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觀皆自得──程顥/傅佩榮/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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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靜觀皆自得──程顥

◆傅佩榮

     中國哲學發展到了宋朝,有「北宋五子」作為代表。這五位哲學家之中,有兩位是兄弟,就是程顥(1032-85)與程頤(1033-1107),並稱「二程」,對於往後的哲學影響極大。

     程顥有一首〈秋日偶成〉是傳頌較廣的,值得先作個介紹。

     「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能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程顥性格寬厚平和,幼時讀書聰慧過人,十歲能寫詩,寫過「中心如自固,外物豈能遷?」這樣的句子。後來向周敦頤請益,他的印象是:「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周氏教學,要求學生認真思考「孔子與顏回究竟在樂什麼?」他們既窮困又委屈,卻依然不改其樂,那是因為心中把握了人生的正道,明白了人生的價值在內不在外。

     那麼,這首〈秋日偶成〉表現了何種意境?最近心情悠閒,做什麼事都不慌不忙,絲毫不覺得任何壓力。一覺醒來,看看東邊的窗子透著紅光,原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

     走出戶外,放眼望去,以平靜的心情欣賞萬物,發現所見一切無不各具特色,各顯其自在的樣貌與自得的神情。春夏秋冬四時,也都各有其美好風光與殊勝景觀,這些都要靠人去品味。我們何不隨著四季的變化而享受自然的樂趣呢?言外之意,是不必因為人間的窮達順逆而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接著,沉思宇宙的奧妙時,有形的天地不足以窮盡「道」的神奇力量。「道」是萬物的本源,卻不隨著萬物的生滅而有所增減,這實在是玄之又玄的難解之謎。我的思緒隨著風起雲湧,幻化為各種奇妙想像,似乎無所不能,極盡逍遙之能事。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滿的呢?這句詩反映了道家的觀點。

     最後,程顥還是歸本於儒家。孔子主張「貧而樂道」,孟子宣稱「富貴不能淫」。合而觀之,正是「富貴不淫貧能樂」。我在富貴時不致流連忘返,迷失本性,在貧困時卻依然不改其樂。能抵達這種修養境界,不就是「豪雄」了嗎?何必一定要功成名就或叱吒風雲呢?

     程顥這首詩所呈現的,是他的處世心態。他對道家及佛教也下過功夫,所謂「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但最後還是回歸儒家。儒家學者總是希望經由從政做官來發揮抱負、造福百姓。程顥做官的表現中規中矩,但是正好遇到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政,雙方見解不同,只能徒呼奈何。他曾求得閒差,居住洛陽,每日讀書講學,「士大夫從之講學者,日夕盈門,虛往實歸,人得所欲。」向他請教的人絡繹不絕,每個人都是「去時空虛,滿載而歸」,深刻體認了求學問道的快樂。

     那麼,程顥有何特殊見解呢?介紹程顥,往往要配合他的弟弟程頤來談,因為程頤比他多活了二十一年,在整理及推廣他的思想時,還建構了更完整的系統。他們形成的學派稱為「洛學」(根據地在洛陽),後來影響南宋的朱熹。後代所謂的「程朱」,這個「程」主要是指程頤,而朱熹在注解《四書》時,也常引述程頤的觀點。

     二程的哲學,最關鍵的概念是「理」。理是萬物的根源,萬物莫不有理;理在化育萬物時,需要藉由「氣」,而氣有陰陽,由此形成萬物的變化與消長。然後,人的責任是體悟「理」,稱之為「格物窮理」。人如何體悟這個理呢?程顥認為人的「心」扮演主要角色,因為心可以知理,一切都從「心」展現出來。程頤則認為一切都須回歸於「理」,人心亦不例外。因此,程顥主張「有我」,而程頤則主張「無己」。

     推到人生領域,問題依然集中於「天理」與「人欲」的分辨。修行之道在於「損人欲以復天理」,方法則是「居敬」與「集義」。人在居敬時,態度嚴肅認真,依序要先養心,減少欲望;再養志,存念提升節操;然後養氣,不受外物干擾。至於集義,則是孟子的方法,要以真誠態度實踐道義行為,由內而發的力量將使人充滿浩然正氣。

     上述方法對於讀書人或許可以適用,但是落實在一般百姓的生活中,就可能形成某些僵化的教條。譬如,談到寡婦能否再嫁的問題時,答案是「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種觀點完全建立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偏見上,但是二程似乎未曾察覺其悖理與違反人性。

     宋明理學在學術上長期占有主導地位,但是它在理論上未必真能承接孔子與孟子的思想。此所以清朝會有學者大聲疾呼:「減一分程朱,多一分孔孟。」意思是經過程朱的注解與詮釋,孔孟的原始面貌反而模糊不清了。

     至於天理與人欲之間的對峙與消長,是否真的沒有協調空間?這個問題是後起的哲學家所要探討的。我們學習哲學,是為了得到啟發,而不是為了在生活上加一些框架,以致埋沒了真實的人性。哲學一旦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很少有不淪為教條,成為壓制人性的工具的。程顥的〈秋日偶成〉固然值得玩味,但其思想的演變及後果恐怕也不是他所樂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