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蒙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7/04 19:57:54
(2009-09-08 22:21:45)转载
标签:杂谈
我一向以为,单就对色彩的运用而言,表现主义画家可以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色彩的张力,他们几乎穷尽了一切创造的手段(也包括所有毁灭的手段),画家全部的信心与激情,均投入到了探索色彩的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全部可能性的紧张对话之中。写实画法的羁绊早已不复存在,画家们纷纷以挑衅者的姿态自创法门,变得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在二十世纪风格各异的艺术家之中成为酒神式的一群。然而,不知何故,被表现主义者们奉为鼻祖的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却总是给我留下“黑白”的印象。这种黑白既不同于传统水墨画空间虚实“计白当黑”的相生互化,也不同于徽派建筑粉墙黛瓦的间错陈杂;它们分别代表了北极圈内的极昼和永夜,在蒙克的作品里狭路相逢,如电光火石般勾勒出灵魂的魅影。昔人谓韩愈文章象在白纸上写黑字,析辞精当、情理昭然;李贺诗则如在黑纸上写白字,黑底白形、触目惊心,其病态而怪诞的意象在精神上与蒙克颇有几分类似:那是只有活在死亡线上的人才嗅得出的超验与神秘的气息;也是在面对着令人生畏的永恒自然之时所产生的幻灭之感。蒙克在孤僻、封闭而又漫长的一生之中,远离中心,独自面对绝望的命运、承受疾病的无休止的折磨,却描绘了艺术中最具永恒意味的主题:自然、灵魂和死亡,所达到的非凡高度至今无人能及,其影响超出绘画领域之外,和易卜生、卡夫卡、鲁迅、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成为现代精神档案中不可取代的特殊样本。
我们从蒙克的作品之中首先感受到的是北欧严酷的自然环境,极端的自然力量迫使人们对其心存敬畏、臣伏于它沉睡和复苏的铁律。自然法则以其无言的残酷启示着蒙克的心灵,使他在蛮荒而圣洁的北方风景中表现自然的神性,因此他的风景画与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那些草地午餐或是林中漫步截然不同。其氛围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通过自杀者依鲍里特之口说出他对一幅宗教绘画的感受:“在看这幅画的时候,人对自然就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它好象一个巨大的、残忍的、不出声的野兽,或者说得正确些,虽然有点奇怪,它好象一台最新型的巨大机器,没有意义、漠不关心、毫无怜悯地抓住一个伟大的、珍贵的生物,把他揉得粉碎,吞了下去,———这个生物本身的价值就抵得住整个自然”。这同样是我们从蒙克的画中所看到的自然,在这样的自然面前人将何去何从是纠缠蒙克一生的疑问,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转向依靠上帝而求得一个宗教性的回答,尽管这个疑问本生带着浓厚的宗教意味;也没有象厌世者那样以自杀了结一切。在这个问题上蒙克更接近于一个诗人的角度:担负个人的悲剧,唱出普遍的哀歌,并在现实世界中寻求神性与超验的可能。所以蒙克既能画出严冬覆盖的大地、挪威荒凉的海岸、死气沉沉的城镇、乡村,同时也象凡高那样直接描绘海面上喷薄而出的太阳,表现出宇宙压倒一切巨大能量;他既在《死屋》、《送葬的队伍》中以令人惊骇的方式再现死亡,也在《青春期》、《双手抱头的少女》中诠释着性欲苏醒之时那如同猛兽洪水般攫取一切的疯狂力量,在蒙克的世界里,性象征着生命之极,他以此来抗衡死亡。这些作品表现出生命中那种粗砺的活力,正好可对应北欧大陆“漫长、黑暗而又冰冷的冬天”之后“太阳戏剧性的复活”。欣赏它们就象聆听斯特拉文思基《春之祭》的开头部分:隆冬消逝,万物复苏;春天在血腥的仪式中拉开序幕,宿命的脚步急不可挡,那发源于大自然内部的神秘活力从四处悄然聚拢,这力量一旦决堤而出必然摧枯拉朽,泛滥成没顶之灾。
蒙克在他七十一年的漫长一生中始终拒绝结婚,也许是害怕自己的疾病会遗传给后代,也许另有更为深刻的原因。从他一八九五年创作的石板画《圣母玛利亚》中,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看出对蒙克人类的繁衍和生育所持有的态度:圣母惨白的躯体从浑浊的黑色背景中显露出来,浓密的头发遮住深陷的眼眶,她颧骨高耸、双目紧闭,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呈现出病态而迷幻的表情,在画像的边框上装饰着游动着精子,圣母的左下方则有一个如袖珍木乃伊般干瘪而皱缩的怪物,那是人类的胚胎。从两性相吸到生育繁衍均丑陋猥亵并且危险四伏,摆不脱人生根本意义上的悲剧性,这就是蒙克看待生命的又一角度。
蒙克五岁丧母,十三岁时妹妹苏菲病逝,成年以后疾病又先后夺去了他父亲和兄弟的性命。正如画家自己所说:“我的家庭是疾病和死亡的家庭。的确,我未能战胜这个不幸。因此,这对我的艺术来说,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死亡近在咫尺,除了中世纪画家,没有谁象蒙克那样一再地表现死亡,他在《送葬的队伍》中对死亡的描绘达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无数翻滚的尸体堆积成一座高山,托起一口黑色的棺材缓缓地涌向幽远的荒郊,尸体的队伍在为死者送葬,这是多么恐怖而凄惨的景象。这样惊人奇思异构在西方美术史上堪称旷古绝今,可是无独有偶,唐代诗人李贺也有一首诗写了相似的意象:那是在长安郊外的坟场上,旧鬼们正举着火把站在荒山枯草之中迎接新鬼。诗云: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 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 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立影 一山惟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茔扰扰。两部作品的想象力如出一辙,只不过前者令人胆寒,而后者使人摧伤。在十九世纪末的欧洲画坛,蒙克最先看清生命虚无的底蕴,他发出充满不详之兆的尖叫,这叫声穿过挪威厚厚的冰原,在我们的心际久久回荡,就象洒向野坟荒草的一场潇潇鬼雨、黎明之前泛起的一阵悲凉之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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