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人织妇诗看唐代纺织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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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07    卢华语    作者惠寄    点击: 2396

从唐人织妇诗看唐代纺织妇女
唐人织妇诗,除以织妇为题者外,还包括大量与纺织有关(如採桑养蚕、沤麻绩麻、採葛以及纹饰、印染等)的诗,从不同角度形象具体描绘了纺织妇女的技艺、辛劳与境遇,全面真实反映了唐代劳动妇女的生存状态,这在正史中是少有涉及的,然于深入了解当时劳动民众的生活不可或缺,为此,本文特作探索。
唐代的纺织妇女,主要是四部分人。一是小农经济男耕女织的个体农妇。如孟郊诗所云:“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1]个体农妇,人数众多,是纺织大军的主体。二是有专门户籍由州县直接管理的织造户。如益州的织锦户,荆州的贡绫户等。[2]三是在皇宫或地方官府作坊服役或受雇从事纺织的妇女。四是私人作坊的纺织女工。唐诗人的关注聚焦在前两部分,这好理解,第一部分人数多,创造的社会财富巨大,她们的状况也就印证了广大农村妇女的遭遇。第二部分人数虽少(与第一部分人相对而言),却是唐代纺织队伍的精英,技艺超群而命薄如纸,社会的不公在这里凸现得特别明显。本文的论述也集中于这两部分织妇。

织造户的织妇,个个是能工巧匠,技艺精湛。她们的产品,主要供皇室享用;唐代的丝绸珍品,绝大多数出自她们之手。
唐代是我国封建时期社会经济、文化高度繁荣期,丝绸文化相应空前发达,这不仅是产品数量巨大,更具深远意义的是织物花色品种繁多,织造精细,色彩艳丽,代表了我国丝绸文化的新水平。
纺织产品的优劣,自然与织物原材料的好坏密切相关;原材料不好,技艺再高超,也无法织出上乘产品来。“残经断纬不通梭,鹊凤阑珊失头尾。”[3]就是织妇对劣质原料的无奈。然而,如果原材料质量相同,则织物的优劣就全由织机、织染技术与纹样设计等工艺技巧决定。
唐人诗歌全方位多角度描述了织妇的创造性业绩,充分展示了她们的超凡技艺,这也是旧史料所罕见的,弥足珍贵。
1、缫车的发明与推广
王建诗:“五月虽热麦风清,檐头索索缲车鸣。”[4]李贺诗:“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5]陆龟蒙诗:“尽趁晴明修网架,每和烟雨掉缫车。”[6]王建等诗中提及的缲车、丝车是同一工具,用来缫丝的。“掉缫车”就是手摇缫车缫丝(也作缲丝)。在唐以前,缫丝用缫丝框,速度慢而且费力。缫车用轮子转动缫丝,快速省力,使缫丝技术大大前进一步,这是唐人的创造发明,首创者是谁,男性或女性,已不可考,但普遍运用,实际操作为广大织妇则是毫无疑问的。王建等人的诗,分别作于荆州、苏州、越州,这表明缫车的使用在长江中下游已经全面推广,可事实上绝不仅此。李白《赠清漳明府侄聿》诗述该地“缲丝鸣机杼,百里声相闻。”[7]清漳在今河北肥乡县东,唐属洺州,可见缫丝用车不是仅在南方,而在北方就早已是缫丝车声百里相闻了。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可是先进工具一经发明,便由北至南迅速普及。唐代织妇接受新鲜事物之快,既是唐人社会风气尚新尚奇的影响,更是织妇心灵手巧、技艺非凡的具体体现。
2、纺织技术的创新
“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8]唐代织机,和前朝相较,没有重大变化,但在织法上“抽梭起样”则颇新异。蜀锦在唐以前,一直是以多彩的经线表里换层而显花,这就是人们习称的经锦;到唐代却出现了用纬线表里换层以显花的纬锦。纬线显花“操作方便,能织出比经锦更繁复的花纹及宽幅的织品。”[9]唐诗中有不少描绘织锦花纹图案的诗句,如:“花攒麒麟枥,锦绚凤凰窠。”[10]“花罗封蛱蝶,瑞锦送麒麟。”[11]“锦叠空床委堕红,颸颸扫尾双金凤。”[12]“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13]“合蝉巧间双盘带,联雁斜衔小折枝。”[14]等等。这些纹饰,有的主题图案是成双成对的鸟兽,如麒麟、凤凰等,有的则是较为写实的折枝花鸟,如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但不论哪种纹饰,结合地下出土的以及留存至今的实物考察,不少纹饰是纬线显花纺织而成的。[15]
另,织物加金技术的提高。织物加金,借金银光泽使织品更加豪华艳丽,这种技术可能在战国便已出现,但到唐代才有重要进展。“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16]“看著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17]“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隐越娃裁。”[18]“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19]从上可见,唐时加金已有两种方法,一是“蹙金,即拈金线缕金片的织绣,二是用销金法制“金泥”、“银泥”以绘画或印花。加金织品鲜明光耀,熠熠多姿,更显堂皇富丽。
3.纹饰的新颖奇丽
丝绸纹饰必须经图案设计、纺织、印染三道工序,要将设计图案毫不走样地移植到织物上,没有高超的染织技艺是难为其事的。任何丝绸珍品,必然是设计与染织、艺术和技术的完美结合;丝绸纹饰最能显示织妇的的精湛技艺。
唐人社会风气崇尚新奇,对丝绸纹饰更要求新颖奇丽。“织锦花不常,见之尽云拙。”[20]“布素豪家定不看,若无花彩入时难。”[21]唐人诗中,描绘丝绸纹饰的诗句俯首皆是,不胜枚举,随手胪列数例,以见一般。
“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22]
“宫花颜色开时丽,池雁毛衣浴后明”;[23]
“瑶台雪里鹤张翅,禁苑花前梅折枝”[24]
“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春南水色。……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25]
千里故人心郑重,一端香绮紫氛氲。开缄日映晚霞色,满幅风生秋水纹。为褥欲截怜叶破,制裘将剪惜花分。”[26]
诗人笔下的纹饰,或宫花簇簇,或寒梅折枝,或彩蝶翻飞,或秋雁成行,或白鹤展翅,春水秋云,奇文隐映,无不形神毕肖,鸟活花鲜,以至令人因担心损伤花叶而不敢剪裁制作衣被,这样的艺术效果,自然是艺术与技术同辉的结晶。
织妇以她们的超凡技艺开创了我国丝绸文化的新局面,也有珍品留存至今,即以现代的标准衡量,其织造的精美,技巧的高超,也不能不叫人击节赞叹!
[1] 《全唐诗》卷373孟郊《织妇辞》
[2]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锦曲》、卷418元稹《织妇词》自注。
[3] 《全唐诗》卷506章孝标《织绫词》
[4] 《全唐诗》卷298王建《田家行》
[5] 《全唐诗》卷391李贺《感讽》
[6] 《全唐诗》卷625陆龟蒙《奉和夏初袭美见访题小斋次韵》
[7] 《全唐诗》卷168
[8] 《全唐诗》卷652方干《赠进士章碣》
[9] 吴淑生、田自秉《中国染织史》第1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版
[10] 《全唐诗》卷279卢纶《宴赵氏昆弟书院因与会文并率尔投赠》
[11] 《全唐诗》卷227杜甫《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
[12] 《全唐诗》卷577温庭筠《春愁曲》
[13]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锦曲》
[14] 《全唐诗》卷670秦韬玉《织锦妇》
[15] 赵丰《唐代丝绸与丝绸之路》第107页,三秦出版社1992年8月版,吴淑生、田自秉《中国染织史》
[16] 《全唐诗》卷216杜甫《丽人行》
[17] 《全唐诗》卷302王建《宫词》
[18] 《全唐诗》卷455白居易《刘苏州赠酿酒糯米……谢之》
[19] 《全唐诗》卷541李商隐《燕台四首》
[20] 《全唐诗》卷592曹邺《成名后献恩门》
[21] 《全唐诗》卷675郑谷《锦》
[22]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锦曲》
[23] 《全唐诗》卷675郑谷《锦》
[24] 《全唐诗》卷506章孝标《织绫词》
[25] 《全唐诗》卷427白居易《缭绫》
[26] 《全唐诗》卷437白居易《庾顺之以紫霞绮远赠以诗答之》

织妇不仅技艺精湛,而且勤劳智慧,为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纺织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从原料到成品,要经过若干工序,采桑养蚕、煮茧缫丝或沤麻绩麻,整经络纬然后才能纺织,每道工序都劳神费力,而这一切全由织妇承担,诗人以细致的笔触从不同角度描述了她们的辛劳与艰辛。
关于采桑,诗人写道:“养蚕先养桑,蚕老人亦老。”[1]“晓晚采桑多辛苦,好花时节不身闲。”[2]“侵晨采桑谁家女,手抚长条泪如雨。”[3]
采桑辛苦,这只是蚕业生产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就全过程言,比这繁难费神得多。如修蚕屋,织蚕箔,浴蚕选种,催青蚕出,经三四卧到吐丝作茧,在这一系列活动中,“蚕妇何太忙”[4],“年年道我蚕辛苦”[5]自不消说,然而这还只是备料,进入缫丝,纺织程序,则更令人心力交瘁。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6]
“挑纹变力倍费,弃旧从新人所好。”[7]
“缭绕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8]
“织素缝衣独苦辛,远因回使寄征人。”[9]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10]
“贫女苦筋力,缲丝夜夜织。”[11]
“扎扎机声晓复晡,眼穿力尽竟何如。”[12]
“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13]
“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窗中夜久睡偏髻,横钗欲堕垂着肩。合衣卧时参没后,停灯起在鸡鸣前。”[14]
诗人以深切的同情,描述了织妇的辛劳。一是纺织本身,“挑纹变”、“缭绕织成”劳神费力;二是昼夜不息,连续投梭。白天已经精疲力竭,夜里也只是在织机上打一会儿盹,直至参星隐没,体力到达极限才上床躺会儿,可刚熄灯不久,鸡鸣前又得起床。这样超常运转,机器也难持久,何况乎人。
正是织妇的顽强毅力,辛勤劳动,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唐人诗歌中不少篇章述及纺织品数量,“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15]“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16]无论南方北方、京师仓库中和诸州市场上,绢布堆积如山,如烟似云,难以计数;不过借助时贤研究成果和间接史料,我们仍能找到一些计量数据。以国家的财政收入为例,开元天宝间处和平时期,赋税征收比较正常,物价相对稳定,粟米和绢布的比价也较合理,分析此时的有关数据当能说明问题。
《通典》卷6《食货》6载:天宝中“度支岁计粟则2500余万石(地税1240万石,租1260万石),布绢绵则2700余万端屯匹(布1605端,其中庸调布1036端,折租布570端;庸调绢740万匹,绵185万屯,其余为资课及勾剥),钱则200余万贯。”史料中关于米价和绢价记述颇多,故可将粟折合成米,布折合成绢计算价值,据胡如雷先生的研究结论:“粟价相当于米价的60%”。“匹绢价等于端布价”[17]则2500万石粟等于1500万石米,“开元、天宝时期,平均米价在斗十五文左右,平均绢价约在匹二百文左右”[18],按此计算1500万石米值225,000万文,即225万贯;布1605端,绢740万匹,每端、匹均以200文计,则值469,000文,即469万贯,另有绵185万屯的价值尚未计算在内。又《通典》漏记输麻,每丁3斤(1),输麻郡县450余万丁,则输麻450余万亦未计算在内,现仅以粟、绢、布三项比较,女织贡献的469万贯也比男耕的225万贯高出1倍多。至于户税的200万贯以及资课,勾剥的470余万(贯)也有相当数量是绢布折纳的,织妇对社会财富的伟大贡献赫然可见。胡如雷先生将开元天宝时期农民所纳租庸调的实物全部折成米价,他的结论是租占30%,庸调占70%⑧,足见织妇在国家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1] 《全唐诗》卷596司马扎《蚕妇》
[2] 《全唐诗》卷642来鹄《蚕妇》
[3] 《全唐诗》卷671唐彦谦《采桑女》
[4] 《全唐诗》卷418元稹《织妇词》
[5] 《全唐诗》卷693杜荀鹤《蚕妇》
[6] 《全唐诗》卷418元稹《织妇词》
[7] 《全唐诗》卷419元稹《阴山道》
[8] 《全唐诗》卷427白居易《缭绫》
[9] 《全唐诗》卷382张籍《寄衣曲》
[10]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妇辞》
[11] 《全唐诗》卷599丁《织素谣》
[12] 《全唐诗》卷757李询《赠织锦人》
[13] 《全唐诗》卷849处默《织妇》
[14]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锦曲》
[15] 《全唐诗》卷171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郎》
[16] 《全唐诗》卷425白居易《重赋》
[17] 胡如雷《隋唐五代社会经史论稿》第149页、16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18] ⑧ 胡如雷《隋唐五代社会经济史论稿》第152页

时贤有人称唐代妇女是我国古代妇女中比较幸运的一群。唐代妇女受封建礼教束缚相对较少,有较多的机会发挥她们的聪明才智,有较多的活动空间追求自己的自由与幸福,对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子来说,她们当然是幸运的。然而,就必须为生存而奋斗的织妇而言,那就并不幸运了。织妇以她们的勤劳与智慧,为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可她们的境遇,却令人感到悲哀。
“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1]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2]
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能享用,全被官府强迫征收,抛梭之女无衣,养蚕之妇着苎麻,已够天生爱美的女性悲伤,然而还有更甚者。两税规定输钱,农民只得以实物(绢布和粮食)兑换,可物轻钱重,卖掉一年所织绢布仍不能完税,还得另想办法筹钱。诗人无比愤慨写道:“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陪钱纳,未直青楼一曲歌。”[3]年年辛苦,倒头来仍是“蓬鬓蓬门”、“粉色全无饥色加”,生活贫困,以至于此。
贫困的生活,不仅是织女缺衣少食,更使织女青春被耽误,人性遭摧残。“岂是昧容华,岂不知机织。自是生寒门,良媒不相识。”[4]“寒女命自薄,生来多贱微。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养蚕多苦心,茧熟他人丝。织素徒苦力,素成他人衣。”[5]这就是织女薄命的真实写照。
一般织女命运如此,有特殊技艺的织妇也同样。“东家头白双女儿,另解挑纹嫁不得。”[6]然因有特殊技艺,便被列入工匠,则又多了一层人身不自由。唐制“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7]“工匠以州县为团,五人为火,五火置长一人。”[8]她们在严密的组织系统中,“名在县家供进簿”,[9]有专门的户籍,人身受约束,生产也不得自专,朝庭“作样诸州”[10]“天上取样人间织。”11织妇成年累月,日日夜夜,“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11]
“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13这是织妇的不幸,也是广大劳动妇女的不幸。织妇以她们悲惨的遭遇,对封建专制制度的不公作了有力的控诉,唐代织妇诗的深远历史意和永恒艺术魅力也正在于此。
[1] 《全唐诗》卷599于《苦辛吟》
[2] 《全唐诗》卷693杜荀鹤《蚕妇》
[3] 《全唐诗》卷849处默《织妇》
[4] 《全唐诗》卷469张碧《贫女》
[5] 《全唐诗》卷605邵谒《寒女行》
[6] 《全唐诗》卷418元稹《织妇词》
[7] 《唐六典》卷7“工部尚书”条,台湾四库全书本
[8]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46《百官·工部》,中华书局1975年版
[9] 《全唐诗》卷298王建《织锦曲》
[10] 杜佑《通典》卷6《食货·赋税》下,台湾四库全书本
[11] 12《全唐诗》卷427白居易《缭绫》
13 《全唐诗》卷298王建《当窗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