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弦歌(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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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弦歌(一)
我们来到了北宋的首都汴京,由今日的开封,怎能想象它当年的奢华。通衢大道上,香车宝马奔驰,游人熙来攘往。举目四望,到处是雕楼画阁,绣户朱帘。深街小巷内,燕馆歌楼密布,达数万家之多。最不寻常的是,满城的青楼、歌厅、茶坊、酒肆,响彻管弦丝竹之声,一片燕歌莺舞的景象。出入这些场所的,有普通市民,也有达官贵人。宋王朝给士大夫的生活待遇之优厚,没有一个朝代比得上,使他们得以优游岁月,宴饮唱和之风盛行。无论在公共娱乐场所,还是在私人宴会,歌妓是重要的角色,弦歌是必有的节目。曲调是现成的,文人骚客竞相为之填词,每有佳作问世,很快唱遍塞北江南。
今天也许难以相信,在隋、唐、宋三朝,漫长的七百年间,中国曾经是一个流行音乐大国,来自中亚、西域的明快热烈的印度系音乐风靡全国,倾倒朝野,而低缓单调的中国古乐则受到了冷落,仅用于某些祭祀仪式。唐宋两朝设有教坊,实际上是宫廷乐团兼国家音乐学院,专门排演、教习、创作流行音乐。宋朝还设有大晟府,翻译成现代汉语,可以叫国家音乐总署,兼具国家音乐出版社的职能,编集和刊行流行的曲谱。正是在这浓烈的音乐氛围中,词的创作成了文坛第一时尚,词的艺术达到了历史的顶峰,宋词成了足可与唐诗、元曲媲美的中国文学瑰宝。
当然,婉约不是宋词惟一的风格。首先是苏轼,然后是辛弃疾,向词中吹进了强劲的豪放之风。在他们影响下,词与诗的界限被打破,词的题材大大拓宽,演变成了一种既可言情也可咏志的新诗体。靖康之变后,南宋词人在婉约中多了山河破碎的哀怨,在豪放中多了壮志未酬的悲伤。
宋词是音乐的产儿,流行歌曲的歌词。可惜的是,当年的曲谱均已失传,在历史的流传中,宋词早已脱离音乐,只被当作文学来欣赏。今夜,让我们去寻访宋代的词人们,带着今天音乐家谱的曲子,今天演员的歌唱和朗诵,向一千年前这些精通音律的文学家献上我们的一份敬慕之情。
宋人弦歌(二)
闹灯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节庆热闹而欢腾,可是,有谁知道热闹反衬下的寂寞,欢腾映照下的孤独?眼看花枝招展的游女们嬉笑着走过,一队队都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背景中了,那个寻找了一百次、一千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无意中回头,却发现那个人茕茕孑立,站在灯火最冷清的地方。
那个人是谁?有人说,是作者的意中人,一位脱俗的女子。有人说,是作者自况,寄寓了高洁的怀抱。其实,无论哪一说成立,作品的意蕴是一致的,都是对孤高人品的赞美。我们也许可以引伸说,不管人世多么热闹,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持一个内在的宁静的“自我”,这个“自我”是永远值得“众里寻他千百度”的。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全词写一段失落的恋情,景物依旧,欢爱不再,使人不由得伤心落泪。爱情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它无比甜美,带给人的却常是无奈、惆怅、苦恼和忧伤。不过,这些痛苦的体验又何尝不是爱情的丰厚赠礼,一份首先属于心灵、然后属于艺术的宝贵财富,古今中外大诗人的作品就是证明。
宋人弦歌(三)
问春
我们不要讥笑古人多愁善感,倒不妨扪心自问,在匆忙的现代生活中,我们的心情与自然的物候之间还能否有如此密切的感应,我们的心肠是否已经太硬,对于自然界的生命节奏是否已经太麻木?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个“闹”字,用得出人意料,却又极其贴切,把春天蓬勃的生机一下子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因为这一个“闹”字,宋祁当年一举成名,后世备受评家赞誉。
面对灿烂的春光,作者的感悟是:在短暂的人生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不是金钱,而是快乐。对于今天看重财富的时代,这不失为一个提醒。 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闲愁之浓烈,如同遍地青草,满城柳絮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个想象中的单身美人,和我无缘相会,她自己也在虚度青春年华。这首词的主题正是闲愁,用情场的寂寞喻仕途的寂寞。妙处在最后三句,用春天的三种景物形容闲愁之浓烈,如同遍地青草,满城柳絮,下不完的黄梅雨,充斥在天地之间,充斥在胸襟之间。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李清照《武陵春》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若要推中国古今第一才女,大约非李清照莫属。她的大部分作品已散失,流传下来的只有几十首词和诗,郑振铎先生曾感叹道,这个损失不亚于希腊失去了女诗人萨福的大部分作品。不过,流传下来的几乎都是精品,已经足够我们为她举办一台专场朗诵音乐会了。
李清照的词以大手笔写小女子情态,清丽又大气,在两宋词坛上独具一格。最好的抒情诗人,第一情感真实,决不无病呻吟,第二语言质朴,决不刻意雕琢。李清照正是这样,善于用口语化的寻常语言表达深刻的人生感受。在这一点上,能和她媲美的词人,也就李煜、苏轼、辛弃疾三人而已。
生活在两宋之交的这位贵族女子,一生被靖康之变斩为两截,前半生是天堂,后半生是地狱。人到中年,她接连遭遇北方家国沦陷、恩爱丈夫病故、珍贵收藏失尽的灾难,由名门才女沦落为乱世流民,从此凄凉而孤单地消度残年。然而,正是在人生的逆境中,她的创作进入了最佳状态。比如这一首《武陵春》,我们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一个词人在遣词造句,而是一个尝尽人世辛酸的女人在自言自语,句句都从心底里流出来。面对狂风后的满地落花,她心灰意懒,了无生趣。她生命中的花朵也已经被狂风打尽,她的余生似乎注定不会有新的花朵开放了。她的境况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个哀伤的旋律贯穿在她后期的全部作品之中。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作品正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朵,会永远开放在人类艺术的花园里。
辛弃疾《鹧鸪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请注意最后两句。春的源头在乡村,而不在城市。英国诗人库柏也曾写道:“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在今天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中,我们不妨反省一下,我们是否毁掉了上帝的作品,截断了春的源头?
宋人弦歌(四)
叹花
咏物是宋词中的常见题材,而在所咏之物中,又以花居多。咏物词讲究形神皆似,写出物的神韵,在此基础上借物寓情,写出人的情怀。春夏秋冬,花事盛衰,兰花、海棠、杏、桃、牡丹、莲、荷、菊花、水仙等等都是吟咏的对象,而被吟咏得最多的却是梅花。
姜夔《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春来花开如十三岁女孩儿绣花,多么细心认真,春去花落似轻薄荡子变心,何其不负责任。比喻得新颖而又巧妙,不愧是大词人的手笔。
邀月
中国人对月亮格外有感情,民间有月的节日,士大夫以赏月为雅事,古诗词中充满月的意象,也许反映了牢固的乡土情结。对于守在家乡的人来说,那在宅院上方升落的月亮是天天相见的伴侣,月的阴晴圆缺都会引发无穷的思绪。一旦离家远行,月依旧而家万里,就难免睹月思乡了。
西方人似乎很少想到要赏月,他们忙于生产和旅行,没有这份闲心情。西方文化崇拜的是太阳,阿波罗,一个积极活动的神。
汪藻《点绛唇》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王沂孙《眉妩"新月》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这两首词都写新月,都寄托了忧愤心情,但意境不同,所忧所愤也不同。汪藻是北宋受排挤的官员,他看见新月下寂静的江山,想起官场上“乱鸦”的聒噪,生出了强烈的归隐愿望。王沂孙是南宋末年的词人,经历了元灭宋的亡国之痛,他眼中的新月是嫦娥“犹带离恨”,未能画妥眉痕,发出了故国难团圆的悲叹。
苏轼《水调歌头》
苏词以豪放著称,但又岂是豪放这个词概括得了的。他的作品的魅力来自他的人格的魅力,他兼有大气魄和真性情,这两种品质统一在同一人身上极为难得,使他笔下流出的文字既雄健又空灵,既豪迈又清旷,不但格高,而且境大。读他的作品,我们如同登高望远,真觉得天地宽阔而人生美好。
宋人弦歌(五)
悲秋
吴文英《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系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少之时,我们往往容易无病呻吟,夸大自己的痛苦,甚至夸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其一,是对人生的无知,没有经历过大痛苦,就把一点儿小烦恼当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虚荣心,在文学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当作装饰和品位,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饱经沧桑之后,我们才明白,人生的小烦恼是不值得说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说的。我们把痛苦当作人生本质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下来,带着它继续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天气。“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是不可说之说,是辛酸的幽默。
李清照《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是李清照前期的名作,因思念两地分居的丈夫而写。丈夫也是文人,收到后欲一比高低,废寝忘食三昼夜,写了五十几首词,把这一首混在里面,请一位朋友品评。那位朋友读后说,有三句绝佳。这三句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真为女性争光。
柳永《八声甘州》
。” 李清照真为女性争光。 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在悲秋题材中,这首词的艺术成就极高,受到的赞誉最多。上片写秋景的凄凉,用字富有动感,令人觉得这凄凉有逼人之势,简直要把天地淘空,把人淘空。下片写心境的愁苦,走笔极尽曲折,使我们看到百结愁肠的一个个结都是打不开的。
宋人弦歌(六)
伤别
离别的苦,仔细分析起来,包含三层意思。其一,人生聚散不定,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聚,也可能再聚无日,一别竟成永诀。其二,命运莫测,别后不免为对方担心,有了无穷的牵挂。其三,生命短暂,青春相别,再见时也许皆已白头,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总之,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正因为离别最使人感受到了人生无常。
然而,也正因为离别,我们更懂得了相聚的宝贵。让我们珍惜爱情、亲情、友情,珍惜人间一切美好的感情。
秦观《八六子》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作者对于离情别绪的体会,真是细致而又到位。在宋朝词坛上,柳永是一个重要人物。过去词中只有小令,他首创篇幅长而容量大的慢词,擅长铺陈,细针密线织出一幅幅男女情感图。宋人囿于成见,以诗文为正业,词只被当作业余爱好,惟有柳永是一个专职词人,一生的主业就是给歌女伶人们写词。他是北宋最走红的流行歌词作者,作品雅俗共赏,传播极广,远至西域,一位派到西夏的官员归来后说:凡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词。但是,他一生潦倒,屡试不第。他的倒霉是因为他的清高,他有一句歌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因此下令把他榜上除名,说:你就去浅斟低唱吧,干嘛要浮名!最后他穷愁而死,靠歌妓们凑钱把他埋了,死后也只有歌妓们年年祭他。然而,有这些善良女子为知音,应该说,柳永并不凄凉。
陆游《钗头凤》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钗头凤》
今天我们要说,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陆游不该有这样的母亲,中国不该有这样的伦理,而最后,也许是苛责,陆游不该服从这样的母亲和这样的伦理。
李煜《相见欢》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句句明白,没有一个生字。句句凝练,没有一个废字。寥寥几笔,情景毕现。这才叫大家小品,能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
宋人弦歌(七)
相思
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写相思之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妙趣横生,使整首词活了起来。
朱淑贞《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两性世界里一个可爱的小片断。朱淑贞是一个所嫁非人的才女,这样的小片断也许是她感情生活中惟一的亮点,真让人替她不平啊。
晏殊《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柳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晏殊说:“无情不似多情苦。”伤离别的,受相思之苦的,都是多情之人。那无情之人倒是一身轻,但他们其实更不幸,因为他们的心是空的。
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飘忽得像一个梦,又清晰得像一幕哑剧。词中的那个幽人是谁?是一位相识的女子,是作者自己,还是一个虚构的意象?不知道,只知道我们的心为之颤栗,充满了忧伤的同情。
宋人弦歌(八)
记梦
李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然而,我们看到,尽管情境凄楚,他的词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局促压抑,反而是清新明朗,王国维形容为“神秀”,非常准确。他用素淡的白描写出了深沉的感情,语言本色,风格含蓄,情味隽永,如同一位天成丽质的素衣女郎。
真正的大诗人,他的心灵与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达的决不限于一己的悲欢,而是能够由个人的身世体悟人生的普遍真相。“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面对自然景物的周而复始和时光的永恒流逝,我们人人都会怀念自己人生中那些一去不返的珍贵往事。“别时容易见时难。”何止沦陷的江山如此,我们都可能经历相似的悲痛和无奈,与自己珍爱的人或事一朝诀别。李煜的心既敏感又博大,这使得他的作品虽然情感缠绵,却有开阔的境界。
四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在软禁的小楼里,李煜让歌女唱这首以“春花秋月何时了”开头的《虞美人》,宋太宗知道了,断定他对大宋怀有贰心,命令他服毒药自杀。在漫长的专制社会中,这是许多诗人的命运,他们的作品仅被从狭隘政治的角度理解,因此而遭到迫害乃至杀害。
杨万里《昭君怨"咏荷上雨》
梦见在西湖划船,清香扑鼻,被急雨打船篷的声音惊醒,却发现是在自家的荷池旁,清香是荷叶的清香,声音是雨点打在荷叶上的声音。从梦境入手写实景,别出心裁,一首生动活泼的写景小令。
晏几道《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思念着一个人,梦中遇不到她,写信无处寄送,只好没完没了地弹琴。当心中强烈的情感无法排遣时,艺术就诞生了。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是一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句句无比沉痛,句句无比真实,句句有千钧之力。苏轼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爱妻,却准确地写出了每一个曾经痛失爱侣、亲人、挚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与逝者,无论从前多么相爱相知,现在已经生死隔绝,彼此都茫然不知对方的情形了。“两茫茫”是一个基本境况,笼罩着彼此的一切关系。生者的生活仍在继续,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这决不意味着忘却。不忘却又能怎样,世界之大,找不到一个可以向逝者诉说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双方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不会再相识。这正是“两茫茫”造成的绝望境地。梦见了从前在一起时的熟悉情景,“两茫茫”的意识又立刻发生作用,把从前的温馨浸透在现在的哀伤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复一年地被隔绝在永恒的沉默之中。
宋人弦歌(九)
辛弃疾《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弃疾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真英雄,胸怀抗金复国的大志,但英雄无用武之地,长年赋闲乡居。他又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全才,被压抑的无穷精力就向文学中释放,成了宋代最高产的词人,留传至今的词作有六百二十九首之多。他无意做文人,只是要抒发胸臆,有感即发,创作的心态十分自由,无事不可入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题材非常广阔。风格也是多种多样,“夜半狂歌悲风起”的慷慨悲壮是主旋律,但也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朴素清新,“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的纤丽婉约。
这首小令也表现了辛词的一种特色,通篇口语,像一篇短小的散文。评家认为,苏轼以诗入词,辛弃疾以散文入词,是解放词体的两位大改革家。
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刘克庄《一剪梅》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宋人弦歌(十)
咏史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范仲淹《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我们都会背诵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在听他发表这么“消极”的言论,一定会感到诧异。这位北宋重臣历尽官场风波,一生刚直不阿,我们好像不应该把他的话只当作牢骚看待。其实,正因为他是一位对天下真正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才格外鄙视争权夺利。在他看来,三国争夺天下也只是大规模的争权夺利罢了。这个看法难道不比今天那些津津乐道三国权谋的谈论更接近事情的本质吗?
抒怀
自从苏轼破除诗言志而词言情的界限之后,宋词中的抒怀言志之作逐渐多了起来。到了南宋,偏安一百五十年间,始有金灭北宋之恨未雪,终有元灭南宋之祸临头,民族灾难不断,词中更是响彻了忧愤忠勇的爱国之音,成为南宋词坛的一大特色。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种言志之作。做人要有志气,但志气未必雷同。在艰难中创业,在万马齐喑时呐喊,在时代舞台上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志气。在淡泊中坚持,在天下沸沸扬扬时沉默,在名利场外自甘于寂寞和清贫,这也是一种志气。心的追求未必总是显示进攻的姿态。
邓剡《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
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无人寐,秦淮应是孤月。 邓剡是文天祥的好友,南宋灭亡前夕,两人同时被俘,押解途中分手,邓剡写了这首词赠文天祥,表达亡国之痛和惜别之情。文天祥作答词,有“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之句,不久后慷慨就义。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改朝换代乃寻常事,真正弥足珍贵的是改朝换代大叙事掩盖下的这类感人至深的小场景。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人生在世,既能站得正,又能跳得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陈人杰《沁园春"问杜鹃》
为问杜鹃,抵死摧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候事了,归去非迟。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