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的无奈-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作为荣国府大老爷的太太，邢夫人原本应该风光无限。贾府一切吃穿用度皆有官中调度，主子们其实没有花钱的地方。如何在凤姐的眼里，邢夫人却是禀性愚犟（注：蒙本此作“拙”），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第四十六回）纵观全书，凤姐此言并无过分之处。然而细想起来，这倒也不是让人费解的事。

邢家的家底，从邢岫烟身上，也可瞧出一些。岫烟家贫，赁的是妙玉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想那甄士隐家里被火之后投亲，尚有一些银子交与封肃，其半哄半赚之后，还能与他些薄田朽屋。邢家却连薄田朽屋俱无，可见不是一般的穷了。如此家底，能与贾府攀亲，嫁的还是长房老爷，应该不是原配夫人吧。既是继室，身份便矮了许多，行事岂能随心所欲。难怪她才对鸳鸯说，生个一男半女，你便与我平肩了。一个收房的丫头生了子女便可与她平肩，她在贾府的地位，不过如此。当然，这话是在替贾赦说媒时说的，当然尽拣好的说。可是邢夫人怎么说也是有爵的人，即使说媒，也不至于像一般媒婆一般说破天吧。继室身份倒也罢了，她还身无所出。对于女人来说，这当然又是一个短处了。同时，王夫人生了完美的贾珠倒罢，毕竟是个短命的;生个元春，入了宫做了娘娘，这又是何等的风光！这两个死的死去的去，眼前还有个凤凰般的宝玉，合府上下无不疼爱。相比之下，邢夫人如何不落寞。

贾赦其人，连贾母都说他，上了年纪，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为讨鸳鸯不来，白和贾琏生了一场气;为着一时意气，便葬送了迎春的一生。在儿女面前尚且如此，可见是个薄情的人。邢夫人与他，正是“妻子如衣服”，何况还不是原配。有夫婿如此，邢夫人还能有何指望呢。贾赦有了不是，比如讨鸳鸯那回，贾母知道了，并不曾说他什么，却深怪邢夫人。“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试想，贾赦既然开口，邢夫人如何能够驳回，即便她想驳回，无非落得个容不得人，醋坛子的名声。所以邢夫人说自己不得已，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老太太知道又如何，她并不打算将儿子怎么样，只是儿媳妇，就不一样了。儿子有错，但终究是儿子；作媳妇的没能劝住，那便是媳妇的不是了。邢夫人想自保，原来也是这样难。

邢夫人没有子女，还是有娘家人的。可是，有又怎样？第七十五回里，邢大舅当从说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这话太站不住脚。邢老太太去世时，邢家纵然人丁单薄，断不至于无人主事，可以任由邢夫人将一分家私把持带走。即便带走，房屋总属不动产，出了阁的女儿无权变卖吧，何况家里还有弟妹。邢贾联姻之时，邢府不至于十分穷窘，不然以贾赦的为人岂肯娶她进门。可是到岫烟幼时，却只能靠租庙里房子来住，这其间的变故，未必是邢大舅所说的那样。想那邢大舅吃酒赌搏，且无赌品酒品，倒令人生疑，那一分家私，或许是被他输掉的也未可知。可他却在人前说姐姐的不是，也不怕人听见笑话，可见也是个靠不住的。

如此看来，邢夫人的丈夫，娘家人，都是靠不住了。她又无子女。贾琏与迎春，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女人对于丈夫的女子，总是带着一分敌意的。王夫人出身大家，对探春贾环，也无多少情分。更何况出身寒门的邢夫人。然而邢夫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贾府的大太太，贾琏迎春的母亲，虽无情分，礼数还是有的。可是贾琏娶的是王家的女儿，小婶王夫人的亲侄女，虽当家理事，难免向着姑妈，一样是个不可靠的人。迎春懦弱尚不能自保，又如何可靠。所以邢夫人在偌大的贾府，实际上是很孤单的。与其说她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倒不如说，她实际上无一人可靠，无一言可听。谁又能真心为她做点什么呢。

无人可靠的时候，人总要找一点寄托。香菱和岫烟可以学诗，可以在园中和众姐妹一起玩笑。但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慧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幼年遇到脱俗的老师，所以，多数人还是不能免俗的。俗人的寄托，当然高雅不了。邢夫人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纵情酒色，于是便只有敛财。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初她高攀贾赦，也许邢家就是为了财。王夫人地位远高于她，除了子女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王家的财势了。邢大舅不断来啰嗦，也是为了要银子。若无银钱，胞弟岂会投奔于她。钱财在她的生命中，有那么重要的分量，她如何能不在乎。在贾府多年，贾府的用度她如何不知。看着大量的银钱白白流失，她大约也知道好景不长，岂能视而不见。即使贾府前景辉煌，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大的好处。倘或真的树倒猢狲散，偌大府第，她却也无可留恋，无人牵挂;大约也没有谁留恋牵挂她。她只有靠自己未雨绸缪，为模糊的将来留条后路。那便是，尽可能地集聚财物了。

其实这样做的，并非她一个人。大观园里的李纨不也是如此么。只是她们的处境不同，方式也有所不同，他人理解的程度也不同。李纨是官中允许的，邢夫人遭人褒贬。其实各有各的难处罢。生命于李纨，尚有儿子可以希望;于邢夫人，却只能用财务来充实一生的空虚。暗想夜深人静之时，李纨大约可以教子读书，而邢夫人，或许只有躲在自己的小金库里，对着满室珠宝凄凉地苦笑，或者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