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曾国藩:守旧的国家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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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守旧的国家栋梁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湖南娄底、长沙 2009-04-14 15:11:37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将书包斜挎在身后,像鸭群一样走在小路一边的小学生,在往富厚堂去的路上遇见好几拨。初春的双峰县荷叶镇正下雨,空气清甜,柳条抽出嫩芽,远山笼在薄雾里,曾国藩百年后的湘乡依然是农耕样貌。

1875年7月初,《伦敦日报》北京通讯员报道:

大清国的教育从孩子们很小时就开始了。在大街上,你可以看到稚嫩的小男孩们抱着满满一包书去上学,他们的书包通常只是个蓝色的布袋。

这位英国记者参观过的一所乡村小学堂里放着一具新的柏木棺材,上面贴着红纸,纸上写着“喜”字,取升官发财之意。

全体孩子在同一时刻扯着他们最大的嗓门在叫喊,这样做的目的是把正在朗诵的课文背诵下来。他们正诵读的都是大清国的经典著作,譬如孟子的作品。想象一下,在一个乡村学校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孩子们正在读柏拉图、荷马等人的著作,而且要凭记忆把它们背下来……

升官的路径是获取功名,发财倒未必,清代穷困潦倒的京官每天啃烧饼之类的事迹就躺在那些笔记、书信里。各省乡试,竞的是秀才、举人。竹亭公曾麟书一生乡试17次不第,最后只比儿子曾国藩早一年考中“准秀才”(补生员)。曾国藩24岁那年中了举人,入省学岳麓书院。

贡生和进士的功名则要进京赶考才能获取。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在《燕山楚水》中展示过一张北京贡院的照片:大约9、10个4尺见方、狗窝似的小房间连成一排,共有100多排,可容纳1万多名各省来的秀才或举人。每间小窝三面由粗砖砌成,一面敞开,考生自带布帘挂上。考试共进行9天,每3天为“一科”,3天内一步不得出来。常有年老考生死在里面。在清朝,如果一个男人穷经皓首,坚持赶考到80岁,皇上会授予他一定的荣誉。而他们作为晋身之阶的作品,在英国记者看来,“包含了数不清的引经据典,都是些以华丽词藻堆砌而成的空泛文章”。

曾国藩书写过父亲所作的一副联语:“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61年的生命中,曾国藩实践了“耕读”,却从未在士大夫经世济国的理想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官运也随着政绩的卓著日渐亨通,直至位极人臣。他在道光、咸丰、同治三朝获取的一连串功名,如今镌刻在富厚堂一块长4.35米,宽1.7米的“篤親錫祜”匾额上:赐进士出身、诰授光禄大夫、钦差大臣、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两江总督、特赏黄马褂、双眼花翎、一等毅勇侯。从小在富厚堂附近长大、如今是讲解员的廖静告诉记者:这相当于今天的名片。

历史学家徐中约认为,清朝接受了传统儒家秩序,招纳汉族士人进入官场与满人共事,二元种族体制是清朝王权的特色,但通常皇帝信任满人胜过汉人。

从1852年在家乡组建1万多人的团练,到1860年5月授职两江总督统帅湘军,曾国藩没有实权地征战了8年。在他的政治生涯里,相当一部分压力来自朝廷的疑忌,这使得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咸丰年间,朝廷两天内下发两道诏书,一道是任命,一道是取消任命。曾国藩曾对同乡知交刘蓉说过:我浴血奋战,受此猜忌,令人心寒;若被谋害,墓志铭里一定要替我鸣冤,否则死不瞑目。九帅曾国荃率吉字营攻下天京1个月后,曾国藩便开始裁军。一年后,他能调遣的兵力只有6000人。远在紫禁城的慈禧终于松了一口气。1870年曾国藩60寿辰,同治帝亲题“勋高柱石”4字,送到两江总督府。

后刊曾文正公文献

曾国藩像

曾纪泽

中国首批留美幼童

总督飞虎旗

书生带兵

1858年10月23日的《纽约时报》刊登过一则新闻专稿,记录了《天冿条约》得到咸丰帝批准后,法国公使葛罗及其秘书、卫队12人初探长城、路遇清国骑兵的经历。

这些在首都门户安营扎寨的清国军人们,竟不知道自己的国家一直与英国和法国处于战争状态。什么广州事件、大沽海战、停战协议在天津签订,所有这一切他们一概不知……这些鞑靼骑兵没有弓箭,但每人肩上都背着一杆火枪。他们的火药显得很粗糙,在他们的弹夹里除了子弹还有一些小小的铅块。每个人的长统靴内都插着烟斗和扇子。

湖南省作协主席、岳麓出版社首席编辑唐浩明对记者细述了清代的兵制:八旗兵实行世兵制,其退化在史料中多有记载;绿营兵(各省由汉人组建的常备军)主要实行余丁制。所谓“余丁”,就是在军队中省口饭将未成年的穷孩子养起来,他们平时打杂,也出操。当守兵不够时,从余丁中选拔,步兵不够时,从守兵中选拔,骑兵则出自步兵,是清朝最好的兵种。在长期无战事情况下,余丁制导致绿营兵数代“吃官粮”,战场上“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胜者争功,败不相救”已是一种常态。

曾国藩很清楚,绿营和乡勇都不是太平军的对手。他采用了明朝戚继光发明的兵制,组建了一支体制外的新军,并为其注入捍卫传统、驱逐异端的使命。他在著名的《讨粤匪檄》中,指出太平军烧毁孔庙、焚烧四书五经,是对几千年中国礼义人伦的反动。梁启超说过:洪秀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完全背离中国文化,不得人心。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国强说:“在太平军的主张之下,不仅儒学存活不了,佛学、道教也存活不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被踏为平地,教中国人怎么活?”

书生有血性,书生带起了兵。曾国藩首先集聚同乡师友,量才而用为营官——湘军的幕府一度多达88人;再招募“朴实山农”,拒绝市井油滑。他对最早的湘军将士说:大刀长矛,好比四书五经。清末学者王闿运在《湘军志》中记述过“诸生讨训山农”的景象。杨国强认为,如果说聚集在洪秀全理想下的农民显示出小农精神世界的一半,那么曾国藩与诸儒生用卫道意识唤醒的,是小农精神世界的另一半。这场战争,是农民与农民的交战。

胡林翼行军必讲《论语》;在奔赴战场的路上,曾国藩坐在轿子里读杜甫、韩愈的诗文;左宗棠“出山十余年,跃马横弋,心扬心粗,恐善源日涸,得暇即亲六籍”。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里,讲述了这些前清进士(胡、曾)举人(左)带兵打仗的有趣情形。

这些私募军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只听一个长官的号令,而每个营官又只听命于一个统帅。长江上,到处飘扬着湘军水师那面长12米、宽7.85米的“帅”字旗。从曾国藩的湘军到李鸿章的淮军,再到袁世凯的北洋新军,都表现出“将在营在,将死营散”的特征——唐浩明对记者说,中国军阀的源起,恐怕要追溯到曾国藩;而杨国强教授从中看出:清廷冲破祖制从建立湘军始,它直接导致了中央权力的下移。

京城做官12年,曾国藩是琉璃厂旧书肆的淘书客。10多年军营生涯,曾国藩一直没有放下经史子集。他在道光年间得邓显鹤、唐鉴、欧阳兆熊的引导,醉心研读王夫之的著作,咸同之际在长沙传忠书局大规模刊刻《船山遗书》,使得这部藏于四库馆130年的文稿,终在世间传播,并且深深影响了整个湘军集团。

78岁的钟叔河先生在他位于长沙某小区廿层的“念楼”,向记者忆起少年时与曾国藩的“初识”。那是解放前,第一次在表哥的中学课本上读到曾国藩为湘军所作的《爱民歌》,“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钟老笑着说 :“这不就是后来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另有《得胜歌》 :“起手要阴后要阳,出队要弱收队强。初交手时如老鼠,愈打愈狠如老虎。”

曾国藩并不讳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在家书中说,“吾家兄弟带兵,以杀人为业,择术已自不慎”,“乱世须用重典”。他在长沙审案局时赢得了“曾剃头”的名声——4个月里杀了230多个所谓“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战争的酷烈还在后头。

1860年9月中旬,戈登(英国人,1860年9月随远征军到中国,10月参与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抢掠焚毁圆明园。1863年3月接替美国白齐文统领“常胜军”,协助湘军、淮军围剿太平军,清廷赐其总兵头衔,相当于二品武官)在上海逗留了3天,在那里初次洞悉了中国人打仗的方式并留下“悲惨而强烈的印象”:

当地城墙上悬挂着许多篮子,里面放着攻城时被杀的太平军的首级。那时的中国人认为,如果没有夺到一个敌人的首级,他的胜利会显得美中不足。

1860年12月10日的《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篇新闻专稿,其中记述了外国记者在广州所见的审判与行刑:

雪亮的钢刀闪过之后,罪犯的头会被刽子手踢到一个角落,而躯体被抛到另一个角落,鲜血同时从两处喷出。我们到来时,已处决了20名凶犯,他们的血在人们的脚下流淌,流成一片可淹至人脚踝深的血坑,血坑里还混杂着死者的头发。据说一天处决300人的情形多的是。

他们还在广州的监狱里遇到一位84岁的老妇,是一位太平天国将领的母亲,4年的牢狱生活和饥饿令她形容憔悴、神智恍惚。

这期间,曾国藩也因战败3次想自杀。其中长沙靖港之战,是他刚任大帅一年多时一次仓促的上阵。当败局已现,曾国藩投水自杀,被幕僚李元度安置在他身边的章寿麟救起。史料载,曾帅当时披头散发,满脸泥沙。左宗棠因此专程到长沙,痛斥他的“虚荣心”。

1864年12月18日,《纽约时报》刊载《清军攻破天王府,忠王李秀成束手就擒》:

天王府布置得非常华美,尽管它在南京城陷落的第二天就被烧毁了,但仍留下充分的证据证明它是何等富丽堂皇。天王的玉玺——总共三枚,也都被找到,现落到了曾国藩的手中。其中一枚用纯金打制,约重30磅。

忠王李秀成在离城几英里外被一伙村民抓获,并被洋洋得意的村民带回南京。据说,当忠王判定这队人马无法全部逃脱时,坚持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天王的儿子……年轻的王子逃走了,而忠王束手就擒。忠王现被关押在曾国藩帅部的一个小房间里,严加看守,但未受虐待。他被剃了头,但未上镣铐。……他正在撰写自传,同时等待北京的裁决……

1944年春的一个阴雨天,两乘轿子停在富厚堂前。广西通志馆的吕集义和一位照相师下轿,与曾约农(曾国藩曾孙)见面。他们是征得同意,带着北京大学影印的九如堂刻本(经曾国藩删改的版本),来对勘《李秀成自述》亲笔件的。一连两天,富厚堂众兄弟轮番陪护抄写拍照,当晚再将《自述》交回曾约农。吕集义总共抄补了5600多字,并拍摄了15帧照片。1954年,原来也在广西通志馆工作的梁岵庐公布了这15帧照片,取名《忠王李秀成自传真迹》。1962年,台北世界书局影印出版了《李秀成亲供手迹》,据称是曾约农带去台湾的。记者在富厚堂的藏书楼拍下了台湾寄来的影印本复印件。

从1931年拿着日本广智书局刊入的《近世中国秘史》本为《自述》作注解,到1982年终于出版《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史学家罗尔纲为忠王的这份自白付出了大量心血。但直到今天,关于这几个版本的《自述》与当年忠王写下的到底相去多远还在争议中。

唐浩明曾从曾国藩2000多道存世的奏折中精选了47道给予评点。他认为,曾国藩平生最为重要的一份奏折,是同治三年6月23日奏报攻下南京,生俘李秀成和洪仁达。他将报功隐于平实叙事,不作夸饰,将成就归于皇家,为朝廷歌功颂德,却不露讨好的痕迹。同治四年,曾国藩再次奏请朝廷收回节制三省的任命,推出僧格林沁,表示不敢与皇亲相比,对剿捻之战已心存厌弃和恐惧。

自从史家范文澜在1947年给曾国藩下了“汉奸刽子手”的定语,曾氏后人没能过上安稳日子。但今天,荷叶镇的老人们用外语一般的双峰话说,他是个文化人,读了很多书,他不是贪官。