是我們已經身在大陸了耶!到了廣州每人買了藍、灰色人民裝各一套,配上解放帽,穿戴起來行走在大街上,真的沒人看出來是外來的訪客。
八個星期,從南到北,我們參觀過模範工廠、農村生產大隊、五七幹校、北大、清華、解放軍、聾啞學校等,名勝古跡更不在話下。會見領導、吃不完的宴席、茅台乾了無數杯。一流招待,沒話說,可能因為我們是第一批海外來的台灣留學生,屬於稀有動物吧!馬不停蹄,節目緊湊。心中有萬千種興奮和感慨,能寫出好幾部書。
三天後就要經香港回美國了。告別宴上酒菜豐盛,再上水果。領導郭同志削著一個蘋果,慢條斯理,長長的蘋果皮削到最後也沒斷。他操著山西口音說:「告訴同學們一個消息,X月X日的台灣《中央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你們來大陸的消息。」
我們的下巴都快掉到水果盤子上了。他接著說:「推算時間,應當是你們上飛機的時候,他們接到情報,第二天清晨就上了報。」
過境香港根本沒時間看報。哦,對喲!怪不得在去廣州的火車上,陪同同志那麼緊張,已經曝光了嘛。兩個月來全心全意地觀察大陸的種種,一切都那麼新奇,年輕人追求理想的心願,一再被鼓舞,似乎見到了一個有不同價值觀的新社會雛形。現在忽然惦記起台灣的家人;病重的父親,年邁的媽媽。
郭領導說共產黨辦事最負責任,要確保你們的安全,回程就不宜取道香港了。我們心焦的等他說下去,老郭大大的啃了一口蘋果,半晌嚼完了,滋味無窮的樣子:「你看咱們煙台的蘋果多滋潤,甜、香、脆,紅粉粉的漂亮。去年坐蘇聯的飛機,晚餐的那顆蘋果皺皺巴巴的都乾了。革命多少年啦,蘇修的生產就是上不來。」
在此地兩個月,熟悉了高幹的談話模式。通常在進入重大主題之前,總要扯些閒話。老郭說:「我同你們打商量,現在巴基斯坦和我們挺友好的,不如先飛卡拉奇,從那邊轉道歐洲回美國。都安排好了。」
他好整以暇的慢慢道出安排的細節,舉重若輕。那陣子我對中共的高幹還滿佩服的。於是我們的祕密大陸之旅,意外的添上了卡拉奇(Karachi)之行。
卡拉奇的中國總領事館,是一棟占地不小的建築,房間多,超過百人在裡面工作、起居。往巴黎的飛機老訂不到機位,一晃眼就在總領館住了好幾天,悶得發慌。總領事姓聶,蓄平頭髮色斑白,身材魁梧是一位退役將軍。一開口就是道地的膠東鄉音,於是我便有用武之地了。在國語實小有同班好友,他插班時只會講煙台話,小朋友學語言快,廝混良久,我的膠東口音也可以亂真了。聶老總人爽快,和他聊著家鄉話,氣氛立即非常融洽。三天兩頭的設宴招待我們,正宗魯菜的口味不在話下,茅台酒管夠。領館的大廚房裡,有一級大廚掌勺,定期由中國空運補給品。聶總挺愛喝,喝多了就興奮,講話舌頭變大,然後舉止不協調。有一回他將一塊紙包雞,連紙帶肉一塊嚼著吞下去了。屬下在他耳邊提醒,他大聲說:「哦,紙不能吃!」
「年輕人悶在屋裡會發霉的。」聶總說:「派輛車載他們出去逛逛呀!」
卡拉奇是一個貧富差距很大的城市。市集上人擠人。小販沿著路邊設攤子,賣無奇不有的物件。有人坐在地上吹樂器,碩大的眼鏡蛇就從籃子裡冒出頭來。領館同志叮囑,不能給叫花子錢。街上總見到四肢殘缺的小孩,口中叨叨念著討錢。一時沒注意,我拿了些零錢給路旁瞎了一隻眼的獨臂男孩。忽然附近起了一陣騷動,頃刻上百乞丐擁了過來,團團圍住。領館陪同驚呼,率領大家突圍,衝進我們的九人座,汽車緩緩前行穿出人群,窗外擠滿了一張張黝黑的臉。在不遠的公園,見一群人衣著考究,有十幾名小孩,跑跳嬉戲,後面跟著四五位裹頭紗、寬袍飄逸的漂亮婦女,還有七八人作傭人打扮,前後招呼著,最後是位面團團、大腹便便的壯年男子,大好佬也似的踱著方步。是當地的闊佬,帶著數房妻小出遊呢!圍觀的有不少黑瘦小夥子,或許他們在想:大丈夫當如是也!
還有奇景,迎面來的公共汽車,遠看像長著翅膀。車廂塞滿了人,兩邊的車門都拆掉,有人勾住車門身體斜掛在門外,衣袍隨風飄起,公車像是要起飛。一家肉店,遠觀門口有黑壓壓的一團,如浮動的黑霧,近看是密密麻麻的蒼蠅趴在肉上,或在周邊盤旋,一揮手千萬蒼蠅飛起,案板上露出鮮紅的肉塊。拐角處有一座規模可觀的清真寺,脫鞋入寺,裡面竟是一塵不染,不見一隻蒼蠅。
最難忘的是卡拉奇的海灘。印度洋非藍非綠的色澤變換,神奇迷幻。那天波濤不興,遊客稀少。遠處的建築物是蘇聯大使館別墅。一溜純白色的沙灘是外交禁區,市民止步。正是大海龜產卵的季節。母龜深夜爬上海灘,找到適合的地點掘沙坑產卵,然後掩蓋得十分隱密。海龜蛋靠日光曬熱了沙子,逐漸孵化。破殼而出的小海龜,嗅著海水的氣息,一隻跟著一隻的奔向大海。也有領頭的爬向陸地,這一群海龜的命運就很悲慘。正應了那句俗諺:「前面的王八爬歪了路。」有當地人指引,一下子就挖出一堆來。海龜蛋呈正圓形,大小如乒乓球。我建議帶回去炒海龜蛋給大家吃。
晚餐又是聶老總大開宴席,菜肴豐盛極了。就等著那道新鮮口味,蔥花炒海龜蛋。端上來賣相不太好,濕漉漉的一團,吃在嘴裡黏稠稠的,口感差。大師傅出來抱怨著:「又是誰的主意,要吃這個玩意兒!海龜蛋炒不實,黏乎乎的一堆,再炒下去就糊啦!」道地的煙台口音。
聶老總醉醺醺的笑容可掬,他說:「你們留學生就沒這個學問啦!俺也是到了卡拉奇才長的見識。那王八蛋兒,它就是渾蛋兒!」
滿桌轟然大笑,都不自主地重複這句話。
繞道歐洲,沒有意外,大家平安回到美國,繼續讀書工作。有親友、同志見了面就痛罵;什麼保密到家,去北京朝聖,只瞞了自己人。老K早知道了,《中央日報》寫得很不堪,什麼「共匪文化特務」,愧對黨國,不忠不孝。唉!秀才造反,處處手忙腳亂,鬧了個著三不著兩的狼狽相!
接到母親的家書,平平淡淡一字沒提這回事,只叮囑要好好用功,快點拿到學位吧!從台灣來美的親友告知;在那段時期,有不相識的幹練中年男子經常造訪二老,虛假客套一番,老是問,您兒子有消息嗎?怎麼就投匪了呢?多勸勸他吧!老人家和他們裝聾作啞,私下裡很害怕。聽了以後我血脈賁張,真是百無一用的不孝子呀!也曾焦躁內疚到想自殘。有本事就衝著我來呀!他們憑什麼,憑什麼恐嚇欺凌無助的老人。
與老李他們相聚,總是想不透,為什麼去大陸的消息那麼快就走漏?我重新提出合理的懷疑,那家旅行社有人臥底,特別是那個賊頭賊腦的傢伙,長得就像國民黨特務。
「又來了。」老李打斷了我:「你會看相?都是資本主義的唯心論。」
但是老李逐漸被我說服,唐人街人頭很雜,說不定旅行社老闆趕時髦,冒充左派,行左實右,矇騙老梅子,把我們的行蹤當作情報給賣了。老李愈想愈氣,說:「我還挺相信那個旅行社的老闆呢!他真這麼幹?王八蛋。」
我以頗純正的煙台話接下去:「那王八蛋兒,它就是渾蛋兒。」重複了五六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