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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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预言

 

    健民大哥初中毕业死活不愿意继续升学念高中,他的志愿是做一个有技术的工人。在那个年代,工人是领导阶级,读书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向工人学习、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再教育。大哥要当工人倒不是因为工人阶级地位高,而是相信:“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的谚语。学得手艺,走遍天下不愁吃喝。开明的父母虽然希望大哥走读书成才的道路,但也尊重他自己的选择。

    初中毕业才15岁的大哥当上了一名工人,尽管每月工资不过24元(当时一个月的伙食不过六七元),但终归自己不再依赖父母可以独立过日子了。当了工人,有工资,可以抽烟喝酒,不必像中学生严守《学生守则》:“不抽烟,不喝酒”。大哥有了工资,不时会请我们上餐馆吃一顿,给我们点零花钱。每个月他还能存下几元钱,一年下来,存款过百元。令我们羡慕不已。

我们红领巾,称农民为“伯伯”,称工人为“叔叔”,解放军也叫“叔叔”。不过农民伯伯称工人为“老大哥”,工人称农民为“兄弟”,工人、农民称解放军是“子弟兵”。大哥当工人,他是我们家名副其实的 “工人老大哥”。

    大哥先到农业技术推广站当一名电工,学习当时最先进的“电犁”技术,并到农村推广。所谓电犁,就是用电动机拉大铁犁耕田种地,是农业电气化的重要技术。腾冲山多地少,当时被称为“铁牛”的拖拉机体型庞大(小巧的手扶拖拉机还没有发明制造出来),不适于山地梯田耕作,在田头放上电动机用几根牵引铁索拉着大铁犁来回耕田既可深耕又省时省力。星期天我曾跟着大哥到山村,看他和师傅一起教农民使用铁犁。他光着脚,裤腿高高卷起,赤裸上身在田里随着电犁来回奔走,给农民演示。一天下来,混身上都是泥浆。

    不知为什么,实现农业电气化的“电犁”不受农民欢迎。大哥说电价太贵了,农民用不起,再说电犁本身也有些不适宜耕作的缺陷。大哥只得改行跟着父亲学测量技术,正好遇上大跃进,到处都在兴修水利,大哥跟着父亲在水利工地背着经纬仪,扛着三角架或大标尺爬山岗,下深箐,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母亲为之心疼,大哥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大哥跟着父亲学会了测量技术,成为没有工程师头衔的真正工程师。直到他退休在家,还有工矿、乡村的领导“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测量山间、林区的公路。

    大跃进的热浪很快为天灾人祸湮没。政府机关要大批裁员。大哥被下放到机械厂当工人。

    大哥喜欢画画,在工厂画宣传画;大哥更喜欢音乐,小提琴拉得不错,不时登台演奏。大哥说这些都是虚的,还是要有过硬的技术才能不怕天旱水涝。他自己买来许多医书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起来。他还经常向民间草医请教。常常到山间挖草药。不几年,他就在工厂、矿山、乡间为缺医少药的工人农民看病开方,他把脉细致准确,常能号住病情,开的药方颇为灵验,深得工人、农民的信任,是小有名气的没有医生执照的山乡义务郎中。他多才多艺,被厂里的工人、村里的农民誉为“万宝全书”。他自嘲说:“万宝全书说不明”。

    1960年初,县公安局的领导发现大哥是个做侦查员的人才,要招收他到公安局保密科(相当于安全局)当干事,可是政治审查时,发现他的姨父伍集成是香港大老板。舅舅在香港做事,姨兄伍达观在美国。海外关系如此“复杂”,是公安局要严加提防的对象,岂可进入公安战线!他没有成为人民子弟兵,依旧做他的工人老大哥。

    后来,大哥调到距城百余公里的大洞铅锌矿厂工作。他开过推土机,主持测量修筑矿山公路。勘探、选矿、冶炼各工种都干过,每干一个工种,他都诚心向技术人员请教,认真钻研技术、不断总结经验,很快成为行家里手。1980年代,矿山改制,县里要调他到城里的新华制革厂工作,因为他有测量、修路等技术。县林业局争着要他去工作。他为此放弃了进城工作的机会。在林业局,成天在深山老林里翻山越岭、趟水过河、披荆斩棘、櫛风浴雨,为腾冲县林业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妹夫李存义做了一首诗赞颂大哥:“健行天地间,民族贵自强,多重耕与读,能得万世康”。大哥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与乐天知命、达观无忧、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真是我们弟兄姐妹学习的榜样。

    50年前,正在读高中的我与大哥有一场争论。1960年国庆节,全家难得聚在一起打牙祭。妈妈说买不到鱼肉,小菜又少又贵,没有做几个菜,请大家原谅。我们正在经受大跃进带来的后遗症的煎熬。爸爸说不要抱怨,有吃的就不错了。应该感谢妈妈在艰苦的岁月还能做出一桌好菜。工人老大哥说,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腾冲这么富裕的地方怎么会缺粮少菜?他还说,人民币已经贬值。在中学听政治课,读政治教科书的我对大哥的言论大为惊诧。我一本正经地说,自然灾害是暂时的。我们国家在伟大领袖指引下一定能战胜灾荒,克服困难,胜利前进。我还说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一定能克服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实现共同富裕。人民币不会贬值,物价不会上涨。这些都是政治老师和教科书教我们的道理,也是报纸社论的高调。大哥嘲笑我是书呆子、蛀书虫。他说社会比你的教科书复杂得多。物价只会一年比一年上涨、人民币只会一年比一年贬值。我说,这是不相信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有伟大领袖,有党的领导,有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物价一定会回落,人民币一定会保持稳定,绝不会贬值。就像国庆社论所说:“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大哥说,不要相信教科书,生活的实际才是我们的课堂。好不好,看生活。不信,过几年看,物价会上涨几倍甚至十几倍。今天一分钱能买到的以后一元钱都买不到。我以为大哥的话夸张得离谱。心中暗自笑他没有文化。可是,事实证明大哥是正确的,没有文化的倒是只会按照教科书鹦鹉学舌的我自己。

    第二年(1961年),每天早上在学校门口卖的烧饵块,由一分钱一个变为两分钱一个。在我读小学时,人民币的面值是万圆、千圆、百圆、五十圆。五十圆相当于半分钱,一百圆就是一分钱。一分钱可以分作两半用。那时饵块是五十圆(半分)一个,也就是一分钱可以买两个。第三年(1962年),我到昆明读书,大学门口丁字坡脚的烧饵块已经是五分钱一个。1978年,我读研究生时,丁字坡脚的烧饵块变成一角一个。1985年我获得博士学位时烧饵块要五角一个。1990年代,到我当上教授时,云大东二院门口的烧饵块要一元钱一个。到了新世纪,已经退休的我,看到云大东二院门口的烧饵块已经卖到一元五角一个了。“紫米饵块”、“香米饵块”则要二元一个,有的要二元五角一个。在大饭店里一个饵块要五元,甚至八元。

    与大哥关于物价是否会上涨、人民币是否会贬值的争论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五十年来,烧饵块从一分钱一个上升到一元五角一个,上涨了150倍!也就是说人民也贬值百倍左右。

    历史证明大哥的预言是正确的!

    历史也证明工人老大哥对生活的切身感受,比我们的教科书和权威报刊的社论更真实!

    历史证明我们读书人死读书、读死书,只会按照教科书的理论、权威报刊的社论思维,是多么愚蠢和可笑。

    什么是文化?文化学家给出了数百个“文化”定义。我想,文化最基本的涵义就是“食衣住行”的生活。有了生活才有可能有制度、有了制度才能有文明;有了生活才能有思想,有了生活才有艺术,有了生活才有历史。

    脱离生活的书呆子最没有文化!

    从15岁就投身生活的大哥,比一辈子在学校混饭吃我的更有文化,也更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