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木:写意水上的洋教头--老温德 - 五柳村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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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水上的洋教头--老温德
蒙木
“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济慈这句自悼的话,让一些老北大人想起一个把名字写在未名湖水上的人——老温德。“把名字写在水上”,就是说他知道在世界自己是过客,行将被遗忘。今天还知道温德的人果然已经很少了,得其所哉!即使博闻多知如张中行老人,他常常在未名湖滨路遇老温德,多有招手或点头之谊,又无数次地走过温德的小院,又看小院成为废墟之后,也只能对自己说——对于这个经历不同于常人的人,“还是安于一知半解吧。——人世就是这样易变,从小院门外过的年轻人,还有谁记得里面住几十年的这位孤独的人吗?真是逝者如斯夫!”
“逝者如斯夫”,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也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兆武一辈子都没有忘记温德先生对于济慈诗歌的理解:英国有句谚语,人生一世,就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就被冲没了。把名字写在水上,一边写一边消失,不必待潮水了。人生无待,真是彻底。
水,和温德似乎有更为特别的缘分。因为温德的游泳技术是当时北大的标志性风景,今天听来几乎是童话般的:
蓝天,白云,颐和园,昆明湖,一个老人躺在清水湛湛的湖中心,优游地看书、喝茶、抽烟、聊天、睡觉,随涟漪微漾……
老人高兴时,会表演各种花式:学鸭子、学海豚、学军舰……
出神入化的浮水功夫!
路过的人没有不驻足观赏的。
“水里别有洞天。”在湖心,可以远离嘈杂,不再看很多同事很多可爱的青年忽地开始“陈、李、张、王,用同一样的腔,说一样的话,我没有办法,只好敷衍着,学他们一样说话,要不然,他们会说我跟不上时代,甚至视我为反动派”。老温德写意地躺在湖水的中央和他的忘年小友汤钰文(金兆)说。
无愧于中国通!一个故事说他在云南西部旅行,遭遇土匪,这大个头老外急中生智操起国骂,一下子唬住土匪,让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个来头,顺利脱险。
罗伯特·温德(Robert Winter,1887—1987),一辈子孤家寡人的教头,祖籍法国,生于美国,在美国读书,又曾留学法国,游历颇广。在芝加哥大学任教期间,因为热爱艺术,常去美术馆欣赏名画,结识了当时留学的闻一多,二人甚为相得。在闻一多的举荐下,他到东南大学任教。1928年清华学堂改为国立大学后,他和吴宓、闻一多一起到清华,参考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的教学计划和课程设置共同制定了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培养方案和课程设置。珍珠港事件后,温德到昆明西南联大。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他拒绝印度方面的邀请,坚持留在中国,1952年院系调整,温德先生来到北京大学。与北大生命相系35载,“享年百岁,无疾而终”。
斯人名字已随水去,但他学生的名字足以骄傲中国文化史:曹禺、李健吾、张骏祥、钱钟书、赵萝蕤、田德望、杨业治、盛澄华、吴达元、李赋宁、王佐良、何兆武、季羡林、杨绛……他同理查兹(I.A.Richards)和燕卜荪(William Empson)是好友,这些外教中,他最没架子,和同学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他幽默、开朗,不给学生压力,其课堂场景事隔半个多世纪很多学生依然能够清晰回忆。80来岁的熊毅老师回忆上世纪40年代的莎士比亚课堂说:温德上课语音、语调、表情非常考究、非常丰富,听他一堂课就像看一场演出。他讲莎士比亚是经过自己深入体味以后传达他自己的理解,并不单单讲解理论。《联大八年》介绍温德的另一门课说:“温德先生年逾六旬,而活泼仍如少年,讲解英诗时,或模仿尼姑,或假作魔鬼,‘唱作俱佳’,时常哄堂。”温德的博学是惊人的。他能说中国话读中国古籍,如《庄子》之类,还贯通拉丁、希腊、西班牙、法、德等多种文字,是活字典和百科全书。张谷若先生生前告诉女儿张玲说:“我们很多人在翻译和教学中不懂的,都请教Mr. Winter。”温德先生尤好研究草木虫鱼,对音乐亦有了解。
杨绛、傅惟慈和赵鑫珊都深情回忆起在清华、北大,温德先生的家庭音乐会是很闻名的。他家虽然不奢华,但布置得很舒服,反映了温德先生很别致的审美观。很多老师学生都去听音乐。赵鑫珊说他是那里的常客:
有时,整个晚上(从7点到12点),我们不说一句话,只有美妙的旋律在小小的客厅内回荡。有关音乐,温德先生从来不向我讲解什么,说:这是命运在敲门,那是暴风雨过后的田园牧歌……一切由我的感觉去感受、体认和理解。常常,他会拿出乐谱,边听边看乐谱。
……
有几次听得太晚,过了1点,我睡在长沙发上。早上温德吩咐仆人老张为我也做一份早餐:香肠煎蛋、土豆泥、酸奶、面包。第三天碰到赵太太,她对我说:“听说你星期六晚上睡在温德先生家。这很好,他很寂寞,你常常去看他,他很会高兴!”
和音乐会同样著名的,还有他的花!张中行说,温德在北大朗润园的小院“春暖以后,直到秋末,满院都是花”。汤钰文溯写“花王”之风:
清华园里的教职员,几乎家家花圃,户户园丁。但品种最多、花事最茂盛的,是温德教授的花园。一进柴门,万紫千红迎面扑来,满园百花齐放,说不尽的繁荣景象。
不仅花儿,让人不忘,更值得我们体味的是这花王的境界:“收获的好花,他随手送人,也让人‘偷’。”而“偷”得大上其瘾的竟是邻居,那大名鼎鼎的梁任公的夫人。梁夫人嗜花,却总不会种植栽培,因爱成贼,习惯了在凌晨、深夜来挖别人的东西。没到中午,她就把偷来的花,大大方方地陈列在自己家门口。而温德教授也就经常立在梁任公公馆的小花园的篱笆外,欣赏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花。男花王,女花贼从未交谈过一句,更没有为花争吵过。一定不得不提的是:梁启超终其一生并不知道爱妾偷花这回事。
辛勤的园丁!岂止培养花,好花落哪里不是欣赏呢?至于培养学生,他什么时候又计较过回报呢?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帮过很多爱国学生,也庇护过不少地下中共党员。这并不是一个单单会莳花弄草、吟诗评画赏乐的人,他和闻一多一样,是古道热肠的男人。很多次学生游行,他都走在前头,在队伍里很显眼。西南联大期间,关麟征杀害四名学生,温德先生极为愤怒,特请熊希龄之女做翻译,直接去关麟征的司令部理论。杨绛转述温德自己的话说:
他和吴宓先生交情最老。他和张奚若先生交情也很深。我记得他向我谈起闻一多先生殉难后,他为张奚若先生的安全担忧,每天坐在离张家不远的短墙上遥遥守望。他自嘲说:“好像我能保护他!”国民党在北京搜捕进步学生时,他倒真的保护过个别学生。北京解放前,吴晗、袁震夫妇是他用小汽车护送出北京的。
在中国处于“黑夜已深”的时刻,闻一多的骨灰也一度由温德先生保存!闻一多的侄子闻立树说:“温德是一位长期同情和支持中国进步知识界争取民主正义斗争的可敬朋友。”抗美援朝期间,他甚至公开控诉美国。
张玲老师强调:“关于民主自由的追求,关于绅士风度的自我形成,我们老一代知识分子并不单单是从书本学来的,甚至不一定非得去国外接受陶冶,在身边就有一些可敬的榜样,这就是温德教授为代表的,在中国大地上辛辛苦苦耕耘过的外国学者。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忘记他们,你想过没有,他们是为了什么?”
是啊,建国后我们的外交政策“一边倒”,这个美国佬甚至被剥夺教师的权利,他们留在中国为了什么?其工资待遇远低于苏联“专家”。杨绛说老温德难免背着点儿“进步包袱”,时有“情绪”,杨绛的分析和劝慰十分有意思:
……我说:“你凭什么和他们比呢?你只可以跟我们比呀。”这话他倒也心服,因为他算不得“外国专家”,他只相当于一个中国老知识分子。
据他告诉我:他有个大姐九十一岁了,他是最小的弟弟;最近大姐来信,说他飘零异国,终非了局,家里还有些产业,劝他及早回国。我问:“你回去吗?”温先生说:“我是美国黑名单上的人,怎能回去。况且我厌恶美国,我不愿回去。我的护照已过期多年,我早已不是美国人了。”……他和美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都绝无来往。换句话说,他是一个丧失了美国国籍的人,而他又不是一个中国人。
这个丧失了国籍的人,在文革期间遭遇到更大的伤害,一些学生做了很对不起他的事情。汤钰文说,“开始是一波接一波的学生到他的花园戟指臭骂,现场批判。后来竟剥夺他的自由,把他软禁在民主楼中。温德守口如瓶,聂元梓的红卫兵抓不到真凭实据,幽禁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只好放人。”赵鑫珊回忆说:
……红卫兵把他花园的花木全给拔了,毁了,说:“养花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不许养!”
温德跳起来,指着红卫兵的鼻子大骂:“你们这帮小土匪,擅自闯私宅!”
红卫兵不吃这套,扬言要揪斗老温德,除非他发表道歉声明。1966年夏天我在“自身难保”的困境中,还惦记赵太太和温德,特意去朗润园看了看。只看见大门前贴着两张大字报:一张是北大红卫兵勒令温德赔礼道歉的公开信。
另一张是温德向红卫兵道歉的信。(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
文革后期,我被审查,问我和温德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心胸开阔的老人晚景很孤独,今天没谁知道老温德究竟是怎样度过那灾难岁月的。不过据说温德在美国的时候住屋的床上放一个大铁磐,他曾向闻一多介绍铁磐的用处是:“夜里睡不着觉时,抱起磐,打着,听它的音乐。”这磐音,张中行认为,是佛家的方法。我们不知道带着美国民主自由印记的温德教授是否把他的大铁磐也带进中国的住所。或许他养花、写生、音乐会,伺养狐狸、猫、猴子都和抱打大铁磐一样,为了在“心灵深处流出血的泪水”的时候还能够保持自己应有的风度?
季羡林回忆说:“他身上穿着500块大洋买来的大衣(当时东交民巷外国裁缝店的玻璃橱窗中摆出一块呢料,大书‘仅此一块’。被某一位冤大头买走后,第二天又摆出同样—块,仍然大书‘仅此一块’。价钱比平常同样的呢料要贵上5至10倍),腋下夹着10块钱一册的《万人丛书》(Everyman's Library,某一国的老外名叫Vetch,在北京饭店租了一间铺面,专售西书。他把原有的标价剪掉,然后抬高四五倍的价钱卖掉),眼睛上戴着用80块大洋配好但把镜片装反了的眼镜,徜徉在水木清华的林阴大道上,昂首阔步,醉眼朦胧。”张玲老师诉说她对温德的印象:身材伟岸的红彤彤的脸庞的白发老头,步履矫健又从容。
就这样,他走过芝加哥,走过清华园,走过昆明,走过未名湖,走过我们的身边,后来人把他遗忘在水中心。
*2008年1月2日凌晨4:44初稿,
后来和北大老学长张玲、熊毅、傅惟慈、许渊冲诸先生核对补充,他们对老温德都有鲜活的记忆,感谢他们提供相关资料。1月4日午时定稿。
参考资料:
何兆武《上学记·中国通温德》,北京:三联出版社2006,
李赋宁《人生历程·教学秩序恢复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金兆《师友篇·淡水忘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
张中行《负暄三话·老温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
钱钟书、杨绛《钱钟书 杨绛散文·回忆温德先生》,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
季羡林《另一种回忆录·学海泛槎》,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赵鑫珊《我是北大留级生·纪念温德先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闻立树《闻一多骨灰保存和安葬记略》。
五柳村2008年3月2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