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肝肠魏晋骨(心香一瓣)——怀念郭预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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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肝肠魏晋骨(心香一瓣)

——怀念郭预衡先生

万光治《 人民日报 》( 2010年10月09日   06 版)

  8月5日,郭预衡先生辞世。去年写诗四首,以期今年为先生寿。不料一鹤西去,竟成挽诗!

  “夫子肝肠魏晋骨”是诗的开头。得先生亲炙32年,从开始的敬畏,到后来的爱戴,先生于我,是一本读不完的厚重大书。先生尝言,平生治学,服膺鲁迅。鲁迅的杂文,冷峻峭刻,源于对历史和世情入骨三分的洞察。以此而论,鲁迅堪称智者。但鲁迅又以其对国家民族饱满的热情,使其贯注于杂文的爱之深,恨之切,宛如冷峻峭刻下涌动的地火。以此而论,鲁迅又是仁者。智者而兼仁者是先生这一辈学人的追求。《中国散文史》是先生晚年的力作。其体例神似《史记》,笔法却深得鲁迅韵致。如黄宗羲《万里寻兄记》由其六世祖苦寻长兄,论及明代英宗、景帝的争夺帝位,感慨说天地纲常,反在草野。先生于此,又有进一步的发挥:“这样的人情世态,自古而有。‘兄弟二人,不能兼容’,在帝王之家,也不始于景帝、英宗。宗羲熟于历代之史,对此不应不知;知而浩叹者,盖心有所激,不能自已。”不谙熟历史者,立论不能如此;于历史无所批判者,立论更不能如此。又如先生论顾炎武《廉耻》:炎武“有慨于‘沧海横流,风雨如晦之日’,难得始终如一的‘自好之士’。纵有‘一二自好之士’,亦或‘改行于中道,失身于暮年’。这样的人,也正是此文所称‘阉然媚于世者’,士大夫之‘无耻’者。”专制之下,文人全其节者,本来不多。易代之际,文人终其节者,尤为不易。暮年能抱节以终者,更属罕见。在先生笔下,炎武不只是冷静的学者,也是有血性、有个性的男人。以此可见,人生的历练、深厚的学识、仁人的情怀,以及烛照世事、洞悉人生的冷峻目光,使《中国散文史》充满历史沧桑感,成为迄今为止思想最深刻,情感最充沛的文学专史,虽不必溢美为“史家绝唱”,称作“无韵《离骚》”,却是当之无愧!

  先生的仁人情怀,还表现在他醇厚的伦理亲情。读研期间,与先生见面,往往另屋有响动,先生总是抱歉说,你们稍候。如此往复数次,神态依然自若。后来才知道,先生的父亲因老年病性情狂躁,常需先生安抚。先生对父母尽责尽孝,直到他们以高龄辞世。上世纪80年代以来,师母常在香港等地讲学,家务皆由先生承担。后来接送孙女上学、讲故事,更是先生日常的功课。先生与师母相敬如宾,共同承担亲情的责任。先生居所局促,除了极旧的家具,就是满墙、满床、满桌椅的书籍;人在其间,难以周旋。师母说,过去因居室狭小,也因工作需要,她一直住集体宿舍。为便于相互照顾,妹夫住楼上三居室中的两间。后来学校安排先生住小红楼,先生选择放弃。为使老人经常与女儿相守,请求学校将另一间屋分给妹夫;之后办理产权,也就办在他们名下。师母的解释,是希望我们知道学校对先生已很关照,但言谈间流露出相濡以沫的亲情,却令我倍感温馨。先生一生,负担极重,付出最多,却任劳任怨。对先生来说,既为应作之事,正应以自然平和的心态去作,何来“劳”与“怨”?因有这样的心态,先生晚年乃能兼顾家事和学术,成就不凡。先生病中,师母、儿子、媳妇给他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先生以身为教,子孙耳濡目染,淳厚家风,方能世代相承!

  先生对于学生,亦复充满真情。一天,系办公室老师赶来图书馆,说是先生的父亲住院。我和宪光赶到医院,先生挡在门外,不容斟酌地说:“你们年龄大,读书不容易,我自己能对付!”不久先生的父亲故去,直到丧事办完,我们竟全然不知!先生诲人,循循善诱。我最初将硕士论文定位为《文心雕龙》研究。先生说,先仔细读吧,读书过程中想法或有改变。果然,读到《明诗》,对嵇康又有了兴趣,先生依然以此相回应。然而当我由魏晋赋上溯比较,就汉赋有了较为具体的想法,又向先生大谈汉赋如何。这次先生却说:行,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去作,且提出建议,开列参考书目。以此可见,先生总是很耐心地引导学生认真读书和思考;学生该做什么题目,全在于他能否发现问题,形成见解。有此水到渠成,教学双方,皆获主动。这样的指导方法,科学而民主,使我终生受用。1981年我毕业回川,因工作需要常去北京,从一些细小之事,更感受到先生的关怀。过去每次告别,先生总是送到楼下拐角处。1995年我将去偏远之地考察。先生再三以安全相叮嘱,且送我到学校东门。我上车回头,先生居然还在目送,不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一次与先生谈到家母高寿,或与服用人参有关,意在劝先生不妨一试,不料先生竟常以人参惠我。有一年与同事登门,先生赐宴。之后那位同事感动地说,当你埋头吃鱼,先生拄筷于碟,看着你问,如何?你说,好吃。此刻的先生,真像慈祥的父亲!

  去年9月,家母永去;今年8月,先生长逝。自己虽年近古稀,跪拜于先生灵前,真有孤独无依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