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金庸笔下被情所误的女子们）_飞狐外传·马春花

　　不走镖的时候，我常常一整个下午都在园子里独自赏花。每年三月都有曛暖的东风，仿佛只是一夜的光景，窗前的垂丝海棠就盛放开来。大朵大朵的花沉坠枝头，容色轻柔恰如我颊上淡扫的胭脂。

　　世间有千娇百媚，我却独爱海棠。那些春睡未醒的海棠，它们尚且懂得每年如期开放，而有些人却杳如黄鹤、一去无踪。

　　园子里所有的海棠，都由我一意种植，师兄从不关心，也从不过问。有时候他也陪我看花，但很快会厌倦，我也从不勉强。向来都是这样，他只需要我在他身边，却从不了解我心里的欢喜与悲忧。

　　夕阳如未褪却的媚红，福康安坐在海棠树下吹箫。不知是余晖还是花红洒了他一身，连同他的眼神也有些恍然如梦。箫声柔美婉转，像是俯在耳边喁喁而诉的情话，温软甜蜜、令人心醉。他微笑着站起来，我就这样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地向宿缘的命定走去。

　　在那个无人说话的花园里，我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他伸手摘下一朵清香嫣然的海棠，温柔地替我别在鬓边，我感觉到了他渐逼渐近的气息。这气息，那么像催开海棠的东风，沉沦温煦、不容分说。

　　我扬手轻轻拂去了落在他肩上的花瓣。夕阳渐沉，将海棠树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完全掩盖了我们。

　　许多年后，我想我经历的这一切定然只是一场梦。梦里有迷云幻雾的暖景、深红浅白的韶光，梦醒后却已天涯别处、尘世辗转。唯一记得的，是我仰头的时候，满眼都是娇美盛放的海棠。

　　我在窗前种满了海棠。春天的海棠开得繁茂无比，满怀旖旎只在温煦的东风里盛放，仿佛世间再无其他的花与之争艳。

　　可是时光就在指尖流转，再娇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再好的女子也有憔悴的时候。

　　昨日落红已满径。

　　海棠花谢的时候，福康安也已离开我多日。我这才发觉自己倾心相付的背后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知道他从何地而来、向何方而去，除了在原地等待，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满地都是飘落的花瓣，如媚的嫣红尚未全然褪却，灿灿地让人生疼。我把它们一瓣一瓣地拾起来，小心翼翼如同收拾自己破碎的心事。

　　日落的时候，海棠树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但已萧条得连我一个人的身影都无法掩盖。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回来。

　　半路上花轿的帘子被风掀开，一枚干枯的海棠叶飘落在我的脚下。我隔着红纱拾起它，突然觉得很恍惚。外面喧嚣的一切都是喜气张扬的红色，昭告天下的红色，却似乎与我毫不相关。

　　我摊开自己的右手。莹白如玉的掌心里，只有一抹困顿萎谢的枯黄，哪里还有春香如潮的海棠红？我抱着头努力地回想，箫声、夕阳、花影，一切为什么都缥缈得如同幻境？我只是一探手，它们就变成了泡影。

　　握着那枚枯叶，我的心中突然酸涩。

　　师兄待我很好，虽然脾气仍是暴躁。我曾想过，如果没有遇见福康安，或许我也会甘于这样平静淡定的生活。爱情，有多少幸福是与爱情相关的呢？

　　许多年后，还有人说师兄配不上我。连师兄自己，也有无法掩藏的自卑。可是他们都错了，在我心里，并无配与不配，只有爱与不爱。

　　我一直记得商家堡的那个夜晚。我站在廊下，夜风吹皱了一池碧水，我低头就看见自己怯怯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商宝震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神热切而欣喜。

　　一滴冰沉的夜露从树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突然地碎裂，声音轻微，风流云散。

　　从此长别，各自殊途。

　　五年后再相见，他仍孤身未娶，我却已嫁作人妻。守着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与丈夫营营役役地生活。

　　商宝震就站在我的对面。他的眼神有一丝落寞的凄楚，像海水退潮时无尽的苍凉，往事在这样的空旷和寂寞里显得模棱两可。多年前那个满怀深情的青衫少年，时光的流逝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冷漠而残酷的男人。

　　有一些东西注定落空，无论当时有过怎样的激烈急切。还有一些东西注定无望，无论已经历过怎样的沧海桑田。

　　我一直都知道，他始终爱着的女子，是我。

　　我始终没有走出去，因为我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该如何自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师兄的背影。已经很久，我不曾这样专注地看着他。曾经挺拔坚毅的师兄，曾经因为我一句无心之言惴惴不安的师兄，他的背竟有了微微的佝偻。

　　生活如此沉重，又这样不如人意。这么多年，我们生活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幸福。

　　我跨出石屋的时候，清楚地看见商宝震一掌重重地击在了师兄的胸前。刹那间我陡然感觉到了一阵剧痛，那种钝重的痛迅速地传彻心扉。我眼看着师兄慢慢倒了下去，却伸不出手，说不出话，只是痛得弯下了腰。

　　也是十月的秋天，满山的树都开始落叶。有些木讷的师兄总是不爱说话，他或者安静地走在我旁边，或者坐在身后呆呆地看着我。无论何时我回过头来，都能撞见他的目光，然后他就慌乱地别过头去。

　　一切恍然。如今是同样的场景，依旧是秋风萧萧，落叶簌簌，只是中间隔着漫漫的光阴，以及我从未说出口的亏欠。

　　都是深情被负的人。我被福康安所负，他为我所负。

　　是这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用极度的隐忍成全了我清白的名声。

　　看着这把刀，我又想起了商家堡的往事。这两个爱我的男人，他们的面容交替出现，彼此的生命纠缠不清。但其实，谁都不是谁的怨主。

　　商宝震看着我，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五年之后，他仍旧无法忘情，眉头舒展，眼神切切。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想要接过我手里的刀。我们对望彼此，各自都是思虑万千。

　　而那秋风仍是不止，落叶像急雨一样地坠落下来。

　　我将那把锋锐无匹的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商宝震蓦地退后了三步，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柔情终于涣散成了惊愕。他紧紧握着那柄八卦刀，就像当年紧紧握着我的手一样。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便伏地倒了下去。

　　四周寂寂，满天都是如蝶翻飞的落叶。我终于想起，那个槐花盛放的晚上，他握着我的手不放，却一直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

　　和我们初见时一样，福康安坐在花树下吹箫。我站得远远地看他，却再也不敢轻易地走上前去。我怕到头来这一切仍然只是一场华丽的梦境，一伸手就成了泡影。我所爱的这个男人，他并不知道，我所有的希望只是能够与他重逢。分离的绵长使人断肠，而尘世的沧桑令人恐惧。

　　在他站起身来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一动未动，却已经泪流满面。

　　福康安走过来拥我入怀，那熟悉的气息让我迷醉。这一刻如果是梦，那我宁愿再也不要醒来。我情愿就这样地死去，死在所爱的人怀里，胜过活着却经年的孤独和寂寞。

　　他对我诺言轻付，然后一去多年。无信无凭，连相见都遥遥无期，我在无奈之下只能带着腹中的孩子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师兄从一开始就了然于心，却对一切始终缄默不言；离别之后，商宝震四处漂泊只为探求我的消息，他甚至终生未娶。

　　我死心塌地爱上的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的承诺和依靠。而对我情深一片的这两个男人，却又为我白白送了性命……

　　情之一字，伤人无数。

　　对于这一切，福康安都了如指掌，但他只字未提。他并未有如我想象中的歉疚或者疼惜，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欣喜无比。

　　我并不介意。因为与他重逢的这一天，已经让我等得太苦太久。

　　福康安的世界是处心积虑、勾心斗角的世界，异族纷争、世俗偏见的残酷使这个世界远比明枪暗箭的江湖更加复杂可怕。

　　但是在我看来，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每天都能看到他，每天都能陪着他，我不会计较什么名分地位。即使在帅府的生活并不如想象，即使那些流言蜚语无所不在，即使我始终要忍气吞声地寄人篱下。

　　而我是这样一个心无城府的女子。他母亲命人端给我的参汤含着剧毒，我却天真地以为那是恩赐。

　　我独自躺在那间破庙里。黑暗无边无际地压下来，我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冥冥中似乎只有风的声音，在屋顶上呼啸，盘旋不去。四周寂静得有些可怕，好像是一个虚空的轮回，我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什么都留不住，什么也带不走。

　　他静静地抱着我，却没有了那种令我沉沦的气息。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但此时的我那么渴望温暖。只是一个拥抱，时间便倒退至当年，为何只是海棠树下片刻的光景旖旎，却能让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刻骨思念？

　　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那么多年的等待和幻想，此时此刻的失望和悲伤，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来叙述，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回忆？

　　我终于丧失了倾诉的勇气。

　　我听见了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即使素昧平生，这个男人却对我有着深深的怜惜。但任何一个爱过的女子都是心明如镜，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根本无可混淆，无可取代。

　　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深，四周都是风的声音。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春天，浓长厚暖的年华里，满心满眼都只见潮香如媚的海棠。

　　隐约中我听见有人吹笛。笛声像极了当年的箫声，隐藏着一生甜蜜又凄凉的往事，终于婉转，渐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