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踏一路血红花环的登山者

吴思敬
80年代初，一位来自辽宁东洲大地的清纯女孩带着对诗的憧憬，带着迷惘的梦走上了诗坛：“给我一片狭长的夜空／我要在树丝的酣睡里／救出星星……”（《星月朦胧》）。此后她汇入了女性诗歌写作的潮流，写出了《紫色》、《苹果上的豹》等带有实验色彩的诗歌文本，成为80年代中期女性主义诗歌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之一。到了世纪初的今天，当年那些女性主义诗歌写作伙伴已星流云散，她却坚持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播撒诗的种籽，《大地葵花》便是她收获的最新的果实。
翻开这本集子，我最鲜明的印象是林雪变了，少女的梦幻变成中年的坚执，女性意识的张扬变成人文精神普泛价值的回归，实验性的词语组合变成生命对大地的自然回响。
“从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出发，到达高尚的精神和理想”，（《诗：平庸而破碎的心灵之祷》）这是今天林雪所追寻的诗歌之路。在《大地葵花》中，诗人多次提到一个叫赫图阿拉的地方：“在夜晚，要是你被一只山地的蚊子叮咬过／你是幸运的。你的血有了山地的气息／你的心，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叫赫图阿拉的地方，种植着”。这里写到的赫图阿拉，是一片平顶的山冈，三百多年前努尔哈赤建立后金称“汗”的地方。不过在诗人眼里，这不只是一片有历史留痕的土地，更是她诗思飞翔的起点，也是她内心的大爱的一个载体，一种象征。爱的内涵在林雪诗作中是不断扩展的。早期的林雪，有一种青春少女的自恋情结：“我像我的红高粱一样挺拔／我用修长的双臂／健美的胸怀／向田野发出诗的邀请／并习惯了光着脚板／优美地走在故乡的田埂上”（《乡村和二十岁的诗》）。但经过二十余年的生活波折与历练，进入中年的林雪，爱的强度不变，内涵却变得厚重而丰富了。
“下一首：苦难。下一首：自由”，这是林雪一首新作的题目，同时也确切地概括了她近期诗歌创作的主题。苦难与自由，在林雪的诗中，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形态不同，却凝为一体。苦难，表现了诗人对良知的坚守，对人的命运的关切，对社会不公的抗争。当得知一个穿风衣的人走在路上被塌陷的路面吞去了生命，她写了《来自塌陷区的第N个新闻》；当她在平遥旅游时，看到一个残疾儿童叫卖游览图，她写了《平遥报童》；当她听到一名１６岁的青工被卷进砖厂的传送带致死，她怀着满腔悲愤写出《陈红彦之死》。她还写了在站前快餐店要白开水的父亲、以多病之身追赶长途汽车的母亲……她在诗中表示了对这些平凡人命运的深切关切。然而展览苦难，并不是林雪写作的初衷。她的写作归根结底是追求一种精神的自由。自由是诗的灵魂，哪怕是身陷囹圄，诗人的思绪也要自由飞翔；哪怕写的是最具体、最细微的生活场景，诗人的笔墨也要从眼前景象中生发开去。林雪说得好：“我是个贪心的女人：诗和生活／两个都要”。当然，这二者是不矛盾的。生活往往与苦难相伴，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又会演化为对社会历史的深切关注，林雪的近作便是这种苦难与自由的双重变奏
《乡村客车》写的是一辆陈旧的颠簸的乡村客车上乘客的几句平常的对话，一位淳朴的农村大娘，看到了学生模样的抒情主人公，说了一句夸奖的话。此情此景，诗人铭记于心：“如今／说它的人早已不在。那车上人／已被命运大风四处吹散／现在，在一场雪的光亮里／我写着这首诗。而那些坐过那辆车的人／有谁还见到我，并把当年那句／夸奖话儿重说”。夸奖的话儿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底层人民之间发自内心的互相关怀，以及经过时光冲洗之后留存的记忆的温馨。像这类作品，诗人从平凡生活的小事写起，但是透过精心的艺术思维，作品获得了一种人性美，也印证了诗人所说的：“我曾经努力想写出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写出平凡而悲伤的真理，写出自己悄无声息的、低声部的热爱”（《〈大地葵花〉初版自序》）。
林雪的诗充溢着一种浓郁的感恩情结，这在当下年轻人的作品中，是十分难得的。《在大风中追赶汽车的妈妈》，写一辆公共汽车没有在站点停准，她看到一位在大风中追赶汽车的女人，由这个女人，她想到自己的母亲：“你拎着一只／老式保温瓶。吉祥牌。1972年生产／你们的老，互相陪伴，一起摇晃／妈妈，你是否觉得自己比一只／老式保温瓶更结实，温暖？”这里老式保温瓶这个意象与老年的妈妈的意象对接在一起，相互映衬，给人以强烈的情绪撞击。诗的最后，诗人深情地唱道：“我人到中年，懂得的／真理之一，是重新爱你／爱你的一切。你的敏感，被生活／磨坏的急性子……”。养儿方知父母恩，这种发自内心的对亲人的感恩心理，这种在平凡生活场景中得到的启悟，也正是林雪所强调的“我希望看到自己的精神在平常事物损耗中，仍然没有失去诗意和耐心，仍然有一些在磨损中产生了光亮的东西”（《〈大地葵花〉初版自序》）。
林雪早年有一首诗《爱的个性》，其中写道：“我如果爱你，我就是艰苦的登山者／用残损的手掌踏一路血红的花环”，这不仅表现了林雪对爱情的无怨无悔，更可以看作林雪对诗的真情表白。这么多年来，她在崎岖的诗的山路上奋力攀登着，她何时登到峰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一攀登的过程中领略到的幸福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