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日从军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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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新兵营的第二天,连长派给每人一把砍刀,命各人赤膊,由凶恶的班长带着去竹林斩竹,建造新营房。竹林十分阴森而清凉。但竹竿相当大。有大碗口粗,与国内摇曳有致的青青竹竿不同,很不容易才砍下一根,一根长三四丈,十分重,拖行很困难。我们拖不动时,便把竹子截短一段。回到营房时,每根竹子只剩下丈余长。连长见了大怒说:“这种短竹,老兵可以一手挟四五根,现在罚你们不得休息,再去斩竹,至少要比这次多三倍。”我们只好再去斩竹,乖乖地把长竹拖回。在烈日下,赤膊,用肩头把竹拖回,结果两肩都渗血,背部晒得脱皮,连长仍然未满意,要我们以后多锻炼体力、臂力。每日砍竹、削竹建造营房之外,训练亦极严格,我们只好咬紧牙,坚强地忍耐下去。
到新兵营后好不容易已半月了,仍未见过营长,每日只由连长、排长、班长训练。一日偶然听说营长名“崔德新”。我有如触电一般感觉,我记得政治大学有一位教官就名叫“崔德新”,是我在校时特别注意的。他高高的鼻梁,灵活的眼睛,样子很清秀,而且好学不倦,口袋中时常带著书本,凡是有名的教授演讲,必见他站在门外听。有一次,中华交响乐团来演奏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等的乐章,其他教官多半途打瞌睡,而他从头到尾,表现得很欣赏,与其他教官不同,引起我的注意。我怀疑此新兵营营长“崔德新”,就是政大教官“崔德新”。于是请连长带我去见营长。果然,正是政大的教官“崔德新”,他也很诧异我会来缅甸当了新一军的新兵。于是我把从军的始末和来此的经过,详细向他报告。他说自从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参加远征军以后,对国内的事很陌生,根本不知道有“知识青年从军运动”。他立即电话报告孙军长,并说孙军长明天会来巡视。(崔德新是韩国人,抗日战争时加入中国军队。抗战胜利后,韩国摆脱日本统治独立,崔德新成为南韩第一任驻联合国大使)。
翌日,孙军长来新兵营。我久闻孙立人将军之名,以前从未见其人。在远征军中,无论中、英、美三国军人,无不敬重孙立人将军。果然他英姿挺拔,卓立不群,不怒而威,而又风度潇洒,的确是位非常人物,无怪乎战绩彪炳,名动国际。他先作简短的讲话,大意说:“我很敬重你们当国家困难时投笔从戎,舍身为国。你们既然以身许国,便应遵从国家的命令,不必追问原因,到印度与到缅甸都是一样的。新一军是一支光荣的军队,我相信你们参加了新一军,一定更能发挥你们报国的心愿。请你们安心在此地接受训练吧。”他说完又巡视我们排列的队伍。各人向他报告名字和学历、籍贯,他或问一两句话或微笑点头。他知我与他同姓,于是问我的学历、籍贯。他说他也曾在政大工作。并轻轻用拳按我的前胸说:“很精神,很精神。”从此,我们便留在密支那成为新一军的步兵。
新兵营的训练非常严格,每早起床号响起,十分钟之内要完成盥洗、大小便、穿好军服、打好绑腿,在操场站好U字“讲话队形”。当第二次号声一响,各人必须原地站立,不能移动,未到达“讲话队形”的要用标准的“伏地进行”姿式进入队形。然后听连长讲话,说明当日训练的项目。听讲毕,随即跑步约半小时。然后早餐。早餐后十分钟即开始当天艰苦的训练项目。正午休息十分钟,午餐,午餐后二十分钟又继续训练,直至六时半晚餐。晚餐后自由活动。十时号角响就寝。对时间和动作的要求非常严格。由于起床号到集合号相隔只有十分钟,很难完成晨起的各种必须活动。尤其大小便,所以同学们在操练进行时遗尿是常有的。跑步落伍被处罚也是常有的。有一次,我跑步稍慢,班长槌我的背,要我加速,我已无力加速,他再用大力捶我的背,我心中甚愤怒,认为此人无理又无情,但无可奈何,只好竭力加速。翌日早晨,第二次号角响起,我距离“讲话队形”尚有十余丈,于是以伏地行军姿态进入队伍。伏地行军的姿势必须全身挺直俯伏地面,只用两肘,两膝及脚尖之力运动进行,臀部不能稍高,我当时可能臀部稍高,又是那位不近人情的班长用穿着军靴的脚大力踩我的臀部。我觉得受了侮辱,又兼昨日被槌背的愤怒,不自觉的站起来斥责他侮辱我。他大怒,挥拳击中我的左肩,第二拳再来,我一臂挡开。连长跑来大喝:“不准打架”。班长说:“他不服指导”。连长认为我不受指导,犯规,要受禁闭处罚。把我关入一间如大木箱的禁闭室中。每顿由小窗送入盐水饭。室内黑暗,只有一床,一桌,一粪桶。其实我觉得禁闭比操练要舒服。因为头脑比较能思索。操练时,不但身体要随号令动作,不得有半点错误,头脑为了应付动作,也不容你有思考的时间。禁闭反而可以任情思考。虽身在囚室,而思想反可以海阔天空。经两天禁闭后,出禁闭室时,照规定所有新兵要在禁闭室外列队鼓掌欢迎。连长宣布说:“此人已改过自新,重作新人。”我心里暗暗好笑,我何曾有错?而今又如何改过自新了。这样的禁闭就可以使我重作新人?未免太幼稚了。实在说,禁闭完结,最使我快慰的是走出禁闭室门时,所立即感受到的灿烂阳光。
第二次是当哨兵是几乎要受处分。
在丛林里当哨兵,最难忍受的不是敌人偷袭的危险感,而是阴森冷酷的孤寂感。我守岗的那夜,因为白天操练已很疲劳,有点睡意,站岗之初,森林四周,时常发出沙沙之声,似有人轻步而来,有被敌人窥伺的感觉,反而睡意全消。后来发觉这声音只是些小动物经过干叶时发出的声响,于是精神渐渐松弛了,倦意悠然再起,正在神思恍惚中。那位无情的班长突然出现,指责我未专心守岗,全无警觉,如有敌人偷袭,如何是好。我自觉疏忽,无法自辩。他立即报告连长,要重重处罚我,那位疥头排长说:“一个初上战场的学生,有胆量在丛林中一人站岗,已不容易。”连长也同意。只嘱我下次要警觉些,没有处罚我。原来在缅甸的丛林战场,美军站岗常是二人背对背的站双岗;英军则常背对背四人站一岗,中国兵则一人站单岗。
不久,崔德新升级,调任其他职务,一位新营长到任,这位营长,身材高瘦,人颇和平,但不及崔德新干练,他似乎颇喜欢唱歌,晚上,常听他低声哼歌。自从珍珠港事变之后,中、美两国联合作战,不少美军调来中国战场,因此有些美国军歌在重庆也颇流行。美国的军歌风格不似中国军歌的悲壮严肃,而是很轻快的。当时有一首流行的美国军歌“The Army of Mr. Jone”,新营长问我懂不懂得唱?我说:“懂。”几天后,他调我到厨房工作,不必出操。他要我教他唱。可能我的伙头军工作做得不好,也可能他已懂得唱“The Army of Mr. Jone”了,一星期后要我重新出操。有一次他又命我带几个同学去掘粪坑。我不知如何掘法,于是掘了一个U形的粪坑。疥头排长来巡视,他说:“这是什么粪坑,面对面的?”我答道:“这是讲话队形嘛。”他哈哈大笑说:“拉屎也要讲话队形么?要得,要得。”又不禁哈哈大笑。
在新兵营受训,最最愉快的是晚餐后自由活动的时光。我们通常利用这时间到伊洛雅底江洗澡。伊洛雅底江是从千里外的高山流下来的雪水,冰凉清澈,把我们全日的汗渍与辛劳洗得干干净净。营长也和我们一起洗,不过他是穿着内裤,不同于我们大兵人人赤条条的。洗澡时,我们在江边沙滩上纵情高歌,恣意奔驰,把整个身体与灵魂都投入大自然中,只见天风、江水、原野、与一群青春跃动的生命,真是天人合一,使人宠辱不惊,生死两忘,把人世的俗情俗念完全抛却,享受着人间的至善至美。
有一次,有一位北方同学,为了对岸树林的诱惑,竟不自量力要游过对岸。岂料他游到中间,水流湍急,被水冲往下游,不得到岸,载浮载沉,非常危急。一位善泳的蔡同学,立即游往救人,又大声呼叫,我闻声往救,但水流湍急,全力以赴,幸好蔡君已追及溺水的北方同学,用力推他近岸,我也及时赶到,合二人之力把他拖到对岸沙滩。一到沙滩,三人都乏力有如虚脱,卧倒沙上。一会,蔡君难忍怒气,掴了他两记耳光,骂他不自量力几乎害死三人。我们在沙滩上休息,待体力复原后,沿岸寻找较为可以横渡之处,后来发现一处江面较宽水势较缓,中间有浅滩,然后才渡江返营。
除了在伊洛雅底江洗澡之外,较有兴趣的是到美军的SOS合作社购买高级的巧克力糖。美国把全国最好的巧克力运到前线,供军人享用,而且价钱极便宜。美国军人也常购买邮寄回家。我们的月饷虽极微薄,仍可买得到。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吃最佳的巧克力糖,抽干粮盒内的香烟,找二三同学在森林幽僻处聊天,也是极有情调的,这可是劳苦训练生涯中的大享受。
有一天,疥头排长带我们作行军训练,我们在一处林荫下休息。有几个面目姣好的白夷姑娘走过,自动地来到我们面前,扭动身体跳起舞来。我们感觉很惊异而有趣。疥头排长问我们见过白夷姑娘么?我告诉他只闻白夷姑娘之名,但从未见过白夷。疥头排长笑着说:“今晚自由活动时间让我带你们去白夷村见识见识。”果然,当晚疥头排长约我和三位同学往白夷村。排长告诉我们,日军在此地时,对白夷村焚烧掳掠,奸淫妇女,白夷人多逃亡,但遍地烽火,逃亡不易,有些只得留下,可是到处乏粮,妇女不得已向盟军以身换粮,疥头排长对此似乎很感兴趣。到了白夷村,全村已被夷平,而今只在废墟中再搭起两三间竹编的房子,每座房子的寝室好像都在上层,下层都四面敞开像间亭子。有一亭子,地上铺了纺织物,有四位白夷姑娘或躺或坐,上身穿着花色紧身的短衣,下身围着一条彩色的沙龙。薄施脂粉,面目都颇姣好。其中三位年纪较长,约三十多岁,一位年纪较轻,看来只得十八九岁。疥头排长围着敞开的亭子四面观看,指指点点。白夷姑娘见人来,既不打招呼,也不问话,任人观看,好像未见到来人。只有那较年青的姑娘有点害羞,低头弄着沙龙的边沿。过了一会,一位头上戴着鲜花的姑娘用白夷语与疥头排长说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疥头排长指一指我们四人,几位姑娘向我们投下一眼,都微微点头,低头的小姑娘稍抬头向我们一瞥,又把头低下。排长对插花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她点了点头。排长问我们说:“你们留下还是回营。”我们四人都说:“回营”。排长对插花的姑娘两手一摊,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几位姑娘有点失望的表情。我心里似乎起一点歉意,摸一摸裤袋,希望找到一些巧克力送给她们表示善意。可惜两袋空空,不禁有点惆怅。于是,我们四人回头走返营的路,疥头排长留下来,沿途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只听一位中央大学的同学低声说:“可怜,可怜。”第二天,见到疥头排长,他用四川话对我们四人说:“格老子,不对头啊,你们这些小娃娃,这里是战场嘛,可能明天就卧倒,你们怕啥子?真是要不得。”我们只有苦笑。
我们沿着伊洛雅底江又迁了一次营,又做了不少砍竹子、建营房的劳动。幸好自由活动的时间仍可以在伊洛雅底江洗澡,任情高歌、奔驰。在新营地附近,我发现一个浓阴苍郁的幽谷。我常常一人带着残破的稼轩词到那里诵读,点一枝香烟,放纵遐思。新一军政治部有一位姓余的中校政治指导员也常来此幽谷。我们渐渐有交往,他知道我本是参加青年从军而来到此地,对我表示好感。他思家念国之情时现于辞色。当谈到国事时,他神采飞扬,对抗战有坚强的信心。提到家事,则惆怅叹息,他告诉我一些家庭的故事。他是一个真挚而诚实的人,我们不久就结成良友。有一次,我们在此谷约会,我先到,在徘徊等候他时,忽然发现大石下压着一张纸条,竟有中国字,纸条已变黄。我小心地抽出纸条,原来是几句短句,但情高意真,动人心弦。纸的前端已残破,字迹模糊不可辨认,大概是叙述作者的情怀。下面是:“愿在身为影,愿在衣为绡,一十二万年,永不各分飘,嗟哉天地久,何以慰寂寥。”我很怀疑在此蛮荒战地,竟有如此深情的中国人,实不可解。余君来,我把纸条给他看。他说一点也不奇怪,军政治部有不少政治指导员,以前也常来此幽谷,一定是一位深情的政治指导员留下的。人孰无情,人孰无离情。我回忆起在政大元旦入伍时,就有一对恋人依依而别。战时,别离的恋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虽然只受训练,还未直接参与战斗,但对缅甸的战事很想知道,常请老兵告诉我当地的战斗实况。疥头排长对新兵最友善,最喜欢讲述战场上的经历,他认为让娃娃兵多了解战场情形。作战时就会较为镇定、较为勇敢。新一军的军人提起远征军的战史,一定不会遗漏仁安羌之役。尤其疥头排长,听到仁安羌三字,他即大叫:“我曾参加仁安羌之役。”于是我们请他讲述仁安羌之役,他必十分兴奋。他是四川人,立即土语俗言,口沫横飞,滔滔不绝,讲述当年仁安羌之役的经过。他平日给人的印象是文化水平很低。连国歌都说成“唱三民主义”。但讲述仁安羌之役,则不但条理清楚,连英军将领的名字也背得出,可能他已讲述过多次了。有一次,他叙述仁安羌之役很详细,很动人,只听他说:
“孙立人将军当年是新三十八师的中将师长,三十八师有三个团:一一二团,团长叫陈鸣人。一一三团,团长叫刘放吾。一一四团,团长叫李鸣。李鸣就是现在咱们新三十八师的师长。孙将军奉蒋委员长的命令镇守‘曼德勒’”。
他说到蒋委员长时立即立正,双脚合拢,军鞋“啪”的一声响,然后继续说:
“好家伙,仁安羌之役呀,是孙将军亲自指挥一一三团把日本鬼子‘萝卜头’杀得落荒而逃,救了英兵七千人。我当时正是一一三团的战斗兵,受过孙将军很严格的训练。格老子,真是铜筋铁骨,一身是胆呀。你们看看要不要得。”
他卷起两袖,露出凸起的肌肉,要我们摸,果然是坚硬如铁。他抹抹嘴角的唾沫,清一清喉咙又神气活现地说:
“当年英军被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逃到仁安羌。日本‘萝卜头’把仁安羌四周的有利阵地统统占据了。英兵好像瓮中的乌龟,等待日军擒拿。英军没有粮、没有水,快要饿死、渴死,非常危险。英军的司令官认为,啥都无得救,只好恳求中国派兵救援。英军的司令官叫‘望夫山大’,呀,不对,不对。我记错了,他叫亚力山大将军。他找到中国远征军司令部。格老子,就是罗司令和杜副司令,为了亚力山大的面子,竟然答应拨新三十八师中的一一三团归亚力山大指挥去救英兵。孙将军知道了,大怒说:“岂有此理,这命令不对头,英军刚刚被打得大败,士气低落,七千人不敢突围,一一三团不过一千人,而且亚力山大和中国士兵,心不通,情不洽,言语不懂,如何能指挥作战。一一三团岂非白白去送死”。于是连夜赶到司令部,要改正命令,不能把一一三团交给亚力山大。他们由太阳下山争论到太阳上山,司令部就是不肯改。孙将军说:‘要救出英兵,除非由一位与士兵心意相通的中国将领指挥,上下一条心,发挥最大的攻击精神,或者可以突破日本鬼子的包围。’罗、杜两人说:“现在谁人愿负这艰难的责任?”孙将军说:“我愿。即使打死了,也和一一三团的士兵一起死。一切责任我愿意承担。”然后司令部才答应收回把一一三团交由英军指挥的命令。于是孙将军立刻赶到前线。一一三团的官兵知道由孙将军亲自指挥,都高兴得大叫,精神振奋。我当时的确愿意即使战死十次,也要突破日本鬼子的包围,这场仗一定可以胜。“孙将军到了前线,又因作战计划和英军的第一军团长‘阿林的妈’(译名应是‘格林姆’)的意见不同起争论。‘阿林的妈’要立刻进攻。孙将军主张拂晓进攻。你们晓得吗?拂晓就是天快要亮最黑暗的时候。孙将军认为现在进攻,日本鬼子容易知道我们的实力。现在我们应先查清地势,待明早天将亮未亮最黑暗时候突然发动攻势,日本鬼子正睡眼朦胧,突然之间不容易知道我们的实力,以为我们有大量援军,在他们狐疑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才可以以少胜众。‘阿林的妈’被孙将军说服了,还把战车队和炮兵队交给孙将军指挥。把英皇的军队交由中国将军指挥,这是非常非常特殊的。真是要得。孙将军详细探明地势之后,格老子,下令冲锋,我一听号令,发挥最高度训练出来的技能,一跳就是十几尺,心中只知冲锋,其他什么都不知。连杀了多少萝卜头也不知。当我们冲破了日本鬼子的重围,仁安羌被围的英兵见到我们时,他们都竖起大姆指用中国话大叫‘中国万岁,中国万岁。’有几个英兵把我抱起,抛起,把我的军帽弄脱了,露出癞疥头,那几个英兵还争着用嘴亲我的疥头哩。从此,中国军队扬威缅甸战场,孙将军接受了英皇颁发的奖状。这次,一一三团牺牲了二百多人,杀死了鬼子萝卜头一千多人,救出英兵七千人。”
新一军在缅甸作战时,军纪是非常好的。官兵人人奋发自律,到了广州后,由蛮荒之地,忽然到此膏腴之乡,社会的引诱多,克已自律的精神不如前,加以渗入不少新人,藉着军人的声势以欺人之事是常有的。就我所接触,在永安堂住宿的几位新人,就受流俗的影响而不克守自制。有一位中校秘书,能诗善画,自许为读书人,常对同僚的不守法而叹息,我以为他是比较正直的,晚上常到他房间闲谈。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住在永安堂内的几位秘书,知道永安堂内有不少敌伪留下的白报纸,现在由你在管理,他们要我问你,是否同意把白报纸卖了大家分用,以补贴微薄的薪俸。”我乍听之下,大吃一惊。常自许为读书人的而竟出此言。我说:“我们奋斗八年,现在刚胜利,收复失地,沦陷区内百废待举,我们应继续发挥抗战时的克难精神才是。”他微现羞愧说:“正是,正是。”我就告辞,结束了谈话。这一夜,我愈想愈害怕,因为这一群秘书已起如此心意,今晚他们的要求虽然被我拒绝,将来的演变很难预测,永安堂的物资由我管理,将来他们如果有不法行为。出了事,一定会把责任推在我身上。我必须把所有由我管理的物资交还新一军政治部。于是我连夜赶制我所经管物资的清册,翌日请政治部主任葛南杉将军定期点收。葛将军命上校陈秘书主持清点接收会议。我把物资一一点交清楚,只余一些零碎杂物未列清册在会上公开提出,我记得在零碎物件中有八部照相机却列了出来。会后,一位少校秘书对我说:“你真呆,这些照相机也在会中公开列出,现在大家都动不得了,应该在公开之前每人拿一架,岂不省事。”我懒得跟他打话,掉头离去。
我的故居在广州珠江南岸的同福路。我到广州已几天还未曾回去看看。因为一则工作很忙,二;来听说此屋现仍有日本军人占住,不知日本投降后日本兵的反应如何,我单身一人行动怕有危险。后来我忍耐不住了,冒险一人循着跨江的海珠桥过江。沿途有日兵站岗,每一站岗的日本兵见到中国军人立刻行敬礼,我亦点头答礼。到了老家,房子依旧,有几位日本军人引我进入。他们的态度非常恭敬。我不得不承认日本军人的服从性很高,日皇一宣布投降,士兵立即服从,对中国军人行敬礼。我的老家曾被日军征用作慰安所。现今室内空无一物。凡是木制的东西都已残破不堪,其余尚无大破坏。后花园所有花草植物已全不存在,只见井边有一妇人全身赤裸在众目睽暌之下洗澡。随我而行的日兵,想招手要她前来,我挥手表示不必。家园的残破。早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并无特别感触。只盼望能早日收回故居,让流亡广西的父母早日回来。
我所关心的,除了故居就是母校教忠中学。我初中就读于珠江北岸位于文德路的教忠中学。每日早晨骑脚踏车过珠江桥返学。高中时广州陷敌,逃难到澳门,教忠中学亦迁往澳门,我仍读于澳门的教忠中学。当时教忠中学名义上由董事长金曾澄先生负责,而执行校长职务的是沈芷芳女士。全校教职员和学生都视她为校长,称她为沈校长。沈校长是一位女中豪杰,她的刚正坚毅和实干精神在当时广东教育界几乎无人不知。她是汪精卫的甥女,当汪精卫组织伪政府时,汪家和沈家的亲戚几乎全追随汪伪政权,唯有沈校长坚持抗日的立场,汪氏曾欲委任她为伪部长,她坚决拒绝,甚至有人竟以锁链、手榴弹置于其家门前逼她就范,她仍领导教忠中学的师生离开澳门返大陆后方自由区的罗定县连滩,开办流亡式的教忠中学。她对国家的忠贞,办事的胆色与魄力,备受当时社会所推崇。
广州市收复未及一星期,其他人未必敢返广州。但我猜沈校长一定已返广州主持教忠中学复校工作。所以特别抽空到文德路访母校。果然一入校门,已见沈校长正忙于指挥员工在筹办复校工作。她知我参加十万知识青年军,很高兴说:“你当国家困难时参加青年军,真使人敬重。”她的话使我无比安慰。因为我自回广州,有些故旧亲戚对我的参军并不以为然,现得沈校长赞许,我觉得有知遇之感。她还告诉,她的女儿──我多年的女同学何某某将于二三日内返回广州,真使我喜出望外。果然几日之后,我与她重逢,经过患难之后,又能重聚,使我感到生命充满幸福与生机。
我最后一次见孙将军是在广州市的政治大学校友会上。我自从因办《精忠报》搬到永安堂住宿,不再去沙面孙将军的邻室办公后,一直未见他。我的印象,孙将军自到广州之后,似乎心情很坏,我不知他苦恼的原因何在,只见他常发脾气斥责部属。这次校友会的聚会,罗卓英将军和孙将军都是被邀请的嘉宾。罗将军先到,校友会主席介绍各校友与罗将军见面,罗将军与大家一一握手,主席介绍我时,我仍穿着下士的军服,当我伸出右手时,罗将军只顾上下打量我,迟迟不伸出右手与我相握,使我空悬右手,非常尴尬。一会,主席不得已再次介绍说;“这位孙校友先参加十万知识青年军,后来奉调到缅甸新一军。”然后罗将军才勉强地伸出右手轻轻接触我的右手,我心里自责太天真,见了长官不行敬礼,竟欲握手,亦责罗将军太缺乏风度。不久孙将军到,主席又逐个介绍校友与孙将军见面。我不待介绍,趋前向孙将军行军礼。孙将军答以军礼后又亲切地伸手与我相握,笑说:“你也来了,很好,很好。”
不几月,新一军从海路北上秦皇岛,我全心全意盼望退伍重返政治大学复学,当时我虽未离军籍,但心已不在军营。我父母亦由广西回广州。永安堂的主人胡好先生也回到广州,新一军交还永安堂给胡好先生,我乃迁回同福路的故居。何同学则在中山大学师范学院补修四年级课程。我常常到中大师范学院与她相会,我仍穿军服,她的中山大学同学多侧目以视。晚上我常从广州市河之南,踏着月色到河之北她家相聚。后来我的退伍请求正式被批准,还发给我一张“直接参加抗战官兵”的证明书。这时政治大学已由重庆迁回南京,于是我返南京复学。
从此,从军生活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使我怀念的军人中人物,是丰富动人的孙立人将军和诚朴忠勇的疥头排长。我的从军于国家无丝毫贡献,只丰富了我自己的生命。我很珍惜这一段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