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余文字]读书回忆系列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10/02 16:40:27
读书回忆
   石映照
    
    书是一本开裆裤
    
    五官之中,鼻子顶在最前面,所以,大概嗅觉的消失是最快的,这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很残酷的事情。当然,一种感觉的失去总会加强另外的感觉,不然聋哑人中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才了。
    我是四岁上下被送进小学的,是被我哥极不情愿地带到教室里的,他不想背我,可家里又没有人带我,只有把我扔到学校里。
    学校里很不好玩,不久就有胖大学生朝我嬉皮笑脸地靠过来,捡根棍子撩开了我的开裆裤。这个游戏终于将我的小鸡鸡与自尊心紧紧地拨拉在一起,所有密切地注视过我小鸡鸡长势的同学——其实是哥哥的同学——后来都不成器,他们也许弄不懂小鸡鸡为何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缩小,那极像是他们同样不熟悉的夸张手法或缩写技术,或者花色品种繁复多变的括号以及颠三倒四的四则混合运算。
    哥哥帮不了我什么忙,我甚至也试过与他打架——这样就会让一大帮捣蛋的家伙觉得更好玩些——然而都不甚济事。我只有自己武装自己,我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给小鸡鸡涂上一层毒药。可毒药是难找的,最后的折衷办法是选了一颗又红又大的辣椒做了个“小红帽”,我发誓要把所有胆敢嘲笑我小鸡鸡的同学辣得个个眼冒金色呲牙裂嘴……,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将成为又红又专的什么接班人,我只知道发疯般地抓捏和搓揉着我的小鸡鸡,因为,它已提早变得来“又红又钻”了,是那种钻心的钻!
    我把自己的每个毛孔都辣得想咬人。我用剪刀在鸡鸡上比画了很久,正想扭头一剪刀,突然明白开裆裤原本是可用线缝上的!我的奶奶,我的娘!为什么要惜疼这么一点线,不把裤裆给我缝上呢?难道她们以为我的鸡鸡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阳光雨露的直接俯照之中,真的就能多快好省地茁壮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吗?呵呵,无产不要紧,千万不能无鸡!
    缝上裤裆以后,我总想着我的小鸡鸡,总担心它在里边活动,总怕它会跑出来,我后来想吊二郎当也许说的正是这个小东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把一切打开的东西都缝起来,我就这样对哥哥的课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么漂亮的纸张,还有图画,我忍不住抓起来把它凑向了鼻孔,天啦!一股浓烈的油墨味儿顿时就钻进了我的鼻翼,那香味儿我从来没有闻过,天下竟有这么好闻的东西!我不忍放手,就翻开书从第一页一直嗅到最后一页,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所有的香味都是不一样的。我贪婪地吸着这些香味,我生怕哥哥知道了这个秘密,赶紧合上书本,随意让它哗啦哗啦地翻卷,一股裹着更浓书香味儿的清风立时扑面而来。
    我发疯般地迷上了书本,我已四岁半。我估计那么多孩子——调皮的孩子能长久地坐在课堂上,原来都是冲着这股香味来的。不然他们就不会喜欢趴在书页缝中听讲,或是把书竖起来将脑袋埋进去大声地诵读……
    我开始疯狂地迷上了各种各样的书本,我太着迷那种书与书之间不同的味道,有些书我已能看懂一两个意思——那些意思都裹在油墨的香味里。我一遍遍地、轻轻地翻卷着书页,想让那些香味久久地在心头停驻。
    我随后就正式入学了,直接从二年级开始上课,已没有多余的课本,老师便把他的教材给了我,我敢保证,那绝对是所有同学中最干净、香味也最好的一本书。
    我一直想在书中读到有与我一样经历的孩子,我不知道明确地需要点什么,但我想把所有的书中人物弄醒过来,我每天都十分焦急,为他们每一个人做对的一件事骄傲,又为做错事的人感到懊恼,为每一句聪明的及时的话叫好。终于,我读到高尔基的《童年》,可怜的小家伙,在财主家做童工偷看书时被管家捉住了,罪证交给了财主,财主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冷笑着:啊哈!还有油墨香味儿哩!——就因为这段文字,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我从此对财主没了什么好印象,就因为有个财主曾把有油墨味儿的书给烧了。后来又看到一个财主,他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大读书人,我当时就有些着急,财主的儿子都要当大读书人,那我呢?我急得哭了,赶紧往下看,当看到财主把儿子关在房间里读了半年,放出来考他学问,儿子欣喜万分地说:啊哈!我原来以为书是整个儿的,幸好认真,看了几个月,撕开来才看到是用线一页一页装载起来的!我心下又一阵吃紧,我害怕财主的儿子把书的更大的秘密看走了。幸好他只有这点发现,而这对我早已不是秘密,因为线是不可能发出香味的,要不然,我就能从母亲刚给我缝上的裤档中闻到香味儿了。
    我知道我从此不会再穿开裆裤了,因为那是父母的懒主意。但是,某一天,在野外,当我褪下自己的开裆裤,我突然觉得所有的书都像是一条条的开裆裤,全都开着,似乎到处都藏着一个一个的小鸡鸡,就在我的眼前晃来荡去。
    书是一条开裆裤。我迷恋这样的鬼主意,我自己没有几本书,其中一些我已倒背如流,我已不喜欢它们中的一些,因为它们被我翻得太烂了。但我仍然舍不得扔,突然间便又起了一种念头,拆下书页来做成一件开裆裤如何?
    我很快就做成了一件纸制的开裆裤,我开始穿着它睡觉,第三个晚上——一个令我彻夜难眠的夜晚,霉变的书页以及各种细菌肯定在起作用,可我还不足以认识病菌的危害,我以为那肯定是一个个墨印的字在捣乱,我不停地抓挠,越是痒痒,越是起劲地搔,我想都想不起原本是可以把开裆裤脱去再睡的。
    我突然开始生气,开始恨这些令我奇痒难忍的书。最痒的是鸡鸡,痒得比套上那个“又红又钻”的小红帽还让我难受。我再一次疯狂地搓揉着我的小鸡鸡,父亲说读书要用功,铁杵也能磨成针。我想,干脆就把小鸡鸡也磨成一根针吧!
    我的小鸡鸡不可能变成一根针,只有针刺的痛,痛过之后,又开始生出一个一个的小泡。我挨着一个一个地挤,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这些水疱的成长,但水疱越来越多,红肿得越来越大,我开始担心这东西有一天会长得十分粗壮,会长得拖到地上。
    我渐渐把这一切都归咎为都是书惹的,我发誓有朝一日要把天下所有的书都读光,然后再把它们一一变成开裆裤,然后一件一件地烧掉。
    这是一个疯狂的游戏,我开始想尽办法到处搜书,我甚至怀疑我看见的每一条开裆裤都是一本一本的书。我要把它们全都拔下来。我要看到一个裸体的世界。这个赤裸裸的世界里除了书再没有别的东西,所有的书都是我的,我要把一本一本的书的精髓全部吸光,在不能大段大段地背下来之前,我想不到我有什么理由要便宜了它们。
    我不知天下到底有好多书,我只能找到有限的书,好些书到手时,油墨的香味儿已磨损殆尽,或是粘着鼻涕口沫,当然也有小心地从后颈窝掏出来的一只虱子摁死在页面的尸体,我觉得这些东西亲切无比,实际上,老师最初送我的课本中不知为什么还夹着一根毛发,我起初怀疑那是老师的头发,因为有些自然卷曲,只是在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在自己的下身也发现了与这根毛发别无二致的卷曲 。
    毛发、鼻垢、虱子尸体,一片枫叶、藏书票、直到装订线、成团的油墨、插图……一切常人不注意的地方在我来说都是书之秘密所在……
人性皆有悟
  
  我一直保持着对书的爱恨交织的疯狂情绪,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并不知道读那么多一同放牛的同伴连听都没听过的书有何意义,而且,这一切都是以厌倦课本开始的,父母大概是深知这项工程的特殊价值,在他特殊的慷慨的耳光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熟读唐诗三百首的含义,对于父亲贪婪的愿望而言,仅是熟读是无多大趣味的,当我自觉的意识到只有背诵才是躲避耳光的唯一选择时,我又不知好歹地把背诵范围扩大到宋词,那是一个绝对残酷的游戏,一首诗词,父亲约略地讲述一遍,扫清生词,然后是给十分钟,后来又变成五分钟,三分钟,我只有这么可怜的时间以消除耳光,我的全身的每个毛孔都紧张地变成一只只眼睛……
  在家有父亲耳光的威吓,到学校时还免不了同学的欺负,他们都是一些蛮力比我大的人,我常常总是挨打,书并不能帮我有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忙,我至今也隐隐地疑惑着知识就是力量,正因为我比同学们多长了知识,力气反而变得微薄。
  我一直顽强地做着一个关于大力士的梦,直到二十岁时,我第一次从书本上学来有关人的一个大学问——人居然是从女性的生殖器中生出来的——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仿佛世间所有的秘密在此全部洞开……
  从开裆裤、小鸡鸡,一直到女性生殖器,我突然觉得所读的一切书,包括我所有的阅世经验都一齐开始闪光。
  有一种体验和知识却迟迟未到,不用说,我指的是死亡。我并没有觉得死亡在一个人的知识构架中有多么必要,当然也不会去刻意求取,要来的,自然而然要来,所以,当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用手抚摸着奶奶早已冰凉下去的脸颊时,我觉得死亡是那么恬然与安详。
  一个弟弟也随后死去,他是在麦地里逐渐靠近死亡的,我们当时正在追逐一窝刚长了绒毛的小兔子,弟弟的笑声嘎然而止。弟弟被送回家后很快就不行了,父亲说是脑膜发炎,不用白费劲了,弟弟随后从床上被换到了一张木板上,然后又被换装了一只小木匣子,父亲与找来帮忙的人秘密地做着这一切,自始至终没再让我靠近过那小木匣子一步,我承认,那只秘密的小木匣子至今还是我最想看到的东西,毕竟,是它把弟弟永远藏在那里了,而也我永远失去了最后摸摸死去的弟弟小脸的机会。
  我开始对麦地一往情深,我那时还不知世上何以会涌出那么多麦地诗人,我是与他们不一样的麦田守望者。我不断地想着麦地,麦地何以会成为那么多人的情感母地?我承认其中有好些诗人都是无病呻吟,但虚伪也是人之重要情感之一,我没有定要为麦地守望灵魂的义务,有那么多人喜欢到麦地边落泪总是好事,要知道,在麦子回家的路被割断之前,眼泪是被麦子激发出来的惟一没有寒冷感觉的身体之物。
  麦子终究说不出来土地的厄运,正如诗人无法把持的生命。宋周密《癸辛杂识》说:小麦生于桃后二百四十日,秀之后六十日成,秋种、冬长、春秀、夏实,▲则温,▲则热,▲则冷 ——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也就是生命的厄运!还有诗人发现了麦子形状的秘密,说那是一只流尽了眼泪的眼睛!我觉得这个诗人很聪明,我至今觉得仅仅因为我发现不了这么明显的现实,所以不能成为诗人。
  但我从此把麦子看作了我死去的弟弟的眼睛。我从麦地一直寻找到天堂,我的世界逐渐开阔。陆桴亭《思辨录辑要》云: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
  我很清楚,我已得着了一个又一个“悟头”,我需要的无非是“躬行力学”,所谓行万里路。
  我开始了自觉的流浪,就像一个人朝着命定而梦回的目的地进发——从自身出发,环绕世界,再回到自身。这是世上最远的航程,但又是一个人彻底了解自己认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短距离。没有人教我这些虚空的道理,我受着我本能的牵引。就像我反复背过的一些唐诗宋词,它们对我都太熟悉了,所以我已找不到任何可以去理解的入口。
  这是个什么道理?也许我们每个生命都会有这种诅咒,或是自我的遮盖。所以我们要去流浪,要在放逐中去寻找自己。流浪与放逐本身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当然,或许这一切都是我们欺骗自己的借口。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如李后主也。这道理是显明的。同样的道理在傅雷评述莫扎特和贝多芬时也讲得很透,他说:莫扎特像天使,而贝多芬一生下来就在与一切战斗,他终其一生的抗争,只有到死亡将近时才真正抵达某种神谕的境界,而他经过这一生的长途跋涉才到达的地方,莫扎特一生下来就已坐在那里了!
  是这样的么?这种即兴的、诗人似的表述真的可靠吗?
  尼采说:普通人从身外之物,即从马车和书房寻找好的或坏的思想,可有思想的人却在自己内心找那些东西!
  如果他们都说的是对的,那么,这就只是针对天才说的,跟我们没有关系。
  真正的读书人与写书人——谁都可以读上几大箩筐书,然后,搜肠刮肚,谈古论今,说长道短,可假如只为得争一时之气,辨一事之短长,也许把他叫尸体搬运工更合适些。真正的读书人是以真理为最高求索的目标——而且几乎是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终极真理(还没说后现代哩)——至于通过书本或是身体力行经过心灵的练狱达于人格的完美只是一个附带的事情,只不过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背景上,这个附带的追求反倒时时升格为主要目的,在这种儒道释三位一体的文化语境之中,也许这种聪明造作的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不失为一种投机取巧,毕竟,它能给漫长的人生标示过种种斑驳陆离的意义。这一点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几乎每一类艺术都可作如是观。
  身在“酱缸”之中,要保持住独立的人格自由之精神显然不易,又特别是以读尽天下书为己任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既无视独立自主之人格主体,当然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太多。爱默生倒是很清醒:有鉴赏力的人读柏拉图和莎士比亚,只是很少一部分——那确凿无疑的神谕般的话语。这不是在平常意义上敷衍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永远只有一个,就好比世上的好文章也并不多见,可偏偏却有那么多人挑选出那么多好文章! 
  一个人有一篇小文章能传下去,也当是一件值得特别庆贺的事,然而,至少在我的周围,在我经历的这个世纪的前后左右,我看不到真的有几篇东西可以流传下去。我敢打赌,再过若干年,人们对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的态度肯定就会像我们今天对待朝鲜文学,或者,越南文学吧。
  白话文后的中国文学至今也没有获得独立生长的土壤和养分,一边是浩瀚无边的传统,一边是西风东渐的波翻浪涌,我们到哪里去聚集自己的热情,去采掘属于自己民族的金矿?中国人很讲究爱国,大力提倡和号召爱国,先不要去说爱国和后现代性或是民族主义之类的联系,就说这个题材,我们又在哪里去找一篇是真正对祖国饱含深情、令人愁肠百结,念念不忘的美文?第一次读川端康成 《我在美丽的日本》,我几乎是热泪盈眶,那就是日本!读都德《最后一课》、夏多布里昂《别了,法兰西》,以及《那一夜我确实看见了巴黎》,我都是激动不已,永远地印上对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最美好的深情。其他还有聂鲁达、泰戈尔,甚至都只是一篇极不起眼的小文章,就让我们对他代表的那个国度保持着永生的激动人心的对称!可看中国作家的文章有这种感受吗?有一篇真的能我们对这个民族感动的文章吗?有吗?
  不用不服气。现实摆着哩,我以为高行健得着那么个好机会,会写出篇不错的答谢词来哩。
  迄今为止,我们的文学艺术还在不停地模仿抄袭外国文学,这虽不是一个好现象,但也并非全无意义,也许只有这种功夫才是确实而有意义的,毕竟,我们从旧文化语境中脱离的日子还只是几十年,我们几乎还没有发现人,而我们庞大的文学传统几乎也对现代文学没有什么贡献,甚至也包括《红楼梦》。
  我放弃了小说,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追求的无所事事者,我觉得这才是对我有意义的,我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因为我太知道我们加在一起能干出什么。
  我想重新给自己一个身份。我最好是个道士。中心如一,为一个信念信守终身,日日焚香以供,让生命在熔炉之内随着世间万事万物一同燃烧、熔铸——无数代的道士就这样为了一个信念的长生不死而将自己献祭,不料,在这人间最为惨烈的等待与死亡中,竟也意外地把火药给炼出来了。
  读书就是一个自我摸索火药的过程,得碰运气。读书随取一作家,都意境全通,无一牵畔与阻碍,又毫无一执著不信处,这种人大抵是把书读不通的,实在也没给自己读进多少书,譬如自己无体无骨,无以集纳,所以尽纳。在这种杂乱无迹的“蛀书”过程中,只有极个别的人可能因为极其偶然的原因,让吃下去的书长期混合、融洽、发酵或竟至于翻煮,终于达到了某种状态的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