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李商隐〈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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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李商隐以「紫泉宫」来代喻长安,以少见的「芜城」别名取代了人人耳熟能详的「扬州」、「广陵」、「江都」来立说,在视觉上给我们一种很鲜明的二元对立联想。紫色斑烂醒目的色彩,唐代的官阶制度中,一品到三品服紫,所以紫色也是华贵的一种政治色彩。以「紫泉宫」代喻长安,京畿便不可一世地具体化了。而后「锁烟霞」三字,却又为京畿缀上了一层迷蒙的烟雾,我们的视野模糊了,紫泉宫似乎若隐若现。「芜城」单就字面上看,予我一种荒凉如废墟的视感。一国之心脏要地被重重烟霞围锁,而隋炀帝却欲以「芜城」作为「帝家」,讽其不智之讪意跃然现目,不待只字片语,我们具体可感。所以俞陆云《诗境浅说·丙编》说∶「次句言芜城之地,何足控制宇内,而欲取作帝家,言外若讥其无识也。」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玉玺是皇帝专用的玉印,所以被视为政权的象征。「归日角」则意味神器之权柄流转至唐高祖李渊手中,《旧唐书·唐俭传》载∶「太宗白高祖,及召人,密访时事,俭曰∶『明公日角龙庭,李氏又在图牒,天下属望,指麾可取。……则汤、武之业不远』。」「日角」,古代相术以为其乃帝王之相。故唐高祖获得玉玺,似乎是不可抗拒的既定之命,天命所归,让他终结了「锦帆到天涯」的荒淫灾祸。《开河记》∶「帝自洛阳迁驾大梁,诏江淮诸舟大船五百只,龙舟既成,泛江沿淮而下,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连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百里。」「锦帆」实喻隋炀帝荒淫无止的游乐,所到之处,横征民财,而天犹可怜,「玉玺归日角」遏止了「锦帆到天涯」的可能性。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隋书·炀帝纪》所载∶「大业十二年五月,上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偏岩谷。」如今有但有蓠蓠腐草,而不见萤火,义山单以一片荒烟蔓草的景象,深刻沈绝地讽刺隋炀帝之恶极,使美奂江山沦为一片废墟。巧妙的今昔对比,亦写出「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慨来。《隋书·食货志》云∶「炀帝开渠,引谷,洛水,自苑西入,而东注于洛。又自板渚引河,达于淮海,谓之御河。河畔筑御道,树以柳。」当年全倾民力的一千三百里隋堤杨柳,而今却只是在杨柳荫中,黄昏时节听到粗嘎聒噪的声声鸦啼。一切盛况灰飞湮灭,至今荒凉败破,谁还望得见当年美丽的萤辉,只闻寒鸦在杨柳树上咥笑,日日迎送夕辉。此二句,直与韦庄〈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龙十里堤。」有同工异曲之境妙,是我于全诗中最欣赏的两句。金圣叹亦赞此联说∶「于今,妙!只二字,便是冷水兜头蓦浇。终古,妙!只二字,便是傀儡通身线断,直更不须腐草垂杨之十字也。」同是激赏其中「物是人非」的分明意象。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毫不留情地针砭已作古的炀帝。以「若逢」、「岂宜」等假设问句,奇想炀帝的亡魂飘到地下,与同是覆灭王朝的末帝陈后主,相聚一堂,而炀帝不改荒逸,至死不悟,竟与陈后主当面切磋请益生前所好之乐〈玉树后庭花〉。《旧唐书·音乐志》载∶「〈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又载杜淹语∶「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然而这样新鲜的想像,并非李商隐向壁虚构的,《随遗录》∶「炀帝在江都,昏湎滋深,尝游吴公宅鸡台,怳乎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舞女数十,中一人迥美,帝屡目之,后主曰∶『及丽华也。』乃以绿文测海蠡的洪梁新酿酝劝帝,帝引之甚欢,因请丽华舞 〈玉树〉后庭花。丽华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曰∶『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顺之上,今日复此逸游,曩时何见最之深耶?』帝忽寤,叱之,怳然不见。」李商隐据此加以点染,将随炀帝生前荒唐的梦境,拟为死后的可能情节,又复以「岂宜重问」横加诘难,此时炀帝的表情一定是脸红脖子粗地无言以对。可见李商隐对炀帝的批判及嘲讽,无以复加的厌恶及轻蔑。

    沈德潜《唐诗别裁》云∶「言天命若不归唐,游幸岂止江都而已,用笔灵活,后人只铺叙故实,所以板滞也。未言亡国之祸,甚于后主,他时魂魄相遇,岂宜重以后庭花为问乎?」可见李商隐不落窠臼、匠心独运之优异笔法,虽是议题严肃的咏史诗,其笔致仍锦丽高华。诗中紫泉、宫殿、烟霞、芜城、帝家、玉玺、锦帆、腐草、萤火、垂杨、暮鸦等用词,堂皇富丽与慷慨荒凉参差错落,铺陈出丰富顿挫的意象,句句遣用典故而自如化境,可谓神随之佳构,洵无过誉。

    高步瀛、纪昀二位学者皆批评尾联有失温柔敦厚之风。我觉得此二句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富含铿锵昂扬之美,在无限警醒中不失感慨、浩叹与悲愤之情。正因为义山眼前的历史殷鉴深刻而刺亮,基于同情心理而笔咏出时代厄祸之悲凉,如此看来,其咏史诗并不失却温柔敦厚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