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真男儿能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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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真男儿能多情

潘向黎


  有一句话本不想说。整个唐朝,最爱李商隐。虽然,明明知道李白、杜甫的“光焰万丈长”是最耀眼的,也倾倒于王维难以企及的无尘境界,更有那么多大诗人的珠玉篇章让人击节再三,可是,心底里最爱的,终究只有一个。

  李商隐(813-858,一说约811-约859),字义山,号玉谿山、樊南生,怀州河内人(今河南沁阳),晚唐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至今存世的有600首。他是如此自信,总是以宋玉、司马相如来自比,他又是如此的不走运,他素有“欲回天地”之志,但大唐已是黄昏末路,他以诗篇杜鹃啼血也不可能唤回春天,甚至根本对自己穷愁飘零的处境无济于事。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过人的才华和强烈的感情,在诗中议论时事,借古讽今,更在诗中叹息不幸身世和孤独心境。他的七言律诗,把这种形式推到了极致,对后世影响深远。他瑰丽飘渺的爱情诗,更是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跨越了时间,成为不朽。

  感人的不仅仅是爱情本身。有专家说得极是:“它们的意义已不止是一般地讴歌爱情,有许多篇什已升华为对女性的赞美,对女性生活和命运的深切同情和关怀……表现了古代一个正直诗人和男子对女性的善待乃至爱护尊重,从而也显示了中华文明中与歧视压迫妇女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传统。(见董乃斌评注《李商隐诗·前言》)”一直觉得李商隐是个值得敬重的好男人,如此说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商隐的不幸,除了一生怀才不遇,还在于生前不被理解、身后也常常被误读。他曾被指责为“忘恩”“放利偷合”“诡薄无行”“文人薄幸”,其实是一位有情有义、俯仰无愧的读书人;后人心目中,他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深情缠绵的“情种”,却不知他是一个磊落耿介的大丈夫。

  李商隐生活在藩镇作乱、宦官专权、朋党倾轧的大动乱时代。早年得到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赏识,令与其子令狐绹等一起学习,并向他传授骈体文做法。后来由令狐绹力荐,登进士第,该年冬天,令狐楚死。次年,商隐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不久娶其女。当时政坛牛(僧孺)李(德裕)两党争斗正酣,令狐属牛党,王茂元被视为李党,商隐的行为本非出于党派意识,但在令狐绹看来就是忘恩无行,令狐一党又长期执政,所以商隐一生备受压抑,以依人作幕、代草文书为业,最后任了一些闲职,不久就客死他乡。李商隐在政治上的第一次自觉选择,是在牛党得势、令狐绹为相的时候,跟着被贬的郑亚去了桂林,表明了远离牛党、同情李党的态度。友人刘蕡因纵论时政、指斥宦官而被贬逐终于冤死,商隐连作四首诗哭吊,“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以义正辞严的抗议之声打破了文坛的沉寂。太和九年(835年)的“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等幽禁文宗、滥杀无辜,多数官僚士人噤若寒蝉,商隐却挺身而出,连作了《有感二首》《重有感》等诗,既严谴宦官,又痛责谋事不密的官员,还委婉批评了用人不当的文宗。(以上参见董乃斌作《李商隐诗·前言》及羊春秋《唐诗精华评译》等书。)

  那个似乎总是一袭白衣、走在无边风雨中、独自苦恋的才子,乌云压城、江山变色之际,才让人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却原来这是一位节操独立、风骨傲然、敢于冒死抗争的大丈夫、铁男儿。

  董乃斌先生指出:“李商隐诗有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在表现爱情、悼亡以及对坎坷身世的自我感伤乃至对唐王朝衰亡的预感时,往往彼此融渗胶结,浑然化为一体……”(《李商隐诗·前言》)只有在重视感情、尊重女性的诗人身上,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在他心目中,爱情,是生活、命运中极重要的一部分,爱情的得失甚至和王朝的兴衰几乎同等重要。曹雪芹虽然可能不那么喜欢李商隐的诗(借黛玉之口说出),但是在曹公的女性观、价值观中,很容易找出和李商隐一脉相承的内涵。

  无情无义的,多势利凉薄之辈,岂有真豪杰?唯真男儿能多情。李商隐就是这样一位大诗人、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