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茅草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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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作家“石继丽”作品集

(2009-11-19 15:22:42)

 

像茅草一样活着 

 

   在我的印象中,屋檐坎下的那个桃桃婶一直在奶着孩子似的,头上捆着一条白毛巾,斜扣的满襟衣服经常上搂着,胸前年复一年地横着一个蓝布头衣服捆着的孩子,拖着一双破了眼的黑灯蕊绒布鞋。

    可就是这个女人,竟然在我们二十年未谋面后的早春的下午,差人给我送来了沾香粉的大红帖子,说是茅屋拆掉了,盖了新砖房,并且还要结婚,两场麦子一场打。我正在收拾材料,这大红贴子着实让我痴迷了一阵。

      这桃桃婶,可是我懵懵懂懂晓事起对这第二故乡的最深烙印了。

                                 

      桃桃婶就住在我们屋檐坎下。我们一家是下放到这个村的,当时叫生产队。因着两个外来漂亮女人共同被生活磨逼的经历,使桃桃婶与母亲甚过姐妹般贴近。听母亲说,桃桃婶是陆陆续续嫁过来的。第一个丈夫是常德走口岸的,解放前家底殷实,桃桃婶只有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就跟着这四十七岁的男人私奔了。母亲说桃桃婶最附贴的丈夫就这第一个,虽说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过,可娶了桃桃婶后就彻底收了心,人又高又壮会哄桃桃婶。母亲说,桃桃婶曾在某个冬夜从里间茅屋里的箱底翻出一个小红布包,里面裹有白银的戒指、金耳环子,还有一只指头粗的玉镯子,并且不知从哪翻出过一件猩红平绒旗袍,说是第一个男人给她从津市捎回的布,腊月里赶做成,正月间穿着走了好多家亲戚。母亲说,桃桃婶只敢在半夜三更里偶尔宝珠似的端出来,小心地把它们瓣开,抚摸一阵,直到哭一场后方才幽幽地把它们藏回原来的地方。桃桃婶与母亲认识时这个男人已经去世十四年了。

      在这期间,桃桃婶用那白缎似的身子正伺候着第三个男人。的确,这后来的任何一个,是跟第一个比不得的。由着第一个丈夫去世,婆家又被划分成地主,她很理智地选择在一个黑夜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在一个距离她故乡几百里外地方找了一户人家,在这户人家的三个“未婚青年”中撵了最大的三十八岁当私塾先生的国福。国福以前没偿过媳妇的滋味,加上又患肺结核病,跟桃桃婶只打伙两个月一不小心就死了。桃桃婶草草地把国福葬了,掬了几捧眼泪,就拖着两个怀着一个又奔了这第三个丈夫述生。

      述生在桃桃婶的光环下,恰是巴黎街头漂亮女人佣请的陪衬玩偶。一副尖削脸,一只红鼻子,连耳朵也不规则一边大一边小地贴着小脑袋。村里不分辈份大小,叫他述生佬。只要一听到这呼喊,他就习惯地缩缩脖颈,露出副熏黄并且极不整齐的牙齿,皱簇起颧骨以下的肌肤,阴笑着脸。笑的时候从他凹凸不平的牙缝里流下涎水,富有粘性地悬挂着,直到人家取笑他或是自己发现时,才伸手一把抹掉它。述生在桃桃婶之前的婆娘是塌鼻子,说话象外国佬,很难懂,终是死了,因此娶了桃桃婶这样一个半老徐娘仍风韵犹存的女子,在村子里反倒让他提高了些声誉。于是他也就忘了桃桃婶从前跟过其他男人。接下来四年里,创造了“福来、禄来、寿来”三个产品。桃桃婶真的就成了一个大观园里的母后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权威。述生娘对桃桃婶非凡的创造力敬佩有加,天天守着,防着她跟述生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说话。桃桃婶过着缩手缩脚的日子,又奶着孩子,因此在那几年当中仿佛一盏燃尽了柏油的灯。

      我记得桃桃婶当年住的屋子极矮,用暗红色的沙岩垒成,外面浆着黄泥巴。屋顶上盖着些很凌乱的茅草和杉树皮,上面横七竖八地压着几根长长的竹杆。冬天风呼呼吹的时候还可见一些茅草从屋背上飞下来。

      桃桃婶对我极好,仿佛我也曾在她的怀抱里吸吮过,常常抱着最小的孩子站在屋檐下叫唤我。她最爱给我梳小辫,光溜溜的,有时还用剪刀剪出一道参次不齐的刘海,用手沾上水,将刘海绺成曲曲弯弯的一丝一丝,甚是好看。她用极温柔的手抚摸我,还从屋前那茅草坡上砍回干茅草,给我织小背篓、小摇蓝、小桌子、小床之类的东西。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玩艺了。这一切无不填充着我母亲忙碌中留给我的空白。在我的记忆中,桃桃婶总爱坐在那个火坑边,旁边是堆得很高的做柴烧的芭毛,屋后门边是一口大灶,既给人炒菜做饭也给猪煮食用。屋里常蹿进一头小猪。

      桃桃婶一家九张嘴一直在贫困线下挣扎。

      大概是在我七岁的一个夏夜里,我躺在凉席上,倦了,就闭上了眼。桃桃婶摇着蒲扇,跟我母亲说起一件事。结合我现在的阅历,回忆起来并将它串联成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情境:

      那天,桃桃婶在茅草坡看守那头瘟水牯,已到了黄昏时分。牛啃草,桃桃婶就想起自己也饿。看四下里没人,桃桃婶就跑到队里的红薯地里挑一根粗大的藤子,抠出一个碗口大的红薯,抱着它直往那片茅草地里跑。可是,正在桃桃婶用指甲掐出一小块往嘴里送时,不早不晚,队长金三伯正背着把锄头站到了她面前。

    桃桃婶吓呆了,泥乎乎的红薯从胸襟前滚落去了许远。队长躬身从地上捡起那足以证明她是贼的东西,眼睛里露出绿光,拦住桃桃婶的去路。桃桃婶向他告饶着:

    “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金三伯!”

    “不行,叫一声‘心肝儿’,只要叫一声,就放你走!”

    “我今后……我今后再饿也不做这种丑事啦!”

    “你吃吧,我没有看见。不过你得好好地喊我一声……三哥!”

   “ 天黑了,我该回家了!晚了述生会骂我的!”

    “晚了才好,晚了我们两个在这里……”

    “烂舌头的,尽不说好话!”桃桃婶的脸涨红了。

     “你叫!桃桃妹子!你叫!你叫啊!叫声三哥也不行吗?我又没有欺负你!下次我还会在分统销粮时照顾你的!你不叫也行,我是看见你无辜遭述生娘的欺,心里气着哩!你大老远地来到我们村里,无亲无故的,自己也像个没娘的孩子。我几乎是看着你一天一天遭罪的,我这心里头也难受啊!妹子,打明儿我再去大队弄些统销粮吧,你看你的身子,已经走不起路啦……”说着说着的时候,队长的锄头已经弃在了一边,他伸出两只大手,把桃桃婶的手使劲抓在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里揉搓着。

   “你……你还是放我走吧……。”当桃桃婶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倒在了金三伯的怀里。跟述生这么多年来,哪个男人敢在述生娘身子骨硬板时这般哪怕用话爱贴过桃桃婶!或把桃桃婶当姑娘一般待过!而且桃桃婶不也一直想从这些好男人当中找一个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里所许可的基本享受吗?于是桃桃婶半推半就着慌乱地把自己给了他。在那片茅草地里,金三伯给了她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桃桃婶用这些东西将自己陶醉,醉到不醒人事,好大一会儿才恢复,有点疲倦,全身软软的心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舒畅。

     后来我还听到桃桃婶茫然地说:“唉,反正我也是跟过三个男人,摔碎多年的桶,箍不起来的了……”

     桃桃婶好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听得见两个漂亮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渐渐又到了下一个秋天。这期间金三伯和桃桃婶经常去到那块红薯地找些乐趣。忽然有一天,这事被桔子婶看见。这是个麻子女人,金三伯的堂客。当时她盛满猪草的背篓都扔了,一口气跑到述生的娘面前,把她认为像天垮下来一样的大事一五一十报告给述生娘。想到自己男人近日来对自己不闻不沾,于是她充分发挥每根神经的想象力,添盐加醋,足足让述生娘烧了三袋水烟功夫才听完。述生娘气晕了,这是个二十多岁就守寡的老女人,挥手就将四尺长的烟杆一把甩出五六丈米远的阴沟里。接着吩咐大伯娘将述生找来,要他去柴屋里找截大枞树,一刀一刀劈下来一大堆,堆在那脸盆大的窗户下,那是晚上用来点灯的;最后责令述生找些“家伙”来。于是火炕边便垒起一堆三四尺来长的水竹杆。

      那天,桃桃婶摸进家门,的确已是上灯时候了。述生娘刚好燃起一盏柏油灯,布满皱纹的脸孔给照得紫红,一听到桃桃婶进门的声音就炸开喉咙骂起来:

     “好大胆子的破鞋子!白虎精!你先给我跪下!我问你,你死到哪里去啦?你说呀,你说!”桃桃婶在瞬间明白过来,仿佛婆婆手里已握有她千种罪证似的,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这千金小姐!你的魂丢到哪里去了?喂野狗了?!”随后是竹杆重重地落在桃桃婶身上沉闷的声音,桃桃婶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惨叫声。

     “你叫!你叫!!你叫!!!”婆婆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伴着这疯人般尖刻的狂呼乱喊,更沉闷的竹竿抽打在肉身上的声音从茅屋里传出来,接着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渐渐地再未听到桃桃婶的一片儿哭声了。

     母亲赶了来,从述生娘手里夺过竹条。述生娘仍像上了发条似的停息不了恶骂:“你丢尽了我们金家九代人的脸啊!我一辈子守着述生,也没象你这个骚狐狸见不得男人!”又伸手一把揪住桃桃婶的头发。桃桃婶的发髻散了。随着述生娘的拉扯,桃桃婶的脑袋就象钟摆似地被送来送去,身子可怜地弯曲着,嘴唇却死死咬住一个字也不讨饶。述生象个外来的手艺人,举着柏油灯靠娘坐着,没有喜悦,也没有悲痛。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桃桃婶从这茅屋里出嫁了。

      出乎意料地是桃桃婶真的在那以后一不做二不休跟准了金三伯。

   从那以后,我常看到桃桃婶隔三差五在茅屋门前的桃树下照一面小圆镜,并偶尔传来她对着镜子嗤嗤的笑声。我还开始看到桃桃婶一边在灶下忙碌给孩子煮白米饭,一边把煮好的菜糠粥一勺一勺地舀到猪栏里去,“罗罗罗”象哼歌般地招呼着。那时我们的饭里是加进了很多玉米或红薯的,米在其中只是点缀。

    听母亲说,桃桃婶的娘家曾供她读过不少书,有这副清泉般的嗓子也不奇怪。

    有时她一边把散落在桌上的饭粒仔细地捡到自己碗里,一面吩咐孩子要小心别让饭粒跳出碗口,碗底也要用筷子扒干净:“扒不干净,长大后要象你爸爸一样讨个塌鼻子媳妇啊!”

      “哦!嘿!”孩子们互相看着碗底争执着:“四佬要讨塌鼻子媳妇哦!”“你讨!你讨!”“你讨,三佬要!”他们从不说大佬讨。大佬是常德随来的孩子,像他父亲一样俊朗。如果这时桃桃婶正在屋檐下面提着一木桶水,搓着一盆衣,她必是望着大佬,脸上显露出梦幻般的笑容。但是,另一种生活也相伴而生,那就是半夜里,我常被一阵阵吵骂声惊醒:

     “今天你又死到哪里去了!扣下你这顿饭!你要吃一粒,就撕碎你这张狗嘴!”

“破鞋!你又折磨他!他是你男人呀!你听了哪个驴子话啦!你再折磨他,我在阴曹里变鬼也要卡死你!扫帚星!白骨精!”

      一个长得太标致的女人就这样不分寒冬酷暑地被折磨着,一年又一年。那些夜晚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古老荒僻的地方我所能呼吸的就是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闷空气。

     当然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在我的回忆里,桃桃婶依然是丰姿卓约而又美好的女人。

    我特别感慨着幼年时她老给我扎小辫的情份,又听说我们那村通了公路。于是按请帖上的日子,找了辆车,出发了。

 

 

      远远地望见茅草坡上桃桃婶曾住过的那间小屋已不见了踪影,一栋三层的砖房正填充着那块空白,公路直通往那屋。

      已是下午四点光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围坐在一个又一个园桌旁用饭。远远听见孩子们打闹的嘈杂声,酒桌上的男人陶醉的划拳声。很多年未曾回这地方了,内心有些莫名的冲动,又有些莫名的恐惧。我下车走进那片熟悉的茅草丛,也就是桃桃婶和金三伯常进出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不论是一块墓碑,还是一棵古树,虽年代久远,却依然感到熟悉和亲切,它们仿佛什么也没有变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小丛红红的野菌,磨茹似地立着,色彩异常鲜艳,然而它是有毒的。桃桃婶就曾采过这东西试过,结果差一点被毒死。我想到所谓生活这东西不也一样吗?!对于一个不幸的人,那色彩鲜艳的毒物将是一种怎样可怕的诱惑!

      这时,那口老井里传来了水桶打水的“扑咚”声。村妇微微摇动腰肢,不时把耷拉在额前的发绺抛到脑后的动作使我感到她有着桃桃婶年轻时的影子。

     从她那里,我很轻易地了解到桃桃婶的情况:近年来桃桃婶带着大大小小六个孩子,在张家界至常德的一条公路上开起了路边旅馆,还请了几个上好的姑娘。近十年内说是赚了百把万,给孩子都体体面面成了家,并找了八万元给述生,换了一张离婚证,自己则相了一个很年轻的后生伴着。

   这让我很有几份兴奋。一辈子过早熄灭了爱情却又祈盼享受爱情的女人,生活最终对她有所补偿。想着桃桃婶的命运,跨着有些迷惘的步子,我寻思着桃桃婶会怎样欢迎我这个二十年未曾谋面的客人呢?

      这时,狗传来了吠声。零零落落的客人中有人认出了我:“细妹子!桃桃婶啊,你看细妹子也来啦!”接着我看到暮色里走出一个高挑的女人。

    “范真,你快出来!你快出来!细妹子在哪?啊,细妹子!”说着就跑上前来一把抱住我。

      “好多年不见了,亏你还记得来看看我!哟,都长成大人啦!这么胖啊!福气!福气!快坐!快坐!娥子,快给你小姨呈杯茶来!”桃桃婶用手按住我的肩久久不放。

    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得了个极清楚的印象:桃桃婶已完全改变了我小时眼里的低眉低眼的模样。她的目光和笑意再次显示了巨大的魅力,使我萌动了那种久远异样的乡情。头发仍然很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和下面的暗红色绣花的金丝绒衣裙结成一段哀怨似的别有风情。如果单从身材看的话,用丰满韵致一点也不过分。只是那张脸经过岁月的精雕细刻,留下了脂粉掩不住的苍桑。那双在很多男人面前款款深情过的明眸,仍嵌在那张圆圆的脸上,只是不再流动出明澈的秋水,而是迷朦着雾般的东西。那曾经在跟三伯后象初绽的花瓣儿似的常泛出桃红色的眼睑也开始松垂。抓住我手的袖口里,不时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我的心不由紧了一下。然而,她仍是桃桃婶,好象昨天还见过面的桃桃婶,我这仍然妖娆的桃桃婶啊!

      经那么多的热情折腾之后,我们终于在一张圆桌旁落了座。那个被桃桃婶用有点过于亲昵低唤的叫范真的男人,这会儿也就正好坐在我的对面。我像桃桃婶的娘家亲戚一样打量起他来。

      说句心里话,当我的视线触及他的目光时,我内心竟然有一种惊颤的感觉。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软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松松地抛向脑后,那么不宽不窄的眉毛整齐的直直地伸向太阳穴,只是在眉梢有那么几根,微微地向上翘着,这使他在不作声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是的,我想起来了,就象出入旧上海上流社会舞会的那种很有派头的男人。打扮无疑是最时髦的,一身挺阔的深蓝西服中间露出一条金黄鱼鳞条纹领带。一双手很优雅地夹着一支云烟,是相思鸟。无论从哪个侧面看,确是一个有气度的美男子。只是他的略大的眼睛在吞云吐雾中让人感到一种难测的冷漠。他和桃桃婶坐在一块,我忽然就想起了慈禧和小宝。

      “细妹子,来,喝酒,专门留的‘酒鬼’。范真,来,我已经喝得不行了,你赔细妹子喝几杯!”

       我看着那个叫范真的男人很得体地欠起身来,拿过酒瓶,往我的酒杯里很熟练地斟着酒,举手投足间颇显一种训练有素。这样的形貌加这样的举止,在这样一块红墙黑瓦的黄土地上的确是有些令人刮目相看的。

    我举着酒杯,很想使自己说几句得体的祝福的话来,可是当我面对桃桃婶那有些放浪的眼神时,话又阻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我终于站起身向桃桃婶举起了酒杯。桃桃婶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范真又仿如一个服务生一般,非常及时地为桃桃婶酌满了酒。桃桃婶在其他几个西装革履象穿着工商税务制服的男人的恭维声中又喝了好几杯。          

     范真自始至终做的事就是倒酒,并谦恭地向桃桃婶笑着。

     “桃桃婶,你今天喝得够多了,当心醉啦!”我还是忍不住劝桃桃婶。

    当我看见桃桃婶将她的整个上身放在了范真的胸怀前,并用手在范真的脸上开始捏掐把玩时,我放下筷子,想离席。我感到一种她放纵自己旁若无人带来的不愉快。范真注意到了这点,将桃桃婶用力往外推了一下。桃桃婶终于是若有所悟地从范真怀里挣扎着竖起来,用一只箍着足有十几克的宝石戒指的手抓住了我:

     “细妹子,我不会醉,绝对没有醉,我的酒量大得很,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陪多少男人喝过?哈哈,他们都倒在我的脚下!”

      她又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细妹子,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高兴!幸好那时候跟述生的时候我上吊、投水都没死成!不然就享受不到今天的快活了!唉,那种鬼日子!他妈的述生老不死的娘都敢欺侮老子!也不看看他述生是个什么东西!我诅咒他家八辈子!”

    桃桃婶眼里喷出火:“现在,我那样都有!长虹彩电还是三十四寸的呢!还有洗衣机、冰箱,什么晚安席梦思,我认不到几个字却还买了三台电脑!哪一样我家里找不到?一切都有啦!你说我该不该让他们看看,当初那个被当作破鞋的女人,今天比他们强!强十倍!不!不!强百倍!强一千倍!!”

      因着激动,桃桃婶的手颤抖起来,酒洒了出来。“我今天还只喝二斤,绝对没有醉!心里明白得很!……唉,苦日子过去啦,有钱啦,一切问题都解决啦,再不愁吃穿啦,你说我怎么不高兴,哪能不高兴呢?细妹子?”

    桃桃婶环视着众人,那些醉熏熏的男人都迷迷朦朦地啄着头:“是啊,是啊,婶今天开心就多喝点。”

   “你说,细妹子!”桃桃婶又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待别人插嘴,又继续说下去:“那时候谁不踩我?连他妈的向二屋里的大黑狗都想跑到我腿子上扯块肉,现在谁敢?!我赶一百只羊放在他们庄稼里吃掉他一坪的麦子,都没人敢放一个屁,我翻身的机会来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现在才知道: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有了它,不仅吃穿快活,逗着人围它转更快活!哈哈哈哈……”

    桃桃婶忘情地发泄着:

   “别看那些穿得正儿八经人模人样的,有几个见到钱财不眉开眼笑的?哈哈,我要再倒回去二十年,说不定我还买个好官差当当!当官比当老板娘还轻巧容易!可我也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没有钱,他们还要从我们的口袋里抠哩!但是光有钱也不全行,走出去不体面,所以我就给儿子和女儿都找了工作!可不,有钱、有工作、连找的儿媳妇和女婿都不一样!媳妇是上好的姑娘家呢,女婿也是一表人才。有钱就是好啊!那时,我要有钱,有吃喝,我干吗天天下午做鬼一样地跑到茅草坡上去?跟老金时他也不过是一把五十多岁的可怜的老骨头,我干吗要贴起身子向他讨口便宜饭吃》谁在心里不想给自己树一块牌坊?!范真,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在这村子里他们都叫我破鞋呢!连尺把高的孩子都远远地跟着叫我破鞋!哈哈!破鞋!破鞋是什么?她们好鞋又怎么着?好鞋就不跟她男人睡觉了吗?那孩子打哪出来呢?吃着酸豆渣,住着漏雨的茅屋,守着一个想打她的男人。哈哈哈哈!我就是一只破鞋又怎么着,我还就愿当这种破鞋!”

      她挑衅地从桌底下掏出一瓶“包谷烧”,咬开瓶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猛地把额前的发绺抛到脑后,指着额角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叫道:“细妹子,你还记得述生娘吧?这就是那老不死的打的!凭什么?如果我不跟老金,她家有那日子过吗?她娘的!……”

   她的喷射着火光的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空间,好象那儿正站着述生娘似的。

     “范真,过来,别离开我。我们在一起也有六七年时间了。你三十岁就跟着我,我可没亏待过你。你从前坐过牢,我也没轻视过你。你这么多年吃的我的饭穿的我的衣,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只要你乖乖地跟我在一起,你想吃什么穿什么我都给你做给你买。你原先的婆娘能做到这份上吗?你偷树还没在牢里坐热板凳,你婆娘就躺进别个男人的被子里。你啊,还是别老惦记着她,动不动给她寄钱打电话什么的!安心跟着我过日子吧!别嫌我老,我虽然六十岁了,可他们都说我只有四十来岁呢!你要回去,可以,等你早上一爬起来日子全就不一样了啦!你好好想想吧,啊,我今天六十岁啦,可我还会唱歌呢!”

    说着桃桃婶放下酒杯,依醉卖醉地哼了起来:“俺跟你家隔道沟呀,哥哥呀!白天拆桥夜里修呀,哥哥呀!妹有心来翻墙过呀,哥哥呀!就怕你家大黄狗呀,哥哥呀!……”这声音从那张嘴唇里发出来,直逼着人的心尖尖。我感到额角上火灼般的疼痛,而心里更疼痛。我突然觉得这地方已没有桃桃婶了,没有那个美丽而倔强、聪明而善良的桃桃婶了。这里只有一个癫狂的醉汉,一个被某种使她感到恐怖和迷惘的神秘力量扭曲了嘴脸和心灵的陌生的女人。

     “我自己怎么没觉着,就到了六十岁呢?……”

     “我怎么就到了六十岁呢?……”桃桃婶累了,拿着酒杯靠在范真肩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哐!”酒杯落在了地上,碎成无数剌眼的小片,冷尖尖地竖在桃桃婶和范真的脚旁。

    “桃桃婶完全喝醉了。”我对范真说,和他一样很冷静的口气。

     “是的,她喝醉了,她所受的委屈太多了。”桌上总算有个没醉死的鬼附和着。灯光下,我看不清范真的确切表情。他毫不费力地扶着桃桃婶上了二楼,拉上了帘子。

      暮霭开始在那座茅草坡的四野游荡,并不断地增加着它的浓度和面积。天脚边已经模糊不清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茅草坡变成漆黑一片,再看不见那曾在秋风中优美舞动着的芦苇花最后的光芒。

  

1997.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